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方阵 / 第十三师新星市小辑 《绿洲》2024年第2期|刘亮:火石泉
到家了!
今天是清明。我知道她身体不好、腿脚不灵便,到底是八十四岁的人了。她没法去看我,只能我回来看看她。
我终于回来了!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顺着一米多宽泛着白碱花的红砖地,双脚向正屋那扇半开半合的暗红色木门移去。脚下的路是从前走过无数次的老路。今天的脚印,就落在以前那踩踏过无数回的脚印上面。
还是那么合辙。
看起来,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暗红色木门上搭的凉棚仍然密密匝匝,透不进一丝天光;墙角,我垒起来的三角灶上坐着烧黑了半截子的铝水壶;就连那个用土块搭起来的鸡圈都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也不见垮掉。
院子中间的菜地完全荒了。两只肥壮的黑母鸡缩着脖子,伏在原先种白菜、西红柿的地方,晒着太阳,一动不动,就像地里面长出来的两棵“肉菜”。
目光中带着无限欣喜。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打量着这个寄托了我无数心血的小院。
我的视线突然凝固。
我看见卫红了,她埋着头,膝头上摊着报纸,像截没有生命的木头,端坐在客厅那张老旧的单人沙发上。她的样子让我心疼。我也猜不出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报纸,牵着她,似乎穿越了几十年的风尘往事。
看起来,她倒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瘦,一下子瘦了好多,捧着报纸的双手也触目惊心地多了些黄褐斑。不用说,她还是那么爱干净,身上衣衫利利索索,花白的头发被发卡服服帖帖地拢到脑后,挽成一个不大的髻。
她看得很入神。
我看得也很仔细。是的,只要有她,家的感觉就是实实在在的;当然,也只有她才能让我产生这种奇妙而温馨的感觉。
我吸了吸鼻子。
不过一刹那,我便从房间纷繁复杂的各色气息中,找到了属于她的味道。
那是栀子花的香味,淡淡的,不浓郁,不张扬,但却独特、格外醒脑,虽然淡,却绝不会被别的气息掩盖。是的,六十七年前,我到师里开会,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身上这种香就深深地打动了我。当时,她刚从湖南浏阳支边进疆,而我,别说还没见过栀子花,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过。但是就为这香味,我娶了她,把她也带到了火石泉。后来,跟她一起回老家,就在她家后山上,映入我眼帘的是满山遍野的栀子花,白成一天云,香成一片海。
这么多年过去,那一幕、还有那种清香,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藏在我记忆深处。
我找到了属于我的味道,男人的味道,不太好闻,但它已经跟房间里的气息、跟卫红的气息浑然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是的,我的气息从来就不曾远离过她,远离过这个家。
一眨眼,你就走了13年了,卫红喃喃地说着,然后低头,举起那张报纸,读了起来:
一个美丽的传说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尽管这样的故事在今天听起来就像是传说——一个美丽的传说!
六十年前,火石泉还是一派荒凉,亘古的荒凉。有那么一个清晨,来了穿着军装背着枪的那样一群人。他们站在荒原上,身披霞光,展目四望。
眼前的一切没有使他们退却,他们用足以开天辟地的眼神犁开连天的衰草、砾石、碱包,指点江山、豪情满怀:
“这儿都要变成良田!”
“那边要种上树!”
“林带旁边还要修渠!”
“家就安在林带边上!”
