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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4年第2期 | 叶浅韵:溯源记(节选)
来源:《十月》2024年第2期 | 叶浅韵  2024年04月22日08:41

叶浅韵,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第六届主席团成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等,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云南文学艺术奖、安徽文学奖等,多篇文章被收录进中学生辅导教材、中考现代阅读题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个人文集7部,代表作《生生之门》。

溯源记

叶浅韵

1

——经过岁月的磨砺,经过人心的腌制,像是每一种惊心动魄,都可以被我奶奶说成一条平坦的河流。

我感觉到姐姐不对劲,已经有好久了。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犯一次,被鬼拿似的,捂着肚子,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她蹲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蹲下去。双手在腰间和腹部不停挤压,甚至捶打,好像整个人被什么东西控制了。这时候,无论在做着什么活儿,我妈和我大伯母都会相互使个眼色,让我姐姐赶紧回家。还顺便问一句,那个还有吗?

我姐姐的眼泪在疼痛中打转儿,而她得到的安慰总是这一句:等结了婚就好了,等将来生了孩子就好了。这些不断被重复的话,来自于我奶奶、我妈、我大伯母和某个刚好遇见的婶娘。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男性会说此话,仿佛这些疼痛都应该是被家里家外的女人们共同捂紧的秘密。

我姐姐是我大伯母的女儿,但与我妈更亲。她喜欢跟着我妈上山、下地、赶街、织毛衣、学缝纫。我听大人们的话多了,又看着姐姐每隔一段时间疼痛难耐的样子,就盼着她赶紧结婚,结了婚她就不疼了。哦,结婚,那就还会有一个叫大姐夫的人,在四平村我们的辈分最小,还没有叫过谁这个称呼呢。想起即将会出现的某一个陌生人,我的眼前就会想起山上的小灰兔。它蹦蹦跳跳,上山下坡,过河过江,和着一个追赶小灰兔的年轻人的跺脚和哭腔。这么一想我就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紧接着,我姐姐气若游丝般地愤怒尖叫了一声。她说,我都疼得要死了,你还笑,良心被大黄狗吃了吗?

小灰兔和大黄狗,在我们姐妹俩的心中各怀鬼胎。我对小灰兔的想象来自四平村的一个顺口溜:小兔过河,大姐夫跺脚,小兔过江,大姐夫号丧。完全有些无厘头,纯粹只是念着好玩。每当四平村谁家有毛脚女婿上门时,同辈的小孩们都会念着玩,我很羡慕人家能念着玩的。山野深处,小灰兔们神出鬼没,蹦蹦跳跳。大黄狗是我们的看家狗,它吃饱喝足后就坐在院子里,一有动静就叫个不停,曾数次误伤过路人,是别人眼中的恶狗,可对我们却是很温良。而我妈和我大伯母最近的心思都在那些苞谷地里,比起我姐姐身上的痛,她们更担心会碰上连绵的秋雨,耽误了粮食归仓。

我姐姐比我大七岁,在四平村也该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说媒的人已经来过好几拨,我姐姐羞答答的,大人们嘴上虽说让她做主,可她一次主都没做过。不外乎怕伤了媒人的脸面,而她们又大概率地看不上那些小伙子们,便拿了我姐姐做主的事来搪塞一下。我端了一碗红糖水给姐姐喝下,她躺了一会儿,挂在她脸上的痛苦,似乎有了一丝缓解。忽然,她拉住我的手问,你来那个了吗?

那个?那个什么呀?

那个就是身上不干净了。

不干净?

我干净呀,昨天才在河里洗过澡,这入秋的水已经有点扎身子了,我冷得直哆嗦。

我姐姐伸出没有力气的手,想掐我。我躲开了。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沓发黄的草纸,一边叠一边教我,她说,你以后也要用这个,先对折,再对角折,折成这样,再收起来。等你不干净时,就要用这个了。

平日里,奶奶和妈妈说过的话,打哑谜似的,说身上不干净的人就不能去供桌前点香了,这是对祖宗和神灵的不敬。楼上的供桌,已经有百年的历史,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除了供奉祖宗的神位,还有“天地国亲师位”。过年的时候由家里最重要的男性承担供奉的主要责任,以前是我爷爷,现在是我父亲,平日里则由我奶奶在逢初一和十五时打理。

袅袅的青烟升起,我闻到了柏枝的清香,沉默的牌位像是在开口诉说一个家族的苦难史。早逝的亲祖母,失踪的从祖父,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吗?姐姐妹妹们的嘻嘻哈哈在供桌前暂时关闭了,我们怀着虔诚跟着父亲叩天地、拜神位。后来,父亲的牌位也上了供桌,疼痛像伯父锯断木头的样子,割裂我们的身心。

我感觉到身体的异常,是在第二年夏天的傍晚。奶奶派我去对门的山坡上抠些新洋芋回来。“抠”的工具大多时候是十指,而“刨”则用的是锄头,它们都是我们向土地讨要粮食的最好方式。满山坡的洋芋花,白色和紫色,风一吹过,它们呼啦啦地冲我欢笑。我最喜欢过夏天了,满目生机,繁花茂盛。扯一朵洋芋花别在头发上,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姐姐妹妹们叽叽喳喳。正式刨洋芋是要等到洋芋花花结成一串串绿果果的时候,但我们通常等不到那时,馋嘴的娃儿们老早就等着吃一锅开花洋芋了。煮熟和蒸熟的洋芋在锅里开了花,再蘸着一碗奶奶自制的土酱,那也是我们的身心开花的日子呀。

