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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川近作两组
来源:《江南诗》2024年第二期 | 西 川  2024年04月19日08:57

主持人语

我清楚记得大学时代读到那本《西川的诗》时的情形,诗集蓝色封面上印着《把羊群赶下大海》一诗的片段;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陆续读到他各种诗集、诗文集、随笔集、论著、译著,他是少有的在诗歌、评论、随笔、翻译等领域均有所建树的多面手。在当代诗歌进程中,西川始终身处书写现场,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不断尝试新的写作模式,以图建立新的写作伦理。正像他自己所说,“困惑、不快、发现和发明推着我走到今天”,“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中国的变化有多大,我本人的变化就有多大”;他的不断自我颠覆,也同时颠覆着读者的观感,正因为此,西川也是一个饱受争议的诗人。奉上他的一组近作,以飨读者。(飞廉)

第九次写到童年(节选)

掉乳牙时漏风的感觉新鲜无比!

但磕掉门牙时才真正体验到漏风的感觉。

牙,用纸包好,小心收起,然后找不到。

春天比想象的骚情。邻居大哥比想象的有情义。

香山比想象的矮。长城比想象的小。

只有天安门广场比想象的大,可容纳人山人海。

昨天的剩饭菜不是旧社会的苦水。

大前年的旧衬衣略小一点,但穿在身上不俗气。

粮店,配给制。丢了打酱油的钱,哭鼻子!

就怕钢笔不出水。念头只在脑子里停一会儿。

就怕腰疼:听说一腰疼就是肾出了毛病。

当我大呼腰疼,对门田阿姨说,你其实是肚子疼!

宇宙像大脑。头疼时宇宙跟着我一起疼痛。

多年后读《不安之书》才知道:这也是佩索阿的秘密。

我发烧时总会梦见一只蚂蚁绝望地跋涉在无垠的围棋盘上。

弹脑贝儿还是刮鼻子?剜肉还是剜眼睛?

两个孩子猜丁壳,伸出皲裂的小手:锤子,剪刀,布。

没有认真态度连游戏都玩不好。玩不好就没朋友。

天真之恶:控制小虫子,不让它生也不让它死。

拍死一只不知名的昆虫,至少应先知其姓名。

我从小猫、小兔子的死朦朦胧胧理解了生命。

遗憾所有的骂人话都不是我发明!

骡子的身世让我脑子里对“交配”这个词嗡嗡嗡。

翻到《赤脚医生手册》里的女性身体解剖图,那根本不是女性!

蹦跳的小人书。简单的善恶观。运动的社会。

一辈子读小人书的人也是读书人!

小人书里1930年代的仁丹胡都不正经。

与人打架,不与妖怪打架。占不了上风。

做一个坦荡的人清风扑面,怎会被青面獠牙的妖怪带走?

唐僧被妖怪带走一定有他白脸白牙的错处。

战争记忆像打桩机每天工作在耳畔,塑造我的和平。

听见防空警报响起,我头戴自制的柳条帽钻进防空洞,

我竟因此克服了能说会道的毛病。

不同版本的小红书码放在公家编号的书架上。

学习材料中包括了进步的《荀子》《韩非子》,

但没有没落贵族的《大学》和《中庸》。

人类榜样都是苦出身:张思德、麦贤德、王杰、王进喜,

还有焦裕禄、欧阳海、雷锋、邱少云……

而文艺复兴式人物白求恩后面,排列着金训华和邢燕子。

军用直升机降落在大操场上,螺旋桨搅起大风。

直升机代替大雁飞上蓝天时,我一本正经地目送。

为了“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我自制弹弓枪,射击,高兴。

不急着高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墙壁上的《世界地图》与《中国地图》一般大小。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阿尔巴尼亚的霍查是欧洲唯一的好人!

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冬妮娅小姐是唯一的大洋马。

被琴棋书画熏陶大的姑娘20年前早已拍屁股走人。

看见大辫子扭动的屁股,男孩班长满脸羞红。

憋尿早起,眼睛干涩。膀胱的时间不是眼睛的时间。

再睡一会儿。耍赖。梦里干活也是干活。

梦里搂抱画中人怕被人看见。醒来我依然是少年一枚。

少年时代容易流出的眼泪,已经陈旧。

父亲被逮捕只能寄托在我家的小慧后来成为加拿大移民。

雨水中容易泛起的诗情,已经陌生。

我曾在山中迷路。没有老虎。土狼算好对付。

在大海边打鼓,在天空下变戏法蒙人。我谁也不抱怨。

发现真理、恍然大悟的日子是普通的日子。

全盘西化发生在1980年代。复兴传统进入21世纪。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从晚清开始折磨了一代又一代人。

我去找但丁扑了个空。我背诵屈原在昨日的雨中。

无何有纪事(节选)

昨天是一加一等于二,今天是一加一等于几?