…………
他们放下枪,拿起镐。于是,火石泉荒原上有了渠,有了水,有了第一抹绿色,有了鸟雀啁啾,有了麦浪与稻香,有了蝉鸣与蝶舞,有了地窝子和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默默流淌的汗水、献血浇灌出无尽的生机与活力。
他们继续劳作,从干部到战士,干的是牛马活,住的是地窝子,吃的是又粗又硌牙的黑面馍加咸菜,就连这都不能管饱。他们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一边劳作一边歌唱:“天山高、顶着天,戈壁大、大无边。狂风吹得天地暗,沙石打得眼难睁。挖地窝,把家安,冬暖夏凉真舒坦。凭咱一双万能手,戈壁滩上盖花园……”欢快的歌声在荒原上四处飘扬,打破了火石泉荒原绵延了无数个世纪的沉寂;他们在广袤而又荒凉的火石泉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植树造林,节衣缩食创建工矿企业,为今后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火石泉城镇也有了最初的雏形。
后来,他们脱下了军装,不再有军衔军饷,可他们仍是永不转业的屯垦戍边大军,仍在保卫边疆、开发边疆、建设边疆以及促进各民族的大团结。这个群体有一个光荣而响亮的名字: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他们都是兵团战士。
崛起的火石泉新城可以作证,这些兵团战士把青春、生命、子孙全部献给了那片荒原,留下的是一片片林网密布、阡陌纵横的绿洲。
六十年,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尘沙,几乎是弹指间,戈壁荒原就变成了塞上江南。如今的火石泉,一个内部功能合理、生态结构良好、生活环境舒适优越、社会文明进步、富有文化气息和军垦特色,集办公、教育、医疗、商贸等服务业为一体的现代化城区已初具规模。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楼房,一条条宽敞笔直的大马路,一排排树影婆娑的绿杨垂柳,一片片整齐的绿地、一行行排列有序的健身器材,一盏盏令人眼花缭乱的彩灯……共同勾勒出一幅秀美的画卷。如今的火石泉人,已经实现了“在公园里学习、在公园里工作、在公园里生活”的目标。
兵团儿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六十年,火石泉脱胎换骨;六十年,火石泉破蛹化蝶;六十年,火石泉浴火重生……六十年,火石泉真的改变了摸样。
奇迹就这样诞生,“传说”就这样成为传奇。
“小雅说,你就是这个传说的主角,这篇文章其实就是写你的……”一篇文章读完,卫红大口喘了几下,话说完,陷入了沉默。
我也是感慨万千。
一方面是为小雅。小雅是卫红的女儿,我们的外孙女。我走时,她才16岁,现在快30岁了,却还是不找对象不结婚,一家人都为她着急。
我自然也急。
另一方面,是为小雅写的火石泉。看样子,这是她为红星二场建场六十年而写,好几年前的事了。她写得真好,当年,我们在戈壁滩上开荒,是因为军粮不足,本地人少地薄,征不到粮;从内地运,供给线太长不现实,只能靠自己种。第一代老军垦,估计谁也想不到,一代又一代人,经过六十多年的建设,一片荒地,怎么就长出了这么多楼房、马路、林带和人烟?
就像文章的标题,这真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卫红忽然仰起脸,目光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带着点迷惑,缓缓地,从房间里一点点地扫过去。
我的视线很自然地追随着卫红。
衣柜、方桌、电视柜、茶几、长沙发……不但没有更换一样,连位置都没有动。
墙上,那幅一米多长,以蓝天白云、蔚蓝色的大海、几块礁石为背景的名叫《海之韵》的风景画,还是1986年我出差到上海时买的,买回来就一直挂在那,画对面的墙上,是一个旧像框,里面夹着一张放大了的双人黑白照。我和卫红,微笑着依偎在照片里,算一算,已经过去了63年,一个多甲子了。
卫红久久地凝望着那个旧像框。
我久久地凝望着卫红。
卫红说:“你不是喜欢听我唱歌吗?我唱给你听——”
“英雄的军队铁打的汉,钢铁意志坚又坚,挥动铁拳砸碎了天山,挖石头修水渠,灌溉良田嗨呦嗬……”
本来,我以为卫红会唱《浏阳河》,卫红平时最爱唱她家乡的歌。没想到,卫红唱出的,竟是《红星渠联唱》,我最爱听的一首歌。
仿佛一片沼泽,但却是美丽的沼泽、幸福的沼泽,我一下便陷了进去。