我寻着开出裂缝的土,用五指抠啊,抠啊,一个个大洋芋就到了我的箩筐里。想起奶奶那一碗土酱,我狠命地咽了好几次口水。刚扒开一丛粗壮的洋芋苗,就看见老鼠在根部打洞的痕迹,寻过去,抠开,一个硕大的洋芋白翻翻地露出肚皮。嗨,老鼠真是比人还聪明呀,它知道哪里有好吃法。忽见一只大老鼠惊慌失措地钻到地埂边的大树下,好奇心促使我追赶过去。扒开树枝,有一窝红皮嫩肉的小老鼠挨着挤着,眼睛都还没睁开。它们扭动着身体,叽叽歪歪地叫着。我的头皮一发麻,赶紧背起抠了半箩的洋芋,脚下生烟地跑回了家。

一路上,我总是感觉下体很不对劲,意识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里。上茅厕时,我看见了血,从我身体里流出的血。不多,但让我害怕。我在隐约之中感觉这跟姐姐的疼痛一定有关系。可是,我没有感到任何疼痛,也不敢告诉妈妈和奶奶。姐姐住在隔壁的花楼上,推开楼门就进去了,我偷了姐姐的草纸,胡乱垫着,心里像做贼似的。其实真是在做贼,兵荒马乱的一个人、一颗心,急于想寻求关于身体发生变化的真正答案。

奶奶是第一个发现我的秘密的人。我去茅厕的次数太多,因为没掌握折纸的技巧,每次一张,太单薄了,一起身就吓得我赶紧往外跑,完全没有任何经验。奶奶见我神魂不对,又频繁出门,就盘问我。她显得有点兴奋,兴奋中甚至还有些不安。她说,小鬼娃娃,怎么这么早就来这个,我们那会儿要到十六七岁才来,你才这小点年龄,唉哟,怕是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她悄悄给了我买草纸的钱,并教我把那些草纸折起来,可以用两张、三张合并在一起折叠,放在枕头下、书包里。

奶奶还说,现在真好,有草纸,我们那会儿真是太造孽了。我去买草纸时,长条的包装上写着“卫生纸”三个字,我说我买的是草纸,商店里那个胖女人告诉我,草纸就是卫生纸呀。这沾染了草木气息的纸,倒像是我们的恩人似的存在。在奶奶的那个年代,只有用破旧了的头巾来当护垫,稍微走远点的路,大腿的两侧都要磨出血来。逢了阴天和冷天,洗和晒都是大问题,遭罪啊。没有条件的人家,遇上不干净的日子,连门都出不去了。如果是流血太多的,得铲来些草木清灰来,干脆光了下身随它淌去。我一时就明白了,我奶奶和我妈她们为何要叫这东西为草纸。

我奶奶对着我,又是羡慕又是感叹地说:“唉,这泡秋莎!这泡秋痢!”她将人与动物身体里的排泄物,都统称为秋莎和秋痢这两种东西。不,在四平村上了点年纪的人,都这么通称。至于叫什么,全凭随口一张。她们一会儿还在说母鸡们在院子里的秋痢让人厌恶,一会儿就又说到某某老人身上送不出门的那泡秋莎,倒像是四平村的村妇们也有自个儿的文雅。在她们讳莫如深的话语中,似乎每个人都能准确领悟到特定的指代。它们的名称与后来我在书本上认识的学名,有千里之别,包括后山上那些植物与菌类的名称,叫什么或许就在某个人的一念之间。就像对人的取名,小买狗、大黄牛、小菜花的胡乱叫着,叫得答应对得上号就行。

听我奶奶讲那些遥远的故事,像是与我隔着一个星球的距离。还有许多古老的故事,从她缺了大半牙齿的嘴巴中缓缓溢出,经过岁月的磨砺,经过人心的腌制,像是每一种惊心动魄,都可以被我奶奶说成一条平坦的河流。无论水流有多深,多急,只要有奶奶看着我,我搂起裤管就能过到对岸。

2

——当我带着流血的身体,翻过单杠和双杠,跑过八百米和一千五百米时,没有人觉得我有问题,我也不觉得我有问题。只要不露馅,我就赢了。遮住羞耻,成了我们最重要的问题。

对岸,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沿着它,我去上学。那里有小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也是县里的重点中学。我的姐姐们都没能考取中学,就只能在家学习土地上的本领了。学校在三条河流汇聚的地方,依山而建,隔河相望,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下有一排土房子,那是女生宿舍,破败,陈旧,却又鲜活。我们宿舍住了二十六个女生,开始时大家都很陌生,互相试探着,亲近着。

有一次,我看见邻床的女生顶着被子,像在床上支了个帐篷,我好奇地掀开被子,发现她正在折卫生纸。她慌忙着把卫生纸迅速往枕头下塞去,紧接着就大哭起来,仿佛她的秘密被我发现是极大的耻辱。我吓得不知所措,原本因为邻床而建立的那点小亲密关系就这样毁了,她整整两周不理我。我怯怯看向她时,她对我翻白眼,我想讨好她,她把头一昂,当我是空气。

