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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1期|周大新:天龙山随想
来源:《芙蓉》2024年第1期 | 周大新  2024年04月12日08:03

世上很多地方出名,是得益于一个人。

位于今天太原城西南36公里的天龙山,也是这样,它的成名得益于一个名叫高欢的男人。

高欢是南北朝时期的渤海蓨人。高欢在乱世中长大,又在乱世中掌握了一支军队,他带着自己的军队进据洛阳,废掉了当时的北魏帝,另立渤海太守元修为帝,史称孝武帝。随之让元修封自己为大丞相和天柱大将军,北魏朝政大权便尽落高欢之手。此后,他就在当年的晋阳城里建了晋阳宫和大丞相府,定居晋阳而遥控北魏政权。几年后因为宫斗,他又废了元修皇帝,封了11岁的元善见为帝,也就是孝静帝,史称东魏。我猜是在这个时期,高欢看上了天龙山。

他看上天龙山,首先是因为天龙山在夏天特别凉快,是一个避暑胜地。天龙山是吕梁山脉的一条支脉,海拔1700多米,山高树密,山风强劲,暑热便很难在这里停步。我估摸是在一个暑天的正午,受不了晋阳城里暑热的高欢,让属下打听哪儿凉快,很快有人报说天龙山。于是,高欢就下令在天龙山建了一座避暑宫,作为漫长夏季的休憩之处。金代诗人王庭筠大约知道高欢避暑宫的华美,曾写过一首诗:挂镜台西挂玉龙,半天飞雪舞天风。寒云直上三千尺,人道高欢避暑宫。清代诗人朱彝尊也曾根据人们关于高欢避暑宫的传说,写道:人说当年,离宫筑向云根,烧烟一片氤氲。据天龙寺碑文记载,高欢的避暑宫犹如秦之阿房、汉之未央。我们可以想象高欢当年在避暑宫里的惬意之状:一边向东魏年幼的元善皇帝下达着关于朝中人事变动及有关经济、军事的策令,一边搂着美女看舞女们的曼妙舞姿。

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内心通常有一份渴求,那就是希望保住自己的这种地位永远别丢。高欢当然也是这样,他此时肯定希望自己的这份美好生活能永远延续,于是他想到了佛祖,希望能得到佛祖的保佑。大概率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接下来开始效法别处的做法,在天龙山东峰南坡的山腰上开凿石窟、雕凿佛像,以表达他对佛祖的一份虔敬之心。他雇了技艺高超的凿窟造像工匠,所造的两个石窟就是今天编号为东峰的第2和第3号窟。我猜想,这两个石窟凿好之后,他举办过盛大的礼佛仪式,晋阳宫里的很多官员和侍从都参加了这个仪式。仪式中肯定有一项,是高欢虔诚地跪在石窟前,祈求佛祖保佑他一切顺心顺意,荣华常享,官位永在。之后,他的儿子高洋仿照其父的做法,又开凿了3个窟,即今天编号为东峰的第1号窟和西峰的第10号窟和第16号窟。此风一开,后人便纷纷效仿,北齐至隋之间,又有人开凿了东峰第11号窟。隋炀帝为晋王时再开凿了东峰第8号窟。到唐代竟一下子开凿了18个窟。这样,在跨越四个朝代历时400年后,天龙山东西两峰的山腰间,共开凿了25个石窟,计有造像500余尊,佛雕、藻井、画像1144尊(幅)。

高欢根本没想到,由他开始的这种凿窟雕凿佛像之举,竟给后人留下来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天龙山的这些石窟以娴熟的雕刻技法、精深的佛教内容、鲜明的时代特征和丰富的生活气息而名扬天下。今天,我们看到的第9号窟,是晚唐时期罕见的石窟精品。峰顶有高755厘米的弥勒坐像,姿态端庄,衣纹处理虚实结合、聚散合理,给庄严的佛像增加了活泼的气氛。下部又以高500厘米的十一面观音为主尊,文殊、普贤菩萨为胁侍的三大士像,用男体女态的方式处理,巧妙地表现出肉体、纱衣、饰物三者之间穿插迂回的雕塑功力。后壁又用倚坐弥勒、坐佛和许多化佛坐在莲座上的淡浮雕做背衬。崖壁间又附若干龛窟,宽猛相济,繁简结合,寓意颇深。

高欢一辈子都在搞政治和军事,却在无意间参与了文化创造,这就是人世的奇妙之处!人们做事时的最初用心和事成之后产生的效果不相一致,是常见的一种世相和世态。不管史书怎么评价高欢这个人,但我们要肯定,天龙山的出名,高欢有功!

