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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4年第1期|响雷:竹刀
来源:《时代文学》2024年第1期 | 响雷  2024年04月25日08:09

等红绿灯的间隙,沈乾神游物外,一个戴旧帽的老妇从他车窗旁冒出来,吓得他一激灵。别是乞讨或者碰瓷的,沈乾慌忙关窗,老妇举起一把长秆子植物塞进来,叶子险些扫在他脸上。

“一把五块,驱邪辟毒。”

沈乾缓下来,清香直抵脑门。是艾草,按习俗端午节该请一把,可是他找不出五块的零钱,便只抽了两枝,用两枚硬币把老妇打发了。关上车窗,他掐了一片艾叶,揉碎了放在鼻下细嗅。那味道他自小喜欢,驱邪辟毒言过其实,清心去烦倒是顶好。他最近真是有点烦,一上午跑了几家客户尚无头绪,这会儿又要心急火燎往老家赶。不回去他爸沈学成不依。按着爸的吩咐,他还得绕道三里从城北酒厂门市部捎一箱高粱酒回去。这酒价格亲民,他爸不喝,酒是用来孝敬舵爷的。舵爷喝酒只认这款。

舵爷是沈乾爷爷的堂兄,大名早被人忘个干净,村子里不管老小一律叫他舵爷。沈乾记得,十来岁时,电视剧里有一号名叫陈近南的总舵主,江湖上赫赫有名,便一度把舵爷看作沈渡地界上的总瓢把子,见到他时总会肃然起敬。稍大一点后,沈乾终于弄明白,舵安装在船屁股后头,叫舵爷因为他事事落在别人后头,慢半拍。有一回在沈二的肉摊前,沈乾亲眼见证了舵爷买肉的场面。那时村里人都不排队,谁靠到肉案前,看中哪一块伸手一指,说称一斤或者两斤,沈二手起刀落肉就称了去。舵爷几经犹豫,刚看中一块又被别人抢先了,最后只好捡走别人挑剩下的。沈二也不亏了他,搭上一两肥膘白送他。沈二说,每回都是这样,舵爷称肉——不到最后不定砣。这成了沈渡人常用的歇后语。

在沈渡,与舵爷相关的歇后语可真不少。比如,舵爷的指头——差一截(节)。舵爷的右手食指确是少了一节,小辈里也没人关心过这事,似乎他生来右手食指就少一节。还有,舵爷剖竹——闷声不响。

舵爷剖竹这事,沈乾自小清楚。舵爷是个篾匠,曾是沈乾他爸的师父,师徒搭档干活,十天总有七八天在一起。沈乾对于童年的记忆,多半是在竹子和篾子堆旁跳上跳下。舵爷的手艺自是没话说,就是手上慢些,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是——慢工出细活。舵爷剖竹子是一手绝活。篾匠用的篾刀在沈渡那里叫竹刀,刀身长约四寸,宽一寸,刀背足有青瓦片那般厚,刀口锃亮,锋芒毕现。别的篾匠剖竹子,刀过竹节响声清脆,干脆利落。舵爷剖竹子不同,竹刀在竹节前略顿一下,手腕一抖,刀身便把竹节撬开了。舵爷的动作轻巧而有力,一切恰到好处,竹节裂开将响未响,竹刀便已迎向下一个竹节。这一手看似慢,实为快,颇有太极拳以慢打快的意味。有主家请舵爷做竹器,迟迟听不到屋内响动,不放心伸头去瞧,地上已经横着一捧篾子了。舵爷性子慢是一方面,他还喜欢静,做什么都是不作声。他似乎担心竹破时的脆响会吓着别人。

舵爷就这样闷声不响活到了一百岁。

这在沈渡可了不得,百年未有的事。沈乾他爸准备给舵爷贺一贺。舵爷不准,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尤其下面的阎王爷,最好让阎王爷忽略了世上还有这号人。实在没办法,沈乾他爸说:“初五中午,我们一家子过来陪你吃个饭,不喊别人,也不搞花头。”舵爷这才点了头。

五月初五端午节,亦是舵爷生日。

沈乾有十来年没去过舵爷家了。自从去省城上大学,再到毕业回来找工作,跳槽创业开公司,人生的发条越上越紧,一直忙碌不停,平时回沈渡老家陪爸妈的时间都不多,更别说去舵爷家。前些年,他在县城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走出去别人都喊“沈总”,更是忙得不见人影。要不是端午这天他爸一喊再喊,他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端午节是国家法定节假日,该休息得休息嘛。”他爸在电话里说。“员工们放假了,事情只好自己做,比平时更忙,何况最近公司事多,我烦着呢。”他解释。“别一天到晚掉在钱眼里,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舵爷一百大寿,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不回来一趟像话吗?照这样,将来……将来我有个三长两短也指望不上你了。”他爸的声音像锥子从电话里刺进耳膜。话说到这份上,他再不答应真不像话了。“带文琪和小豆一起回来,好长时间没见我家宝贝孙女了。”他爸换了语气嘱咐了一句。他敷衍说:“好好,行了行了。”