直到那一个月我也来了那个,做贼似的在学校外的小商店买了两包卫生纸,藏着掖着放进书包里,又躲着闪着折叠了一些卫生纸。我自从暑假来过一次后就没有再来,也悄悄地问了奶奶,她说开始会有些不正常,让我别担心。宿舍里只有我和邻床的女生在时,我没避开她就折叠着卫生纸,没想到她看见就主动理我了。一句原来你也来那个了呀,我们就和好了,像是找到了身体的同谋。而宿舍的大部分女生都还没有来,或者说她们都还隐藏着。也有一个没有藏好的,同桌的男生发现了她不一样的秘密,他把那叠折好的卫生纸高高举起大声宣扬,追问这是干什么用的,一时围上一群面面相觑的男女生。我和邻床的女生互相看了一眼,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那个女生一把夺下,捂在衣服里哭着跑出教室。

在新开的“生理卫生”课堂上,我明白了,我的不干净叫月经,那是女生的正常生理现象。我也明白了,姐姐的疼痛,叫痛经,但并非是每一个女生都会痛经。老师为了避免尴尬,男女生分开授课,并且不用参加任何考试,遗憾的是只上过唯一的一堂课。我们脸红心跳地完成了青春期的懵懂认知,带着一颗迷雾之心,互相成为参照物。除了课本之外,我们并没有别的途径认识自己的生理,但如果谁在课外还看这本书,也要被人嘲笑。

初二时,许多女生都来了月经,女生间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于是,我们就结成了同盟军。我们在一起,再也不会避讳什么了,大家都沿用或者是发明了一个词组:干好事儿。有时候,谁在教室里发现自己干了好事儿,浅色的裤子上浸沾了红色的印痕,女生们就相互掩护。或是用几本书,或是脱了件上衣,急匆匆冲向宿舍。这成了女生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你干好事儿了吗?你来那个了吗?说这些的时候不再有一丝害羞。我们相互借用卫生纸,为痛经的同学扯谎请假。还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距离相近的女生之间的月经周期会互相传染,如果你旁边的女生来临时,你还差两三天,月经就会提前来临,像是来找伴似的。

我们围起来的生理世界,构成一个男生们的禁区。我慢慢也明白了,男生们对此事的不关注,一则是因为传统性别教育的缺失,许多家长对此都闭口不谈,我们都像是装在口袋里的猫,红的白的,只等打开口袋时才知道;二是源于女生们对自我秘密的保护,把羞耻心高悬在头上。我们都捂紧了自己,并尽可能地帮助同伴捂紧自己。从“不干净”的称呼到“那个,那个”的隐讳里,我的同性们围成一个圈,由老及小,滴水不漏。

有一天早操时,一个穿着白裤子的女生“露馅”了。在男生们的窃窃私语中,这成了一个班级的公共事件,她在很长时间都在自责与羞愧中,仿佛顶着山大的压力。那时候没有哪一个老师告诉女生,生理期可以请假早操和体育课。当我带着流血的身体,翻过单杠和双杠,跑过八百米和一千五百米时,没有人觉得我有问题,我也不觉得我有问题。只要不露馅,我就赢了。遮住羞耻,成了我们最重要的问题。

有一次,我跑八百米测验,当我忍着因剧烈运动而产生的疼痛,以“3分18秒”冲到终点时,我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两个女生架着我的胳膊慢走了一圈,但听到班上的女生最好的成绩是“3分8秒”时,我一时就忘记了自己的疼痛,自责自己为什么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都怪这身子偏要遇上这不争气的日子。

我们跑早操的中折点是在一个叫大偏岩的地方,一座高高的悬崖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斜切了一大刀,形成一个天然避雨的地方。有一天早上,刚跑到大偏岩,我就看见一个女生裤子上的红色,我按住腰杆假装岔气疼,拉着她跑到旁边。她急得要哭,连说自己丢人了。她说,肯定有好几个男生看到,真是丢死人了,明明还有一周才干好事的,要不怎么会穿这该死的白裤子呢?这下,真是丢死先人了。我的任何安慰在她的羞耻心面前,都是微弱的。她脱下上衣,把双袖往前一系,盖住了屁股,我们奔跑着追上大部队。

后续的故事没有完。我们常常会在男生们失敬的言语之间,掺杂着愤怒和难堪。比如有个男生有意大声说,他在上学的路上看见了好几条红麻蛇。男生们哈哈大笑,目光看向那个女生。我明白了,是因为赶街的山路上没有厕所,有人乱扔了沾满经血的草纸。再比如,他们在冲扫学校排水沟的时候,发现许多血,他们就邪恶地说,是谁在这里生了个小红娃娃?那目光中的厌恶和轻浮,严重刺伤了女生。成长中的幼稚言行,带着某种特别的破坏力。那时候还没有人提到“心理健康”这样的词语。后来,她休学了。再后来,她嫁人了。

每个月都要有几天的受罪期,这成了女生们的心理牢狱期。好在,我的同学中没有一个有过像我姐姐那样痛苦的经历。我们只要把握住,不要让别人看见我们的尾巴,我们就赢了。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叫干好事儿呢?这明明是坏事呀。对,这一定是天大的坏事,专门用来惩罚女生的。

我三姨说,这肯定是干好事呀。因为不会干好事的女人,以后就不会生孩子。不生孩子,人类就不会繁衍,生命就不能继续了呀。我三姨是中学老师,她比我妈更有耐心。在我的少年时期,我跟我妈的交流方式是,三句话之后就抬杠。我三姨在一定程度上缝补了我妈的暴戾和我的无知。