我知道,这么多年,卫红一直爱唱爱跳,前些年,她身体还好的时候,她把自己的时间、精力主要用来教退休老人跳舞、唱红歌,广场上,每天都少不了她灵便的身影;为了便于教学,卫红还为大家代购了几十本《老歌经典》。于是,《浏阳河》《红星照我去战斗》《中国朝前走》等老歌便整天悠扬在火石泉上空。
在我的注视中,卫红眼帘低垂,头微微地摆动着,唱得深情而又投入,虽然嗓子有些沙哑、略显沧桑,可卫红的声音悦耳,饱含深情,把我又带回了那个火红的年代。
红星渠是一条光荣的渠。
当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军十六师挺进新疆进驻哈密后,征程未洗,鞍马未歇,开始一边剿匪、帮助地方建立政权,一边响应毛主席“一手拿枪,一手拿镐”的号召,仗剑扶犁,开荒造田,解决粮食问题。
开荒种地必须有水,当时部队的首要任务是修渠,官兵们凭着血肉之躯,加上十字镐、坎土曼、挑筐等简易工具,战天斗地,至1953年3月,经过9个月的建设全长37.5公里的水渠基本竣工,当年4月5日正式开闸放水,有了水,也就有了发展的基石。
这条渠,因为部队代号是“红星”,被命名为“红星渠”。再后来,渠越修越多,为了区分,就变成了红星一渠、红星二渠……这么一直排下去。
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物资匮乏,当年全连只有8顶帐篷。其中一顶做伙房,一顶用来办公兼干部住宿,剩下的6顶只能按班分配。每个帐篷里挤十几号人,全都打地铺,一个挨一个,洗漱用具和生活用品都放到帐篷外边,戈壁滩上的大风常常把脸盆、水桶刮得满戈壁滚。当时,战士们每天要劳动十多个小时,没有星期天更没有节假日,开工后没有休息过一天,就这样终于修成了红星渠。
说我们苦,可要跟其他战友比,我们干的这些活,应该说是最安全也是最轻松的。说危险,在天山上炸石头的人最危险,听说都有战士牺牲了;要说累,从山上往下运石头的人、磨砖粉做“代水泥”的人,比我们累得多。那时候没有水泥,战士们便将烧好的红砖磨成粉,与石灰按一定比例拌在一起做成“代水泥”,效果非常好。当时,工地上传着一个真事:磨坊里有一头大骡子莫名其妙就死了,剖开一看,肺里面全是红的、厚厚的一层红砖粉……
这些,我都是亲历者。
正沉浸于往事卫红又开口,我知道,你最喜欢听的,是跟战士、打仗有关的歌,这首《浏阳河》,不管你爱不爱听,我也唱给你听: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啊,出了个什么人,领导人民得解放啊……”
好听好听,我爱听!我很想这样回答卫红。是的,她没说错,以前,我是只爱听那些跟战士有关的歌、跟军队有关的歌、跟打仗有关的歌。但今天,我第一次发现,《浏阳河》虽然跟打仗无关,可也这么好听。歌声中,我似乎看见:弯过了九道弯的浏阳河,清亮亮的河水波光潋滟就在眼前流淌……
真希望能再活一次,我要告诉卫红,我喜欢这首歌。我喜欢她唱的每一首歌。我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可是,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一曲唱罢,悠扬的歌声在室内萦绕着,久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卫红低下头,十指弯曲、根根变形的两只黑瘦的手绞在一起,陷入了沉思。
我从卫红身边走过,一件件抚摸着那些用顺了手的旧物件:烟灰缸、茶杯、暖壶、剪刀还有抹布,都很旧了,旧得让人感伤,一种沉潜久远的与生命与时间有关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从心底涌起……
它们,都是我亲手布置,按卫红的要求布置的。我相信,每一件东西上面都还残留着我手掌的余温,还有我的指印,和卫红的指印交糅、重叠在一起,永远也拣拾不清,再也分不出你我……
往事,一幕幕重现于眼前:
卫红坐在沙发上,脸上透着星期天特有的轻松、惬意,手里抓着一件织了半截的藏青色毛背心。
“来!试试。”卫红眼睛里闪动着一股母性的温柔,声音里却有着一股撒娇的味道……
卫红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样子,初生的婴儿横抱在她的怀里吃饱了奶刚刚睡着,嘴角还噙着一股甜甜的笑意。
“哎!你咋还不把尿布洗了?”卫红匆匆眄我一眼,用嗔怪的语气说……
卫红坐在沙发上,一脸疲惫,昏昏欲睡。我进门后,看了卫红好一会,心底忽然涌出个念头。很快,我端着洗脚水,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蹲到卫红面前,给卫红脱鞋脱袜子,认真地搓洗起她的脚丫。
“好了!”卫红终于回过神来,笑了,“想不到,你这个老军垦老革命,还挺会给老婆洗脚的。以后,你得经常给我洗啊!”
