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灯火深处(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2期 | 阿占  2024年04月24日14:44

1

野馄饨紧邻着啤酒屋,门脸一样狭促,旧瓦一样凋敝。啤酒屋没有招牌,野馄饨也没有,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啤酒屋的故事以前讲过,里面有小五哥。野馄饨是个新故事,在说老咸。

如你所知的那样,小五哥早就老了,可还是小五哥,众人不肯改口——老咸不老,众人老咸老咸的,也不肯改口。有什么办法呢?江湖理儿糙,以出道早晚论青春长短,十几岁在老城打群架那会儿,小五哥的名字就叫开了,一路叫到现在,估计也会叫到死。老咸而立之年才卖上野馄饨,出道就不年轻了,怨不得谁。

万事总有个前传。老咸从省城的二流大学毕业,漂到这座港口城市,时间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他揣着英语本科文凭,谋职外贸公司,辗转颠沛,事与愿违,最终入了货代行。那个时候,老咸不叫老咸,老板和客户呼来喝去的,都是本名咸大赏。

彼时货代公司之密集,若用数据图呈现出来,应该有“密恐者慎入”的提示。机制尚不完善,浑水摸鱼,谁与船公司搭上干系,谁就有了揽货筹码。最简化的逻辑是这样的:外贸完成订单,货代订舱报关,船公司运输。左右都是金主,货代像个逢源的中间人。站位外贸,它要去船公司抢舱位;站位船公司,它要跟外贸揽货箱。当然,想从船公司拿到好价钱,关键还要看走货量,也就是后续的揽货能力。

打仗占地利,谁都懂。以几幢外贸大厦为中心,方圆三里的水泥格子,总是租价奇高。货代公司们急吼吼地杀进去,关张开业,似在一夜之间。

经过几轮炒与被炒,老咸,不,咸大赏,像脱了壳的蝉,从暗黑里爬出,抖抖泥土,抡抡翅膀,继续向着高处爬去,落在一家有实力的货代公司。

所谓实力,就是人脉铺张,船公司有亲戚,外贸公司也有亲戚。写字间敞亮自不必说,别的公司租三间,这家一下子购入半层,专门辟出禅房,摆香案。

打法不外乎原始打法。一茬茬地招业务员,种韭菜割韭菜,扫楼拉订单,再无新意。韭菜们没有固定工位,每天早晨八点开会,老板刚刚上完香,转过身,就是一副尔等怎没用到如此地步的傲慢;若换个表情,就是对于尔等的愚蠢全然不解所引发的躁狂——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吃屎吧。

九点一过,韭菜们就被撒了出去,怀揣一盒名片一摞资料,在街上遛。外贸大厦门深似海,韭菜们贴墙根儿,将经理办公室逐一敲开,赔着小心,奉上演练了无数遍的笑容与说辞。

一年后,咸大赏成为那茬儿韭菜唯一正式入职的。签劳动合同当天恰是农历初一,老板吃斋,看上去阴阳冲和,油烟已灭。

“听说你的客户都是女经理!好啊!咸大赏,剑眉星目高鼻梁!”

老板就此下令,以后招聘再多一项硬指标,没有好形象至少也得有个好眼缘。

这话让咸大赏委屈。除去所谓的形象与眼缘,自己还有专业的态度、天生的悟性、隐忍的耐力——老板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咸大赏决定做出点样子,用实际行动给老板纠错。那以后,他跑单更勤力了,折返于外贸大厦之间,给门卫大爷递烟,帮样品部扛货,和业务部拼酒,渐渐地把自己混成了熟人。

和业务部拼酒尤其惨烈。真是往死里拼啊,金主一杯,他五杯,每次不是醉得找不到家,就是找到家了打不开门。过道里蜷一宿的事没少发生。过道感应灯不灵敏,某次天擦亮,隔壁大姨出门买早点,一脚把他踩醒了。四周杂物乱堆,又乌漆麻黑,咸大赏只庆幸大姨没绊倒。