很长时间,我依然处于困惑中,我没有办法把月经和生孩子联系在一起。问我三姨,她讲了一大堆,依然语焉不详。说不清的东西,她总是用“那个”来代替。那个是后来我在假期又悄悄学习了《生理卫生》课本才知道的精子和卵子。也明白了:月经来临是每个女孩青春期性成熟的重要标志,在下次月经来临前十四天左右,会有成熟的卵子排出,能在体内存一两天,等待与精子相遇,然后孕育出新的生命,人类的繁衍由此开始。

这么一个应该科普的问题,却在遮遮掩掩中演变出很多愚昧与无知。且这种陋习,还一直延续到我身上。分明是我已完全清楚了这个过程,但我在跟我的孩子讲到精子的时候,最常用的词依然是小蝌蚪。小蝌蚪们在四平村前的河里,游啊游,它们就变成了一只只青蛙。青蛙后来长大了,就变成青蛙王子。它们让我们在童话和笑话中,切换着过去和现实,秋去冬来,年年岁岁。

3

——这酸的冷的,你忌得了哪一样呀?可是,我的妈妈呀,你不也这样吗?你有哪一天是因为这个停下来过呀,又有谁可以替你的冷热呢?生一嘴,熟一嘴,冷一把,热一把,我们拖着同样的身体向天讨要生活。

我不知道,我姐姐的痛经止于何时。也许是吃中药后,也许是结婚后,也许是生完孩子之后。这些隐秘的事情,没有谁会放在桌面上来讲。家族中的女人之间,并不像女生们之间那样,有一个更开放的空间。她们总是耳朵对着耳朵,在某个草堆下,某棵树下,或是喂猪的当儿,就把要说的话说了。她们一直特别避讳当着家里的男性说女性身体的隐秘,即使是女人们洗晒的自己的裤子,也要挂在男人们不会经过的地方,以免男人们走过路过时沾染了晦气,影响到一个家庭的运气。

中药,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中药,挂在姐姐睡觉的地方。待家里的男人们都出去劳动了,悄悄煨,悄悄吃。她仿佛在吃一种治疗害羞的药,不偷着躲着,这药就不灵验了。那时,村子里有一个土医生。头痛脑热,乏力无味的,都能行一个方便。当然,也有力有不逮犯下大错时。村子里有一个一直叫着头疼的女孩子,打了三针下去,人就没了,十六岁。另一个,针头崴断了,如今针头还在体内游荡。在那个时代,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医疗事故。我姐姐拒绝打针,她太怕疼了,看见别人打针,她的身体就抖索成一团。她就只吃那些土医生从山上找来的草药,吃了几箩几筐我们都不记得,有时不疼了,有时又疼了,像是她的腹部也在练习六脉神剑疼痛大法。

我忙着上学,忙着和小伙伴玩,早已忘记了姐姐头上的汗珠子。我偷过她的草纸,倒一直没有忘记。后来,她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很快就有了孩子。关于她的疼痛,家里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有一年,我专门问过她,竟然连她自己也忘了。你看,人们对于自身经历的痛苦,也那么容易忘记。

在我嫌弃自己的身体每个月难受的几天里,我向奶奶抱怨过,为什么不把我生成男孩子?或是为什么不把这个给男孩子呢?我奶奶笑眯眯地说,送生娘娘一巴耳把你从娘胎里打下来,是男是女全由她说了算。她还悄悄地对我说,别说是人,连母猴子也会来这个呢。

猴子身上的不干净叫猴结,且是一味好中药。但是治疗什么,对奶奶来说是一个盲区。我当时最好奇的是,怎么采集猴结?四平村没有养猴子的人家,倒是来过一些耍猴戏的安徽人。但因为时间太短暂,我无法弄清楚这一件好奇的事情。奶奶说,她听人说了,把猴子拴到固定的位置,放一块大石头在旁边。猴子也爱干净,爱清爽。它身上不干净了,自然会坐到大石头上去。待那些血块干了,就能取下猴结。

长大后,为着这些不灭的好奇心,我还专门询问了一些医生。当然,这是在我的羞耻心悬挂了多年之后。行中医的医生说,猴结又叫猴竭、血灵芝、血灵脂,主要用于治疗胃病、贫血、不孕不育及妇科疾病等。尤其对不孕不育有特别疗效。人类敢于冒的风险,从神农尝百草至如今层出不穷的肉身实验,在科学和愚昧之间,真是难以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但凡是有疗效的,人们就笃信它,没有疗效的,人们就怀疑它。也因为个体的差异,而发生认知上的很多矛盾,就像一个“6”字,站在两个面上的看法。隔行如隔山的学问中,带着满腹的疑问,学无止境,学海无涯。

想起上中专时睡在我上铺的女生,身患绝症,她妈妈信了一种偏方,用某个岛屿上的鸟屎治疗。每一天早晨,看着她吃下黑乎乎的一勺,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后来,她还是没等到十九岁的生日就走了。那个讨厌穿风衣又穿长裙的女孩子,那个吃鸟屎的女孩子,那个美丽如花的女孩子,我一直记得她。她帮我挤过脸上的青春痘,她教全宿舍的女生们跳过登山舞,她让我们第一次知道卫生巾的妙用。至如今,当我们的身体健康面临生命危机时,也必定会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哪怕是吃猿粪和鸟屎。