他却是一个人开车回来的。事实上,他跟文琪已经冷战了好些天。

沈乾经营的文化传媒公司,说白了是一家广告公司。随着网络的发展,他们业务延伸到直播带货、公众号运营等新兴领域。前段时间,一位长期合作的当红女主播的老公找上门,说沈乾勾引他妻子,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沈乾有冤无处申。好事未必成双,坏事却常常连锁反应,几家跟他合作的客户为免受负面影响纷纷要求解除合约,跟着银行贷款逾期难还,公司经营雪上加霜。随着事件的发酵,文琪不堪其扰,本想好好谈谈,他却很不耐烦。二人吵闹几次,愈演愈烈,终是吵崩了。目前,他们进入离婚冷静期,已经不在一起生活了。这些事他也没跟爸妈说,成家之后,他跟爸妈交流越来越少。再说,这一地鸡毛,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文琪呢?还有我孙女呢?”沈学成往车里瞅,只瞅见玻璃上映着的自己的老脸。

“她们忙,小豆班上同学约了一起学包粽子。”他搪塞说。

“这要跟外人学?”

“你不懂。上车吧,我带你们一起去舵爷家。”他岔开话题。

“得了吧,走过去一支烟的工夫。”沈学成说。沈乾下了车,怏怏地搬了酒箱,跟在他爸后面走。他爸两手别在背后,手里攥着一个皱巴巴的绿色帆布包,一副老干部的派头。

舵爷住在沈渡一个较为偏僻的旮旯,从村中三米宽的水泥路拐进去,是一条百十米长的泥土路。那路让野草趴满了,只中间露着鞋底宽的一溜儿。沈乾想,幸亏没开车,最近的停车点还是自家的晒谷场。

沿路本是一排居住线,原住着七八户人家,大家嫌这里简陋陆续搬出了,如今只剩舵爷一户。舵爷家的房子仍是老样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古董,三间五架梁,青砖黑瓦,像被遗忘在时代的角落里。屋前的那棵老枣树似乎更粗壮了,在屋檐上分出两个丫杈,一枝伸向西北,一枝迎向东南,圈下好大一块阴凉。据说那枣树年纪比舵爷还大。沈乾走到树下,细嗅竟有阵阵清香。这时节,微不起眼的枣花开得正盛。

日近中午,客人登门,舵爷的厨房里依旧锅不动瓢不响的样子。蚕豆没剥,小青菜没择,两条鲫鱼仍在瓷盆里神气活现,只有红烧肉下了锅,从木釜冠的缝隙里透出缕缕肉香。这也是沈乾不愿来的原因之一,一个独居老人,做事慢手轻脚,这午饭估计要等到日落。

好在有刘美凤,也就是沈乾的妈,一来就系上围裙接手了厨房。她似乎早已预见到这样的局面,自带了四样凉菜,装盘摆上桌,张罗着让他们爷儿仨坐下先吃。

“还是美凤好啊。”舵爷说。他嘴里只剩三颗老黄牙,咧嘴一笑全露了出来。沈乾从小喜欢看舵爷笑,眉眼弯弯很喜庆,他也跟着笑。好些年不见,舵爷的腰更弓了,像灌了浆的水稻,而他的脸面上依然是光光净净的,不像有些老头子胡子鼻毛乱窜。舵爷手里常不离一把镊子,两片铁皮包了浆似的油光闪亮。沈乾从小就常看见舵爷闲时躺在竹椅上捏胡子。

舵爷家的堂屋真够局促的。四壁挂满了匾、筛子,墙角堆着箩、篮、簸箕,还卷了一张竹席倚在门后,看起来更像个杂货铺子。堂屋挨着北墙放着一个松木米柜,柜前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只长条凳围成一圈。桌上凉菜、碗筷准备妥当了,舵爷招呼大家入席,沈乾却盯着墙上看稀奇。在他眼里,这里的每一件竹器都算得上工艺品,尤其是针线匾,他从铁钉上取下来细看,匾的衬底用黄篾与黑篾交替编织,中间手帕见方的地方竟然编出黄底黑字的“福禄寿喜”四个篆体字,沈乾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其实这些竹器都曾是农家常用的生活器具,如今却不常见,大多被便宜好用的塑料和不锈钢制品替代了。否则,他爸也不会思量改行。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沈渡一带,篾匠跟瓦匠、木匠一样,都是紧俏的职业。相对而言,做篾匠要轻巧些,没有重活儿脏活儿,体体面面,虽说工钱低些,却丝毫不影响养家糊口。让人没想到的是,一个外地小货郎自行车后座上满载红红绿绿塑料菜篮淘米筐来到沈渡,一声吆喝便像给篾匠这个职业报了丧信。篾匠们一度联手守在村口堵截货郎,没等到货郞出现,他们让自己的愚蠢行为逗笑了,他们似乎一下子醒悟过来,他们试图阻止的哪是小货郎的自行车,而是时代滚滚向前的巨轮。于是他们吐口唾沫,扭头回家,去他娘的,另谋活路。

