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4年第1期|夏茕:慈善晚宴
夏茕,谭惠文,女,1996年出生。先后在《创作与评论》《中国社区报》《湖南工人报》《长沙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短篇小说《一曲悠扬》、散文《写意》《女红》等。短篇小说《白鹤》曾获“知音故事写作大赛”铜奖。
一
慈善晚宴筹备进入尾声时,租用的灯光器材坏了一部分,不得不紧急联系供应商发货。
管玉妗和嘉尔谟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虽然并未耽误工作,出于人情世故的考虑,我也不得不和卢菁督促他俩的工作流程,尽量避免这两人的尴尬。
嘉尔谟却斜睨着眼道:“倒是越来越有个样子了。”
“什么样子?”
“徐家女主人的样子。”他盯了我好一会儿,才笑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的确没有想过——确切地说:我考虑过和徐范宁作为爱人相携到老,考虑过作为康之的继母好好去经营和他的关系,也考虑过徐范宁扛着的这份产业或许会为我们的感情附上阴霾……但直到嘉尔谟如今提起,我才把徐范宁和他背后庞大的徐氏家族联系在一起。
是的,徐氏集团这份产业不仅归属于徐范宁个人,他身后的徐家人也共同享有。尽管母公司上市后,徐范宁在集团董事局仍有一票否决权,董事局中其他徐姓董事的力量仍然不可忽视,更不用说这个庞大的家族这些年在政商各界生根发芽。徐范宁的一举一动都事关徐家的命脉。
“这算我的友情提示,徐范宁算是个传统意义上绝佳的婚恋对象,但你最好想想:他的温和与耐心是在掩饰什么?我认识徐范宁多年,据我的经验,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死亡和意外。”
“你在说什么?”他的话莫名其妙!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在中伤他的好友吗?这样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话该从何说起?
好在,慈善晚宴的筹备工作也及时完成——当然,直到顺利走完最后一场彩排,所有人的心才放下一半。
周娴双手合十道:“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身体健康,换今晚慈善晚宴顺利举办……”
我只觉得好笑:“你诚意这么足,老天爷一定听到了也当没听见吧?”
她白了我一眼:“别瞎说,我周娴今天言出法随:本场晚宴必将圆满完成!”
“那就承你吉言啦!”
一切准备就绪,晚上六点正式开放主场地迎接客人们入场;但因为此次晚宴还有不少政商界名人及明星到场,不管是时政板块还是娱乐板块的记者都早早来酒店后场。我不得不带着公关组的同事们去招待周旋。
好在他们也都是懂规矩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各自单位的官方账号也及时转发了我们的实时宣传文案。随着晚宴开场的时间逐渐接近,各条宣传文案下民众的讨论也越来越多,再加上几位明星的粉丝团助力,“徐氏集团慈善晚宴”的各条动态开始轮流上热搜。
我打开对讲:“玉妗,你那边文案审核还顺利吗?”
对讲机那边回答:“文案审核还算顺利。”
为了保证晚宴的顺利进行,除了在主会场的后台设置一个场地控制办公区,我们还在客房部订了几十个房间,一部分用来接待远道而来的宾客,一部分作为慈善晚宴工作组的办公室及休息区。
徐范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牵起我回到他的套房,又神神秘秘地从柜子里掏出一大一小两个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打开小盒子,“一双鞋?”
“再看看这个。”
顺着徐范宁的指示,我打开较大的盒子,却见一个紫罗兰色绢布包,上面放着一张浅灰色卡片,上书行书“倾情为你”,落款“封氏手作”。
再打开那个绢布包,我不禁倒吸一口气:“这是要送给我的吗?”
即使这条裙子的美丽暂未能全然表现,仅仅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展示考究的做工,也足以惊艳——不!说“惊艳”显然为时尚早,因为直到我真正穿上了它——应该称“她”——我才真正领略到封先生的才华。
纱料过于凉爽且稚嫩,缎料优雅从容却难免骄矜,故而选了普鲁士蓝薄款丝绒作为礼服的主材,正好在深秋里穿着不至于太过清凉;又以银色丝带掐牙、细细勾勒出凸显身材的省道及齐肩的收边,与之相配的是在肘关节处结束的中袖,相对长袖的严肃与距离感更显亲和。
镜子里的徐范宁从身后搂住我的腰,我看着镜子里的一对璧人——女人被丝绒质地的精致礼服衬得大方且优雅;男人则穿着颜色更深的子夜蓝西装,只用黑色丝带点缀领缘,更凸显出他的威严坦荡;但当这份威严坦荡压在我的肩上,我也着实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了许多。
“你的衣里……”灯光明灭间,我注意到徐范宁衣服里闪烁着的蓝色光芒,转身揭开他的衣领,却见西装外套的里料用的是和我的裙子相同的面料。“这是……”
抬头只见他脸上写满了小心思被发现的腼腆,喃喃道:“你不是说不想大张旗鼓吗?我跟封老师说,这块丝绒面料如果还有余量,就作为我的礼服的里料。”
当知道自己也是被对方悄悄在心底珍惜的人,难免心头一暖。
“哦,对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看看。”
手掌大小的盒子揭开,看到一条项链,以蓝宝石镶嵌的鸢尾花作为主体的坠子,铂金框架延伸到同样材质的蛇骨链上,我伸手阻挡:“这太贵重了。”
他笑着坚持:“来,它只配得上你。”
项坠落入心口,正如我落入他的瞳孔,眼神渐渐迷乱,温润的唇落了下来,清冷的竹木香也撞进了嗅觉范围内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淹没理智。
手机铃声响起,终止了一切不合时宜的情绪,一接通,那边管玉妗道:“心佩,快过来吧,我们再过一遍流程。”
“好。”
挂断电话,看着一旁颇为委屈的徐范宁,我理了理他的衣领:“准备迎接你的客人吧。”
按照流程,这场晚宴在晚上六点到八点迎宾入场,同时完成宾客的红毯走秀和签名;在晚上八点李玉玑完成开场演讲后,由主持人发布上年度慈善晚宴筹得款项使用情况总结,并对其中的优秀项目和优秀个人进行表彰,随后便是拍卖环节,拍得款项作为善款捐往慈善机构。顺利的话,赶在午夜之前宣布下一年度的慈善活动方向,这次晚宴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为了保证这一切顺利进行,整个慈善晚宴筹备组都活跃在后台;好在任务分摊到个人身上,便也没有那么累了;只需要每隔十分钟确认一下流程,保证每一步都走在正确的节奏上,慈善晚宴的员工用餐区也足以让我们自娱自乐。
周娴揽过我正要说点什么,却耸了耸鼻子道:“小姑娘几天不见,味道都变了。”她压低嗓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徐范宁为着最近康之找幼儿园的事给你开的小灶?”
