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题材电视剧创作圆桌对话 金融有道 方显价值
2024年热播的3部金融大剧,从民国讲到当代:年初的《繁花》再现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股市风云,《追风者》借20世纪30年代金融视角透视革命斗争,《城中之城》距离观众当下的生活更近,展现了2017年以来加强金融监管和金融行业高质量发展、进一步服务百姓生活的全景图。金融是什么?是情义人眼中的人情世故、爱国者眼中的立身信用、从业者眼中的道德底线……本报特邀请一线创作者与专家学者围绕金融题材剧创作难点、重点展开讨论。
——编 者
主持人:
许 莹:《文艺报》艺术评论部编辑
对话嘉宾:
姚晓峰:电视剧《追风者》总导演
吴 楠、田 雨:电视剧《城中之城》编剧
戴 清:中国传媒大学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视听专委会秘书长
《城中之城》剧照
《繁花》剧照
《追风者》剧照
在专业性与通俗性两方面做到平衡
许 莹:先请戴老师根据您对今年金融题材电视剧创作的整体观察,分析下近一段时间金融题材电视剧受观众与市场青睐的原因是什么?
戴 清:对于金融题材电视剧创作的探讨应放到整个行业剧发展的大背景下去看。比如我们讲前一段时间的脱贫攻坚题材剧就是农村题材剧的延续。金融题材剧火爆是行业剧成熟发展的标志性特色。对创作者而言,他们对电视剧的专业性表现越来越重视,而且编剧在这方面的知识积累、知识背景都有了非常大的提高,不像过去大都是披着职业剧外衣的偶像剧。创作者在深耕行业剧的过程中,自然会把目光向历史延伸、向当下开掘;对受众而言,金融题材剧本身自带戏剧性,比如股市的波峰波谷、红色还是绿色、牛市还是熊市,这些都牵动着股民的心;对表现对象而言,从事金融的多是人才流动动力学中的一批精英,创作者去表现金融题材,也是把时代弄潮儿的生活、情感、职业生涯呈现在观众面前,特别是要将像冲浪一样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带给我们。
许 莹:金融题材电视剧创作既要有专业严谨性,又要让观众看得懂,不至于在行业术语与烧脑数字中丧失了对剧集表意的兴趣。那么创作者在专业性和通俗性这两方面是如何平衡的?
姚晓峰:在我看来,金融题材电视剧创作既有门槛又没有门槛,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方面金融是非常专业的行业,而从事金融的人又是相对数量较少的精英人士,他们身上带有一定的神秘性,普通老百姓很难接触到行业内部的专业知识;另一方面,现代人同金融息息相关,我们每天都会接触到这些东西,像证券、基金、股票、期货、国债等等。怎么平衡专业性与通俗性之间的关系?我们从不难的角度切入,从普通人的视角进入一个金融行业。具体到《追风者》,就是普通青年魏若来从拼命抓住中央银行招人的机遇开始,结识了自己在金融领域的师父沈图南和地下党员沈近真,后又在一系列金融事件的引爆中见到了国民党金融领域的诸多腐败与黑暗,在公道正义与国家未来面前,他坚定地选择了红色信仰,加入中华苏维埃国家银行,并逐渐成长为我党独当一面的红色金融家。而围绕魏若来周围,他身边的一众普通百姓也被带入到血雨腥风的金融战场。我们着重表现一系列金融操作给普通人带来的影响和结果,而没有过多涉及背后纷繁复杂的操作过程,比如我们去呈现普通人发小财的喜悦、投机的贪婪、被割韭菜后的绝望等等,因为这样的情绪反映是当下普通民众所能共情的。
吴 楠:写金融题材剧其实是有陷阱的,整个的运作逻辑不是生活逻辑,它专业性极强,有很多壁垒。比如有这样一个情景:“不走表内走表外”,我们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银行人已经能够感觉到极大的戏剧张力了。我们在写《城中之城》的时候会遇到无数这样的坑,然而在电视剧里你不能和观众说表内是什么表外是什么,根本没有机会做名词解释。不像看动作片,拔刀、拔枪等动作一亮,武力值多少就全明白了,金融题材的武力值观众是很难看懂的。我们不能强行要求观众去理解,但你毕竟做的是金融剧,不能挂羊头卖狗肉,还要把专业放到一个合适的戏剧情境里来,但又不能影响观众对故事的理解。我也在想我们常说的行业奇观,我发现奇观是对不同人有不同效应的,金融内部人觉得这叫奇观,但是观众未必觉得,你最后所有用力的结果会发现,大家其实更多关注的还是人物关系。
从史料与生活中来,到戏剧情境中去
许 莹:实际创作过程中各位走进金融行业的具体方法是什么?