那一阵,镇上的建筑队红火得很,大批量招工去东北搞建设,瓦匠、木匠能做大工,篾匠们只能混在小工的队伍里,他们的手艺在建筑工地上毫无用场。给瓦匠、木匠打下手,沈学成不干,他左凑右借买了辆拖拉机,为镇上窑厂送砖头。赶巧那阵子,壮劳力都跟建筑队出去了,村里缺干部,老支书便把沈学成拉了去当后备。沈学成也乐意,这并不妨碍他送砖头,反而沾了光比其他人多做不少生意。二十多年下来,拖拉机也像篾匠那样在沈渡的地界上越来越少,好在沈学成的干部越做越顺,几经腾挪坐上了村支书的位子,直到前年才退下来。但他也有遗憾,事没少干、苦没少吃,就差一个县级荣誉,终是未能如愿。有时他两杯酒下肚,感慨就出来了。

沈学成开了一瓶高粱酒,先把舵爷的酒盅倒满了。这青瓷盅装满正好一两,舵爷每天两盅,雷打不动,这一箱十二瓶够他享用两个月。沈学成侧头看酒瓶上的标识,42度,他啧啧嘴,淡得跟水一样,他喜欢52度的。“还是弄一盅陪陪舵爷吧。”他自言自语地给自己也满上了。

“小乾也弄一盅。”舵爷说。

沈乾连忙摆手说:“我还要开车回城,开车不能喝酒。”

“年轻人就是忙。”舵爷说,“好些年没见,小乾胖了。”

沈乾尴尬地笑。年近四十,最近确实又胖了不少,甘油三酯再创新高,两年前信誓旦旦办了健身卡,都不知道塞哪儿去了。

“喝点,今天舵爷高兴,走不了晚上在家住一宿。”沈学成又拿来一只杯子。

“别,回去一堆事等着呢。”沈乾伸手阻拦。

“喝一点。”

“真有事。”

父子俩你来我往一阵推手。“什么天大的事!”沈学成急了,横着眼瞪他。

“好,不回了!”沈乾犟不过,气鼓鼓抢了酒瓶自己倒上。其实除了过年,他跟爸喝酒的次数也不多。他像他爸一样,平时也不喝这种高粱酒,不是因为度数低,而是太便宜,酒厂门市部批发一箱才一百元。他的酒量不好,喝这种低档次的酒更容易醉,但他还是准备应付着喝点,谁让今天日子特殊呢。

酒斟满,大家端起盅,沈学成让舵爷讲句话。舵爷说:“喝酒就喝酒,还讲什么话?”沈学成说:“今天日子不一样。”舵爷酝酿了足足三分钟,端盅的手抖动不已,说:“本来不讲的,你们非要我讲,那好,就讲俩字——干了。”便真的一仰脖子干了。正常情况下,舵爷一顿饭细嚼慢咽能吃上个把钟头,喝酒更像小猫舔水,只见唇动,不见盅浅,跟了舵爷四十余年,沈学成从没见过舵爷像今天这样豪爽,便也带着儿子仰头干了。

“今天高兴,第一盅我放个响炮,第二盅我就随意了,瓶中剩下的你们爷儿俩看着办。”舵爷给自己满上,把酒瓶交给沈学成。

喝酒讲气氛,舵爷开了个好头,气氛便热烈起来了。端午气温回升,加之屋子低矮局促,沈学成爷儿俩喝得鬓际额头发亮,却依然兴致高昂。推杯换盏间,一瓶高粱酒很快底朝天。依着沈学成的派头,准备再开一瓶。美凤劝他别开了,他摇摇手,示意她莫开口,用他的话说,要么不喝,喝便喝好,人做事不能半吊子。沈乾也似换了个人,附和着叫再开一瓶,喝酒间,手机响个不停,他一遍遍摁掉,后来索性关机,落得耳根清净。“再开,今天什么事都滚一边去,谁也不能影响我陪舵爷喝酒。”沈乾有点捋不直舌头,事实上他已经超量了。舵爷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自顾自笑着,这爷儿俩开也好不开也罢,跟他毫无关系。