“算是吧。”
并不是不想告诉她我和徐范宁的事,是真的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说。周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只是拍了拍我的肩道:“他对你好是应该的,你当时病得那么严重,病刚好就给他的康之联系幼儿园,整个人都忙得团团转,阿姐看着真担心你。”
舞台上宣读着公司去年的“春芽”计划资助贫困山区的学生完成义务教育情况,门口的迎宾组发来消息。我和周娴一起来到门口,只见原本进场的媒体们纷纷出了门,举起相机冲着门口一片闪光;那片闪光的中央,是那张仅见一面,却足以让我铭记于心的脸——
“尹博恩先生,据说此次晚宴您并未受邀在列,此刻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晚宴现场的呢?”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辛辣!作为东道主一方,我很该主动上前接下记者这一问;可想着他那样高傲的态度,想着他对我毫无保留的算计,愤怒足以让我止步不前。
“心佩,你怎么了?”周娴看看尹博恩,又转头看着我,“你认识他?”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盯着尹博恩,而后者确认过我的神情后笑答:“我既然来了这里,自然就是这里的客人。”
那名记者显然不死心,追问道:“请问您请柬上印的花是什么花?”
徐氏集团慈善晚宴的请柬向来以封面印花的独特设计的著称,由于每一封请柬的印花都有所不同,在某种程度上也起到了防伪标识的作用。这名记者这般提问,显然是要挑明了尹博恩和徐范宁的不和。
尹博恩也不是那种愿意被人置于尴尬位置的人,面上虽还笑着,嘴里却说:“什么时候《今日财经》这种财经大媒也会提出这种三流娱乐小报才能问出的问题了?”
记者不甘示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随着众人的注意力转向了我的方向。待那一股夹着竹木香的清冷气息渐渐浓烈起来,我终于得以稍稍安心,转而对周娴说:“你快去跟玉妗说,准备一篇通稿十分钟之内发出去,内容就是‘神秘嘉宾光临慈善晚宴,徐范宁旧友前来会面’。”
“好。”周娴转身走了进去。
“博恩,好久不见!”徐范宁张开双臂走向尹博恩,后者同样敞开怀抱打算接下一个久违的拥抱,却被徐范宁转为握手而弄得场面有些许尴尬。
“还是爱开玩笑。”尹博恩评价。
“别在外面站着啦,先进去吧!”徐范宁揽着尹博恩朝里走,原本是将我与尹博恩隔开了的,不想尹博恩还是越过他站在了我的面前:“好久不见,傅小姐。”
近期的交锋不想提及,五年前的伤痛太过遥远,我装作回忆的样子接下他的话:“你好,尹总,我们……见过吗?”
他的笑容僵了僵,却很快调整过来:“傅小姐在范宁身边待久了,也学着他贵人多忘事了?虽然上次因缘际会过了许久,但不至于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吧?”
我强迫自己的嘴角也带上笑容:“尹总和我们徐董不愧是好友,都是一样爱开玩笑呢!我一个打工仔,算得上什么贵人?”不给他当众抖出更多细节的机会,我连忙让道:“尹总快进去吧,否则徐董怪我招待不周了,我可承受不起!”
尹博恩一边随着我往里走,一边嘴上仍是不饶人:“傅小姐玩笑了,我们范宁我知道,他可不是什么苛待员工的人。”
躲开了记者和相机,就不需要那样遮遮掩掩了,只是在外人面前,徐范宁和尹博恩并排前行,看起来倒真像是许久未见的挚友,几乎要手挽着手了;在另一侧,徐范宁仍旧把我隔离在尹博恩的能力范围之外。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不加掩饰地防备一个人,他的煞有介事使我越发觉得尹博恩危险。而那边被防备的人对此一目了然,只是轻笑。
他看起来如此志得意满,似乎他才是东道主,这里的一切都由他说了算。与之相匹配的是他的随行者,个个骨子里透出雍容华贵。他们的气势我及不上万分之一;要不是身前镇着徐范宁,我恐怕已经落荒而逃了。
但这样亦步亦趋朝着前排的席位走去,我才察觉他们带给我的压迫感并不来源于他们外在的精心雕琢,而是他们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令人心生绝望的气息——不论是衣料装饰用色的沉重,还是他们表情中的寒冷。
绕了几个弯后,徐范宁指着前排的几张空座位道:“请坐吧。”
尹博恩显得有些惊讶:“你真舍得把这个位置给我?”
