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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4年第2期|赵越:今夜,你一路向南
来源:《黄河》2024年第2期 | 赵越  2024年04月29日08:01

赵越,1990年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小说散见于《山西文学》《黄河》《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期刊。

1

我是个写小说的,说来惭愧,目前已经把王馨写死过好多次了,具体情节不提也罢,总之为了夺人眼球,极尽荒诞离奇之能事。我个人认为,这些小说是不具备文学价值的,一部比一部滥俗,但有个奇怪的现象,每次只要写死王馨,这部作品就不但能出版,还能获点小奖。而那些不写王馨的,或者写了她却让她安然无恙地活到最后一页的小说,明明更加用心,却基本都会被无情退稿,即便有幸发表,也无法激起多大的水花。这样的状况我并不十分喜欢,可为了糊口,只能不断地让王馨在我的小说里死去活来。长期以来,我一直很忐忑,倒不是因为一些评论家指责我“杀人如麻”,而是担心王馨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虽然我每次都给她取了不同的名字,但她只要打眼一瞧,就知道那些所谓的王霄、王笑和王灿,其实都是她。

这一天终于来了,只是事情的走向和我的预料有很大差别。本以为王馨是来兴师问罪的,要知道,她发起脾气来可了不得,当年拿着她奶奶健身用的宝剑,提一口气,把一个企图占她便宜的小混混从纺织厂一路“追杀”到城南的变压器厂,要不是被看门大爷所阻,她势必要以一人之力单挑变压器厂的泱泱子弟。可以想象,当她得知我给她胡编乱造了那么多故事后,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我自刎于她剑下,也许是最体面的结局。没想到,她见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哈哈哈哈,太好玩儿了,你他妈的又把我写死啦!”

事情是这样的,我来龙城参加省作协举办的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这天下午上完课,刚出作协大门,就看到王馨。她正和门口的保安吹牛,扬言自己也是青年作家,作品畅销海内外,最近热播的某网剧就出自她手。保安眼睛都亮了,拿出笔记本,让美女作家签名。我感到大事不妙,试图顺着墙根溜走,王馨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然后哈哈大笑。

我们顺着五一路边走边聊,我发现王馨并没有生我的气,就逐渐放松下来。她说她要出远门了,临行前特意来看一下我。我问她怎么知道我的行踪,她说省作协的公众号报道了作家班的消息,那张大合影里,她一眼就看到我的挫样子,神情呆滞,宛如智障。我为屡次在作品中夺取她的性命而道歉,她无所谓地表示没关系,还饶有兴致地问我下次准备让她怎么死,能不能死得雄浑悲壮一点?

关于我把王馨写死这件事,除了取悦读者外,其实另有原因,只是不好意思讲出来,话一出口,势必显得矫情。一位著名作家曾说过,写小说就是把悲伤留给虚构,把快乐留给现实,这一点我是认同的。我之所以要在虚构的世界中一再让她经受折磨,是想把所有的苦难或厄运都封印在小说里,如此一来,她在现实中就可以平安喜乐,幸福安康。幼稚吧?但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小时候居住的纺织厂职工宿舍拆除后,大家都搬了家。我和王馨十几年没有联系,一直通过其他职工子弟打听她的消息。她没有读大学,在遗山市的一所艺校学习影视表演,后来一直闯荡剧组,做群众演员,最出彩的一次是演新版《笑傲江湖》里的一名恒山派弟子,有一句台词:“是,掌门。”两年前,她与一位年轻编剧结婚。我在别人的朋友圈看到婚礼照片,她妆容精致,但眉眼中略有风霜之气,凌厉泼辣之感稍减,温婉柔和之美顿生,此外,再无岁月的痕迹。她的丈夫形象如何?我早已忘却,当时也没留意,我的目光只聚焦在她身上。听说那位编剧待她甚好,准备为她量身打造一部电影,剑指欧洲三大电影节。电影这种事毕竟有些缥缈,但她的事业确实有了起色,我去年在省城的地铁站,曾看到她的广告牌被挂在墙上。她身穿职业套装,正推销一种理财产品,灯箱的光很足,她光鲜的形象照亮整个地下通道。大家都说她时来运转了,我为此而感到一种隐秘的喜悦,是啊,我默默地把她的磨难都封印起来,她岂有不转运之理?