沈学成转身从酒箱里又抽了一瓶出来,美凤截住说:“你看看你,猫尿一喝都忘了干什么来了。”照往常这兴头上,别说美凤,天王老子也劝不下。沈学成却像被泼了一瓢凉水似的酒醒大半,握着酒瓶摇了摇又放回酒箱,说:“好,这瓶酒存着,今天暂且不开。”

前些日子,沈学成老往舵爷家里跑,也没什么事,就是闲着遛弯儿,来了就拽条长凳坐下来,然后从裤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自己点上。他也不发烟给舵爷,舵爷不抽烟。舵爷做着自己的活计,那些没有销路的竹器。沈学成看着舵爷不慌不忙地干活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拉家常,有时就这么坐到日头从枣树梢上滚下去。

他实在是闲着了,从村支书的位置上挪下来,除了吃饭睡觉,一时竟不知有什么可做的。后来,他托了关系到镇上一家小厂当保安,没满三个月便回来了,他受不惯别人的支使,而人家需要的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保安大爷,不是管事的领导。再后来,闲着闲着似乎闲出了病来,不是腰疼就是头痛,浑身总有哪处不自在。他便时常在老中医那里调理,无事便在村道上散步,看看庄稼长势,或者等着路过的村民跟他打招呼说说话,可是说话的人太少了,大家都绕道了似的。有次踱着,远远望见舵爷家的枣树,便鬼使神差从那条近乎荒废的小道上拐进去了。除了逢年过节任务式地给舵爷送点礼,他十几年都没来走动了。过去每遇上烦心事,他都会来舵爷家,看舵爷做活儿,看着看着就有了主意,他觉得,看舵爷做活儿让人心里踏实。当年转行,是随建筑大军去东北当小工,还是留在家里搞运输,他在舵爷家坐了一天,第二天便开始四处筹钱买拖拉机。儿子第一次高考落榜,是选择复读还是南下打工,他陪儿子坐在舵爷门前的枣树下直到日落,儿子终于决计再读一年。

那天舵爷正编着竹筛。沈学成蹲在舵爷旁边看,这手艺不稀奇,他都会,年轻时他是舵爷最好的徒弟,像这样一口十六目的细竹筛,在他手里也就两天工。舵爷却编得很慢,照他这个速度,十天八天也编不完。他把纵向的竹丝一根隔着一根捋成一捧,撮在左手里,右手拈一根竹丝横向塞进去,用竹尺敲紧实了,左手里的竹丝散下去,再把另一半的竹丝撮上来,如此反复,有条不紊,不慌不忙。沈学成呆呆地看着,这哪是在编筛子啊,这是在编日子啊,日子像竹丝一样拿捏在舵爷指尖上,缓缓地在细碎的格子里穿行。那天,他在舵爷身旁一直蹲到晚霞满天,起身时,脑中一空,忽地栽倒在地。

在沈渡,篾匠们干活都习惯蹲在地上,编席、编筛子、编笸篮,都得蹲着。蹲是篾匠的基本功。以前,沈学成可以像舵爷一样蹲上大半天,几十年不常蹲,功夫退化是自然的。晕倒后,舵爷给他掐了人中穴,他睁开眼,脑中一片空白,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

后来他学乖了,自觉地拽条长凳坐下来。他把陪舵爷做活计当成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有时手痒,帮舵爷劈竹子、刮篾子。舵爷使的这些工具大都跟舵爷一样长命百岁了,比如竹刀、刮刀、穿子,这些铁家伙常用反而不易生锈,样样柄上生出包浆。舵爷的竹刀,他握着不称手,有些轻。轻是正常的,老竹刀历经过千万次磨砺,刀身变得瘦而窄,像舵爷一样身形干瘪。

于是,他琢磨起竹刀的事。舵爷干了八十几年篾匠,该有一把好竹刀。

酒止席散,宽坐喝茶。

舵爷泡茶不用茶叶,而用竹针。竹针就是竹叶芯,每碗只需拈上五六根,泡出的茶汤色泽微青,味淡若无,舵爷说这茶清心解腻。竹针是舵爷从屋后抽来的,一年四季都是新鲜的。他家屋后围着一片半亩见方的竹林,竹梢漫过屋顶,在轻风里与屋前的枣树交头接耳,沙沙有声。

沈乾正品着茶,沈学成叫他把米柜上的帆布包递过来。沈乾懒懒地转过身,拿了递给他,略瞟了一眼,报纸包着,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

“舵爷,给你带了样东西。”沈学成从包里把东西摸出来,拆开报纸,露出一把银亮的竹刀来,双手递给舵爷。

舵爷愣了片刻,接过去,刀口刀背细瞅了一阵说:“好刀。”

“那是,我托人找了锻压厂的老师傅专门加工的,用的是进口碳钢。”沈学成说,“舵爷,你跟竹子打了一辈子交道,该有把好刀。”

舵爷握着刀把子掂量掂量说:“刀是好刀,可惜不称手,你还是带走吧。”说着,从米柜上取出自己的竹刀,那刀生铁锻打,背黑口白,跟新刀一比,立时显得单薄而土气。“你看看,这把才合我哩。”舵爷说,“它跟了我八十几年,比老太婆跟我的时间都长,我怎么能丢了它?”

