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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4年第2期|程多宝:宝贝,对不起
来源:《黄河》2024年第2期 | 程多宝  2024年04月12日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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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的黄素琴快言快语,快刀斩乱麻;依旧没有漏下半点话风,冯亚男分明有了直觉:妹妹冯亚丽,这次——铁定回家过年。

不放心似的,又追回了一句,母亲那边还是没有明说。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临近年关,老家稻堆山那里,兄妹之间那可是两个春节没有团聚了。老村老家老屋老乡邻,缺不缺他冯亚男这样一个“半个城里人”合家团圆,看似并不重要。如今的年味大同小异,说是过年,无非闹腾几天,大不了久违的乡邻难得一见,聊的侃的保不准都是二手三手的网上碎片。再怎么说,自己根子在那,何况家中还有老娘。难道冯亚丽她……上天了不成?

待字闺中的这个老妹,虽说岁数还能撑上几年,甚至还可以谈一两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怎么说距离“齐天大剩”至少还有几站路,做哥哥的可是等不及,哪次不想着步步紧逼?连续几个春节漂在外边?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年春节说是广州拍戏;前年呢,说是刚入演艺圈得好好表现,好不容易缠着人家董导,这才讨到了一个眼神……

也只有与兄长拉话的当儿,冯亚丽偶尔提及拍戏的事。街坊邻居那里,冯家守口如瓶,倒是让村人以为黄素琴女儿在外混得一般般,撑破天也只是浦东一家公司白领。这也难怪,冯亚丽自己就有两个微信号,一个圈内一个圈外,再加上平时难得发圈,以至于冯亚男都不耐烦了:老妹前些年大学毕业,一头沉入上海,过年都不回家,哪像一家人?

哥哥问得急了,冯亚丽多是塞了个笑脸表情,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私信再蹦出几行字,除非烧了高香。不过,那个艺名“梦颖”昵称的微信号,老家这边瞒得风雨不透。身陷卷得不能再卷的艺术圈,人在江湖浪大风高,没资格冒泡那就只能静默。要不,母亲怎么也劝冯亚男,“你妹妹,搞艺术的,别叨扰;我身体杠杠的,十年八年死不了。”

这些,当然是在手机里数落儿子。一转身对着眼前这个活脱脱的女儿,黄素琴的眼圈说红就红,“宝贝,怎么说,那也是你嫡亲的哥哥。大过年的,不见一面?”

斜卧床上有些久了,身子骨有些僵硬,本想着换个姿势,只不过扭了扭,眼睛还是半眯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腔。听母亲这一句劝,冯亚丽拧了拧身子,中央空调无声吟唱之际,搭在身上的毛巾被单波峰波谷,推出来蜷缩的屁股墩倒也风情万种。床头一侧的黄素琴对着手机,突然有了近似于讨好式的口吻,“这不——才大年初一?你们就想着带思琪过来?怎么说也得到初三初四?听妈的,初一你们安心在家过,初二带孩子上外公外婆家……”

匆匆挂机,黄素琴五味杂陈。孙女思琪上初中那会,自打知道小姑去了上海,那就认定既然进入演艺圈,早晚还不是红得发紫?紧接着,思琪心思飘了。有关表演类兴趣班,还是那种报名费死贵死贵的“1+1”补习班,在她这里从不眨眼,打水漂似的票子砸了一卷又一卷,都没看见哪怕一朵的浪花闹腾。暗自窃喜的是那些培训班的所谓名师,没有一个不夸思琪有表演天赋,劝她将来青春赌明天,不走高考这条寻常路,要不……去市三中闯闯艺术生这条路。高手在民间,实力在,有时不需要碰,运气就找上门了;万一呢?

得知哥哥一家三口后天(正月初三)过来,冯亚丽没了辙。侄女思琪嘴里的一声声小姑,还有哥哥嫂嫂拜年啥的,椰风挡不住啊。这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听信了老董一回,回家陪陪母亲。就算自己还在横店飘着,家在外埠讨日子的哥哥黄亚男一家,春节还能不回家?想想也是,不就几天年么?这些年在外打工,自己又不是天神下凡,蜗居“横飘”的日子,几个女孩平摊房租时哪次不是花容失色?屁股墩碰瓷似的闪身,刚能转得开了,三天两头的不是这个走了就是那个来了。……要不是老董那些天心太软,真不知道自己明晚睡在哪张床上,被谁一声声“宝贝”似地哄着?