我答应了,可事实上,那是唯一一次。
这事,成了我现在最大的遗憾。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根钉,我本不该说话不算数。
更重要的是,那些年,我一心扑在工作上、一心扑在全场上万人身上、一心扑在火石泉这块土地上。卫红为了我、为了两个孩子、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我理该让她开心才是。
…………
“唉——”卫红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头抬起,眼睛却阖上了。
屋里很静,一片静寂中,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至今不曾消散的其乐融融的温声笑语。我不知道,她是否也能听见。
“哥哥大、哥哥大……”院子里的一只母鸡叫了起来,满是得意、迫不及待地邀功请赏。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卫红的呼吸短促,嘴明明张着,气息却出不来;卫红的脚步声也有些钝重,一步一步,仿佛木槌砸在地上。
卫红身体真的是太虚弱了。我的心悬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她踱步出门,想去扶她却又无能为力。这可真让我难过。
“外婆……”院门一响,一个女声传来。
听声音就知道,是外孙女小雅。来不及细想,我决定先躲起来。
躲到门背后,这才想起来,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可我还是害怕。从小,小雅就是“鬼精灵”,眼睛尖,耳朵也好使,就是胆子小,我可不想吓着她。
一股桔园的馨香从身边飘过,小雅扶着卫红,向沙发走去……
“上回来,鸡圈不是倒了吗?你咋又垒起来了?”卫红坐好,小雅口气中满是埋怨地问。
“那是你外公垒的,弄好,也多个念想,”卫红幽幽地叹了口气,“夏天,等身子骨好点,能走动了,我还想把你外公开的菜地也整好呢!”
“真搞不懂你,房子都这样了,要给你收拾,你不愿意。我亲爱的外婆啊,现在,整个火石泉,再找不出第二家用报纸糊顶棚的房子了,”小雅看了一眼头顶仿佛随时会塌的报纸顶棚,“还有,那鸡圈、菜地,给你说塌就塌了、荒就荒了,让你别弄,你偏要弄。”
“唉!别说你不懂,我也搞不明白……”卫红也仰头,久久地、久久地,看着陈旧过时的顶棚,似乎那儿藏着答案。
不用寻找,我也知道那个答案。那顶棚、鸡圈、菜地……都是我和她利用星期天、利用节假日、利用每一点空闲时间,一点点整修出来的。
那就是家的真谛。
我们这些老兵,打了那么多年仗、守了那么多年边、种了那么多年地,归根到底,就为了有这样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说的是小家,也是大家——国家。
这些,小雅还年轻,不会懂的。
况且,这房子是旧,可比起以前,已经好太多了。
建场之初,我们住的是地窝子。
刚退下来那几年,学校每年都会邀请我,给学生讲革命故事、作报告;我走以后,卫红身体好的时候也常去学校讲。
如今的年轻人,应该都听过地窝子的故事——
很多年前,这儿还是一块“无风一片白,风起白满天”的盐碱地。
1952年7月,一支英雄的部队奉命,在火石泉以南的大片戈壁滩上开荒建场。
建场之初,火石泉的土地上除了有些许红柳和骆驼刺,几乎没有其他的植物。没有条件盖房子,战士们就在地下深挖两米,用红柳枝和着盐碱土做顶棚,搭出一个个地窝子。有位河南母亲送姑娘远嫁到此,看到地窝子。这位母亲当下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的婚事。可是女儿执意留下来:“我既然已经来了,就不回去。这地窝子他们能住,我也一样能住。”就这样,战士们住着地窝子,吃着剁碎的骆驼刺叶子煮的野菜汤,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与天斗,与地斗,顽强地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生存下来,大家还苦中作乐地为地窝子做了首打油诗:“地窝子好、地窝子强!地窝子冬暖夏又凉!咱这戈壁盐碱滩,处处暗藏的是营房!”当年耕种主力骡子和马,有时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踩在地窝子上,就会陷进地窝子里。