“当然。”
很快,我就知道尹博恩的惊讶有多做作了。他问:“不是为了方便监视我?”
徐范宁压低声音道:“倒不如说是在避免你做出一些会让你后悔的事。”
“谢谢。”尹博恩欠了欠身,对待这样赤裸裸的警告也神色自若,甚至还有心思朝我下功夫:“傅小姐不一起入座吗?”
“我哪儿有那个福分,这不还得处理宴会的事吗?”我趁着徐范宁在他身边坐下,说:“我们徐董陪着您,您有什么需求都告诉他——这里毕竟还是他在当家呢!我还有工作,恕不奉陪啦!”
直到彻底转入阴暗中,我才放下满脸的紧张,收起我违心的笑容,好不容易赶走心中的愤怒与烦闷,才走到先前管玉妗和周娴待过的桌前,却只看到周娴一人正百无聊赖地吃酒心巧克力。
“老管呢?”
“她说通稿她来写,这里太吵,她回房间了。”周娴又拈起一块饼干,却突然转向我:“话说这人什么来头,你一看到他就变得怪怪的了?”
我从路过侍者的托盘上顺走两杯起泡酒,不顾周娴的阻拦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惹得她几乎要大叫:“喝这么急,你疯了?”
“不这么喝我才要疯了!”我握紧另一杯起泡酒,又抓起一块司康饼塞进嘴里。
周娴一时语塞,我补充道:“上次我突然得了那个怪病,就是他搞的鬼!”
闻言,周娴也竖起眉毛:“这不得找他算账?”
“算什么?你有证据吗?没头没脑问起这样荒诞的事,人家只会觉得我神经病。”
周娴闭上嘴,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隔着人山人海,死死盯着尹博恩入座的方向,也是和我一样的无能狂怒。
我却觉得好笑,又放松情绪逗她:“好啦好啦别想啦!你看今天晚上的活动举办得这么顺利,正遂了你的心愿,还不趁机好好玩玩?”
“好,那你也答应我别喝得这么凶了。”
的确不能多喝——毕竟今晚有要事在身,玩乐到底是客人们的事,我得盯好接下来的流程。
舞台上,主持人骄傲地宣布本年度新对接的两个贫困县及配套岗位落地政策,既有对户助学金,又减缓了当地老人空巢和儿童留守的现象。在文艺领域,徐氏集团今年的“影子”计划扶持了一百名新人导演,虽然投入仅限于小成本电影,却也在一些大学生电影节获得了不错的成就,偶尔还有些拿到了可观的票房。
这些荣誉集于徐范宁一身,站在舞台上方为众人颁奖的他显得熠熠生辉,同时也变得遥不可及。
可我呢?正如此时此刻的我站在未打光的舞台之外,我也只是光庇佑不到的芸芸众生。我既没有他那样好的出身,也没有他那样强的能力。我又何德何能和他站在一起呢?
“佩佩,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佩佩,我……”周娴突然一脸欲言又止地凑近我,咬着我的耳朵说:“我怎么感觉你最近和徐董有些不对劲,你俩有情况?”
“嗯,在一起了。”
周娴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眼也瞪大了几分:“天哪!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们都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在一起了。”现在回头看去,才发现一切情愫早已融入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千头万绪,再难整理。
“周娴,我们在一起,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说:“你之前不是挺崇拜徐范宁吗?所以说……人家就是担心你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啦!”
周娴眨了眨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可能?我崇拜徐董只是因为他很厉害。你看,他才三十多岁,就能游刃有余地管理这么大一个集团,听说他不仅股份占比高于董事局其他成员,在董事局几乎所有决议上也把他们压制得死死的。”
“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华子哥不是在风控部吗?”周娴称起了李砚华的诨号,“他跟我说,集团内部很多涉及高层的决议,只有董事长或总裁签字了才能执行。你也知道——他可是董事长的铁杆,是当年董事长力推上位的。”
我不由得捂住嘴:“这样的事也是我们能讨论的吗?”
“嗐!这不是在给咱们老板娘做岗前培训吗?”
“什么岗前培训?”一个高大的身影短暂遮挡住舞台上远远投射过来的光后,拉开椅子坐在我们身边,手里晃动着一个威士忌杯,随即仰头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嘉顾问倒是真的清闲!”周娴说着,双手以夸张的动作幅度用手机快速回复筹备组群聊里的疑问。
嘉尔谟放下杯子,说:“我只是一个策划顾问诶,老徐都不给我发工资的,你们执行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娴翻了个白眼,似乎是懒得用他在项目执行过程中的指手画脚来反驳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后起身道:“拍卖流程上出了点问题,他们找不到李砚华了,我过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我正要起身,又被她按住:“你酒量不好,刚刚喝了这么几杯够你受的,先歇会儿吧,实在不行了我再叫你。”她又转头对嘉尔谟说:“帮我看着我们家心佩,算我谢谢你的。”
嘉尔谟扬起两指算是致意:“遵命,长官!”
周娴离开后,虽是在茫茫人海里,我心底仍然生出一种独处的尴尬。自从上次听到嘉尔谟在办公室里对徐范宁的诋毁后,我还没和他独处过,也不知该如何直面这个用言语在我面前伤害我爱人的人。
猝不及防被他吃掉一块我盘子里的小蛋糕,我下意识阻止,却对上他那双大眼睛——摆出一副纯真如水的神情,似乎早已忘却过往的不愉快。
“怎么了?我的小、嫂、子?”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样的称呼,使我不得不想到我和徐范宁的关系,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没叫错吧?我真把老徐当我的兄弟,叫你一声小嫂子不过分吧?”