然而,这次见面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想法多么可笑。我们找了一家餐厅,坐下来慢慢谈。

我发现脱离了美颜相机的滤镜,王馨的脸上还是有一些疲态,眼袋明显,鱼尾纹也呼之欲出,想想也能理解,毕竟她和我一样,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

我感到有些局促,小时候在一起时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总在打闹,现在突然正襟危坐,反倒不适应了。

我思索半天,只是说了一句极其俗套的台词:“你……你还跟以前一样啊,没变。”

王馨憋着笑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头发呢?你们作家圈流行这种发型吗?”

“快别取笑我了,”我用手拨了下稀疏的头发,“您这大明星,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居然还记得我们这平头老百姓。”

王馨咬着吸管,嘬了几口饮料,抬起头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忧郁,但马上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样子,学表演的,情绪转换就是快。她说:“我刚离婚,无家可归,这也没什么,江湖儿女,四海为家嘛。”

原来,王馨的日子并不好过,我不知道她在这段金玉其外的婚姻中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她不愿多说,只说不堪回首,过去了,都过去了。她故作轻松的语气、略显浮夸的笑声,以及不经意间的一声轻叹,都让我看到深藏其中的潦倒和艰辛。我瞬间被刺痛,直到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这种痛感的来源是一把剑,我那可笑的封印在命运的利剑前根本不堪一击。我试图安慰王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记忆如波涛一般涌来,十岁那年,我和王馨在她家的煤炉子里烤红薯,两人席地而坐,抓着红薯一人一口,吃得满脸煤灰……初二那年校运会,王馨跳高落地时摔断脚踝,几个月不能骑车,放学后我和她一起步行回家,她撑着拐还要和我赛跑,我不允,她早已一跳一跳地跑远,躲进职工宿舍小花园的拱门后,趁我走近时跳出来吓我……高考过后,纺织厂拆除,王馨在职工宿舍的废墟中翻找,蓦然起身,手里已多了一把长剑,“噌”的一声,拔剑出鞘,剑身反射着犀利的光。

此刻,王馨的眼神却让我感到陌生,既不灼热,也不凛冽,只是像秋天的湖面平静淡然,偶有落叶漂于其上,水波不惊。我问她接下来何去何从,她说明星梦算是破灭了,打算去南方找找别的机会。沉默半晌,她一拍桌子说:“你可了不得啊,已经是青年作家啦!你知道余华和莫言那个潦草小狗的照片吧?再过几年两只小狗变三只小狗,第三只就是你,到时候我就满世界吹牛去,说那第三只小狗是我哥们儿,哈哈。”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写那些不入流的垃圾小说,能有什么前途?写作的收入勉强维持温饱,其他谋生手段又一概不会,虽已娶妻,却不敢生子,多年来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再这么晃荡下去,估计我也得离婚。