毁掉一份祖业,最快的方式是里应外合。这最少需要两个人:外边一个贼,里边一个败家子。

名扬天下的天龙山石窟这份文化遗产的毁坏,就是因为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外贼,日本人山中定次郎;一个是败家子,天龙寺(圣寿寺)的住持净亮和尚。

天龙山石窟有过400余年的繁盛之景,但从宋朝开始,因这一地区归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统治,开始由盛转衰。到了元朝,已近无人问津。但传下来的祖业还在。

时间进展到20世纪20年代初时,这些端坐在石窟里的佛像,都还在静寂默然地注视着世事的变幻。

直到1918年。

这一年,日本关西大学的考古学教授关野贞,来中国华北一带进行有关佛教的学术考察,他循着人们的指引,来到了已被冷落多年的天龙山。并无思想准备的他见到了那些寂寞多年的石窟,窟内造像的线条之柔和、样式之多变、雕功之精美,让他大吃一惊和分外高兴。他连忙用相机将这座宝库记录下来,并收进他的《支那佛教史迹》中。1921年,他的这一考古报告在日本《国华》杂志公开发表之后,立即引发了学者们的广泛关注。一时间,天龙山石窟再次吸引了人们的眼球。

这座石窟的艺术价值在被学者们热议的同时,一个不法古董商人也开始睁大了眼睛。他以商人的灵敏鼻孔,闻到了猎物的香味。他就是当时的日本山中商会的会长、中国古董销售商山中定次郎。在20世纪上半叶,他是全世界最大的中国古董销售商。

20世纪20年代,中国还在战乱之中,多灾多难的中国人大多在为自己的衣食温饱操心,根本无暇顾及天龙山石窟里雕像的安全。好在这些石窟由天龙寺里的和尚们照应,石窟里的佛像由和尚们看护和供养,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靠倒卖中国古董发了家的山中定次郎,在得知天龙山石窟有精美的石雕佛像之后,岂能放过这个发大财的机会?他迅速做了一番准备,然后在1922年(一说1923年)启程由日本来到了中国山西,并准确找到了天龙山,找到了天龙山上的天龙寺。

他第一次来是为了现场察看踩点,做好盗窃的计划。我猜想,在进天龙寺之前,他预先雇向导和助手们去巡视了一遍石窟,心中有数之后,才进了寺院,再拜见了当时的寺院住持净亮和尚,说了他对天龙山石窟的喜爱之情,与净亮建立了联系,也看准了净亮出家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生计,断定他是一个可以收买的人。这时,他还没有露出自己的盗贼面目。

1924年,山中定次郎再次来到了天龙山,他和净亮和尚第二次见面的准确时间,颇难考定。我根据有关资料的记载和照片上的衣着判断,应该是一个春天。

鉴于很多龌龊的事都发生在夜晚,我就也断定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发生在一个春天的夜晚。

这个春天的夜晚,原本是天龙山上一个平常的夜晚。晚风轻抚着山中的树梢;站在山顶也只能看见太原城里的几点灯光;四下里很静,偶有受惊的夜鸟发出一声鸣叫,也很快被茂密的山林吸收净尽。天龙山东西两峰石壁上那25个石窟里雕刻的佛像们,在静静地俯瞰着天龙山,俯瞰着山下的村落,俯瞰着天龙寺,也俯瞰着山中定次郎和净亮和尚相互施礼见面。