大姨心疼,这孩子作死?三九寒天的,能冻掉脚指头啊。

咸大赏从地上爬起,一边道歉,一边掏钥匙,冲进出租房,洗澡换衣服,再狂奔公交车站。

公司所在的中央商务区,寸土寸金,连带着周边房价一起疯涨,他只能在老城租房,坐公交来回,整整二十个站点,加上堵车,每天晃掉三个小时。

车内嘈杂拥挤,他恨不能变作穿山甲。逢上好日子,捡个靠窗座位,他又恨不能变作比目鱼,两只眼都挪到一侧,看窗外,不看众生——看他们,等于还是看自己。

最痛苦的是结款。当时营商环境不讲究,有钱也不给你,能拖就拖,能赖就赖。一到年底,就要带上面包和水,去客户那里耗着。晚上回了家,还得对镜习练如何让面相看起来更凶狠一些。

人和人之间就是彼此为难吗?

咸大赏感觉内心遭受着巨大磨损,并在上下班的路上迅速老去。可除此之外,他没有能力选择更好的活法儿。

2

也不全尽然。在老城深夜的拐角,好像预留了一道安慰。

多少回,喝到苦胆吐出,订单还是没能捂住,往出租房的路上,咸大赏五脏拔凉,浑身的虚无感。就这么趔趄着,过了路口,忽地,焦香气围了上来,抬头望,前面一片灯火,一个野馄饨摊儿,还有一群如他般生活紊乱、身心寂寞,以及因为以上两个原因而饥肠辘辘的人——他唯有扑身而去。

一碗野馄饨下肚,双脚瞬间被拉回了坚实大地,趴在脏兮兮的简易桌子上,咸大赏睡着了。直到收摊儿,被老板顺手拍醒,年轻人,天快亮喽,起来吧。运气若好,还能再点上最后一碗,胃囊饱暖之时,他满血复活,勾销万古俗愁,继续面对仓皇人世去也。

以上若算救急,之后的,便属投奔了。比如捂下大单,比如谁过生日,想要尽兴,首选野馄饨。那个时候,野馄饨是真的野,无问西东,岔路口、立交桥下、公交站旁、建筑工地边,都是道场。

野馄饨老板,个个神武异常,其手中锅铲铿锵,避过腾起的火焰,撒一把神秘粉状物,几分钟后,繁复滋味便沁入了虾虎的硬壳。众人两眼放光,啤酒喝到咚咚作响。下个回合,又爆出几盘钉螺,辣香之气逼得众人节节败退。

野馄饨自然上不了台面,晚九点到凌晨四点营业,很明显,这是在与健康养生对着干。咸大赏四下打量,也都是如自己这般上不了台面的。什么网吧小老板,出租车司机,深夜下班的发廊妹和搓澡工,通宵加班的社畜,失眠者,盲流艺术家……几瓶啤酒下去,众人便拉高了嗓门,将白日里的猥琐丢得干干净净。

当然,台面与台面,不同的人生有着不同定义。至少在咸大赏这里,野馄饨就是台面。凡同学同乡来避暑,咸大赏陪游泳、陪赶海,高档酒肆请不起,那就野馄饨和啤酒屋伺候,美其名曰感受市井风情,说辞也笃定:嘿,没在深夜的马路牙子上,喝一碗胡椒面过量、虾皮紫菜香菜齐活的野馄饨,你还是等于没来过这里。

其中,最为妥帖的,当数上铺兄弟携妻小造访。

“乖乖,我们那边已经像火炉了,这里才二十六度,风竟然是凉的!咸大赏,还是你会选地方。”甫出火车站,上铺兄弟便大呼小叫。

“来吧,兄弟,先囤积腰围,再得令人想死的痛风,若非此番修炼,这座城市的妖娆不会向你徐徐打开。”咸大赏只能煽情附和。

二人吹瓶,又吹瓶。那妻也扯下矜持,坐在马扎子上,把馄饨吸到嗞溜作响。小儿更是吃得呜呜啊啊,一条烤鱿鱼整个儿糊住了脸。

毕业一别七年,醉眼相看,念昔时上下铺之谊,又翻出情敌黑历史,二人曾同时爱上系花,三角恋在那年春天传遍了整个校园。咸大赏帅,上铺兄弟也帅;咸大赏的帅里有种抹不去的忧伤,相比之下,上铺兄弟过于欢动了。