王馨要坐晚上十点的火车去南方。我说南方好啊,南方的冬天就像春天。我说还有一点时间,应该够我讲一个故事。

2

我怕来不及,所以先讲故事的结尾,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王霄在剧组跑了十年龙套,终于得遇良人。结婚后,她发现丈夫并非他自己吹嘘的那般才华横溢,说是编剧,但只是在某影视公司旗下的一个工作室干点边角料的营生,日复一日,碌碌无为。夫妻俩虽收入低微,但只要勤俭持家,也能安心度日,偏巧王霄的丈夫总觉自己怀才不遇,终日在外饮酒应酬,花钱如流水,企盼能遇伯乐,届时宏图大展,一飞冲天。久而久之,债台高筑,王霄苦不堪言,丈夫非但不听劝阻,反而借着酒劲对她拳脚相加,还逼她把家传的宝剑当掉换钱,她自是不允。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丈夫利欲熏心,竟然逼王霄委身侍权贵,以获取资源,她不允,丈夫又心生奸计,于饮食中下迷药,陷害于她。此处省略一百余字。王霄清醒后,愤而离婚。光阴流转,世事难料,那前夫人品下流,却生得貌比潘安,一日竟被某影视大佬之千金相中,遂入赘豪门,大展拳脚,自编自导自演一部穿越武侠惊悚悬疑爱情大戏。他演一大侠,因误会和心爱之人结怨,终死于爱人剑下,不可谓不悲壮。拍摄中剑身亡的戏时,所用道具剑大有玄机,一触及人身,剑身当即缩进剑柄,可保演员无碍。正式开拍,秋风萧瑟,黄叶飞舞,那前夫俨然一位少年英侠,面前十步开外,一位黑衣女侠缓缓摘掉面纱,却非女主,而是王霄。原来王霄早已将女主囚于化妆间,自己身着戏服,前来复仇。她手中所持自是家传宝剑,原是北宋剑术名家王老英雄的贴身佩剑,可断石分金,剑一出鞘,寒光耀眼,人人都暗吸一口凉气。那前夫欲逃,怎奈被剑气所迫,动弹不得。只见王霄提步上前,矫若游龙,手腕只一送,长剑穿胸而过。众人惊愕间,王霄已遁入密林深处,不知所踪。

我的故事讲完了,王馨听得目瞪口呆,眨巴着眼睛说:“这是你写的小说吧?好啊,又在编排我,只不过这次我没死,死的是我前夫。”

我看着她说:“刚才构思的故事,水平有限,很俗,那些瞎编的情节你不要在意,你也大可放心,我不会拿去发表的,只说给你听,有句话说来矫情,但我希望你永远都像小时候那样,潇洒飘逸,仗剑走天涯。”

王馨迎着我的目光,认真地点点头,说声谢谢,然后看着窗外,隔了很久才说:“北宋年间的王老英雄,可真有你的,我小时候玩儿的那把剑是我奶奶花十块钱在交流会上买的,用来晨练,没开刃,切豆腐都费劲。”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她做的小笼包真地道。”

“前年去世了,走之前一直打嗝,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遭了不少罪。”

“对不起,我不知道。”

“嗨,人嘛,不都是这样。我奶奶临终前特想回天津看看,你知道吧?咱们金鼎纺织厂的前身是天津纺织五厂,她那会儿支援三线建设,背井离乡,一辈子不容易。我打听过了,她年轻时在天津住过的房子还在呢,就是现在网上很火的西北角那一带,但她还是没去成,身体弱,坐不了车。”

“嗯,以前常听她老人家念叨,天津,大城市,有很多洋气房子。”

“你说这人也真有意思,活着活着,就找不着家了,就说我吧,到底算哪里人呢?不是天津人,不是金鼎人,婚一离,也就不是龙城人了。”

“你是地球人。”

“哈哈,也对。话说回来,咱俩以前玩得挺好的,你怎么突然就不理我了?我当时伤心很久,一怒之下把你送我的东西全扔了,前两年听说水浒英雄卡还挺值钱,早知道就留着了。”

“这就说来话长,刚才说了,我讲的那部分是故事的结尾,你听了前面的,就明白了。”

“快讲,快讲!”

“真要讲?”