拱在怀里的宝贝,许是醒了,忽地动了一下,有点不耐烦了。

小宝,别闹……服你了,还不成?这些年与老董一起,快把“冯亚丽”这个身份证上的姓名都快忘了。“梦颖、梦颖”的呼来唤去不说,就是抱在手上的小宝,也被自己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回家稻堆山的路上,老董叮嘱了几段微信留言。“奴家遵命就是!再不起床,要是饿坏了宝贝……”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那边的老董要是不高兴,这部戏说没那就没了。

启开窗帘一角,感觉稻堆山的天,亮得有些急吼吼的。大年初一的乡下,因为禁放,因为电视,因为麻将,还有好多这个那个的因为,寂静得有些不像是过年。好在“村村通”直达市区,方便得很。当初,决定回家之时,冯亚丽就有了这方面的心理预期,只是没想到记忆里的年味,像是被怀里的小宝一口叼走了。比如昨晚电视上的春晚,满屏的红火,快要泼到地板上了,搂着小宝的她也只是睃了一两眼,打心眼里就没想过后续。自媒体时代不相信眼泪,一场春晚岂能众口难调?倒不如自己刷屏。刷来刷去,也没有自己想刷的,老董倒是早早地群发了拜年微信,还秀了几个恩爱的圈。当然了,自然没有一个与她有什么关联,更别提私信红包啥的。好在这些,老董前些年早早预付算是成交过了。“宝贝,听话……”剧场间隙,轻声细语的波纹,似乎成了老董的口头禅,一捧捧暖暖的话语,如同放好的洗澡水时不时地潜入,有时突然醒了,看着怀里的小宝抛了个调皮表情,刚才还搂着自己的老董笑得云淡风轻:导演,有导演的难处,制片人那里……下次,看看能不能在女三号身上,再加点戏份,爆款的那种?

“女三号,梦颖怕是演不好。”哪能没个情绪?虽说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自己的精心设计可谓苦心孤诣,没想到轻易地被老董明察秋毫。

怎么啦?小主就算是个二手,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头牛,眼皮上的褶子夹得住爆米花,老得还有牙口么?摊上小主这棵嫩草,一陪就是粉嫩的三年?小主有着大把大把的青春练手,凭什么非要吊住你这头老牛脖子?到头来……漏了个女三号,还不能保证是不是渣剧,什么时候上线都难说。

这种要死不活的情绪袭上心头,如同进入梅雨季节的稻堆山,天空成天拧不干水似的委屈,动辄一场雨。以至于这种心境下的冯亚丽,一入家门深居简出,村人照面的还真没一个。

这样也好,各取所需,母亲不会絮叨,哥哥那里也能扯个明白,甚至连同老董。一石三鸟都不止呢。只是没想到半道怎么杀出了二姨?谁知道呢,二姨黄素兰不知道从哪听到风声,手机里嚷得蛮烈的,扯着嗓门说是过来,“多少年没见外甥女了,这次回娘家,怎么说也要住几天。”

娘家?冯亚丽不想问了。外公外婆早就没了,年长的母亲这边,自然成了二姨的娘家。

二姨怎么这样?两人应该有好多年没见面了,特别是自己没考上心仪大学的那年,二姨一口一个“宝贝”地喊着,差点让冯亚丽当场吐了。

“再怎么说,那是二姨?让她晚些天来,见上一面,你就走人。”说是亲姐妹,走得并不勤。妹妹黄素兰一家几大口乌泱泱地过来,说是拜年,又能拜个什么?还不是吃大户?家里没了老人,两家人就算见了,无外乎东家吃到西家。现在手头宽裕,最终好了饭店发财,不像以前家里摆个十碗八碟。两家一起没啥聊的,顶多没完没了的掼蛋。也不知怎么了,近年来的“淮安掼蛋”,稻堆山这里也是掼疯了,“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省里的综艺电视节目天天直播,一搞两三个钟头不说,翌晨还要重播。