姚晓峰:我主要是查史料,我对经济学和历史都感兴趣,因此看了许多经济类、历史类书籍,对经济类词汇、专业术语、彼时的世界格局环境都还比较了解,像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金融危机间接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民国经济史、红色金融史等等。拍这部戏之前,我正巧看了《宋子文传》,发现原来宋子文和孔祥熙的冲突如此激烈,“民国四大家族”之间相互利益也谈不拢。《追风者》找到我后,我一看剧本涉及的年代就特别感兴趣。大家也可以在剧中看到,我们除了在剧中表现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经济斗争,还展现了国民党内部各方势力与帝国主义势力之间金融角逐的精彩场面,最后层层揭露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当时的国民经济深受其累。
田 雨:我们进行了大量采访工作。像《城中之城》中的编剧卞智弘老师采访了很多银行行长、地产从业者、审计等,我采访了大量普通柜员、基金经理等。除了原小说的基础,许多他们的工作习惯、生活细节都是采访得来的。两年多的剧本创作过程中我们一直在陆陆续续通过采访获得鲜活的一手资料,这是一个从未间断的过程。
吴 楠:需要补充的是,我们做的很多采访是按图索骥式的。采访过程中我们也一直和专业人士强调,我们已经有大量故事、有非常清晰的行进逻辑,比如阳光计划、惠农、做通道等基本都是有案例的,业内人士一看电视剧多多少少都能找到案例原型。我们这部剧的金融顾问夏心愉老师给了我们很多帮助,有一些故事相当于我们找她“定制”。比如剧中戴行这一人物形象。小说只是在开篇讲到陶无忌入行第一天时,戴副总坠楼了,但是戴副总是怎样走的并没有涉及。他违规了、但是他初心是好的,他没有给银行带来损失、但是给个人带来损失,我们给出这样的结果相当于给金融顾问老师划道,金融顾问再去回顾她自己的储备和案例,有针对性地给我们讲这些故事。后面的运作方式也基本如此,我们采访后再对这些故事进行改造。这些故事一边从生活中来,一边要符合我们的戏剧情境。
寻找改编价值与原创思维的共生路径
许 莹:《繁花》《城中之城》都有文学改编的基础,它们的改编得失与难点在哪里?《追风者》是原创剧本,创作者对于时代大环境同个人命运的关系有何思考?
戴 清:《繁花》距离收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繁花》的影响还在继续。彼时我们更多沉浸在作品中,现在我们拉开一段时间跳出来看,《繁花》的改编是带有创造性意义的,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继创”的过程,也就是不完全忠实原著、继续创作的过程。电视剧《繁花》展现了更加烟火气的上海,但是对于年代变迁的沧桑感的展现不足。剧版《繁花》目前的呈现同原著相比还存在差距,原著中的那种人生命运的况味,尤其是几十年的变迁,在剧中被绮丽迷离的影像所取代,而少了从生活滋味到命运沉浮再到人生况味、供观众反复咀嚼的绵长情感。《繁花》如果更忠实于原著,那么历史沧桑感会更浓,当然那样改编可能也有它的损失,现在是创造了更具导演风格、王家卫版的《繁花》。
吴 楠:滕肖澜的小说《城中之城》是一部良心之作,她对行业发展、人性剖析等各个方面的认识很深入,可以说已经回答了最难的问题。我们是在她的基础上做改编,我想这部剧如果让我们从原创开始做可能做不到这个地步。我个人认为这部小说的最大贡献在于,它打开了赵辉这一视角,小说中赵辉这一人物形象有灰度、有丰富层次,又是特别的、新鲜的。此外,小说展开了赵辉被围猎的过程,这一围猎过程不仅为电视剧提供了情节价值,还提供了思想价值。我们说到影视改编,很多时候不是说小说自身好不好,而是要去考虑小说对于电视剧改编的价值。