就是在这种条件下,战士们凭着血肉之躯,加上十字镐、坎土曼、挑筐等简易工具,建成了红星二渠,有了水,便可以治碱开荒。
因为盐碱重,前苏联农业专家曾断言:“这是一块根本不能耕种的土地!”而拓荒的军垦战士们却不信这个邪。
最初,由于部队指战员没有治理盐碱的经验,如何治理盐碱就成为摆在广大干部战士面前的一大难题。经过反复实践,大家发现了“碱由水来,碱随水去”的规律,于是决定用水泡碱。治碱方法找到后,部队上下齐参战,挖渠引水、掘沟排碱,在条田里依据地形打起纵横交错半人高的埂子,把田地划成几十、几百平方米不等的畦块后,放水泡碱。炎热的夏季,戈壁滩上无遮无掩,战士们头顶烈日,身上被晒得脱了皮,渴了喝口冷水,饿了啃口干馍,顽强地坚守着治碱阵地。傍晚,蚊虫像飞扬的麦糠扑到战士的头上、脸上、手上、胳膊上,叮得人奇痒难忍。为了躲避蚊虫叮咬,战士们把草帽周围缝上纱布,遮住脸,眼睛前面用铁纱缝个小窗,还有的干脆全身糊满泥巴,抵挡蚊虫。每天浸泡在酱紫色的盐碱水里,腿上、胳膊上蚀出一条条血口子,盐碱浸入血口处刺痛钻心。但是,再大的困难和痛苦,也丝毫没有动摇战士们征服盐碱的决心。
每块地在连续冲洗二三十次后,需要测试土壤盐碱度以确定能否种庄稼。没有测试仪器,战士们就用嘴尝,咸味是盐,凉味是硝,苦涩味是碱,直到这三种味道都没有了,就可以种庄稼。
说不尽的苦,道不完的累,战士们硬是在这片亘古荒凉的土地上,育树成林、开出良田,并夺取了小麦高产,创造了奇迹,有力支援了国家建设。
就这样,从地窝子起步,红星二场越来越富越变越美。人们也从地窝子搬出来,先是土块平房、然后是红砖房,再到楼房,住房条件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如今团场到处楼房林立,却依然保存着兵团范围内最完整、规模最大的地窝子遗址,被列为兵团屯垦戍边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年有大批游客前来参观缅怀。
从军垦战士的家到旅游景点,就是这些地窝子,见证了团场从戈壁荒滩到现代化小城镇的全过程。
六十余载寒暑交替,会使人们淡忘很多,然而历史不会忘记:从地窝子里走出来的一代又一代军垦人,为了这一片绿洲,在这片土地上所演绎的一幕幕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壮举,更不会忘记,那六十余载激情燃烧的岁月。
是的,那些苦难辉煌,我永远不会忘记。
卫红也不会忘记。
所有人都不该忘记。
“我知道,这个家,里里外外,到处都有外公的影子,所以你才舍不得。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不是天天埋怨外公吗?”小雅打开挎包,拎出一塑料袋橘子,麻利地剥出一个,塞到她手中。
“你说我怨他,我能不怨他吗?支边来新疆以后,我本来是在师里上班,跟他结婚以后,两地分居不方便,我才下决心调过来,从师里往这调的时候,组织上说得好好的,食堂、幼儿园、大商店随我挑,反正是正式工人。结果,我一来,他偏说食堂、幼儿园、大商店都不缺人,他要做表率,硬把我弄到了‘五七连’,挖排碱沟、挖硝、扛包……你说,什么苦我没受过。再后来,‘五七连’一解散,弄得我连工作也没了,这算一回;为你舅的事,他又把我的心伤透了。你说,年轻人,哪个脾气不大,不就是打架吗?他才十八呀!就要判刑?我跪在地上求你外公,让他站出来说句话,可他这个场长硬是铁石心肠,一声不坑。那可是他唯一的亲生儿子啊……”
卫红啜泣起来。
卫红的话,锥子一样,一下下往我心里扎着。
我承认,我确实是像卫红说的那样铁石心肠。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曾经是一个战士,我的每一天都是战友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绝不能糟践,不能做任何坏了良心的事。
我没有太多的企求。人生一世,捏着拳头来,撒开手去。死的时候,最好是能问心无愧。
这有什么错?