掼蛋起来没准儿就是没完没了,冯亚丽总不能一直窝在卧室刷屏?这次回家,女儿原先坚持不让黄素琴剧透,随他们说去,哪怕人家诽谤,大姑娘在外养汉回家保胎,又怎么着……嘴巴长在别人嘴上。自己发不了光,影子都不想跟在身后;以后出人头地,什么甜言蜜语听不到?黄素琴当然晓得女儿心意,冯亚丽打工这些年,嘴里从未冒出“横店”这两个字,更没有说过“上海”魔都。别看那些村邻,一水的势利眼,人家明眼里像是不大关注,其实暗中观察着你回家时的排场,还有的是给了哪些人什么随手礼,或者过后给了什么实惠。只要不挡在眼前,谁管你在哪上班?稻堆山前面的那个李村,有个水灵的女孩倒是长了个狐狸脸蛋,早年上过不少的艺术兴趣班,出去了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于是就有人猜测会不会让哪个老头包养了,女婿岁数是不是与岳父岳母半斤八两?还有呢,河那边有家聋子不怕雷打,女婿与岳父相互敬酒时划拳猜令,谁也看不出大小;倒是那个女孩笑起来,一脸的没心没肺。

2

年前那会,捱到腊月廿八晚上,暮色围圈似地牵牢了手臂,从网约车上迈步踩地的冯亚丽,心里明镜似的。

“梦颖”这个名字,那是老董嘴边的专利。

尽管老董租来的网约车停在村口之前,已经绕路转了好一阵子。

早早计划好了。临行前,老董撇了撇嘴,梦颖不得不带上小宝。老董租车这一大笔费用当然要从剧组里开支,连同小宝这些天的吃喝拉撒,当然也少不了给梦颖开出这样那样的花费项目。反正剧组拉来的赞助,多一个子不痒小一个子不痛。网约车一到年关,价格昂起了头,从横店一骑红尘妃子笑似地直奔皖南稻堆山,费用三位数?那怎么能打得住?一开始,老董计划春节也不回家,泡在工作室怎么说也能剪辑几场戏,于是试探着邀她“加班加点”。这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老董刚一侧脸,梦颖眼角处晶莹地闪烁了那么一下。

那就,回家一趟?玛丽,给你留着,放心好了。

梦颖当然知道了,玛丽这个角色,说是女三号,闹不定到最后,会不会抢过女一号的风头?还真难说。如同老董这回好运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有个牛逼制片人像是梦里挖了矿藏,谁知怎么就找上门来,开出天价请他拍部大剧,至少四十多集,说不定视情加量。还有呢,当红流量名角据说谈好片酬签了合同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友情站台的N位老戏骨。

剧组初定的女三号玛丽,嫩模青葱范,像是给梦颖量体裁衣似的。梦颖自然知道,如此一来,该付出点什么了。反正不就是一场交换嘛,哪里还没个潜规则?再说了,自己又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怎么给的,记不清了。好像大三那年,一个长相貌似老董的学长。那个大四毕业季,各奔东西的夏夜,两人喝高了。学长是校刊诗歌组稿编辑,不仅自己写诗,时常给她读诗,云里雾里的诗听过几回,热血就在身上乱拱,有点儿泥石流,或者雪崩,要不就算海啸?反正就是收不住脚的那种感觉,总想着要搞出点事。试笔之初,她写过几首,有时也想着在老董面前露一手。

后来从了老董,是不是对学长的一种怀念?

老董说,别介,在我这里,诗歌就是婆婆妈妈。梦颖倒是感觉到了,老董只会导戏,一些试镜的只红了点边边角角的小星们,有的被他导着导着,魂魄附体似的。初次面试冯亚丽,老董说得直接,你这个名字,土得掉碴,再说了,乡村题材不是我的菜。当然了,乡野失守的片子咱偶尔也拍,好多年总要捅个一两部,那些是为评奖拍的……你看这样好不好?就叫梦颖,过一阵子看看,要是一时红不了,再换艺名不迟。

那……就这个吧。老董虽说岁数大点,反正自己也不会与他过日子,以后还不知道谁甩谁呢。只是没想到,老董有次喝高了,觉得有点委屈,一连说了几句:可惜了,怎么二手啊?

