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修禊
中国古代社会生活中的所谓“修禊”,指每年的春天三月里的一天(上巳日,后来定为三月初三)大家到水边去洗一洗。禊者洁也,把身体搞干净,意在招魂续魄,祓除不祥;后来则渐渐演变成结为团队一起玩一玩,到户外放松一下。中古时代的修禊活动以东晋永和九年(353)在山阴兰亭(位于浙江之支流兰溪的边上)举行的一次最为著名,在这次集体活动中产生了一批玄言诗,形成一部诗集,王羲之(字逸少,303~361)为此诗集作序,其手迹成为书法史的无上圣品(但传世的《兰亭集序》皆非真迹,其原件已经作为殉葬品埋进唐太宗的坟墓里去了。详见刘餗《隋唐嘉话》)。
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德经》第一章),所谓玄言诗就是以体悟魏晋玄学之理为主要内容的哲理诗,在两晋之交特别是东晋曾经大为流行。王羲之主持的兰亭会乃是玄言诗人盛大的节日,与会诸人思想不尽一致,其中有些作品因山水成分的加入而带来新的色彩,遂能略去陈言,稍近自然。
按照玄学的基本理论,世界上的纷纭万物、社会生活都是“末”,无须多加关心;抽象之根源的“道”才是“本”,必须努力体认。诗歌要直探本源,自无须在种种细微末节上纠缠——这样就切断了诗歌与生活之源的联系,钝化了诗人对社会的责任感和对生活的审美感,从而导致了一个世纪的诗歌濒于衰歇。但是玄言诗曾经风靡百年,必有它深刻的依据,同时也并非纯属消极的东西。
玄言诗对儒家“诗教”形成有力的冲击,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解除思想禁忌,在艺术方面它对当时和后来诗歌的发展也曾带来过某种意外而有益的营养,例如玄言诗带有很重的散文化倾向,而适度的散文化有利于提高和丰富诗歌的表现力;山水诗的兴起与玄言诗关系很大:玄言诗中已具有描写山水的成分,诗人借此以悟道,而当陈陈相因的庄、老玄虚之论分量减少以后,山水就作为诗的主体凸现出来,此即所谓“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龙·明诗》)——“告退”不是指从思想上完全退出,而是指从文本中大踏步地撤离。
东晋著名的清谈家、玄言诗人绝大部分是过江的中原士族及其后裔,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很少。玄言诗的中心,一在人才最为集中的首都建康,一在过江中原高级士族聚居的会稽郡。永和九年(353)的兰亭盛会就是在会稽举行的。
兰亭集会阵容相当豪华,赋诗者二十六人中多有当时第一高门琅琊王氏家族的成员,同时也包括了当时最活跃的诗人,他们是:王羲之(二首)、孙绰(二首)、谢安(二首)、谢万(二首)、孙统(二首)、孙嗣(一首)、郗昙(一首)、庾友(一首)、庾蕴(一首)、曹茂之(一首)、华茂(一首)、桓伟(一首)、袁峤之(二首)、王玄之(一首)、王凝之(二首)、王肃之(二首)、王徽之(二首)、王涣之(一首)、王彬之(二首)、王蕴之(一首)、王丰之(一首)、魏滂(一首)、虞说(一首)、谢绎(一首)、徐丰之(二首)、曹华(一首),现存诗歌总计三十七首。集会的主持人王羲之是重要的书法家、文学家、思想家。羲之信仰道教,又受到玄学很深的浸润,很早就有隐逸的倾向,曾经多次拒绝征辟。他的最高官衔为右将军、会稽内史,后人即称他为“王右军”。稍后在永和十一年(355)三月他彻底辞官归隐,从此优游于浙东山水之间。
《兰亭集序》有几个不同的版本,萧梁时学者刘孝标在《世说新语·企羡》注中引用此序,称之为“临河叙”,成书于唐高祖武德年间的类书《艺文类聚》在卷四“岁时”三月三日条下录此序则题为“三日兰亭诗序”,都是删节本,而所依据的原文是两个不同的文本,《临河叙》是依据比较早的文本引录的,《三日兰亭诗序》则出于王羲之某一修订稿。在后世影响最大的则是《晋书·王羲之传》引录的《兰亭集序》,一般即视为此序的正式文本。传云:“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领(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途,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揽(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揽(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在兰亭盛会上,王羲之写了两首诗,四言、五言各一首,其四言的一首写道: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
欣此暮春,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
乃携齐契,散怀一丘。
这里表达的意思和《兰亭集序》完全一致。既然人世永不停留地“代谢”,那么在暮春的大好时光里到风景区“散怀”享受人生,就是有意义的。《兰亭集序》里所说的“游目骋怀”,“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也是指此而言。王羲之强调地指出自己这种人生态度是孔夫子赞成过的——《论语》侍坐章中的曾点说他的理想是在暮春时“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曾予以肯定——所以说自己与孔门师弟“异世同流”。他在五言诗里说:
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
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
在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忘却或淡化实际的功利的考虑,以审美的态度对待生活——王羲之提倡这样一种积极而达观的人生态度。
《兰亭集序》未曾进入萧统《文选》,曾经引起许多争议,有人据此认为此序为伪作。这是没有道理的,《文选》是一选本,未入选的文章很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郭沫若先生发表专题论文严肃地提出《临河叙》为真,而《兰亭集序》是后人假托的,具体地说,《兰亭集序》的文章和墨迹就是智永所依托;到1972年郭老又申论其说。郭说虽有高二适先生等人提出相当有力的驳议,但拥护的人比较多,一时几乎成了定论。当年双方争论的文章皆收入《兰亭论辨》一书(文物出版社1977年版)。这里有两个层面的问题:字迹的真伪与文章的真伪。按今日所见之《兰亭集序》墨迹,包括最为著名的神龙本,皆出于唐人的摹拟,被认为最近于原作的定武石刻本亦出于唐人所摹,都难免会带有一点唐风,但又都有其可信的依据,与一般意义上的赝品不可同日而语。至于《兰亭集序》的文章,几种文本都不能算伪,因为这里有初稿本、修改本、再改本及其不同的删节本之别,字句自然不尽相同,这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释的。笔者不敏,昔尝论之(详见顾农:《兰亭集序》真伪问题的再思考,载《文学 遗产》2008年第1期),这里就不去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