“别磨叽,你不讲我跟你急。”

“好吧,我尽量快一点,你还得去火车站,再晚了就赶不上二路公交了。”

3

这个俗套的故事应该怎么讲呢?干脆就从她失踪那天讲起吧,在这个部分里,她叫王笑。

2005年夏末的一个深夜,15岁的赵正阳神情庄严肃穆,以最虔诚的态度在书柜深处仔细翻找,不一会儿,就双手捧出几个物件,那是父亲私藏的成人电影碟片。他捧着碟片走向影碟机,安装碟片前,甚至戴了一副白手套,以防指甲在碟片上留下哪怕丝毫的划痕。机器读碟时,他早已端坐于电视机前,拿出纸和笔,准备在观摩电影的同时,做好笔记,哪些是重点,哪些是难点,需要一一标记,正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期待中的画面出现了,他的注意力比上任何一节课都集中,以至于过了很久,才听到外面急促的敲门声。

赵正阳连忙关掉电视,冲向水管,用手掬起凉水,拍在灼热的脸上。他打开门,看到王笑的奶奶手捂胸口,几乎要晕倒,赶忙把她搀进家。

王奶奶一进门就说:“正阳啊,我迟早要被气死,我怎么还不死?”

赵正阳大惊,忙说:“奶奶对不起,我刚才光顾着温习功课,没听到您敲门。”

王奶奶一摆手说:“说的不是你,是王笑,她一天都不见人影,现在还在外面野,这可咋办,你说咋办?”

赵正阳明白了,王笑又出了幺蛾子。金鼎纺织厂这群职工子女中,就数王笑不省心,偏偏她父母双双下岗,去外地打工,家里只剩奶奶,怎么能镇得住她?他让王奶奶别着急,自己套件衬衫,就出去找王笑。他来到黑黢黢的平房区过道,他家住第一排,王笑住第二排,一连穿过七排平房,顺着砖铺小道向左转,再向右转,就来到锅炉房,大烟囱在黑夜里像个沉默的巨人,继续向前,是个有自动冲水功能的公厕,然后就来到亮着路灯的大路,靠左是一个小花园。他想起几年前王笑在池塘边捞鱼,不小心掉进水里,起身时头上顶着一片荷叶,手里抓着几只蝌蚪,嚷嚷着快找瓶子,蝌蚪太滑,抓不住啦!他去花园找了一圈,树叶在微风里簌簌作响,蟋蟀在草丛中叫得正欢,不见王笑。他出了花园往前走,经过三排楼房,就出了职工宿舍大门。王笑喜欢玩极品飞车,难道她这么晚了还在网吧?他一路往南,来到他们常去的史努比网吧,绕着座位找了一圈,还是不见王笑,临出门时,突然被一个高大的家伙搂住脖子。那家伙看上去已经高三了,胡须茂密,嗓音粗重,他冲赵正阳脸上吐了一口烟,说借一步说话。

“变压器厂威震天,听说过吗?就是我,你们纺织厂有个王笑,前两天拿把破宝剑,吓唬过我的一个小弟,这笔账怎么算?”那个魁梧的家伙说。

“天哥……那你找她啊,找我干什么?”赵正阳挠着头说,“我跟她不熟。”

“最好是不熟,可我打听过了,你就是她的跟屁虫。王笑这个人,有意思,我喜欢,以后她就是我的了,你离她远一点。”威震天攥着拳头说。

“那还不容易?我……我又不喜欢她。”赵正阳急着脱身,却无法摆脱威震天的控制。

“别忙,你必须让她讨厌你,只有她讨厌你,我才能趁火打劫,直捣黄龙,听说你小子肚里有些墨水,我他妈的也背过成语字典!哈哈,我威震天赏罚分明,只要你帮我办成这件事,好处大大的有,我有双科比的签名球鞋,事成之后就送你啦!”

“一言为定,天哥,我最喜欢的就是科比。”

作为故事的讲述者,我有权做出以下评价:赵正阳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我曾试过为他开脱,比如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威震天太过强大,而他又太过文弱,又或者是因为当时王笑不知所踪,他急于找寻,才出此下策。但这统统都是借口,他或许只是垂涎于科比的签名球鞋罢了。哼哼,荒谬!他竟然如此草率地就做了这辈子最不划算的一笔交易,何况王笑是个能说会笑的人,又怎么能拿来交易?气死我啦,我忍不住要提前做出一点剧透。赵正阳后来根本就没有拿到科比的签名球鞋,他的脸上只是留下了威震天的一个硕大的鞋印。至于威震天到底有没有科比的球鞋,现已无从考证,无论有或没有,他都不会把那个承诺当真。三年后,当他在纺织厂旧址面对唯唯诺诺的赵正阳时,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他缓缓脱下自己的鞋子,对准赵正阳的脸颊,狠狠扇了一耳光。那一耳光把赵正阳打醒了,他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什么,而当时,纺织厂已经破产,连同职工宿舍在内的所有建筑都一并拆除,王笑也搬了家,音讯全无。