二手怎么啦?你倒是亏了似的?小主嫩嫩的,上市货,汁水多;绷得紧,弹性足。有次床战之余,老董意犹未尽,看到孔雀绽放模样的梦颖,居然英雄虎胆东山再起。梦颖恼了,恰到好处地收了屏。老董猴急急的,连说加戏,绝对给三号加戏,直接削了女一号的戏份流量。僵持了一会,梅开二度的老董翻脸比脱裤子还快,“那也要看你,与小宝处得亲热不?记住,小宝不敢说排在二号,至少也是二号半。”

那天的老董强弩之末。算是安慰性的动作,老董刮她这位小主鼻子的时候大气直喘,让她生出“夕阳无限好”似的晚景凄凉,倒不如怀抱的小宝远望稻堆山时的模样。那可是手舞足蹈的自来亲,让她顿生提心吊胆,一进家就掩上了门,面对黄素琴一句句问候有些劈头盖脸,她吩咐得极有威严,而且分贝不高:

空调,怎么还没开?

能不能生个火盆?快点!

电热毯,床上也没铺?

小宝,还没洗澡呢?

一连串的交待,黄素琴手足无措,“这哪是什么小宝,小爹小爷小祖宗么?”到了嘴边的话,当妈的想了想,还是没有吱声。黄素琴更想听到的是,接下来有可能红透半边天的,是什么样的一部大剧。

这部大剧能不能火爆,“董式承诺”涛声依旧。也不知道谁的创意,说是为了迎合某个高级别的重大活动,有过几次得意合作的那个牛逼制片人,准备拍一部“流浪+爱”题材的片子。不管是人物还是动物植物,这类片子司空见惯,再好的创意怕是一时拍不出什么花。就是过了审查,闹不好极有可能仓库里昏睡不醒成了资料。没想到制片人眼里有活,他找准了GDP指标国内很是靠前的一个地级市,开机仪式规模宏大,还喊了当地几位电视镜头屡占C位的玉树临风,陪同的县级政要尾随站台,以及前排身后稀稀拉拉的企业家,一排显长两排显短,酒局上一路听他海阔天空地畅谈植入风土人情与非遗之类的软广——说白了,这部大剧,就是为冲击“XX奖”量身定做。

只是剧本里那个精心安排的配角,一度让老董很是头痛。好在踏破铁鞋之际,老董总算与小宝对上了眼。有了如此灵性的小宝,剧组专门请了有关动物专家,辅导费心进展顺心;再加上配置了兽医之类的预防病病灾灾的,卓有成效爆棚在望。这以后,考虑加深感情,老董一回回带着小宝返回别墅,标配是副驾驶位置上的梦颖一路怀抱。梦颖暗自窃喜的是,原定的女配角片酬没谈拢之际突然劈腿,老董实在咬不紧牙关,一筹莫展之际看到梦颖与小宝亲密无间,没征兆地飙了句:就你了?龙套跑了那么久,还有好几年的替身,不能再委屈了……

“眼下,这是女三号,当然了,一切未知,剧本还要整合,谁知道呢?”老董又追加了一句。

这句蛮重要的。梦颖蹬鼻子上脸:大过年的,人心散了……

心里还有这么一两句,没有说出来:你一个,它一个,总不能饿着,一个都不能饿。老董,是不是啊?