“行了!外婆,你也别伤心了。”小雅掏出手绢来给她拭泪,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外公其实人不错,今天上坟,好多人都说,外公那样的干部现在少有,大家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是吗?”
“特别是王老五,他可是场里有名的老上访户,都说他蛮不讲理难缠得很。今天,他也说外公好。”
小雅的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王老五我很熟,五十多年前,他从河南自流来到新疆,一到火石泉我们就认识了。最初让我记住的,是他的名字王老五,这是他的大名,不是外号。随后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嘴太碎、满口跑火车爱发牢骚。我在位的时候,王老五就经常到场里找事,想换工作、想换地、说别人欺负他了什么的,被我骂过好多回。想不到,我死了,他竟然会说我的好话。
“你外公对人、对工作那是没得说。到外头出差,他连旅馆都舍不得住,不是到人家办公室蹲着就是去亲戚朋友家;当场长那么多年,公家东西没往家拿过一点。我是怨他。可我也佩服他,从来就没有恨过他。你外公是讲原则,可他心好。结婚几十年,他一指头都没有碰过我,连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他当场长,在外面谁不敬重?可回到家,对我是百依百顺。你记住,心肠好的男人,啥时候都是金子。人不能光看外表,不能光听他的花言巧语,你往后可不能吃这方面的亏……”
“我知道,知道外公对你好,整个火石泉,没人不知道这事。我听我妈说,她小时候,每次外公出差,都要带回好多零食,都是你爱吃的,什么云片糕、绿豆糕、花生糕什么的;还有桂圆、柚子、枇杷……那些新疆没有的各种水果;知道你爱吃老家的茭白、冬笋、藕,每次他出去都要想方设法给你带,其他人出差去南方,他也要嘱咐求人给你捎。我对小时候的事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桌上有什么好菜,他老是往你碗里夹……”
“知道就好,咱们女人嘛,一辈子,就求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
“我的好外婆,你就别给我操心了。”
“咋能不操心呢?当年,你舅舅一出狱就跑了个没影,这么多年都没回来,我想操心都操不上,只当他已经死了。你妈呢?三个孩子,你姐你弟都成了家,就你一个单着,我不操你的心操谁的心。这么大人了,还等什么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张口闭口就是‘爱情’,什么‘爱情’?我跟你外公,我们就没有讲过什么‘爱情’,你外公嘴笨,在我印象里,一直到死,从他嗓子眼里,都没蹦出来一个‘爱’字,不光是他,那时候人嘴都笨,不会哄人不会说好听的,可我们不照样过得挺好?”