中医里,鸡屎白叫鸡矢白,野兔的粪便叫明月砂或望月砂,蚕屎叫蚕沙,蝙蝠的粪便叫夜明砂。这些诗经般的名字,携带着药神加持的力量,成为单方或是偏方,皇然入册。又是被谁的肉身验证了的疗效,这些都无法考证。抛开中医,来到市场,一种叫猫屎咖啡的咖啡品牌,红极一时,价格昂贵。乍一看,会让人觉得愚昧是人间的通病,多了解一些,又觉得愚昧的或许正是自己。

按照哲学的思维,任何事物都应该辩证统一。然而,它们的对立就像我不会做的数学题,令我陷入迷茫。如果我问的是西医。性格中和的医生会告诉我,要相信科学。性格偏激的医生会说,要打假。而中医会说,别去信那些治标不治本,动辄要在人身上动刀动枪的鬼东西。中西交会处,针尖对麦芒,难分高下。那些广告牌上,随处可见那些治疗不孕不育的某某医院,是否也有医生把猴结入了药,为焦虑中的男男女女们送去过福音?

在人生的海洋里航行,人心如深海,不知从哪里跃出一尾鱼,生活就起了不同的浪花。而这些浪花,有些会吞噬人类的生命,有些会给人类带来无限诗意。我常常难辨黑白,不分中西。在医学的领域里,在人类的心灵中,我唯一相信的是生命可能诞生的奇迹。就像一个人落水时,谁又能剥夺溺水者对一根稻草的依赖呢,那是生命的权利呀!

某一年,一向爽利的月事,忽然就令我难安起来。不是疼痛,也不是不疼痛,就是让人坐立难安。我若站起来,我的身体就要往下坠,像是有一根绳子挂着一个巨大的石头拉扯着我的下腹。我若是坐下去,躺下去,浑身就有了晕车晕船的症状。腹部的恶心状,让我成为一个脚踩虚空的人。

红糖,生姜,艾叶,鸡蛋。这是我妈的老方子。她一边伺候我吃下去,一边在埋怨我。让你不要吃冷的,你偏要吃冰棒,让你不要搅冷水,你偏偏要洗衣服。这酸的冷的,你忌得了哪一样呀?可是,我的妈妈呀,你不也这样吗?你有哪一天是因为这个停下来过呀,又有谁可以替你的冷热呢?生一嘴,熟一嘴,冷一把,热一把,我们拖着同样的身体向天讨要生活。纵是女儿,也不应该那么矫情呀。我妈长叹一声,让我吃几粒金刚藤或千金片,症状缓解些就算是过去了。我妈说,要是让你们像某某人家的姑娘,每一次都疼得昏死过去,怕是更要猫命哟,你姐姐和你,都不能算太严重。在我妈的比较级里,我们的身体都被暂时招安了一回。

因为受到中学时代种种见闻的影响,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对红色都有心理阴影。我不愿意穿红色的衣服,甚至讨厌任何一种鲜艳的衣服,生怕别人看见我的存在。红色,它是鲜血的颜色,也是所有颜色当中最复杂的一种颜色。英雄的血,是高高飘扬的旗帜,但是女人的血,却是羞耻的,不干净的,不能提及的。所以,我常常会讨厌我成为女人的身体,要不断受到流血的侵扰,恨不生为男儿身。

我刚工作的时候,每个月有四块钱的卫生津贴,一时觉得劳动妇女的权益得到了一点点体面。尽管是微末小薪,但总算是有人为这个说话了,有人重视了。每每听见“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故事,就心潮澎湃。哦,不是,最初听见“妇女”两个字时,心里怪怪的,分明自己还是小姑娘,还是女儿身,还在冰清玉洁。后来,自己身上有了不干净,面对这两个字,生出了另外的奇妙感觉,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后,还为自己拥有一个专属的节日而开心过。我终于在男和女的性别上,认定了自己是另一半天,拥有不同的使命。

我小时候问过我奶奶很多问题,有两个问题一直记得,其中一个是我从哪里来,我奶奶告诉我,我是从四平村前的大河里发洪水时捞来的,我信了。另一个是我长大了会变成男的还是女的,我奶奶说我会变成妈妈的样子。此后,我就喜欢上女性成为大英雄、大人物的故事,比如后来从历史课本上知道武则天是中国唯一的女皇帝,从语文课本上知道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那时候阅读很匮乏,在大山深处,课本就是认知世界的先进工具。至今我还背得小学一年级第二册的课文:姐姐的胆子真大,敢从天上跳下来,蓝天上花儿朵朵,也不知道哪朵是姐姐的花。觉得她们都飒爽英姿,威武强大。

那时我还不知道,成为女人长大后需要承担的重量,一道又一道的关口,在前方等待着我。走过万水千山,终于会明白,性别更多的是一种生存的处境。我庆幸自己做对了一件事情:一直愿意去找寻同类中最出色的人物,来当作敬仰和奋斗的目标,用自己所能确定的努力来面对不确定的结果。即使一辈子也无法抵达,终究是为自己能保持向上托举的姿势而获得了很多生活的原动力。