“那就辛苦,带上?”老董揣摩着,要不要说出来?以往那么多的日子,老董虽说顾不过来,好在心里有了盘算,只是一般情况下不会道破“不主动,不承诺,不负责”之系列“渣男口诀”。这个年纪的老男人,面对着急于上钩的小鲜肉,哪个不是千年老道?上戏或是排戏之后,这些套路在“横漂”面前屡试不爽。

没承想,梦颖这次率先开了口,仿佛带回稻堆山的“老董”,一度成了全村希望。

一出别墅的门,老董定了调子:宝贝,离开剧组,只能喊小宝。

梦颖想了想,人家天衣无缝,自然照单全收。与小宝对视的时候,哪怕梦颖心里汪着一堆的浪花,即使捧出任意的一绺,小宝除了半眯着眼对视,弄不好还翘了翘胡子,一声都懒得回应她一回。

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息,披着一身浅灰色“套装”的小宝,偶尔深情的眸子里,梦颖似乎感觉到了老董的老生常谈:

“宝贝,对不起!

“不说破,一说都是错。

“相信你,咱剧组,门——清。”

3

大过年的正月初一,怎么了?小宝是不是病了?

一连问过几声,小宝依旧高冷,出身名门望族似的。还是老董想得远,临别之际嘱托带回来一堆的药。连日来,小宝水土不服,口味重,既馋又刁还阴着脸,让黄素琴头都大了,“活祖宗,大过年的,就不能将就点?别让我家再供一尊菩萨,好不好?”

冯亚丽白了黄素琴一眼。怨天怨地也怨不上人家小宝,别看我成天不出门,就是稻堆山梳一圈下来,一时半会能给小宝哪怕找个同伴?好在眼下没到发情季,只要喂好三顿,出不了幺蛾子。虽说那种冻干的三文鱼作为小宝口粮,看起来挺贵;还有那种特制的进口“零食”,“省下一小包,你哥房子,都能多买一个平方。”

冯亚丽懒得搭理,井蛙不可语天,夏虫不可语冰,十八线小城镇思维,一边去吧。本来,她还想得瑟一下老董,至少冯亚男那里,说不定会成为自己的同盟军。老董可是与她拉过勾的,人家虽说有家有室,这几年倒也本分,浑身洋溢着的江湖气息义薄云天。有次她亲眼见过送别时的老董拥抱着一个飙泪的落选男主,“别怪哥,哥只是一个传说。日后哥要是发达了,下次有了好本子,顶住——等哥电话啊。”

那位前男主抹了把泪,一转身,冯亚男脸色阴了,数落起老董这个老江湖。手机里听当哥的冯亚男说过,前些天陪浙江开发商朋友乡下垂钓,鱼塘口撞见二姨黄素兰。那天,要不是陪着客人,冯亚丽的事,二姨保不准直逼一个水落石出。二姨数落着说,前面几个孩子的婚事,都没赶上好好闹闹,这边眼看着撞运拆迁,她们家好日子就要到了。

二姨说的意思,冯亚丽岂能不知?二姨家有个表妹,曾想买房结婚,以前冯亚男答应过出手相助,只是一时混得惨淡只好装逼,到头来也没个动作。这些年,两边也没什么走动,大过年的多是一句微信问候,看看其中的几句都不大对劲,一看就是群发的。

黄素琴当然也不高兴。手机里接到妹妹的拜年电话,口吻重了,一顿没轻没重的埋怨,“都别来,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不也没死么?”

这句埋怨分贝挺大,冯亚丽听到了,也只能装个糊涂。本来,她都准备预定返程的高铁票了。正月初三动身,过了三天年,一切原还原。如此一来,必须离开。为啥呢?她自己也有点蒙。放心不下老董?老董家在哪里,她至今不清楚不说,也犯不着弄个清楚明白。老董曾经给他发过微信位置共享,当时她是秒删。爱就爱了,天涯海角近在咫尺;将来要是不爱,那就是不爱,半毛钱关系也别想。不过眼下,冯亚丽更揪心的是这部大戏,制片人那里到底给老董打了多少启动资金?哪怕老董承诺的离婚她也不关心,更不关心老董的屁股有没有擦干净一说。

年前小别那会,老董剧透过了,正月初八开机,剧组人员一个不少地奔赴太原外景地。为此,老董给她留了件豹纹大衣。此时冯亚丽蜷缩沙发窝里,玩了一把自拍,倒有点成了浓缩版的“老董”模样。