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双手抱头、以一种极为放松的姿势倚在椅背上:“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实意希望你俩能好,何况有的事也不是我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你也不用太紧张,我过来是带着任务的——毕竟尹博恩来了,他得盯着尹博恩,只好安排我来守着你。”
我将起泡酒换成果汁:“那你现在又替周娴守着我又替范宁守着我,同时打两份工,辛苦你啦!”
他怔了怔,转而大笑起来,好容易止住才道:“谢谢小嫂子体恤!”
不知想到了什么,嘉尔谟突然很认真地说:“讲真的,如果你们能走到最后,我也为你们高兴。”
“谢谢你。”
他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老徐他……他这些年来一直过得很苦。他身边好像一直热热闹闹的,但我确切地知道:他的心还在独自漂泊——就算是他早年一些经历带来的后遗症吧。”
我心头一紧,喉头也开始发涩,只好等待嘉尔谟的下文。
“……也是最近,他告诉我你俩在一起了,他的心才真正定下来了。”他认真地看着我,“傅心佩,我看不出来你究竟有什么魅力,但我能肯定:你是他的心头爱,是他决定共度余生的人。他会与你共享一切,包括……这一切!”
我随着他抬手示意的方向望去,正是这几个月以来我亲力亲为筹划的整场晚宴;但晚宴不过是表象,这场繁荣景象背后,是徐氏集团的财力、技术和人脉;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人——那些素未谋面、同样活在这条产业链上的人,都是徐范宁的家族在这片土地上建立的庞大商业帝国的分支、延伸。自晚明以来,一家名为“毓庆楼”的酒楼在乱世与治世中跌跌撞撞,终于成长为现在无可撼动的徐氏集团。
这就是徐范宁作为徐氏集团现任掌门人拥有的一切。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切都是他的,不会有所改变。”他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恕我冒昧,傅小姐,你跟徐范宁比起来几乎一无所有。只站在世俗的角度上,你觉得你担得起‘徐夫人’这个名号吗?”
“不,只站在世俗的角度上的问题反而是最容易解决的。”嘉尔谟又拿了一杯新的酒,“老话说:有得必有失。在拥有这一切的过程中,我们也失去了很多;每一次失去单独提出来说事,都是你们承受不来的。说实话,能走到现在,我们所有的人都比你们中最残缺的人还要残缺……”
那些人,那些客人,他们在说些什么?嘴唇上下翻动,吐出来的是基金股票、商业规划,还是象牙?宴会现场富丽堂皇,这是我们一大群人的工作成果,却不是我的成果。宴会结束后,大众会记得徐氏集团,会记得年轻有为的徐范宁和李玉玑。我的名字,生来就不是用来铭记的,生来就是该被忘却的。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能失去什么?
“傅心佩,你和我的这位兄弟一样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正因如此我才更为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们会更为熟悉彼此,尤其是你们这样特殊的关系,如果日后你发现他的本质有别于你的认知、而你的选择是就此离开他,我只怕他一旦失去了你,这一切都将分崩离析。”
会吗?我和徐范宁会有分开的那一天吗?即使就我能肯定的我自己的想法而言:我期盼和他相守一生,但不得不承认:我们关系尚浅,在没有牢不可破的纽带牵制的情况下,始终存在关系破裂并从此分道扬镳的可能性。
仔细想来:虽然我进入徐氏集团已有五年之久,早早在各类宣传资料中见识到了集团董事长徐范宁之名,但真正和他近距离接触仅限于最近几个月,遑论对他深入了解,只恐怕他不为我知的地方尚多。正如我十分确定我和他的感情并不牢固,我也十分怀疑徐范宁会因为和我分开而毁掉自己的生活。爱情不是任何人生活的全部,即使再痛苦,刮骨疗毒、壮士断腕,自会有一番新的天地。
我直视他的双眼,坦然道:“不管我和他的感情如何收场,只要我们彼此珍惜、经营好当下,就算以后分开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不是吗?”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是我小看你了——在这一点上,你和他真的很相像。”
适逢手机来电,我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周娴的声音:“心佩,你……你快点来风控组这边,有客人临时申报增加拍品,但是……”听得出来她有些慌乱,“李砚华……李经理联系不上了。”
二
实际上,在一场慈善晚宴上临时申报拍品的事很常见,因为多数有能力提供拍品的宾客不一定能排出时间提前申报,只有来参加晚宴的同时携拍品临时申报。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我们集团的慈善晚宴不仅与世界级的拍卖行达成长期合作,同时也会邀请三五位高级艺术品鉴定师以保万全,更有法务部保驾护航。
因此,我很难理解周娴此刻的慌乱——她的经验应对这一切理应游刃有余。
可当我到了后台风控组办公区,也几乎稳不住情绪,却也努力镇静道:“尹总有什么珍藏之物要义卖吗?”
尹博恩笑道:“我好歹有一点薄产,买点儿喜欢的东西也不在话下。只是这件小宝贝比较特别,觉得傅小姐也会喜欢,就想请傅小姐也来看看,省得东西卖出去了、傅小姐见不着了也是个遗憾。”
“心佩。”一个身影划过眼前将我护在身后,并反手握住我的手,“博恩,怎么有东西要捐赠也不告诉我?这样临时安排让底下人也难做。”
尹博恩摆出一副有些委屈的样子抱臂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性不好,才想起来带了东西来拍卖。我怎么说也是来献爱心的,大家也能体谅吧?”