“你就收了吧,这也是徒弟我的一片心意。”沈学成说。

“哦?”舵爷慢慢抬起眼皮。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徒弟很久没有如此谦卑地自称徒弟了,这个徒弟以前总是习惯说“徒弟我”怎样怎样,当上村干部后便改了口。沈学成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眼皮耷拉下来。沈乾也觉得奇怪,他爸一向下巴朝天的架势,怎么在舵爷面前就 包了呢。

“舵爷,你再做我师父吧。”沈学成说。

舵爷笑了笑:“好好的,这又是哪一出?”

“我想重新做个篾匠。”沈学成说,“今天喝了酒有胆气,放平日我开不了口,你知道的,我这人死要面子。今天,我把小乾也叫回来了,本来还有文琪和小豆,我想当着一家人的面,认真向你拜个师。”

所有人都很诧异,包括美凤。她知道沈学成给舵爷准备了一把新刀,为了打刀,他前前后后忙活了一礼拜,先是托人找好铁,又亲自跑到锻压厂里当监工,但她不知道他蓄谋已久想着重操旧业。祝寿也好送刀也罢,似乎只是个由头。

“想做就做嘛。”舵爷说,“你手艺在身,摸索两天自然就上手了。”

“我还没有真正出师呢。”沈学成看着挂在墙上的针线匾。

舵爷愣了会儿,笑了。他已经不记得具体哪一年带的这个徒弟,应该在五十岁之后,这是他四个徒弟当中最小的一个。沈学成十六岁开始学手艺,三十五岁转行开拖拉机,整整干了二十年篾匠,当时在沈渡是出了名的好手艺,只要一提“细篾匠”,大家都知道是指沈学成,虽然当了村干部后没人这么叫他了。舵爷对这个徒弟也挺中意,手指灵巧,悟性又高,当年舵爷就想把彩篾编字的绝活教给他。

彩篾编字,就是把细篾染成两种颜色,通过纵横编织,形成图案。这手艺当时在村里只能用在针线匾的衬底上,用在别处画蛇添足。而且,从来没有哪家请篾匠提出编字的要求,村里农家谁讲究这个?绝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有这回事,就连有些篾匠也不知道。

彩篾编字,舵爷是自己摸索出来的。舵爷小时候(那时他还不知道将来会成为一个篾匠),有一次跟着爸帮地主家干活,看到过地主婆用这样的针线匾,当时他也不知道衬底上编的什么图案什么字,反正就是觉得好看。那天,地主婆坐在门口晒着太阳绣花,他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看一眼遮盖在彩线下的图案,偷偷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把一堆彩线提了起来,还没看清衬底上是啥便招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当了篾匠之后,那口针线匾时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甚至在梦里,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记耳光,还没看清便被惊醒。他几次问师父,师父都教育他,实实在在把活做好,别想那些花里胡哨的,他弄不清师父是不愿教呢,还是压根儿就不会。

舵爷之所以摸索彩篾编字,一方面是因为对地主婆的针线匾记忆深刻,另一方面是为了女人。沈渡的女人大多会些女红,要是谁有这样一口精致的针线匾,会是多么开心啊。他当时这样想。

“第一次摸索出来大约是在我二十一岁那年,过去的事记不清了,反正是个春天。”舵爷趁着酒意,讲他的“老古前”。要不是他主动讲,这些事几乎没有人知道,沈学成跟了他二十年也不知道。

舵爷说,他喜欢的女人叫叶喜梅,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在差不多大的几个孩子里头,舵爷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他太温暾了。据说,舵爷这个绰号是他爹最先叫起的。那日他爹在院子里发火,说你真是个舵爷,被路人听了去,当作笑话广为传播,他爹想收也收不回来了。这样一来,舵爷从小不仅被大人看不上眼,还被孩子们欺负,孩子们玩耍都不愿带他。

喜梅却不嫌他。喜梅比同龄的孩子个头要高,性子又泼辣,男孩都不敢惹她。她看到舵爷鼻涕挂在脸上,一副倒霉相,像老鹰捉小鸡游戏里的母鸡一样心生怜悯。舵爷自小便在她的羽翼之下成长,他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仰慕、感激,还有喜欢。舵爷的喜欢是深藏在心底的,就像他劈竹子也能闷声不响一样。学了篾匠的舵爷,谋划的第一件事就是编一口衬底有字的针线匾送给她。字早想好了——“龙凤呈祥”。人家婚床的雕花板、枕垫、被单都刻着绣着“龙凤呈祥”,当她看到这四个字,他想说而没敢说的话都可以不用嘴巴来表达了。