在女生宿舍前的草坪上,咸大赏抱着吉他弹唱《白衣飘飘的年代》,月银纷披,系花穿白色连衣裙,抬起眼是波光,垂下眼是涟漪。所有的窗户都探出了脑袋,一来此景太美,二来等看好事。

不出所料,上铺兄弟像非洲草原上失控的狮子,头发呼呼地飞向两侧,转眼到了眼前,说时迟那时快,一拳破了咸大赏的鼻子。正是这一拳,帮助系花作出了选择,她上前抱住咸大赏,母性泛滥。

多年后,上铺兄弟举家来消夏,潜意识里或许残存着示威成分。打眼望去,那妻与系花的相似度有七成,一切不言而喻了,咸大赏知道,谁也无法真正地忘记过去。

夜深,妻儿被送回宾馆,二人接着喝。

上铺兄弟山西人士,据说家里有矿,当年毕业只要肯回家,忍下他父亲的土霸王做派,人生就成功了一半。上铺兄弟说过“不”,执意闯深圳,结果只一年就了,不停地求职面试租房子,搞得士气全无,深深自卑。回家做小太爷多舒坦,嫌家族企业有戾气,可以不掺和,挑个旱涝保收的单位,变成现在的样子——儿子三岁,太太全职,带薪休假,海边避暑。除了凸起的肚腩和后退的发际线,诸事好像再也挑不出毛病。

终于,趴在脏兮兮的简易桌子上,上铺兄弟睡着了。

咸大赏松懈下来,恢复失败者面目。

在这座城市单刀蹚路,该吃的苦不该吃的苦,哪样也没躲过,他恨自己没有上铺兄弟的好命。

“再下一碗,多放胡椒面和辣椒!”他吼。

3

辞职发生在三十岁。也就是上铺兄弟避暑后的第二年。坏情绪来回碾轧,咸大赏开始失眠,掉头发,水肿虚胖。

他鄙视过三十岁。再不肯妥协的人,遇此关口,都是坎儿,就好像忽然被按下了指令键,变得委曲求全。只要能赚到钱,各种砍伐权当按摩,心滴着血,嘴上还要喊舒坦。

现在,三十岁到了,自己比曾经鄙视的样子还糟糕,咸大赏害怕了。

也是那段时间,公司乱成黑帮片拍摄现场。老板娘找来私人侦探抓出轨证据,逼老板净身出户。老板哪里肯。老板娘又亮出之前搜罗的偷税证据。老板魔高一尺,早早地转移了财产,从此人间蒸发。

接下来该老板娘了。她带着一帮人,净是些黑西装黑墨镜,板刷与铲青,金链条和文身,喝老板的高山茶,抽老板的古巴雪茄,横七竖八,天天飙戏。胆小的女同事不敢上班,胆大的男同事都在看笑话,谁也无心揽货拉单,业绩直线下降,工资基本停发……

蒸发前夜,老板曾让咸大赏去郊外某会所见面。包间里,镭射灯球转啊转,将老板照得神色诡异。“咸大赏,帮我看好公司,待事情过去,给你个副总职位,股份另算。”

咸大赏只恨乱象污浊,前途渺茫,更不想蹚老板的浑水。至于以后做什么,心里没谱,只道是逼上绝路而后生。

离开公司的时候,两个月工资未结,咸大赏也没回去找。内心里,他并没有把老板归为彻底的坏人。他觉得,将其放置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面目模糊,亦正亦邪,或许更恰当些。他仍感念,在这个城市里,老板是第一个信任自己的人,并且连续两年给自己发过万元年终大奖。

后来,越来越多的生活经验告诉他,没有几个人能把自己活得特别清晰。任谁都有折中的、敷衍的、临事变动的性格——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辞职第二天,咸大赏睡到自然醒,醒来莫名高兴,通体松快,甚至有种重生感。他做了大扫除,脏衣服洗净,地板革擦过三遍,窗户也擦了,尽管越擦越脏。