这场见面的开始部分肯定是一番热情的寒暄。山中定次郎靠倒卖中国古董发财,自然会说汉语。他说他能再来天龙山一窥佛窟的造像实在是人生之幸,能再见到住持更是感到荣幸之至,企望在佛学知识上能多得到净亮高僧的指教。净亮则表示欢迎他再次来访,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做的,请尽管提出来。接下来,山中定次郎挥了一下手,让助手们抬上了他带来的寻常礼物,很可能是几袋子白面、白米,几大瓶香油,几捆做袈裟的布匹和一箱子蜡烛这些寺院里常需的用物。净亮和尚则有些感动地合掌施礼说:“让施主破费了,谢谢,谢谢……”

净亮住持这不是客气,在那个时事纷乱、香客稀少的年月里,这些礼物对天龙寺来说,的确已是一大笔馈赠了。

这之后,山中定次郎和净亮分宾主在客堂坐下,喝了几口小僧们送上来的茶。净亮和这个日本人确实无话可说,便道:“想施主由日本国来天龙山,路途遥远,肯定很劳累,敝寺有几间僧房,我这就让他们带你和随行人员去歇息,如何?”

山中定次郎笑笑,低声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说给住持大人。”

净亮便挥手让侍候他们的小僧出去,山中定次郎也挥手让他的随员出门。

当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山中定次郎拉过了他一直亲手提着的一个皮箱,打开箱盖,露出了箱里的20根金条和500个大洋,然后把箱子向净亮的身边推过去。

“你这是——”净亮轻轻惊叫了一声。自他出家入寺以来,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金钱。

“这些都是你个人的了!”山中定次郎看定净亮说,他看出了对方眼里发出的欢喜而贪婪的光芒,他明白自己的计谋有可能得逞。

“这,这,施主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净亮能在寺院里当到住持,人自然不傻,他清楚对方必是对自己有所企图。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请住持大人允准我凿去一些石窟里的佛像,拿到外边让世人一睹天龙山石雕佛像的美丽,替天龙山做个推广。”

“这怎么可以?”出于佛教寺院住持的本能,他急忙挥手拒绝。

“这些深藏山里石窟中的佛像,很少有人来看,对改变你的人生状况更无帮助,即使凿去一些也无人知晓,你何必在意?而这些金条和大洋,则可以让你很快地享受到人间的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说着,山中定次郎又指了指箱子中的东西。

净亮再一次看了看箱子里那些金条和大洋,眼中有犹豫。

山中定次郎又从自己带来的一个提包里掏出了20根金条和500个大洋,放进了箱子里。

净亮叹了一口气,分明是心动了。

“当然,你如果实在要在意那些没有什么用处的石雕,我也不让你为难。”说完,山中定次郎把装了40根金条和1000个大洋的箱子朝自己身边拉了拉。

“等等。”净亮抬起了手制止道,他实在喜欢箱子里的东西。他迅速地在心里说服自己:“那些石雕已经或坐或站了那么多年,除了自己和寺院里的僧人们在意之外,还有谁在意?凿去一些有何不可?”只听他低低地说:“你要做得隐秘些,不要大张旗鼓,凿下就拉走,我就装作没看见……”

山中定次郎满意地笑着站起身道:“这你尽管放心……”

这些对话和场景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这次会见没有留下文字记录,我辈后人就只能去想象了。

好在,他们留下了几张照片。从这些照片上,能看出山中定次郎和净亮都很满意。

在这次会见之后,对天龙山石窟的大规模盗掠就开始了。

山中定次郎带着他的强盗团队开始了疯狂的劫掠:小一些的佛像,全身凿下带走。大的佛像,把佛头凿下拉走。他们所过的佛窟,大佛无首,小佛像整身消失。

事后查明,山中定次郎仅从天龙山带走的佛首就有45个。整个天龙山石窟被盗掘的造像共有200多尊,其中150多尊流入市场,成为私人藏品。

天龙山石窟这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再也无法完整地呈现在后人眼中。

一个自以为得计的日本盗贼和一个佛教寺院的败家子,也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做了恶事,岂能不落报应?苍天何曾饶过大盗贼?二战之后,这个靠吸佛身之血发家的日本山中商会,被美国人分23次拍卖了其80%的资产,随即覆灭!