“既然记性不好,有些前尘往事是不是也该忘一忘、放一放?”
不知徐范宁的话触动了什么机关,尹博恩那副玩世不恭的轻佻相几乎是瞬间收敛,连带周围的气氛也沉了下来,整个房间陷入诡异的安静。
风控部的法务主管递了一份协议给尹博恩,后者将协议递给身边的随行人员,又从对方手上接过一个首饰盒递了过来。见徐范宁仍然挡在我身前,尹博恩又笑着说:“一条项链而已,范宁,别太护着她,她也要长大的。”
他说得对,何况他频频点名着实让我好奇,什么东西会让他觉得我会为之摆脱徐范宁的保护?
首饰盒打开的瞬间,那条项链的真容也尽收眼底,我的心跳几乎为之漏了一拍!
“这是……”我还想再细看看,却被尹博恩收了回去:“既然傅小姐喜欢,范宁,不如以你的名义拍下来,也算你为慈善奉献的一份力量?”
徐范宁笑了笑:“心佩如果想要的话,拍下来也不算什么。”
尹博恩签过协议,项链就递给了拍卖行的工作人员,接下来的工作应由他们和风控部处理。只是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娴已经不见了;解锁手机正想联系她,才发现她的留言:“我去找李砚华。”
走出办公区,走廊上的灯光不如房间里炫目。徐范宁问:“心佩,你怎么了,那条项链是怎么回事?”
“我……”我要怎么说?那条项链是当年宁康送给我的——这样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如何告诉现任:我仍会因前任的礼物有所触动?
“算了,如果你暂时没想好怎么说也不用着急,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要,想要的话我就去争取,反正也是花钱做慈善嘛!”
我想要吗?怎么可能不想要?那是宁康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却在宁康离开后被我不小心弄丢了,我曾为此后悔不已;如今有机会取回它,我怎么可能不想要?
可我不应该要——我现在是徐范宁的爱人,又怎能流连他人的情意?可在我否定之前,已经情不自禁点了头,只好面对徐范宁的笑容,听他愉快地说:“只要你想要,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为你拿到。”
正是他这样的坦诚——我才越发觉得愧疚;可心里的恶鬼在作祟,分外想找回我的项链,我也并不开口阻止,只是跟着徐范宁入座观众席。
不多时,尹博恩也回到徐范宁身边的位置,一脸坐等好戏开场的表情,端着新取来的饮料不停摇晃,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折射出诡异的光。
按照流程,现在拍卖的是之前就已经登记好的拍品,尹博恩新加入的项链得排在这些之后。但我丝毫无法关注这些拍品的品相、美丑,只听着身后的人们为了这些没有生命力的器物抬出一个又一个大额数字,紧绷的神经也渐渐麻木。
“心佩,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先回房间休息?”
“不了,我只是之前喝得有点多,过会儿就好了。”
话虽如此,等到大屏幕上开始展示那条项链,我还是不由得握紧了徐范宁的手。他回握住我的手,说:“你放心,你想要,我会为你争取到的。”
隔着徐范宁的尹博恩倒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不知道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这是由恩晴盛世总裁尹博恩先生提供的拍品:蓝宝石鸢尾项链,它以铂金作为主体框架,形象地勾勒出一朵鸢尾花绽放的状态……”尽管主持人绘声绘色地将项链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我只关心它的起拍价。终于,在略显冗长的介绍词后,主持人说:“起拍价五万元!”
五万?我连忙附到徐范宁耳边说:“五万不值得,这条项链当时的售价也不到一万……”
徐范宁神色有些异样,却还是笑着说:“没关系,重要的是你能开心。”随即举牌。
只听台上主持人唱道:“15号先生,五万。”
“7号女士,五万!”
“18号先生,八万!”
“15号先生,十万!”
“23号女士,十五万!”
“2号女士,二十万!”这是李玉玑的编号!
“15号先生,三十万!”
“41号先生,四十万!”手机亮屏,嘉尔谟发来消息——41号正是他以自己工作室的名义参拍的编号。
虽然觉得欣慰,可越来越高的出价也让我越来越不安。我是想拿回我的项链,可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代价,更何况这样的代价将由他人来付出。
项链的叫价水涨船高,不少人已自行退出这场离谱的竞价,我这才发现除了徐范宁、李玉玑和嘉尔谟,另外还有两个熟悉的编号仍然在抬价。正对上尹博恩越来越得意的神色,我才意识到:“他们是你安排的?”
“游戏嘛!当然是人越多越好玩。何况……”尹博恩偏头笑道,“我不过是礼尚往来。”
他话音未落,台上主持人唱道:“7号女士,八十万!”
观众席开始议论纷纷,大意无外乎讨论这条成色和用料并不算十分出色的项链、何以引得人们付出如此代价争抢?
见徐范宁又要抬手叫价,我急忙握住他的手:“范宁,别争了,不值得!”
他却拉开我的手举起号牌笑道:“没有什么不值得的。”
“15号先生,一百万!”
全场哗然。
“7号女士,一百二十万!”
很显然,尹博恩没有叫停,这场无意义的竞价会一直持续下去。我只好再拉住徐范宁:“别争了,他知道你势在必得,不会罢手的!”
那边尹博恩开口:“傅小姐,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嘛!何况咱们范宁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你闭嘴!”这样的态度着实让我愤怒,不禁压低声音喝止尹博恩;他显然有些意外,但我没有时间去在乎他的意外——徐范宁再次举牌!
“15号先生,一百五十万!”
不出所料,那位7号女士再次举牌——“7号女士,一百八十万!”