他从二十岁开始尝试彩篾编字,白天干完活儿,晚上回来自己摸索,指头上捋着黑黄两色的细篾,心里就想着喜梅,想着有一天编成了,选个好日子亲手把针线匾送给她。

舵爷终于在第二年的正月里编成了针线匾。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一心一意编织“龙凤呈祥”的时候,喜梅家早有媒婆登门。他抱着针线匾,不知道该送还是不该送,犹豫了好些天。最后他想出一个办法来,交给针线匾决断。他把针线匾立起来,像铜钱一样旋转。字朝上,送;底朝天扣着,不送。结果旋了一次,底朝天,他又不甘心,再旋一次,字朝上。他紧张又兴奋,那就三次论输赢吧。他闭目暗祈老天保佑,认真再旋一次。字朝上。

一切都是天意。他给自己一个合理而满意的解释。喜梅收下他的针线匾时,嘴角含笑,她说她很喜欢。

舵爷家的媒人也踏入了喜梅家的门槛。喜梅父母那一关是不好过的,年轻后生里,舵爷虽然人品端正,但是出了名的慢性子,注定这辈子没有大出息。“你们又有什么大出息了?这一村的人又有几个有大出息?”喜梅这样替舵爷反驳她的父母。那年月,婚姻大事虽是父母做主,但父母的心也是肉长的,他们依了女儿。

本来好事将近,舵爷偏不争气,把事情搞砸了。那是一九四三年春天,日军在江北实施“清乡”计划,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兴师动众从南方运来了五百万根毛竹,准备沿运河筑起绵延数百里的篱笆墙,妄图借此分割封锁新四军的抗日根据地。毛竹运到之后,伪保长抓壮丁一样强迫当地篾匠、木匠前去劈毛竹扎篱笆,作为年轻篾匠,舵爷无疑也在名单之中。在伪保长眼里,舵爷是个软柿子,最易拿捏。他第一个去找舵爷,只撂下硬邦邦一句话,明天一早必须到工地。舵爷笑着点头,他的脸上从来都挂着笑,好像自娘胎里出来就笑着。第二天,别的篾匠都到了,舵爷却迟迟没到,舵爷的脾气伪保长是知道的,永远赶不上趟儿,可是直到晌午还是不见人影,伪保长忍无可忍了,上门兴师问罪。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舵爷笑嘻嘻举着右手说,保长你看,干活不小心,这手怕是拿不起竹刀了。昨夜,他嘴巴里咬上一团毛巾,用竹刀剁下了一节食指,就连睡在东厢房里的爹娘都没听见一丝动静。

这事在当时的沈渡,又传出了一句歇后语:舵爷剁手指——该急的不急,能缓的不缓。帮鬼子做两天活计而已,何必剁手指呢,剁了可长不出来了,啧啧。虽是数落的口吻,村里人谈起这事时心底总是肃然起敬。也因为这,自此在沈渡地界上再没有人欺负他。

浩大的竹篱笆工程并未因为舵爷的自残而受半点影响。那道竹篱笆横穿沈渡,正好筑在舵爷跟喜梅两家之间。舵爷至今仍记得当时民谣中的唱词:“竹篱笆,硬分家,南边田,北边家,粮田荒芜没法种,种好的粮食吃不到它。”舵爷最恼的不是种田问题,而是跟喜梅见面变得尤为困难。只能趁夜站在篱笆墙下,像探监一样悄悄说会儿话,还得时刻提防着巡逻的伪军和狼狗。

三个月后,新四军看准时机,发动沿线百姓火烧竹篱笆,舵爷当然没少出力。看着不见首尾的火蛇,舵爷心下终于宽慰了。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针线匾在不久后一个蝉噪不止的夜晚被退了回来。喜梅的父母坚决不许女儿嫁给一个残废,在他们眼里,就算只少一节手指,也是残废。喜梅要死要活投河上吊也无济于事。

那只退回来的针线匾,舵爷一直珍藏着,它的主人最终还是喜梅,这是十八年后的事了。

喜梅嫁的男人短寿,生了一场怪病,药石罔效,没了。孤儿寡母吃了上顿没下顿,过活不下去了,她便带着十六岁的儿子投奔了舵爷。那时舵爷依然光棍一条,见了喜梅高兴得合不拢嘴。那年月的日子艰难,篾匠也没什么生意,舵爷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找吃的,舵爷绞尽脑汁,用竹刀刮过树皮、挖过柴根,他还自制出一种细竹笼,傍晚偷偷浸到白马河里,运气好的话翌日一早能收获到黄鳝或者泥鳅。那段日子,他们硬是挺了过来。