一处文物胜地的复兴和再受关注,往往需要一群人的努力。

天龙山石窟在21世纪以新的面目与世人见面,再获大批游人的关注,也是在众多人的共同努力下实现的。

首先是文物部门工作人员对石窟施行了精心的科技保护。天龙山文物保管所与云冈石窟研究院合作,进行了为期一年的病害调查和对策研究工作,对风蚀、冻融、剥落和酥碱之病害进行了针对性治理。

其次是环保部门的工作人员对天龙山的整体环境进行了保护性修复。治理采石场,种树,填埋矿坑,让天龙山重新变得松柏成荫、绿意盎然、溪泉鸣涧,使石窟内的佛像们有了安坐窟内静观世界的外部环境。

再就是文旅部门和市政部门的工作人员修好了上山观佛和礼佛的阶梯路和盘山路。盘山路是一座高30余米的三层高架,宛如一条巨龙盘旋山中,汽车行驶在三层设计的回旋高架上,仿佛在玩过山车,这在全国独一无二,堪称奇迹。

最重要的是,天龙山文保所开始回收当年被劫掠的石窟文物,慢慢恢复石窟当年的盛景。

当年,对天龙山石窟的劫掠是由日本人开始的,天龙山文物的回收也从日本那里开始。

2020年9月14日,日本东京的一家拍卖行按照拍卖程序,发布了将要进行拍卖的拍品信息。我国文物局发现其中一个佛首的拍卖图片,与太原天龙山石窟里一个失踪的佛首十分相似,于是立即成立专案组进行鉴定。鉴定的结果是:该佛首确实来自天龙山石窟,是第8窟北壁佛龛主尊佛像的头颅。这件双目微闭、眼眸低垂、脸上带笑的佛首,属于一级文物。一经确认,文物局立即叫停了拍卖行的拍卖并开始了召回行动。最终,这尊佛首顺利回国。2021年2月11日的除夕夜里,流失海外近一个世纪的天龙山石窟第8窟北壁主尊佛首,作为2020年回归的第100件流失文物,出现在春节晚会上。当晚,坐在电视机前的我,望着那尊艰难回国的佛首,百感交集,不由得在心中叹一句:“你受苦了!”那一刻,我对着佛首无声地祈求道:“你既然看到了一些人的内心是多么歹毒,那就请你使出你惩恶扬善之法力,对其施以惩罚吧,不论他们当下跑到了哪里,即使是在地狱里……”

2014年以来,天龙山文保所与国内外学术机构通力合作,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和东京国立博物馆等10个国家的30余座博物馆,采集到90余件天龙山流失造像的三维数据,实现了11个主要洞窟的专业数字复原。

2023年夏天,来到天龙山石窟的我,禁不住想,天龙山石窟被劫掠的场景是不是一直要保留下去?能不能这样:选两个被破坏的石窟保留原样,让后人知道国家积弱积贫的后果;其余的石窟,用数字复原再现技术,对被损坏的造像进行全面实体修复。修复好后,把每个石窟修复的地方写清楚挂在该窟前。这样,整个天龙山石窟就能以全新的面目重现在世人眼前,让人们一睹石窟当年的辉煌,让世人在观睹过程中去分享前人的雕凿艺术之美,去感受前人的信仰之诚,去想象先民们的心态和生活,去为我们民族悠长的创造历史而自豪。

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能不能被采纳。

我祈祷着能听到好消息!

【作者简介:周大新,1952年2月生于河南邓州,1970年从军,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现居北京从事创作。先后发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等10部12卷,中篇小说《向上的台阶》等33部,短篇小说《汉家女》等70余篇,另有散文、剧本等作品。先后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中国政府出版奖、解放军新作品一等奖、南丁文学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阿拉伯文、希腊文、日文、瑞典文、土耳其文、韩文、越南文等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