让我们回到那个该死的夜晚。赵正阳摆脱威震天后,失魂落魄地走回纺织厂职工宿舍。王奶奶在平房区第二排的路口迎他,一见只有他自己回来,赶忙摸索着从兜里取出降压药。他低头走回家,突然发现门前有些太过空旷,父亲的摩托车不见了,刚出门时车还在不在?他想不起来。他的心又是一沉,父亲下岗后,在自由市场做服装生意,这两天和母亲去外地进货,他们回来后,发现爱车失踪,免不了要把气撒在孽子身上。

赵正阳急得团团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王笑的声音从平房区尽头的拐角处传来:“奶奶,我回来啦!”他再次走到路口,看到王奶奶早已迎上去。

王笑歪着身子,吃力地推着赵正阳家的摩托车走来,脸上蹭着油污,咧着嘴没心没肺地笑着,一边停好车,一边把一个大包裹从车座上拿下来,甩到肩上。王奶奶上前一把将她拽到怀里,使劲疼她,嘴里的话连不成句子。王笑挣脱出来,把包裹往地上一摊,说:“赵正阳,前两天叫你去你不去,我自己骑摩托去遗山市逛交流会啦,人可真多,我吃了糖葫芦、凉粉儿、冰沙,给奶奶买了老花镜和顶针,还给你买了篮球服和护腕,还买了仙女魔法棒,会发光。哦,对了,回来时摩托车打不着火,坏掉啦,我修了半天都不行,只好推着它走了三十里路,会修好的,明天接着研究……”

赵正阳不接话,他返身走回自己家,“咣”的一声把门关上。从那天起,他就不理王笑了。王奶奶在院里念叨着:“灰女子,你啥时候会骑摩托车的?你咋不上天?”

王笑感到奇怪,这小子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一直不肯见她,见了也不跟她说话。从穿开裆裤玩到大,这还是头一次。她叉着腰在门口喊:“赵正阳,你要死呀!”不见回应,就对着门怒踢一脚。

中秋节以后,王笑举着一根竹竿来找赵正阳,在门外大喊:“快出来,我们去职工食堂那边打枣,今年的枣子又大又红!”赵正阳在屋里喊了声:“滚开!”她撇了撇嘴,自己扛着竹竿走远了。

一次,王笑踢着落叶往家走,突然看到赵正阳和贾萍萍手拉手朝她走来,她惊得张大嘴巴。贾萍萍得意地说:“我和阳阳在一起啦!”阳阳,真恶心,王笑差点吐出来。

当天夜里,王笑又一次来到赵正阳家门前,敲了一阵门,不见动静,一抬眼,发现里屋的窗户开着,一个助跑跳上窗台,腿一抬,跨了进去。赵正阳正半躺在里屋的单人床上,戴着耳机听音乐,突然看到王笑从天而降,惊得来了个鲤鱼打挺,但腰力不足,未能成功,身体复又拍在床板上。王笑见状,哈哈大笑。

赵正阳厌烦地说:“私闯民宅,你是土匪吗?”

王笑说:“对,我就是土匪,要抓你去做压寨夫人!”

“你出去。”

“你这人可真没劲,有了女朋友也用不着不理我吧?”

“我就没劲,就不理你。”

“不行,你必须理我。”

“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神仙姐姐呀,你忘了?小时候你天天跟我屁股后头这么喊我,甩都甩不掉。”

“幼稚。”

“你确定要跟我恩断义绝?”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好,这可是你说的,变压器厂的威震天一直想找我玩,我明天就答应他!”