往后日子向好,舵爷做篾匠,喜梅做针线活。家务多靠喜梅,她向来有主见,家里家外,吃穿用度,都由她操持着。那个针线匾便在喜梅手里用了四十多年。沈学成记得,喜梅婶婶去世时八十有三,丧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舵爷缩坐在角落里的竹椅上,怀里抱着针线匾,脸上一贯地挂着笑,木木的,见人就说,人没了,就剩匾了。

那口针线匾至今仍在。舵爷从房间的五斗橱里把它寻出来,除了篾色在时光里暗淡了些,竟没有一丝破损。

沈学成当徒弟的时候,常常会看到那口针线匾。当年师父暗示要教他彩篾编字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强烈的兴趣。这手艺在农村算是鸡肋,学来没用,既耗时间,又耗脑子,伤时伤神。他跟着舵爷承接竹器活儿二十年,也没人提过要用彩篾编字。现在他的心境却不同了,有的是时间,颇需要用一项极细致的活儿来打发。

“你把这学了去,也算了结我一桩心愿。”舵爷笑说。

“我这就砍两根竹子来。”沈学成说。

“这个你留着自己用。”舵爷把新竹刀递给他。

“这是送给你的。”

“拿去。”舵爷用嘴努一下旧刀,笑着说,“我有。”沈学成便握住刀柄,有些惭愧。他一心思量着给舵爷制刀,没承想自己似乎更需要一把。他那把跟了他二十年的竹刀,早已在杂物堆里锈蚀不堪,形如朽铁。

竹子砍来,舵爷又喝了两口茶,才拿了竹刀,慢慢起身出门。

“我爸是想重操旧业了?”沈乾问妈。他这会儿仍然满面通红,酒意未散。

“也没听他提过。”美凤说,“跟你一样,什么时候有事跟我商量过?”

沈乾自讨没趣,转头说:“爸,你要是做篾匠,我帮你在网上带货。”说着,他打开手机,无数信息涌上界面。

“带什么货,我消磨时间,可不当生意。”沈学成说。

“顺便赚钱,一举两得。”沈乾翻看着信息。

“你就掉钱眼儿里了。”

“可不,你们知道吧?”沈乾激动地说,“吃饭这会儿工夫,我的朋友圈里快爆了,墙上那口针线匾有人出价了,呵,你猜值多少?”

“管你多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一千元,吓一跳吧?”

“鬼才信。”沈学成不屑地说。

“你真是老眼光,这些可是工艺品。”沈乾说,“要不然我给舵爷带货吧,你看舵爷孤苦伶仃,多赚点养老钱也是好的。”

舵爷笑着,不语。舵爷没有自己的孩子,便把喜梅的儿子当作自己的儿子。儿子却没认过他,什么都要逆着来,结婚后分家自立。沈学成知道,自喜梅婶婶去世,儿孙辈们与舵爷再无瓜葛。舵爷就这样孤倔地活着。

“你忽悠别人我不管,可别欺负了舵爷。”沈学成警告说。

“不打紧。”舵爷帮衬着沈乾,“你要是喜欢,屋里的东西随便拿。”这些年,舵爷做了竹器也不出去吆喝,村子里谁家里缺啥就来拿,有心给点钱也好,用花生玉米白面馒头换也行,白手拿了去道一声谢也可,舵爷不计较。也许对他而言,编竹器不是为了生活,反而是活着为了编竹器。

“舵爷,我帮你拍短视频,有我操刀,你一定会红。”沈乾似乎嗅到了新的商机,一代草根网红即将横空出世,他的公司也许可以就此扭转乾坤。

门前的晒谷场上,星星点点落着青白色的枣花,像一条淡雅的毛毯延展在脚下。师徒二人分工协作,沈学成剖竹,舵爷削篾。一竹纵剖十六开,一篾横剖四层,外层青篾和中间两层黄篾可用,内层篾骨弃之,可作柴火。青篾、黄篾从“度篾齿”里过一下,出来便是根根等宽的细篾丝。细篾丝再经刮刀打磨光滑,厚薄一致。