做完这些,就去了啤酒屋,他需要喝一杯。

小五哥的啤酒屋不远,咸大赏算是那里的半个熟人。啤酒屋里没有肴,只卖酒,确切地说,只卖酒厂当天直供的桶装散啤,麦香透人杀口,深受酒鬼爱戴。

直从下午喝到打烊,咸大赏还不肯走。三十岁了,要什么没什么,把自己灌醉的权利总有吧。咸大赏出口苍凉,小五哥没办法,只好关起门来让他继续喝。

吐槽完辞职,咸大赏又吐槽这些年受的窝囊气,小五哥一一听着。“你看我,大本事没有,帮不了什么忙,顶多帮你除个心病。”

咸大赏说,跟小五哥聊天,心里面敞亮。为什么敞亮?小五哥问。你心里干净,心里面就没自己。

接连三天,咸大赏都在啤酒屋泡到打烊,有什么说什么。一会儿说,十年前揣着一张站票乘火车来到这里的时候,自己还是个有志青年。一会儿说,老家那边的人活得生猛,到了城市,一切似乎规范许多,可很快发现这种规范更接近冷漠。一会儿又说,不想结婚了,怕儿子会和自己经历一样的少年自卑,青春迷惘,也怕自己成为父亲以后,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中年无能。

小五哥不做点评,忙完日常洒扫,又将十几座空啤酒桶移至门口,以方便酒厂明早取走。咸大赏站起来,东倒西歪地上去帮忙,被小五哥一把按住,满满的气力。

末了,小五哥才道天不绝人,早作打算。

4

几天后,咸大赏回了趟老家。往年都是春节才有时间回去的。这次不一样,正得闲——另外,他似乎知道,很快又要不得闲了。

在东海县陆庄,咸是唯一姓氏。咸鱼肠子咸鸡腚,咸得恁娘滚炕头。小时候,野孩子在村口挑事,人多势众,他知道硬干不行,暗地里报复又怕被发现,就绕道走,避开事端。

父亲曾告之,两三千年前,咸的先祖活动于山东、河南一带;汉以后,在汝南郡,大约是现在的驻马店,形成名门望族。后因战乱、仕宦等原因,逐步迁徙到江苏、山西等地。

“你太爷爷行船运货做生意,在陆庄遇大水,被救回一条命,入赘相谢,出下大力,他岳丈临死前松口,四个外孙里留了一个咸姓。”

父亲似乎很珍惜自家姓氏,起名字的时候,这个乡村教师翻遍了木头箱子里仅有的几本古诗词。有目咸赏!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谁见了都称好。至于妹妹咸小赞,父亲的意思是,女儿家嘛,善小而为赢。

撤点并村好几年了,村小学旧址成了豆腐坊。父亲运气不错,退休前转为正式教师编制,每个月能拿到小三千退休金。可是母亲的胃坏掉了,切去三分之二,化疗了两次,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医院。他知道母亲是怕花钱。

辞职的事,咸大赏没提。至于中间突然回来的理由,他说,优秀员工混上了带薪休假。白天除了帮父亲干点不像农活儿的农活儿,就是陪母亲晒太阳。母亲头发白得晃眼,与灰暗的肤色形成对比,冲突剧烈,又沉沉死气。事实上,自从妹妹咸小赞溺亡于村后水塘,母亲就已经为枯槁做好了准备。

那年小赞才读初一,事情发生在暑假。这以后的每个夏天都十分难熬,父母亲必定会大病一场,颓然瘦去,等到秋分过了,才渐渐复苏。

又何止夏天啊。小赞脸庞圆圆的,像满月,咸大赏从此不敢站在月亮地里;小赞笑声脆脆的,像风铃,咸大赏从此不敢站在细风口上……咸大赏十六岁就不会笑了,命运二字,他猛然地懂了。

