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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浪潮下,编剧的困局与破局
来源:文艺报 | 赵佳星  2024年04月28日12:13

我是个科班出身的非传统编剧,研究生期间学的是西方古典戏剧,后来五六年都在动画领域深耕,如今转战真人影视的赛道,无意间促成了一段风格杂糅的创作历程。自从Sora视频发布后,想从个人经验为切入口,谈谈AI浪潮下一名普通编剧的思考。

前几个月,我花了很长时间为自己的原创故事写分镜头脚本。准备用AI做预告片时,却意识到AI正在颠覆我以往的创作习惯。我设计的都是常见的基础镜头,真人实拍只需要几分钟,用AI生图却花了两天时间。一个简单的分镜脚本逐渐沦为不可实现的玄想。影视原本就是遗憾的艺术,但AI把这种不可控扩大了。或许可以为此去训练AI,但对不熟悉计算机语言的文字工作者来说,还不如传统实拍更有性价比。时间和心力的损耗,让我意识到自己所想的故事可能永远无法实现。

AI与动画很像,都擅长更具想象力的故事。并且与动画相比,AI在视觉的探索上更新锐。材料变了,语法自然也会变。我发现,自己的叙事结构和故事调性,在AI面前已经落伍了。于是在AI创作的既定优劣面前,我选择改写我的故事,把“一个父亲拯救重度昏迷的女儿,以完成自我的救赎”,变成“一个父亲无意间坠入昏迷女儿的梦境中,这是一个迷离的分形世界。他最终选择一个更超我的自我回归现实,而让其他的自我随女儿一同陨灭”。这好像和AI更适配,但我不认为这是对AI的妥协,反而是对其创作力的认可,我愿意与它的想象力共同创作。

即使走上了一条协作之路,我依然步步小心。因为从编剧的视角来看,画风过于出挑,对叙事的要求会更高;故事的调性必须压得住、追得上,否则就成了串联美图的旁白。所以每走一步都在警惕“设定吃掉故事”,既得留足AI发挥的空间,又得让故事强度足够与之匹敌。

此外,AI生成图像的稳定性和连续性也是一个挑战。影视行业把通过AI获得想要的结果戏称为“抽卡”,就是在调侃它的随机性。但叙事不能靠运气,不连续的元素,无法标记出时间轴,而时间更迭是叙事的基础,看着一张张AI生成的图片,常常让人觉得“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但AI也有它的优势,在我看来,就是它常为人诟病的“幻觉”。AI无法理解现实世界,也不受现实逻辑的约束,在抽象叙事方面或可大有建树。比如可以用画面传达情绪,如“黑色的失子之痛”,也可以把某个概念戏剧化,比如“技术爆炸的瞬间”。戏剧的价值就在于闻所未闻。AI诡谲烂漫如无法避开,不如顺其道而行之,尝试一些先锋的心灵叙事,未尝不可。

很多电影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碎片镜头,但都不构成单一场次。在没有上下文的情况下,传达一个完整闭合的情节,我认为60秒是一个最小叙事单位。所以当Sora能独立生成60秒时长的视频时,我的内心是惊叹的。过去在用AI生图时,随机的100张中必然有几张可以乱真,AI视频也有这个可能。所以出于科幻编剧的本能,我做了一个构想——

假如AI可以随机量产镜头,必然有一定概率,那些混乱、无意义的画面中,出现那么几个时长恰好的片段,再加上人类想象力的润色,成为一个闭合的故事。而叙事一旦成立,就具有传播属性,不论是出于商业还是其他理由,它都可能在人类之间流通。

“故事”本身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借用电影《霸王别姬》里的话来说,就是“戏比天大”。人类对故事的渴求近乎本能,但一直以来,在宇宙的旷野里,都是我们自己讲自己的故事,这些基于人性也服务于人性的无形之物,代代相传,沾满了人类的口水和指纹。但Sora的60秒让我意识到,人工智能也在靠近我们的篝火,与我们并肩,混淆在我们的声音里。假以时日,它的声音或将穿透我们的灵魂,震荡我们的思想。想到这个画面,我像得知脑机接口技术真正实现一样没有安全感。说实话,还是人类自己讲述的故事更好,哪怕它们有时很糟糕。

但好消息是,想要理解人类的故事,AI缺少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一个速朽的躯体。我们因为有生老病死的畏惧,才有欲望,才会有故事主人公所谓跨越鸿沟的动力。没有这种向死而生的撕扯,戏剧技巧无从成立。哪怕我们把所有戏剧理论喂给大模型,当AI看到《甜蜜蜜》中李翘面对豹哥尸体时,那种既哭又笑的反应时,是否能真的理解她的心中所想?而这对我们来说,却是种本能的共鸣。因此接回上面的设想,即使人工智能或将与我们并肩,但当它有一个会消亡的身体时,我们又何必惧怕它呢。它此时和我们一样脆弱,只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而已。

当AI提供了海量的数据库,也消除了一些行业壁垒的时候,人们审美的新陈代谢加快了。那种面对艺术品,被某种风格所震撼,久久不能平息的瞬间也变少了。当AI艺术品和人类艺术品混淆在一起,已经无法分辨的时候,我们在感动之前,是否会先问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当一个宏伟的AI艺术品或许展现出了很高的造诣时,我们面对它的那种情绪交流,更多是被猎奇所替代。而艺术创作本身所引发的那种共鸣与治愈的魔力,也在被瓦解。很多次面对非常优秀的AI作品时,当我本能地想感知其背后的灵魂和情绪时,会瞬间被孤独感替代,因为我意识到它背后空无一人。或者说,我看到的不是某种风格,而是许多昔日风格碎片的无机融合。我感觉不到一个完整的毕加索或者达·芬奇,而是一场巨大的解构的狂欢正在进行。我们与大师之间的距离消失了,敬畏也消失了。这令我想起宝石和和田玉。某些矿藏物以稀为贵,开采多了就会枯竭,即使在拍卖会上也难得一见。在创作领域,前人积累世代的艺术风格,何尝不是一种矿藏?到了艺术殿堂被取之尽、用之竭的那天,我们给后人又留下了什么?这或许有些失之悲观了,但作为还要与AI继续协作的我来说,可以心怀敬畏,慎重探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作者系《三体》动画总编剧,该文为作者在“何为风格——AI时代的文艺原理”青年文艺论坛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