大规模的卫生革命应该算卫生巾的出现,我上中专时,八个女孩子住同一宿舍,只有睡我上铺的女孩子来自城市,她的父母是双职工,我们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卫生知识普及。后来,电视广告里的新产品多了起来,那些熟悉的广告词:舒爽,干净,防夜漏,防侧漏;那些熟悉的画面:一个美丽的女子很享受的样子,用蓝色的液体代表了红色。在一家人一同观看的电视机前,男人们依然很拘谨。女人们的心中,有种隐秘的小开心和一些小尴尬。当各种品牌的卫生巾占领广大的妇女用品市场时,女人们的身体解放像是迈上了一个大台阶。

曾有女孩子因为男孩子代替自己买了一包卫生巾被感动,便以身相许了。听上去,多么荒诞。这明明应该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呀,然而,对于那个时代出生的女人,它确实不平常,甚至有某种观念中的革命意味。我也有过这种感动,当一个大男人愿意去超市里为我效此劳时,那必定会升腾起一种备受珍爱的情愫。因为,通常男人们都不屑于与女人的卫生用品打交道。即使有大量的时尚杂志,在悄悄讲述这样的变化。男性对于女性的私密领域,依然持大男子主义壁上观。所以,这举手之劳,道是寻常,却是不寻常啊。

4

——到处可见的“大姨妈、例假、亲戚”,从身体里流经的这条隐秘之河,终于在阳光下泛着青微的波光。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自己的局域网络里把身上的月事叫作干好事儿,更是从书本上知道了它的开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初潮”。这两个字常常让我想起班上有个女生脸上的红晕,就像刚跳出山峦的远山小太阳,镶嵌在她的两个小酒窝之上,好看得很。

从初潮开始,我们瞒着母亲,瞒着同学,想把这身体的害羞隐藏在最深处。直到有一天母亲发现了的欣喜,同学发现了的亲切。我们从不自在到自在,这中间有一个小女孩怯生生的声音在体内涌动。那是自我性别认知在蒙昧状态下的特殊经历。至如今,奥运女孩可以在镜头前大声说,我来例假了。这是多么不同的世界呀。

干好事儿。不知是谁取出来的雅称,伴随了我的整个青春期。后来,到处可见的“大姨妈、例假、亲戚”,从身体里流经的这条隐秘之河,终于在阳光下泛着青微的波光。可这两个称呼却是让我别扭了许久。在四平村,妹妹的孩子们对大姐的称呼就是大姨妈,姐姐妹妹多的人家,从大姨妈、二姨妈、三姨妈,一直排到小姨妈。我是有大姨妈的人,这么称呼身上这点不干净的害羞事时,总是让我想起大姨妈那张风霜不惧的脸,我的心底就泛起像刚吃了苦荞粑粑的涩味。例假,这应该是例行的假期,但我从未因此而享受过这样的假日,似乎与我的生活太相悖,倒是亲戚两字,觉得有了几分深情,但我们对这亲戚的态度一直不大友好。所以,我抗拒这些无谓的称呼,直到现在,我也很少用,我宁可用“那个”。

那个,在隐秘的世界里,让我的语焉不详穿上一件合适的衣裳,我们心照不宣地在相视一笑里妥善安置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这时,在我奶奶那一辈人嘴里说的不干净已经渐渐消失了,我们的信仰在科学的态度面前,变得昂首阔步。但羞耻感是一直存在的。比如,某次我因为在月经时经不住雪糕的诱惑,而引发的痛经,我捂住腹部去找男领导请假。因为我没有撒谎,上了年纪的男领导一脸惊恐地摆摆手让我赶紧回家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他抱着一个水烟筒,呼噜噜正享受着香烟的美妙,突然撞进一个胆大之徒,且说的是别的女同事从未说过的事。不巧的是他旁边还坐着另外两位女同事,要签字的发票在桌子上等待“同意报销”四个字的亲密问候。

后来,这事就闹得让我难堪了,不知是其中哪位女同事的嘴巴上带了刀子,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变了味。在她们的说辞中,我是个不知道羞耻的女人,居然敢在男领导那里说那些不要脸的话。当时年轻气盛,我差不多要把桌子上的杯子砸到谁的头上了。这是我唯一在“例假”两个字里面的一次早退假,却成了我的不知羞耻的范本,她们进而推测出我是一个在男女之事上显得随便的人。在那些自认为淑女的人眼里,肚子疼是至少要变成头疼才正常,因为肚子离下半身太近,她们的思想一不小心就要胡乱开小差,与不干净或是不清洁沾染上。

姐姐们结婚、生子,慢慢远离了四平村。细想了一下,我们身上这点事情,究竟是从来没有好好谈论过。或者说,它们太轻微了,不值得谈论,更或者说它们太沉重了,无从谈起。当这个劳什子可以顺利来到时,没有人会去重视。有一天,它们不正常了,却又让人无所适从。

村子里有一个姑娘,她身上的月事周期不规律,还又少又黑,她的母亲带她看遍了中医。这是我悄悄听婶娘们在一起耳语的。末了,还来一句,这样下去怕以后不会生育,这可就害人了哈。还有另一个姑娘,她身上的月事,是三个月来一次,她们说这叫季经。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季经”两个字,后来再也没听见过。这个被认定为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后来,她们两人都在婚后顺利生育了自己的孩子。她们,终于让老母亲们放下悬挂着的心。