沈乾端着手机蹲在一旁录像,看着看着,仿佛回到了童年。从前的时光多慢啊,他在竹堆旁跳跃半天也不厌烦。他记得有一次不小心踩在竹子上滑了一跤,摔破了额头,摸到额上的鲜血,他吓得啼哭不止。舵爷为了哄住他,停下手上的活儿,说给他做一只竹蜻蜓。他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竹蜻蜓,舵爷说,竹蜻蜓在掌心里一搓,就能飞起来,竹蜻蜓一飞啊,额头上的疼也一起飞走了。他立刻就把注意力转移到舵爷手上来了,舵爷手慢,竹蜻蜓迟迟出不来,他都等不及了。小时候,他的脸上手上经常磕磕碰碰,也因此,他又添置了竹推车、竹节人、竹耙等小玩意儿。他痴迷武侠剧那阵,舵爷还给他削制过一把竹剑和几枚飞镖。后来长大了,到舵爷家来得少了,但沈乾记得,每遇大事不决,他爸都会来舵爷家。

笔挺的两根青竹,在沈乾的镜头下摊作一堆两毫米宽的细篾。剖竹削篾都是篾匠的基础活儿,有时根据需要,篾子还得上锅放水里煮成熟篾,比如编织凉席,如此一来质地更柔更润。舵爷给竹篾上色,也是靠水煮。锅中放入染料,可黄可黑,可绿可红。舵爷惯用的是黄黑两色,在他看来,这两色搭配更为顺眼,经久不变。染色过后本来需要多次淘洗、晾晒,沈学成早就等不及了,叫舵爷别太讲究了,赶紧开始吧。舵爷说,好。沈乾以为他真要开始了,他却对着空落落的泥地发呆,找蚂蚁似的。沈乾急啊,他的手机电量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而期待已久的彩篾编字尚未真正开始。他不得不向他爸借手机,他爸的手机虽然老旧,录视频没有太大影响。

“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看舵爷做活儿?”他爸抱怨几句,极不情愿地把手机递给他。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舵爷。舵爷蹲在地上,小肚子跟大腿重叠在一起,后背高高隆起,像扣着一口锅。沈乾觉得,也许是因为长期蹲着做活,他的背驼了下来,而驼了背的舵爷似乎与篾匠这个行当更加契合。

舵爷深吸一口气,慢悠悠抓起一把黄篾。他先用三横三纵六根黄篾打底,然后纵向上用黄篾交错排列,一溜排出六十来根。接着准备布黑篾,从右边起,留三根黄篾在下,挑起三根黄篾在上,每隔三根起三根,篾丝随着他满是老茧的指头跳跃,一根竹尺从右向左穿入黄篾,起完后竹尺轻挑,穿入第一根黑篾,用竹尺敲实。接着穿第二根黑篾,留四根黄篾在下,挑起三根黄篾在上,接着是第三根,留五根黄篾在下,挑起三根黄篾在上。如此反复,图案渐渐露出一角。

“你看像什么?”舵爷手上不停。

沈学成左瞅右瞧,摇摇头。

舵爷微笑着,继续编。

一根根黑篾布进去,图案越来越具象了,沈乾觉着那图案哪是从舵爷指头上编出来的,分明是从针式打印机里打出来的,工工整整,分毫不差。他屏声静气,双手托着手机,绝不敢抖动一下。而这时,手机的一声振动让他的手抖了起来。

是文琪发来的微信。“他怎么样了?”文琪在微信里问他爸。

一瞬间,他像触电一样,抖动的手已经端不稳手机了。文琪竟然还惦记着他,“他”无疑便是自己。这会儿,录不录视频已经不重要了。他默默退出视频,把手机还给爸,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爸目不转睛地盯着舵爷的手,直接把手机揣进裤兜。

沈乾重重地呼吸,看见那把新竹刀横在手边不远处,便漫不经心地够了过来把玩,借此调整自己的情绪。坐着坐着,他忽然想起高考落榜那年夏天,他爸也是这样陪他在枣树下坐着。舵爷手上很慢,能让人看出瞌睡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睡了一觉,总之,那个让人昏昏欲睡又异常清醒的下午,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跳出农门。而现在,坐在舵爷家的晒谷场上,他握着竹刀渐渐平静下来,似乎明白了爸为什么非要他回家一趟。

沈乾盯着舵爷的手指间,竹篾轻轻跳动,虽然还有一角没有收口,但字已成形,是个“和”字。

“嘿,是个‘和’字。”沈学成也看出来了。

“难不?”

“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沈学成说。内行看门道,光看工艺确实不难,难的是舵爷早就在心中勾勒出最终的图案。要想编成,先要把整个图形编在脑子里,通过每一根篾子编成想要的样子。每一个步骤都不容有错,若错一步,便要重来。

舵爷瘪着嘴笑,塞进最后一根黑篾,一手竹刀拄地,慢慢站了起来。

沈乾仍坐在地上把玩着竹刀,不小心右手食指划了一道口子,轻微的疼痛和鲜艳的血滴让他如大梦初醒。多年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斑驳的光影和细碎的枣花在时间和轻风里缓缓流淌,竹刀坚硬而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