昨天我搭起一个射天狼的高台,今天它就是个高台与射天狼无关。

“举长矢兮射天狼”——屈原落水。“高台多悲风”——曹植不振。

而星空始终浩大。小王子在一颗小星球上挪椅子。2003年宇航员杨利伟在返回舱里听见过敲门声。

大地。高调的风声依然声声入耳,乌鸦的抒情依然缺少创新。福山依然没有收回他的“历史终结”论。路障信号灯闪烁着不甘心。

我从战国时代穿越回来就是为了一试恍惚吗?

忽然的不确定:指桑骂槐发生在指鹿为马之前还是之后?

我一脸现实被反复邀请去普及古人的高蹈。拒绝了两个邀请,但无法拒绝第三个。如果拒绝就是坐以待毙。

我所拥有的记忆,关于学宫、酒肆、衙署、昏暗的小巷,会否到我为止?

而诗歌的未来即思想和感觉的秘密,我又岂能轻易告诉不相干的人!

面向未来令人广阔,但被未来所控制是另一件麻烦事。

听见远方的亲人们集体尖叫五分钟。他们出乎自己的意料,从陌生的邻居变成忽然的集体。

而居委会合唱团在不合唱时表现出管理的热忱,这或许涉及他们歌唱的利益。

必须快乐,必须健康,必须长寿。居委会有指示:任何人不得影响别人的快乐、健康和长寿;所有违抗指示者就是众人的公敌。

但也许我正是所谓的“别人”。

强制执行的快乐命令应该一直传达到蚂蚁洞内。谁让蚂蚁们总是一脸严肃!

我自以为能够尖叫但叫出来的声音是跑调的寂静。

打开忘在窗台上的饭盒,里面的臭鱼臭到让人失魂落魄。

不论什么邪恶人家的猫咪都是好脾气。铲屎官不论多么高瞻远瞩都得铲屎。

微风继续和煦。从未谋面的平平继续美丽。呆呆继续幽默。老常继续目光短浅。小顾继续写古体诗。继续满嘴跑火车的萌爷几乎证明了时代之谬。在意美容、护肤、锻炼身体的情怀党,继续回忆 1980年代。

我爸的暮年,用蚊子声说胡话,但绝不背叛他的过去。

4月14日。阳台外的桃花浓浓地开了。

历史不是每一天又的确是每一天。流水账里定有未被提取的黄金。

网络箴言: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真隐隐于头条。哈哈颇有见地!

当悲剧老去,艳丽的广告暴露出令人厌恶的品质。资本主义广告对阵社会主义标语。这其中的含义颇不寻常却被普遍漠视。

成就高尚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怀念一个高尚的人。成就高尚的复杂的办法就是去怀念一个并不高尚的人 而假装他是高尚的。

赤子们长着幽门螺旋杆菌的样子。

我有时爆粗口其实骨子里我玉树临风!

字正腔圆的骗子几乎不是骗子。沉鱼落雁的姑娘几乎就是狐狸精。

两个热爱自由的人中必有一个邪恶。两个不热爱自由的人中必有一个被利用。

邪教和传销在朝阳区火眼金睛的群众中搞事情。成佛的孙悟空住在西天的哪个区?

如果我是立法者,我要将阿谀奉承抬轿子拍马屁入罪。

自以为得道天助的反对遇上了自以为周到的为他人着想。自以为滴水不漏的全面论述作废了做不到滴水不漏的真知灼见。真知灼见长着偏见的面孔。

倘若你没准备好看到一束光,它出现的时候你必无法看到。

走路,前面有深坑,也许会掉下去,也许能绕过去,然后遇到另一个深坑。最大的深坑叫“深渊”,它也许模糊地存在于附近。

我不愿承认“深渊”就在我心里。我要到每个人都如此承认时才承认。

大众迎来了自己的时代。布罗茨基所谓“无限的少数人”,虽称“无限”,但依然太“少”。

有互联网撑腰的中世纪蔑视花样翻新到不知所措的21世纪,但不敢蔑视能人辈出却混乱不堪的公元前3世纪。

5月5日,父母家所在的小区停电。我在黑暗中骂人,被我年迈的母亲训斥。

我力图用我的闭嘴证明麻木的正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