拜年视频,还有语音留言类组合刚一发出,正思量着对方为什么没有回应,忽地一阵惊呼,房门刚一打开,就被来人熊抱住了。

哪里想到的是,侄女思琪招呼不打一声,直接闯关。

冯亚丽哪能不知道呢,思琪这个鬼精丫头,这些年来没少与她微信,只不过自己瞒天过海罢子。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思琪还是知道了,于是就想着傍小姑见世面。以后有小姑罩着,胳膊肘还能外拐不成?如同那些炒房的,只要制定政策的跑风漏气一两回,接盘侠多了去了,而且那些想交智商税的人,有没有机会让你交,还得另说。

没三句话,思琪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直吼吼地也想“横漂”。冯亚丽一时静默,看着侄女嘴巴张张合合。这还不算,茶几上的一堆零食,一会儿降低了不小的海拔,连小宝都看不过去了,刚刚上前制止,就挨了思琪没轻没重的一脚。小宝撕裂的嗓音,让冯亚丽一个惊悚:谁给你的胆子?这些天,别说我没动小宝一个指头,就是老董那里,也是好言相劝奖这赏那的。

冯亚丽还在心疼着,一边的黄素琴进屋,先是劝了几句,接下来又是心疼小宝,还说要么抱到外面晒晒太阳?冯亚丽本想拒绝,毕竟这次回乡,有点像是特务似的,要是母亲抱出小宝晒太阳,没准会被人问出端倪,于是紧急吩咐:给小宝洗个澡,电吹风吹干,别感冒了。

哪件事,不是长在思琪眼里?“别劳驾奶奶,侄女负荆请罪,还不成么?”说笑之际,屋子活泛了。过了一会,再度进屋的黄素琴沮丧个脸,说是找遍了屋子,还有门前院子,“不好了!小宝,说没就没了?”

都说老汉儿子大头孙子,那是老奶奶的命根子。思琪好歹也沾得上啊,她哪里想到黄素琴这回大义灭亲,兜头一个巴掌过来。要是思琪没有躲过,保不准就是一声闷响。黄素琴还没解气,身后的冯亚男急吼了一声:妈,当真老糊涂了,亲孙闺女,有你身上的血,还真打啊?

不打,不长记性。小姑这些年,容易吗?大过年的都顾不上回家看我这个老娘一眼?黄素琴越说越气,“这么多年,咱家这才转运。要是找不回来,当心跺了你这只臭蹄子。”

4

一家人算是忙得乱了,“小宝,宝贝”一声声的,先是屋里屋外的喊,接下来就是院前院后的唤。渐渐地,有村邻深深浅浅地往这边凑,“有什么主意,你倒是说啊,都这个时候了,还什么面子里子?”

直到黄素琴发了一通脾气,思琪这才和盘托出。要不然,小宝找不回来,剧组没戏了,谁也不得安生。

发群友圈?对,怎么没想到呢。关键时刻,冯亚男力挺女儿。咱这就——全家发动,群发!同学群、工作群、老乡群、战友群、球友群、牌友群、歌友群、广场舞群、太极群……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群就发。反正冯亚男这些年,就是这么一个大忙人,人称小区社会活动家,手机里一堆的群,哪天早上一醒,没有半个小时忙活,陷在那些群里的手指,还能拽得出来?

万能的朋友圈啊,在此南门立木——寻猫启事,重金酬谢!

还有呢,刷抖音,上“英雄帖”,什么招儿都来一遍。可别忘了那些老年机的爷爷奶奶辈呢?哪谁,立马骑电驴子上街,看看有没有哪家文印店开张,先打印一百张,满村都贴遍了才行——

寻猫启事

一只小猫,不慎于2月1日(正月初三),在稻堆山村走失。

它叫布鲁(BLUE),乳名“小宝”,英短银渐层,浅灰毛色(附:彩色近照一张)。近日肠胃突发不适,需定期喂药。

家人心急如焚!

必有现金重谢,立跳;或微信现转:人民币2000+元!