我低头,无语。她的话,说得让人心酸。
在我的记忆中,这一辈子,我确实没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那样的酸腔,想一想嘴里都要泛酸水,怎么可能出口。
唯有一次例外。
记得,那是一个麦收时节。
每年八月收麦子,是兵团生活中最苦的活计之一。
那时的麦收,各个单位都采取“人海战术”,不分官兵大家齐上阵,每人任务是七分地,为了在完成任务的基础上尽可能多收,各单位都会举行割麦子能手大赛。当时的人都重荣誉,哪怕奖品只是一条毛巾、一双手套、一件汗衫,大家依然会使出全力,全都争先恐后地挥舞着镰刀,争当冠军,都怕被别人落下。
那是一个晚上,天上有着很好看的月亮。我一直认为,火石泉的月亮,是天底下最好的月亮,也是因为那天晚上。
银白的月光下,只看见,镰刀频频挥动,麦秆儿整齐倒下。刚开始,大家每人四垄在地头排得很整齐,但过了不多久就有前后之分,一会儿,张三冲到前面去了;一会儿,李四又追了上去;再一会儿,王五和赵六又撵到前头去了,整个麦田静寂而又紧张。动作稍慢的人,渐渐地,便只能看到前面的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你歇会,等等我!”快到地头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喊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
“我说咋回事,割着割着,四垄就剩三垄了,你还怪有眼色的。我本来还以为,你管着全场,根本没空管我呢。”卫红的声音柔柔的。
我回过头,卫红已经站到了我身后,沐浴在亮闪闪的月光中。我起身站稳,那一刻,我看见,她眼睛中亮盈盈地,有月亮还有我。
就是那一刻,我的心一动,莫名其妙冒出一句,“管,肯定管。我向你保证,这一辈子,我都会保护好你的。”
那是我这一辈子,对卫红说过的唯一一句软话。
也许,我是真的不懂什么是“爱情”,可我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一心一意。
“你说,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啊?”她又开了口,眼睛里铺着那晚的月色,格外柔美。
小雅不开口,久久地沉默着。
你说啊!我在一旁跟着着急。现在,小雅的终身大事,早就成了我最操心的问题。如果说条件不好、不优秀也罢,可她不光长得漂亮,能力还那么强。大学毕业,回来就进了场宣传科,年年全场发稿第一。工作三年多后,赶上团场改革,人员分流。她第一个主动要求离了职。本来,大家都以为,她会到她妈的干果加工厂帮忙;没成想,她自己在网上开了一家店,先是卖她妈加工的大枣、葡萄干,后来销路扩大,又到处收别人的干果卖。现在,她卖出的干果不光销往全国各地,有些还出口到了国外。她自己买了车,还在哈密市买了楼房。
这孩子,跟她妈一样,干什么都靠自己,有主见。
当然,很多人都说,她们是遗传了我的性格。这个我爱听。
“这橘子还挺甜的噢!”良久,小雅岔开话题。
“不错。小时侯,你最爱吃橘子了。有一回,你外公开会回来,给你们姐弟带了糖,还留了一个橘子,准备偷偷给我。结果,也被你给翻出来了。你外公让你分几瓣给我、给你姐你弟,你倒好,一下全塞嘴里了。”
两人同时笑了。
“外公最好了。除了抽烟,什么东西都让给我们吃。”笑了一会,小雅又道。
“那是,你外公嘴不谗……”卫红张着嘴,说了一半,忽然住嘴。
“怎么了?”小雅问。
“你外公……”好半天,她开口,神情有些恍惚、有些忸怩,“以前,家里买橘子你外公很少吃。他说他不爱吃橘子。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哦?”
“唉,你外公呀。我想起他以前说过的一句话了。”卫红的神情有些忸怩。
我有些纳闷。我不知道卫红想起来的是一句什么样的话。但看起来,卫红已经明白:其实,我也是很爱吃橘子的。
“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卫红兀自唠叨着。
卫红和小雅还在聊,聊的是网购。
不用说,小雅已经成功地转移了话题。今天,我是不会知道答案了。但我相信,小雅肯定会找到一个好男人、会生活得很幸福。自立自强的姑娘,她们理应幸福。
走到我和卫红合影的相框前。虽然相框已经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但我还是把它又擦拭了一番。真想,能附身在这个相框上。天天被卫红温柔地抚摩、擦拭。
是的,我不想走。
我想留下来。
这是我的家,我灵魂的永远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