我立刻按住徐范宁正欲举牌的手:“范宁,我不要了,我不要那条项链了!这样没有意义!”
“一百八十万第一次……”
徐范宁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与一旁尹博恩意味深长的笑容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不禁猜测他此时此刻的想法:他是在愤怒自己即将错失这条允诺给我的项链?还是被尹博恩的挑衅激怒?抑或是因为我的过分在意、他猜到了什么?
“一百八十万第二次……”
徐范宁叹了口气:“心佩,你真的愿意放弃吗?”
我回望他的双眼,认真地说:“我不要那条项链了,我不能总为无法挽回的事耗费现在的精力。”
徐范宁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他终于不再打算举牌了。
“一百八十万第三次!恭喜7号女士拍得蓝宝石鸢尾项链!”
一锤定音,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却也怅然若失——真的再也无法得到那条项链了。
可我没有时间怅然若失,我必须马上将我知道的部分内情告知管玉妗——这篇关于尹博恩提供的项链在本场慈善晚宴激起一片风波的通稿和预案必须马上备好,省得外面那群媒体突然来一招,弄得我们的公关工作措手不及。
徐范宁仍是在原位上守着尹博恩,我站起身来走员工通道从后台上客房部,正巧在电梯口遇到嘉尔谟和管玉妗。不知嘉尔谟的和好计划进展几何,但就刚刚嘉尔谟参与拍卖时管玉妗守在一旁的表现,想来这位情场浪子的目的快要达成了。
“刚才……谢谢你。”我说。
他怔了怔,转而大笑道:“能听你嘴里一句‘谢谢’,这辈子算是值咯!”
却闻管玉妗不咸不淡地说:“要这么说,我都值好多辈子了。”
嘉尔谟气不过,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那么多‘被子’,盖得过来吗你?”
“谐音梗扣钱!扣钱扣钱扣钱!”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偌大的客梯只站着周娴一人。她直直望着前方,却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电梯门已经开了;仔细看,才发现她满脸的僵硬下是惊恐与悲痛。
“周娴,怎么了?”我问。
按理说,她应该是听到了;可又是过了一会儿才如惊弓之鸟搬一抖:“啊,心佩……玉妗……还有嘉顾问,你们在这里……”
“周娴,你到底怎么了?”管玉妗将手上的笔记本电脑交给嘉尔谟,和我一起扶着周娴从电梯里走出来,轻抚着她的背,说:“你别着急,有事慢慢说。”
“有事?对,有事……”周娴来回看着我们俩的脸,满面痛苦、几乎是从喉管中挤出一句话:“快告诉他们——李砚华出事了……李砚华死了!”
警察到的时候,徐范宁、李玉玑和任总都已经就位;安瑟怀带人和公关部的人一起把媒体都拦在门外,消息才不至于泄露出去。
由于李砚华的尸体是在四楼客房部的布草间被发现的,布草间自然被围上了警戒线,酒店的客房部经理也在和附近几间房的房客沟通后为他们免费升级了房间,那一片区域就此空了出来,正好由勘察人员来来去去地忙碌。
警方的意思原本是带着我们一起回所里调查,在任总交涉后,警方同意我陪着周娴和几个工作人员先回所里,其他相关人员在晚宴结束后再一起去派出所协助调查。
警车里,周娴仍然是呆呆的样子;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她便顺势靠在我肩上。一手握住她自然垂下的右手,才发现她的手凉得厉害,甚至连呼吸都凝滞住了。
周娴和我说过:李砚华曾经是她齐云分公司的直系上司,虽然年长我们好几岁,却从不端着,更因为和大家都能开上玩笑,人缘一直都不错。这样一个人猝然离世,换作是谁都很难接受。
不过,再难接受,也不至于这样悲痛。我不禁猜测:或许在与李砚华的关系上,周娴对我也是有保留的。
到了派出所,和周娴依偎着坐在大厅里看着警察们来来往往了好几趟,才有一位女警带着我们进了一间调解室;等记录的人员也到了,女警才开始询问,问的无非是我们和李砚华的关系,以及案发时间段我们的动向。由于我们全过程中有微信的聊天记录和带时间水印的照片,再配合其他警员拷贝过来的监控,很容易就洗脱了我们的犯罪嫌疑。
等到晚宴结束,其余人也都过来了。先前对接的女警原本要安排我们签字先回去,周娴提出:“我可以再看他一眼吗?”
女警有些疑惑,建议道:“现在尸体还没有清理,或许不太方便。理解你作为朋友的悲痛,但恐怕你还是等之后葬礼上再瞻仰遗容比较好,毕竟我们也要体谅被害人亲友的感受……”
“如果朋友的身份不方便……”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以女朋友的身份可以吗?”
调解室里沉默了一会儿,周娴见我们没有反应,又连忙说:“之前我不是故意要隐瞒这层关系,是因为他虽然告白了,我暂时还没有答应……我也不是不喜欢他,我喜欢,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他。其实我之前是想好了的,我这样的条件,就不去打扰别人了。我们做了那么多年的邻居,搬家后也没有断过联系,他喜欢过我很多年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不,不是我要招惹他,我自己也是在泥潭里的人,怎么可能还要把他拉下水?可是他那么执着,我……我怎么狠得下心说‘不,李砚华,我讨厌你,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讨厌你……’”
她突然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直到泪水润湿了她的手背,才试探一般轻轻松开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他,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他,从他每一次无限包容我的坏脾气开始,从他每一次强行在我无助的时候想要安慰她的时候开始,从他在暑假每一个午睡起来都给我送脆皮甜筒的下午开始,我就已经……非常非常喜欢他了。”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她几乎要跪倒在地。我赶紧扶住她,任由她栽倒在我怀里。原想她能安静下来好好平复一下心情,她却还是努力抬起头望向女警:“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他的女朋友,我能再看他一眼吗?”