“你随便。”

“我走啦,再也不来找你啦!”

“快走快走,真磨叽。”

赵正阳把耳机音量调大,以此来掩盖王笑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的故事讲完了,王馨听得很认真。这么半天光顾着说话,没点主食,我招呼服务员过来,点了一碗三鲜面。接风饺子送行面,在这一点上,我得讲究。王馨不忙吃面,先喝几口汤,然后说:“也就是说,你和甄芊芊,就是你故事里那个贾萍萍,当年不是真在一起,只是为了刺激我而演了出戏?”

我苦笑一声,说:“是啊,为了让她答应,我帮她写了一学期作业。”

“天啊,我要有你们这演技,早就成影后了。”

“嗨,快别提了。那个威震天,现实中他被称为小变态,听说前两年打架,被人捅死了。我当年可是亲眼看到你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他没把你怎么着吧?我良心一直备受煎熬。”

“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把我怎么着,我那会儿只把他当司机,当饭票罢了。倒是你,就因为这么点事,这么多年了跟我别别扭扭的,像个爷们儿吗?今儿我要是不来找你,你还打算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啊。”

“嗨,我……我无颜面对神仙姐姐嘛。”

“得了吧,不敢见我,倒敢在小说里编排我,我不怪你啦!过去的事儿都别提了,且看将来吧,十八年后,姐又是一条好汉。”

王馨不再说话,埋头吃面,末了一抹嘴,说了声“出发”。我和她走出餐厅,陪她来到公交站牌前,看着她走上末班车,一直到那辆车汇入车河,消失不见,才转身离开。

我突然无比伤感,倒不是因为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不是因为她远赴他乡,却没带任何行李,只是孤身漂泊,而是因为我直到最后都不忍心对她说出真相。

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难道我要对她说:“王馨,对不起,其实你也是不存在的,你只是我虚构的一个角色罢了。”

这个夜晚,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

4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故事进行到此处,如果我突然暴毙,这篇稿子戛然而止,读者能否猜出最终的谜底?

其实是我多虑了,我写的东西鲜有人看,基本停留在自娱自乐阶段。开头那部分写得不够实事求是,我不由自主地美化了自己,说自己的小说有些能出版,甚至能获奖。事实并非如此,我写作十年,只有一个中篇小说发表在一本并不公开发行的内刊上,稿费自然是没有的。有一点倒是真的,那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的确是被我写死了,但我丝毫不需要担心原型人物来找我的麻烦,如前所述,那是一本内刊,传播范围极其有限。哦,对了,我这次虽然出现在省作协举办的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上,但我并不是正式学员,只是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的,也就是说,谁都不可能在公众号上看到我的照片,因为我根本就不在合影里。顺着这个逻辑,我们不难看出,我口中的王馨既看不到我写的小说,也不知道我在作协培训,她就不可能在这个深秋的黄昏来找我。这次会面根本就是虚构的。

我还扬言自己已经结婚,这也是不诚实的。我只是个怀揣写作梦想,穷困潦倒的单身汉,这次厚着脸皮,来作家班蹭课,仅此而已。

还有一点,我必须老实交代,那个被我反复书写的女主人公,在现实中是存在的,她叫王灿。

我们从小生活在金鼎纺织厂职工宿舍,这一点是真实的。纺织厂拆除后,我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动态,几年前,终于在一个职工子弟建的群里加上她的微信,但几乎没有说过话。我只是通过朋友圈,看到她盛大的婚礼,看到她去拍摄平面广告,看到她在各种景点留下靓丽的身影。她总算是拥有了灿烂的人生。

大概三个月前,王灿的朋友圈却突然停更,起先我只是隐隐地担忧,后来越想越不对,思虑再三,给她发了条消息,问她最近一切可好?却不见回应。我想,她不回复我也很正常,我们的关系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般融洽了。