这月月来访的亲戚,真是令人麻烦,我在心里真希望它能按季来访。春夏秋冬,像久别的老亲戚偶然来一次,大家都很开心。事实上,从初潮开始,它不太准点的来访大致持续了半年之后,它就成了最重要的亲戚,准点到来。我们宿舍有一个女生还说过,她身上的月事知道月大月小,每次都是固定的号数,这让我们感到无比新鲜。

班级里有想参加体育特长考试的女生,老师说专业课和文化课到达师范录取线,她们就能当一名体育老师。这是那时候的乡村里能改变命运的一条好路径,体育成绩好的女生们跃跃欲试。恰有参加长跑科目时,身上来了月事的。她们根据一些传说的经验,偷偷吃了避孕药,用来干扰月经周期,居然真有这样的效果。这个世界,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仗着年轻,我们甘当一只只小白鼠。

在成长的磕磕绊绊中,我们慢慢习惯了与自己的身体相处的方式。那些初中毕业没读书的女生们,早已生儿育女,每每在街上遇见,她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样子,就感慨时光不仁,流水无义。我结婚后,对月经这件事情又有了新的认知,不知不觉之间,我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小生命。此后,我身上的月事在整个孕期就消失了。仿佛身体的所有经血都是为了供应一个小生命的生长发育。可我又说不清,那些曾经被视为不干净的血,究竟为另一个生命提供什么样的养料?既然是孕育生命的源泉,为何又如此深讳?这个世界,我依然带着无数的疑问生活。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仿佛研究身体的机理,更应该是医生们的事情。我一次次地刨根问底,都被我母亲一句话堵住了。她说,打破砂锅问到底,要问砂锅装得几碗米。似乎我不应该对人难为情的地方,抛开羞耻地去刨问,这才是一种起码的修养。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很后悔,自己没有选择念医科。我们对身体的盲目,甚至是对自我性别的确认,在苍茫的生活中,都显得那么微弱和漫长。

5

——不知道有多少计量单位的血,它们染红我的尘世。

自从有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说法之后,轰轰烈烈的妇女运动像是真正拉开了帷幕。为了撑住这半边天,女人们不顾流血流泪,硬着头皮上。有多少女人在艰苦行业战线上不顾生死,落下病根。而女人在妇科上的疾病,跟身上的月事那样,都是令人羞耻的,不能高声谈论的。捂住下半身,管住上半身,成了女人的妇德。忽视身体特征的一些高强度工作,让一些女人成为受害者。而她们,只能选择沉默,成了历史祭坛上的一缕青烟。

2023年春天,我有幸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在妇女节这个特殊的日子与一群从事艰苦工作的石油工人一同欢度节日,其中也敞开胸怀聊到生理周期。其中有一个快要退休的工人,讲着讲着她就哭了,我也哭了。在钻井前期工作中,一同上山的四十多个工作队员,唯有她一个女性。炊事员因为受不了山里的艰苦工作,一拍屁股就悄悄走了,因为她是唯一的女性,做饭的任务必然就落到她的头上。

四个大盆,每天两袋面粉,蒸锅上每一屉蒸三十二个馒头,五屉。起初,她看见从野外劳作回来的工友们一口气要吃六七个馒头,就在心里犯嘀咕,希望他们能少吃一点。那每天总也和不完的面,就像看不到边际的沙漠。可野外的工作强度,注定了工友们不可能少吃。他们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个又一个白胖胖的馒头,再满血复活地投入艰苦的工作中。到了晚上,她心疼加班的工友师傅们,给他们煮茶叶蛋,下碗面条。除此,还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她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偏偏在这时候,身体的亲戚来访了。

每天高强度的工作,让这亲戚在她的身体里足足缠绵了四十多天,她仗着自己年轻,硬扛了下来。最尴尬的是,要寻个有障碍的地方进行方便,又不能走得太远,山里有野牦牛、野猪等动物,一不小心就会有危险。那时她就特别羡慕男同事,可以不受身体之负累。更尴尬的是,有一次山上发洪水了,那些在隐蔽地方处理的卫生巾,都被洪水冲聚到了一个低洼处。山上只有自己一个女同志,真是大写的尴尬在脸上,像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深深烙印。

文明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中悄然而至,有人说,要衡量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要看他们对待妇女的态度。曾经在少女时代反感的“妇女”“女人”等字眼,终是被时间牢牢地拴在身上。我远离了女孩子的纯洁和梦想,安心地成为一个平庸的中年妇女。这恍惚间的几十年光阴,我曾经为自己在别人嘴里不断呈现的那几丝男人气而自豪过。瞧,我可以像男人那样,可我终究只能回到自己的性别里,被每月一次光临的亲戚扯着耳朵、拉着裤子提醒着。

当一群女人聚在一起,痛诉过往就成了减压的神器。似乎每个已婚育过女人的回忆都能自动戴上一个节育环。生在这个时代,这是成为妇女必选的科目。我第一次听见它,是在奶奶的口中,那是那个年代的新鲜事。姑妈身体的节育环掉了,神奇的是被她自己的女儿捡到,还当了玩具。这事因为神奇,在婶娘们那里就成了议论很久的新闻。后来,到我必须要面对时,节育环已经升级了好几代。然而,要选择一个适合自己身体的,却只能盲目地听从医生的安排。

医生按照大多数人的经验,在我的身体里放了一个节育环。万万没想到的是,我身体里的月经开始大规模起义,它们不安分地让我每个月的那几天变得洪水滔天。最担心的是出门会露馅,一站立起来的那瞬间,身体里的山洪暴发了,它们不管不顾的向体外奔涌。裤子上、座位上、床单上,到处都是血迹斑斑的生活史。我悄悄地把它们放在水里消解了,装作若无其事。