女警若有所思,还是给了回复:“你克制一下情绪,我去和领导申请一下。”
周娴如愿以偿地进了停尸间,我却无法进去陪着她,只是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明明只有十分钟,却因为胡思乱想而觉得十分漫长。
原来除了是关系特别好的上下级,他俩还有这层联系。既是青梅竹马,又算得上十分有缘。只可惜有缘无分,他靠近她那么多次,却从没亲耳听她说过一次“喜欢”。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遗憾,周娴要多久才能消化呢?
“走吧。”出来的周娴一洗之前的悲痛,只剩下满脸木然,连走路的姿势都像是抽离了灵魂一般,只剩下机械的重复。
“我今天过去陪你吧?”我建议道。
周娴的脚步顿了顿,随后点点头,依旧是行尸走肉一般向前走,我只好快步赶上她的步伐扶着她,以免她的悲痛招惹来路人的不理解。
来到大厅,徐范宁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他见我们出来,也站起身,却是走到周娴面前问:“你受到了惊吓,要不要先来我家住着?心佩也方便照看你……”
周娴闻言如临雷击,却也只是将眼神挪开,木然说:“徐董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不麻烦徐董了。”说着,将胳膊从我的搀扶中抽出。
我仍是环着她的臂膀:“你干什么?我说了今天过去陪你就要过去陪你。你跟我还见外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尴尬的徐范宁,建议说:“要不,还是让范宁送我们回去吧?来都来了……”
“不用了。”周娴斩钉截铁地拒绝,从包里掏出手机就要打车,却因双手不停颤抖,连解锁屏幕都变得十分困难。我只好抢过她的手机:“我来打车。”
可怕的沉默在我们三人之间持续了五分钟后,终于等来了车。徐范宁嘱咐“注意安全”后,便默默开车跟在我们后面。透过后视镜,我可以清楚地确认跟车的保时捷的位置;转头看看周娴——她的眼神也正对着驾驶位的左后视镜,大概也发现了徐范宁一直跟着;黑暗中,那只一直牵着我的手蓦地松开了。
我不知道她和徐范宁之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可以如此决绝地推却徐范宁的帮助,我也无意在她尚未恢复的时候就开启一些会让她难受的话题,我只知道:我的周娴现在需要一个依靠,我更应该支持她。
即便她在黑暗中松开了我的手,我突破黑暗仍旧牵住就好了。
守着一声不吭的周娴睡下后,徐范宁发来消息:“我到了。”
带上钥匙出了门,到了地下车库,徐范宁的车就停在距离单元出口的不远处。他下车从后座上掏出一个行李包递给我:“你的换洗衣服和化妆品都收拾好了,另外还放了一些常用药,你的胃药也在里面。康之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他,你想住这里就先住着,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平时要记得好好吃饭,不然你也没办法照顾好周娴……”
我忍不住扎进他怀里:“絮絮叨叨的,真像个老妈子!”
头顶的声音一时止住了,深嗅一口熟悉的竹木香后,我抬头看着他,只见一张写满担忧的脸委屈道:“我只是不放心你。”
“我只是住在周娴这里照顾她,又不是深入龙潭虎穴。”
“可这是我们在一起后你第一次离开我。”
“我过几天就会回去啦!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就好了。”接过徐范宁手上的行李包,却被他一把抱住:“我都忘了:在你人生的前二十七年里,你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只是我舍不得你而已。”
我不禁笑道:“我们范宁现在是成熟的大人啦,也要学会自己乖乖在家里等我啦!”踮起脚在他脸上印上一吻,我这才跟他道别。
他说“我看着你上去”,然后打开了车大灯。
我踏着暖黄的灯走进单元门,只一转角,在大灯照不到的地方,阴冷侵袭着我,我恍然想起楼上才失去爱人的周娴,油然生出一种背叛她的罪恶感。
我最好的朋友正在受苦,我如何心无挂碍地享受幸福呢?
回到屋里,客厅仍是关着灯的,卧室门缝透出的光在黑暗中也就格外显眼。我该开门进去帮她关上灯?不,我不该——我该留一些时间让她独自消化悲伤,只要在她彻底沉沦之前将她拉出来就好。
和衣躺在沙发上,我始终难以入睡。惊心动魄的一晚过去了,可它留下的影响还在继续。不管是李砚华的离开还是尹博恩的到来,抑或是冥冥之中感觉到的徐范宁的隐瞒——我想,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总该弄清其中一两件事情。
三
原本很晚才睡着,却又是闻着鸡汤味早早醒来。一看时间才不过八点——在周末,这个时间的确算早起了;但周娴的盛情难却,我只得快速起身,换下一身颇有些违和的晚礼服,穿上包里宽松的休闲装。
周娴看了一眼:“昨晚徐董还来过吗?”
仿佛被她戳中心里的鬼,我有些慌乱道:“啊……对,我看你睡下了,就没让他上来。”
周娴问:“我一会儿去机场接李砚华的父母,要不你先回去吧?”