任何线索,请拨打手机号:136xxxx8888(冯小姐)。

撒开这么一张通缉大网,思琪特地建了个群。自告奋勇担任群主一职,试问小姑起个什么群名?冯亚男等不及了,“都天黑了,不能守株待兔,赶紧的,分几拨人,挖地三尺,四下寻找!”

门一推开,灯光泼了一地。不知何时,家门口忽远忽近地聚堆了几拨乡亲。见到冯家人出来,好几个还主动跟在后面,直捅捅地扑向稻堆山的拐拐角角。一时间,手机频闪光柱乱飞,头顶上的寒星坠而不落,冰碴似的贼亮。山风四起,一阵阵的,似乎有了雪籽粒,砸在脸上,生生的疼。脊背出汗的冯亚男忽地想起来,小时候他背着冯亚丽仰望星空那会儿,妹妹的心思居然是想摘下满天的星星。

几个群里,闹腾了一会,也就没啥动静了。冯亚男发出的N个感谢红包,每次都被群友抢得飞快,各种感谢表情包一度覆盖了不知多少层楼。子夜时分,群主思琪还在坚守鼓劲:有志事,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

好运说来就来!第二天一大早,农历正月初四,冯亚丽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说是找到了——没想到你们家的那只小宝怎么爬上了我的农用货车。只是我们出远门做生意,昨天路过稻堆山,不再原路返回,“家门口的,要什么感谢啊。加个微信,好不好?”

速加。冯亚男立马发了200元红包。要是谈好酬金,剩下的立马转账。

对方说,我们不走回头路,怎么办?你家小宝一时病着,要不,就来个快递?顺丰快递?

那是小宝洗了澡,电吹风没吹干……小宝是个活物,怎么寄?

没事,包好!顺丰快递自有特制宠物箱,当场现做——不过……

那敢情好。冯亚丽哪能不懂?连忙再发200元红包。等到询问对方何时发来快递单据图片,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微信,怎么发不出去了?

妈的,400元没了,被对方拉黑了。好不容易等到下晚,又有陌生电话号码打来,对方口吻居然还有脾气,直问酬金怎么兑现?

如此直奔主题的倒也干脆。冯亚丽一时后悔《寻猫启事》上的落款,怎么写成“冯小姐”了?乡下人忌讳“小姐”不说,2000元以上酬金,只为寻找一只猫,人家不往做那种事的身上胡思乱想才怪?不过,对方这回只要现金,一手交猫,一手交钱。

毕竟,这回能见到真人,家门口的鱼塘,谁还不知深浅?一见面,偷拍一段视频,不就结了?

看似不像骗子。还是思琪机灵,说是打车,陪小姑一起去。等到那只装有2000元的信封刚一塞给对方,两人连忙抱过来那只失联一天的小宝。小宝病情像是重了,一副无精打采。正值“村村通”华灯初上时分,冯亚丽有了疑惑:小宝……不就是病了一场,难道这么快就认生了?

宝贝,对不起。刚一进屋,一家人围了过来。小宝身上脏兮兮的,是不是黄素琴昨天给它洗澡时,电吹风没有吹干?这次可不能再洗了,脏就脏点,干毛巾,能拿几条是几条,好好擦擦干了,过了今晚再说。

忽地,冯亚男喊了起来,“上当了,2000元啊,骗子,千刀万剐的骗子,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灯光下的那只猫,哪是什么小宝?两条擦拭的白毛巾上,纷纷扰扰一层灰色。什么人呐,送来一只冒牌货倒也罢了,怎么想起来的,给这只假猫焗油,还是一身浅灰色?还让一家人生气的是,女人一天三惑么不是?当时一眼看到这只“小宝”,只顾高兴了,哪里想到了视频?

一家人还在生气的时候,冯亚丽的手机再度响起。又有人报料,说是小宝找到了。

5

连忙应了人家,冯亚丽立即下载反扒系统软件,同时“110”报警。接警的两位警察,一胖一瘦,肩章是一水的聘警标志。虽说这才大年初四,两位协警兴奋着呢,早早地蹲守在约定的村口位置。

胖的说,干个协警真不容易,多亏了群众觉悟高,年度维稳指标有望开门红,咱先谢了。

瘦的说,一开年,就干了一票,好运来了,门板挡不住!