第三个月时,我去坐公交车,车上挤满了人。因为身体上的不安生,我尽力挤往后面,担心万一露馅了,能看见的人可以少一点,更少一点。终于有一个座位了,最后一排有人要下车。我坐了下去,感觉自己身体里像安放了一个小型的易爆物品。就在我起身下车时,我听见了体内瀑布的声音,我感觉到一股热流正在顺着我的裤腿往地面奔涌。我迅速就看见了血。座位上,及脚下。不知道有多少计量单位的血,它们染红我的尘世。

往常,我甚至可以在掩护中完成战场的清理,尽量不要让自己的丑在大庭广众下暴露无遗。可这是一辆公共汽车,我只能仓皇地逃离。我感觉到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有无数张嘴骂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黑裤子掩盖了我的罪证。我脱下外衣,用袖子扎在腰上,像个二货。但总比被别人看见我的羞耻更好一些。回家后,我在一条全无一点干爽的卫生巾上看见了那个节育环,它无辜地倒在血泊中,成为阵亡的将军。

当我把这尴尬事小声讲给母亲和婶娘们听时,婶婶说,我以前说每一次身上来这鬼东西时,那血就像杀猪似的,你们还不信。我想起了过年杀猪时,从猪脖子流淌出的鲜血,一涌而出,满眼的红色。有种轻微的害怕,从头掠到脚。每个月流血,还依然不死,这女人们真够得上伟大嘛。后来,我在网络里看见有人这么调侃女人身上的月事时,种种无奈,像过山车一样奔跑。

在月事不爽利的女人那里,大概率希望它早些走了,尤其是那些因为种种妇科疾病而疼痛难忍的人。而另一些人却开始担心它们会早走了。坊间就不断有人打着科学的名义推销各种延缓衰老的产品,说月经一旦没了,这女人就衰老得很快。还有那些长着一张巧嘴的美容院的姑娘们,证词确凿地告诉你,你的身体需要排毒,而每个月的月经就是排毒的最好时机。流出哪种颜色的月经,哪种样子的血块,都是在给身体排毒。她们不断推销层出不穷的产品,告诉你用了何种产品,就能解决何种问题。并煽情地来一句,女人就应该多爱自己,爱自己就要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钱。东一忽悠,西一忽悠,那点可怜的工资就到了别人的口袋里。

生活条件好起来的女人们,为了抵抗身体的下垂、塌陷、衰老,就不断想要给身体排毒。并且一直活在错误的认知中,想要让自己一直青春的标识就是拼力地延缓绝经的年龄。事实上,这跟种族、遗传和个体机能相关的差异,都被简单化了。通常只要在四十五岁至五十五岁之间,都是正常的范畴。来之,安之,走之,若素。或许这才是最本真的生命状态。

那些年代,妇女没节育措施,只要身上还有这月事来临,就是育龄妇女,就得生到老。她们像结瓜一样,一个赶着一个。外婆一定是痛恨这东西,希望它早点滚开。她生育了十几个孩子的身体,还要负担沉重的体力劳动,多么辛劳地活着啊。我记得有一次外婆跟奶奶闲聊中,叹了一口气,说身上这泡秋莎终于没有了。外婆很开心的样子,像是卸下了一生的烦恼。

而奶奶一生最担心的事是,等有一天,她不能行动了,身上这泡秋莎拿不出去。月经早已远离了奶奶,但大小便却成了她的心头患。为此,她偷偷准备了一瓶安眠药,以让自己的死变得有尊严。当然,奶奶的这些打算都在子孙们的防范里未得实施,却是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疤痕。多年后,当我看见一个新闻里说,一个老人的头顶上放着两个瓶子,一个是药瓶,另一个是敌敌畏时,心里的痛像潮水一样涌来。

小青年们干柴烈火遇见时,忙得不及采取任何措施,就巴巴地盼望着下月的月事能准时到来。有一直想要孩子的夫妇,也巴巴地盼望着下月的月事能不来。有多少人在求子的路上,备尝辛酸,从盼望着妻子的月事能准时来,到希望它哪个月不来了,比盼星星盼月亮还焦急。试孕棒上的那两条红杠,喜煞了多少人,也愁煞了多少人。

身边有很多母亲都曾开心地讲同类事情,当自己年幼的孩子在卫生间发现妈妈的身体流血了,被吓哭的故事。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天指派给母亲们的天使,他们以命相交,相伴天涯。当我的孩子长大,知道在妈妈的生理期需要照顾妈妈的情绪,帮扶妈妈的冷热,我就觉得我拥有了一个辽阔而明亮的世界。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像翻开一本旧皇历,每一篇都有自己标注过的痕迹。曾经,哪一个母亲听见自己没结婚的女儿不来月经了,准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未婚先孕,那可是村子里的奇耻大辱啊。如今,仿佛它又成了小事,顺着广告牌上的人流广告,就什么事都解决了。更有甚者,要先怀孕了才去领取结婚证的,以免将来要在求子路上折腾。这些年,不孕不育的群体越来越庞大,也许从街上的广告可以略窥一斑。

我知道,我的亲戚也许哪一天就不来了。当我谈论它时,必然也会成为亲切的怀念吧。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