我摇摇头:“我陪着你。”
她眼眶又红起来了,哽咽了一会儿才道:“好。”
对照航班信息,飞机显然是晚点了。我拉着周娴坐在候机大厅,按着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她照做了,不多时便就着嘈杂的人声睡去。
类似的事我是经历过的——深藏在心底的人骤然离开,任谁也无法立刻接受,大概率要经过一些时日的失眠和厌世,才能勉强走出这层阴影。
如今看来,彼时的我相对现在的周娴或许太过幸运——可以仗着自己年轻不懂事、任性地沉浸在悲伤与失落中,无须勉强自己打起精神扛起生活的重担,假装自己金刚不坏无须喘息。
我们最终还是在下午四点接到了李砚华的父母。他们显然是和周娴阔别已久的样子,无须多言,只要为着同一个人相顾无言并不住流泪,便确认了即使多年不见,对方仍然拥有自己熟悉的情感。
我劝道:“叔叔阿姨请节哀,我们还是尽早去派出所签了字,砚华在等着我们呢。”
在晚高峰之前赶到派出所,陪着李砚华的父母伤感了一阵后安顿好两位老人,周娴总算得以抽空长吁一口气。
“心佩,谢谢你。我其实特别后悔。”她惨然一笑,“我总是忍不住去想:我还有那么多担子,我不想他和我一起承担。但是现在想来,我的不答应和不拒绝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折磨……不过现在好啦!他解脱了,折磨转移到我身上了。这大概会成为我一辈子的遗憾吧?”
她低头,垂泪:“乖乖心佩,你要听我的话:有什么想说的一定要尽快说出口,不要憋在心里,不要留遗憾。”
我看着她,冲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阿娴,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就算留有遗憾,也不要被遗憾牵绊住。”
她也把头靠在我肩上:“你也是。”
夜里,月光隔着纱窗与栅栏打在地上,偶尔被风扬起,如粼粼波光,洗去一室晦暗。周娴终于在房里安睡下,我也舒展心结,打开手机,给那个人发去消息:“徐范宁,我爱你。”
放置一会儿,那边回复了一个开心到原地转圈的小人,并附上一句:“傅心佩,我也爱你。”
“帮我转告康之:我爱他。”
“康之说他也爱你。”
“好好好,我爱这个世界,但是……”想到即将说出口的话,脸颊居然有些发热,“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特别的。”
听筒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徐范宁幸福的声音:“其实,今天我过得很糟糕。不管是董事局的事还是李砚华的死带来的影响,还有,徐家的事……但是,今天有你对我说‘我爱你’,我突然觉得今天是很棒的一天!”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远离周娴卧室的阳台边:“范宁,你知道吗:我很庆幸今天能跟你说这个话。我很庆幸我直接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很庆幸你还听得到,更庆幸你会为此感到高兴。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没办法接受李砚华死了这件事——在我印象里,他在昨天之前可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徐范宁叹道:“世事无常,这谁能想到呢?我们只能接受这一切……”
“可我不想接受,我讨厌世事无常,更讨厌留下遗憾。所以,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我就一定要马上告诉你,不要你去猜,不要你为意想不到的心思惴惴不安。其实我也不确定我们以后会怎样,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此时此刻,我和你的期待是一样的。”
“我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我也愿意倾尽全力守着我们的期待。”
李砚华的双亲在这座城市守到了尸检结束。任总代表公司出资,为那名英年早逝的员工办了一场不算隆重但较为体面的追悼会。他的朋友们远道而来,在灵柩前攒起了一片白色菊花,随后带着挚友的影子,拥抱因失独而悲痛的老人们,并自发地许诺:要代替逝者在年节时表达问候,聊以慰藉。
周娴也往逝者灵前送上了一朵菊花,犹豫了一会儿,不知她在想什么,突然用右手接了一个吻,随后覆在李砚华的唇上。
见此情景,短短几天内被悲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李砚华的双亲像是遭受到什么刺激,蓦地大哭。失去爱人的女人和失去儿子的女人抱头痛哭,平地乍起的呜咽感染了整个灵堂,即便尚未垂泪,也已红了眼眶。
我鼻子一酸,只好捂住嘴强行把眼泪憋回去。有清冷的竹木香靠近,随后头顶传来声音:“别太难过了。”
我抬头,逆着光,看不清徐范宁脸上的神色;只是从他揽着我的臂弯中感受到了他的郑重,稍微安心了些。
致哀结束,没有葬礼。按照老人的意思,落叶归根是必需的。周娴婉拒我继续陪伴的意思,搀扶着李砚华的双亲上了去往机场的车。徐范宁趁机递来一只臂膀,我见四下无人,悄悄挽了上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傅小姐何必遮掩?”
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转身——是尹博恩。他穿得不如晚宴上那样花枝招展,却仍是用料考究的笔挺套装,分外契合寒风萧瑟的肃杀秋景。
徐范宁向前一步,将我隔在他身后:“你来干什么?”
“追悼会还能干什么?默哀呗。”他随手取来一朵菊花,如同抚摸婴儿脸颊一般细细抚摸花瓣,却猛地一把扯下大半花瓣、将残骸往地上一掷。在我还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诧时,他却又笑道:“既然有过一面之缘,我来追悼也无不可吧?”
一面之缘?可我记得那天晚上,尹博恩应该是没有机会见到李砚华的,除非……“是你杀了他?”
“无凭无据,傅小姐可别信口雌黄。”他抬手指着墙角的监控摄像头,“否则,我将依法追究傅小姐的责任。”
“心佩!”徐范宁拦住我,“和他纠结这些毫无意义,我们回去。”
我望向徐范宁,这时嘉尔谟的声音突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他的温和与耐心是在掩饰什么?据我的经验,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死亡和意外。”即使心有不甘,但我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徐范宁离开。
真相仍旧晦暗不明,生活却已没有那么可怖。明天还能怎么样呢?无非是顺着应有的节奏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