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说焦大
焦大的勋章是马尿。
《红楼梦》第七回借贾珍之妻尤氏的嘴,叙说得明白:“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马尿,不仅见证了忠奴义仆的美好品格,也喝出了焦大后半截儿的小康人生。
奈何焦大在太平日子里,依然爱噇几口“马尿”——对,酗酒!“马尿”喝大了,便忘记了马屁——也许憨直愚忠的焦大粗手笨脚的还真不擅长溜须拍马呢,于是乎借“马尿”耍大牌,放了一通“马屁”。
先是,痛骂宁国府的大管家赖二:“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给大管家赖二当起“太爷”,这焦大未免有些嘴大。
继而,骂在兴头上,连嚇阻了他几句的少主——宁府的小少爷贾蓉也喷了起来:“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有的版本将“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改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就不成其为醉话了)鲁迅先生讲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焦大不仅摆功托大,说贾府祖辈父辈都不敢跟他挺一下腰子,可他阁下却连恐吓带辱骂,跟少东家“瘦驴拉硬屎”地挺了一回腰子!
事后看来,“焦大太爷”这一挺挺到马蹄子上了。恰巧赶上正坐在车里要出宁府的王熙凤听到这骂,便对贾蓉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贾蓉答应“是”。跟班们得了主子眼色,几个小厮便把焦大掀翻捆倒,拖进马圈里。
关键是,焦大没有一丝半毫危机意识,舌头一打滑,拉纲上线,骂得更凶:“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还是鲁迅先生讲过的,叭儿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严厉。众小厮一听到焦大“说出了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填了他一嘴”。
焦大的“马圈谈话”,句句实情,刀刀见骨,说破英雄惊煞人。然而,越真实越害怕,这就犯了大忌。列位知道,“爬灰的爬灰”,专指贾珍与儿媳妇秦可卿“公公骚媳妇”的那档子事。还有考据家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是说尤氏姐妹与某某和某某某,或者指凤姐与宝玉云云,连蒙带猜,不能确指。
何必确指?这不是好的读书方法与读书态度。《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既是语言大师,也是暗喻圣手。好作品兼具象征性。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描画出贾府素无“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公义,焦大以马尿勋章,获得了马粪馈飨,岂非黑色幽默人间悲剧!又以贾珍“爬灰”实指,兼以“养小叔子”虚指,其象征意义与溢出效应更为宏大。这就使得第六十六回柳湘莲的金句——“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落到实处。
俗话说:“说着病,拼了命。”焦大这厮粗人说细话,一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揭人老底,如掘人祖坟,那口马尿也就等于白喝了——岂止白喝,简直不能不再满满地塞上一嘴马粪!这时节,偏偏与凤姐同车的宝玉来一句神补刀:“姐姐,什么是‘爬灰’?”直气得凤辣子粉面溅朱,银牙咬碎!
俗话说:“(起了火)遮得住火,遮不住烟;(放了屁)瞒得住响,瞒不住臭。”焦大还有一句更狠的话——“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所谓“脏唐臭汉邋遢宋”,犹如皇帝的新装,最终啥都藏不住,真相终久要败露,且十九会走向败局,令局中人心惊肉跳!
焦大不仅说破机关,掀开老底,踩了红线;还要制造舆情,妄揣未来,让贾府早日“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贾府那么多伶俐人,都看破不说破,唯独“焦大太爷”看破又说破。问题的性质就严重了。
想必,焦大这厮在贾府不是第一次“醉马尿”,也不是第一次借“马尿”发挥,辱骂宁府的大管家赖二。这一回,焦大为啥开骂?须知《红楼梦》第七回的回目是“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俗话说:“礼出大家。”宁国府散了夜宴,是要安排车马送客的。倘若派焦大护送王熙凤回荣国府,他老人家必定欢喜得屁滚尿流;岂知赖二遣他黑更半夜去送秦可卿的弟弟兼宝玉的“男友”秦钟一个小屁孩儿,料定“焦大太爷”必然会发作开骂,也料到只要拿捏好派活儿时间——预先挖坑设计好的“骂局”,是会跟凤姐、贾蓉、宝玉等“风云际会”的。故赖二被骂,一声不吭,给足其戏份,恭候其踩雷。本末始终,一如所料。可见赖二是个不亚于凤姐的狠角儿。
戏楼有高矮,角色无大小。尽管《红楼梦》里的焦大,神龙见首不见尾,并未交代其结局,但他的即兴表演却是一出闪瞎人眼球的春秋大戏!只是,从马尿到马粪,还不能算是他的宿命。以“焦大太爷”在宁府的作为,早日笑卧马圈里马粪下面的黄泉,乃其必然归宿。
2024年4月17日匆草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