出于避免打草惊蛇之虑,根据警方要求,这次由冯亚丽一人应约。好在村口那边并无岔道,再说警方早就踩过点了。冯亚丽刚到“接头地点”,不一会,有辆电瓶车直冲过来。车子还没停稳,那位急着送猫的,怎么还是一位妇女?更让人不解的是,怎么那人大老远地就喊了起来?直呼呼的,而且喊的还是我冯亚丽的乳名?

怎么?不认得我了?妇女摘下头盔,“我是你——二姨妈。”

悄声围过来的一群人,一时怔在那里。冯亚男当然认得二姨黄素兰。还有呢,冯亚丽这回更是火眼金睛:送上门的灰猫,一看就是宠物店买的山寨版。

连同两位聘警,众人一时有些蒙圈。

胖的问:怎么这样?穿帮了嘛。那——怎么办?

“凉拌,还能咋办?唉,白忙一场。”

“逮,还是不逮?”胖子有点慌张。

瘦子一个侧脸,仿佛没有听见。本来,山风有些清冽,倒是姨妈与外甥女唠上了,一圈的笑,本是上冻的时间段,倒也不那么清冷。

“好几个春节,都没见你回家?”黄素兰上气不接下气,拍打着冯亚丽,嘴里嘟嘟嚷嚷的,那意思就是看到街上宠物店,有了同一品种的外国货,与《寻猫启事》上的模样大差不差,她就买了一只送过来了,“宝贝,对不起……”

还得继续等着,不等,又有什么招呢?

一时,冯亚丽不想走了,高铁票要不要退呢?黄素琴一个劲儿地催:再不走,是不是来不及了?

小宝没有找到,我就是去了,抵上哪根葱?昨晚,冯亚丽没睡好,一大早蒙着头也没睡着。正月初五的稻堆山,一拨一拨的农民工外出打工找活,赶车的他们吆喝起来分贝挺大。三年疫情,好多像模像样的好劳力歇在家里,横竖憋坏了,今年刚刚农历大年初五,谁能等得及?

只是老董那里,这都大年初五了,怎么也没个准确说法?一大早,梦颖先是发了条私信,对方回复的语音留言有些挫败,还有些含糊,说是大年三十给那几位政要发微信拜年,人家回复得晚,一水的不咸不淡。这几天打听了一下,据说说话管用的那个面临异地履新,另有安排。

是不是被喝茶去了?那可是进去的前兆。还有的,新官不理旧债,原来答应投资的几个乡镇企业家,一个个都不吭声了。“艺术,那就是一个屁。”手机里的老董,感觉有点坚守不住初心。

一切都要朝好的方向设想,不要自产负面效应。梦颖想不出安慰的话语,原想着告诉老董,自己一不小心,弄丢了小宝;要是影响剧组开机,真不知如何谢罪。

要不,以后给你生只“小布鲁”?名字还叫:老董?

“怎么样?倒是表个态啊?”梦颖自个人笑出了声。也只有老董与梦颖知道,私下里两人嬉笑嗔骂的时候,这只猫还有个名字:老董。

别人再不看好你,反正我死心塌地;要是哪天,你就是卖了我,我也乐滋滋地帮你数钱。冯亚丽调节好了心情,她想问老董一声:网约车喊了没?你哪天动身?何时回到横店?

选择微信音频的时候,是不是手机有了故障?刚才还通着话呢,怎么接不通了?再拨手机号,怎么也打不过去?黄素琴进屋的时候,与手机较劲的冯亚丽一度也没察觉。

看到女儿与手机对峙的样子有点狰狞,以至于黄素琴一时都不敢惊动这位常年在外漂泊的宝贝疙瘩。

【作者简介:程多宝,曾在《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连续4年被收录《文学皖军小说年选》及年鉴、选本丛书与小说排行榜。著有150万字长篇纪实《二野劲旅》(合著)一部,小说集《流水的营盘》《江流天地外》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延安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若干奖项。中国作协会员,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