前面关于王笑的那部分叙述,基本是属实的,我如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故事里的威震天,也就是现实中的小变态那张刀疤纵横的脸,就能看到他是怎样威逼利诱,使我远离王灿的。其实,把原因归咎于小变态,也不过是我为自己开脱的手段罢了。我十余年来自责不已,追悔莫及,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当年实在是太混蛋了。那时,我正经历着青春期特有的躁动,逐渐发现自己对王灿有了特殊的感觉,一见她就烦躁不安。我每天痛苦万分,夜夜失眠,更令人惶恐的是,我的学习成绩一再下滑,眼看就要跌出全班前十。父母再三强调,我绝对不能分心,必须专注于考大学,只有将来有了出息,才可以改变下岗工人家庭的命运。我正经历水深火热,只好偷偷用父亲私藏的成人电影来排遣旺盛的精力。王灿却不以为然,每天仍然傻乐着找我玩,一见她,我又变得热血上涌。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以我当时愚蠢的脑瓜,能想出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王灿。这时候,小变态出现了,我顺势就把王灿推向他。本以为,我能获得久违的清静,但我发现自己陷入更为痛苦的深渊。每天看着王灿坐在小变态的自行车后座上,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王灿是在跟我赌气,她和小变态走在一起,本来愁眉不展,但一见我就露出得意扬扬的神情,仿佛享受其中。她显然低估了小变态的手段,他能得到这个外号,是有原因的。一天夜里,我看到王灿的父亲背着她走回职工宿舍,她个子蹿得老高,她父亲背她就很吃力,只好把腰压得很低很低。第二天,邻里之间就出现了王灿打胎的传闻。

多年来,我一直想,我应该郑重其事地找到王灿,当面向她道歉。我没有资格乞求她原谅,只是想把深藏在心底的悔恨向她倾诉。但我始终没有这样做,首先是因为懦弱,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如剑刃一般锋利的眼神,其次,我之所以想道歉,大约是想从痛苦中逃脱,而我又有什么资格逃脱?

王灿一直不回复我的消息,我就不敢再问,只是通过其他职工子弟,探听她的动静。她婚姻美满,生活幸福,这对我来说总算是慰藉,但她最近似乎出现一些状况,让我有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今天下午的作家班上,我正在听课,手机急迫地震动起来。我出去接听电话,是甄芊芊打来的,我在之前的叙述中给她化名为贾萍萍,她说的话,让我如坠无底冰洞,周身上下由内到外彻底冰凉。

王灿今天早晨,从一幢高层住宅的窗口一跃而下,结束了她年仅33岁的生命。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甄芊芊后面的话,听得不甚真切。大概的情况是这样的,王灿那个编剧老公甚是花心,在她孕期出轨,她知道后大闹,推搡中导致孩子流产。她因此精神抑郁,最终选择轻生。

后面的课没听,我跌跌撞撞地出了作协大院,顺着五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怎么,就来到一条小吃街,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

我闻到烤红薯的香甜气味,马上想到我们十岁那年,王灿戴着一顶能遮住耳朵的粉色帽子,眼睛清亮亮的,走过来拉着我的衣袖说:“晚上来我家,给你烤个大红薯!”

我的视线模糊了,勉强辨认出一家小酒馆,找了个阴暗的角落,独自饮酒到深夜。起初,我感到有一团火焰在胸腔燃烧,多么想让王灿像王霄那样,快意恩仇,手刃前夫,拂袖而去,绝迹江湖。但我知道,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退一步讲,哪怕像王馨那样,以超脱淡然的心态放下过往,去新的地方开启下一段人生,这也很好啊。我多么希望她今晚能来找我,我们把前尘往事尽付笑谈中,我为她点一份三鲜面,看着她启程。

我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到酒馆打烊,才拖着既沉重又轻盈的躯体走到街上。

接下来的话,我直接对你说。不管你是王灿,还是王笑、王霄或王馨,你一直都是你,我的故事里只有你。今夜,星河璀璨,有一颗最亮的星,在南方调皮地眨着眼睛。我知道,那里正是你去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