改编过程中,首先要确定的是这个故事的核心是谁?原小说中也有陶无忌、赵辉、苗彻,但我觉得小说的核心是赵辉。我们要做的一个最大改变在于把核心视角放在陶无忌这边。我个人认为也不仅仅是因为审查,还要考虑到观众的内在需求,观众对光明有内在的情绪需求,但绝不是廉价和概念化的。所以在后面的工作当中,其中一个重点工作就是要把陶无忌提起来,全面提升他的个人故事和情感关系,那么就涉及田晓慧这一人物角色。在原小说中,苗晓慧是苗彻的女儿,我们要把二人之间的父女关系拆开,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出现银行年轻人多是裙带关系的非普遍性设置,另一方面是我们需要在剧中用人物带着行动走,田晓慧作为男一的核心关系,打开了小说里提到的非银机构的操作乱象与灰色地带,不仅深层书写了年青一代面临的种种诱惑,也拓宽了金融系统更多向度的呈现。
此外,我们还把谢致远的线索延续了。小说中薛致远作为重要的对立面到中间就没了,对于文学作品而言矛盾没有必须要升级的要求,但是电视剧需要矛盾不断升级。怎么升上去?小说没有提供。沈婧就是我们新加的人物,沈婧负责后半段提升矛盾,在结构上她要为谢致远报仇,她有强烈的个人动机要把赵辉拖入深渊。
田 雨:剧中我们增强了赵辉在银行做实绩的部分,展开描绘了银行的惠农和阳光计划等,但是九正一邪,在那一邪的处理上最容易出问题。此外,我们在改编时赋予了周琳这一角色质朴的底层劳动者的色调,她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工具人。相较小说,我们更强调让人物关系始终保持在一种戏剧“压强”下,增强人物关系的复杂性,充实该剧的体量。
吴 楠:是的。我们要展开他们在行动中遇到的困境,把观众带入进去,观众才能理解他们的难。这部戏的核心就是难,难是最大的戏剧张力。
姚晓峰:我们是从小人物的视角切入,讲述普通人如何被时代所“裹挟”。用裹挟能更好理解你说的人物和时代的关系问题。《追风者》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那时正经历天翻地覆的变化,置身其中的许多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这一表达有一些启蒙的意味,如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样,每个人都在追赶时代的列车,却又在时代的裹挟中改写了个体命运。我希望年轻人能从中获得思考,即便被裹挟也能够有自主选择的笃定心态,不躺平、不迷茫,要对信仰有追求。
许 莹:今年这三部金融题材剧都涵盖了对上海地域文化的书写。历史和当下在这里交织,正所谓“十里洋场烟花地,风云际会上海滩”;满目繁华亦有穷街陋巷,小人物苦中作乐求生存的故事也在这里上演。
姚晓峰:通过两极化的营造,观众在《追风者》中不仅能够看到带有烟火气的七宝街,也能看到英、法租界的纸醉金迷。魏若来是跨越阶层的,他从里弄来到另外一个十里洋场,在两个世界里穿梭挣扎,我要把人物置身于最底层和最高大上的两极化空间里,用视听语言构建出典型环境,也只有在这种典型环境里才能塑造出典型人物,我临时为周姨加的那句台词“发达了别忘了我们”才愈发振聋发聩。
戴 清:是的,应该说这三部剧都有对这种地域两面性的呈现。《繁花》还有沪语版,在我看来它对地域的挖掘最为充分,这和它重视影像、方言等有关,也与王家卫的导演艺术风格有直接关系,在语言习惯、对上海女性摇曳生姿的魅力展现等方面都做得较为出色,当然,《繁花》里也有大量对烟火琐碎日常的呈现。《追风者》中大上海的两面性也被呈现得淋漓尽致,人物既接地气,又有金融行业精英的职业特色,在生活实感和职业神秘感两方面做得较好,使得作品能够扎得进去、升得上来,这是一种优秀的、智慧的剧作巧思。《城中之城》也是,既有陆家嘴金融大佬的欲望书写,也有年轻人的奋斗过程,尤为难得的是,它把金融的波诡云谲、险象环生的氛围渲染得较为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