返程前晚,三个人默默吃饭,电视机响亮地开着。父亲的话越来越少。村小学一撤,父亲就委顿了。以前走在村里,咸老师被叫得很响,现在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

吃完饭,咸大赏拿出一万块钱,说春节不一定有时间回来。父亲坚决不收,转身拿出一张储蓄卡,里面攒了十万块,“凑凑数,城里买个二手房吧。”

买了房娶媳妇。母亲说。筑巢引凤嘛。父亲说。

咸大赏只觉热血上顶,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是在恼自己没用。

凭着高考,咸大赏挤上独木桥,从乡村来到城市,进入了一个新的结构。很快地,他发现,这是个螺旋形的多层次结构,众人被分置在不同层级,几乎固化了,那条长长的螺旋上升的曲线让他感到窒息。

可是,退路已无。从读大学离家算起,每回去一趟,咸大赏都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旁观者和局外人。这种变化早至上世纪90年代中期。村里有人买来机器,开始加工木材,购销、加工、晾晒、捆绑一条龙,让钱包迅速鼓起。随后就是翻建房子,楼板房取代了木梁房,摩托车卷起尘土,电话线扯向半空。

众人赚钱上了瘾,传统的宗族、伦理关系就消失了,再回家,咸大赏听到的多是讨债的故事,骗钱的故事,以及兄弟合伙办企业反目的故事。

2003年春节,村道上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咸大赏看见隔壁陆二开着黑色杂牌轿车,顶在去镇集卖白菜的三轮车后面,蹬车的有多吃力,陆二的喇叭就有多嚣张,直到一踩油门轰隆而去。

2005年秋天,以村集体的形式推进城镇化,村西新建了住宅小区,众人搬进去,日子似与县城居民无二,放眼又新又靓,但也跟他记忆中的那个乡村越来越远了。

这一次,县城修通了高速公路,咸大赏不知该从哪个出口下来,打电话给表弟,表弟让在最近的服务区下,开车来接他。咸大赏照办。表弟迟迟不出现,原是半路爆了胎,正在换。他只好继续等,看天边夕阳如血,巨大的沧桑感碾压下来。

不过短短二三十年,黄泥路变成了高速公路,遍地庄稼变成了遍地工厂,三蹦子变成了小汽车……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远远超出了他儿时的梦想。

5

从老家返回,小五哥那边来了消息。“老孙头儿知道吧?喝糊涂了,一跤摔了个骨折!女婿来接走的,房子刚空。”

二人先是一番唏嘘,这酒啊,也好也不好——不过,还是好,能验真伪呐,老孙头儿一向重男轻女,眼里只有儿子,到了节骨眼儿上,还得指望女儿家。

“打算做什么?”小五哥担心咸大赏赔个底儿掉。

“你卖酒不卖肴,我就倒过来,卖肴不卖酒。”

小五哥乐了。你雇得起厨子?

咸大赏说,小五哥不知,我灶上也有两手的。

小五哥确有不知,咸大赏绝非一时兴起。大学时代,除了迷武侠,迷系花,还迷过汪曾祺和唐鲁孙。这几年再颓,也没颓到发工资爆撮三日、接下来快餐加泡面、熬到发工资再爆撮三日的地步。胃比心难搞。心有时可以糊弄一下,胃不行。久而久之,咸大赏发明了“十块钱十分钟十道菜”,意指十块钱成本、十分钟出锅、十道菜不重样,且都是一只电饭煲搞定。自打出租房里宴过客,即被同事们奉为厨神。

路边卖野馄饨肯定没戏了。随着最严格的一次退路进室整治,各种野摊儿销声匿迹,夜色寡淡许多,那些热闹与狂躁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野摊儿可以一夜消失,仰仗它续命的人正寂寞难耐,急需抚慰——咸大赏悟出了商机。

房子很快收拾停当。面积不大,二十个平方米,挑高倒是令人满意,还有一扇通风的北窗,窗外攀了不知名的藤本植物,因无人打理,自然得很。为省钱,他做了自己的包工头。也是为省钱,天花板没有吊顶,管道裸着,搭配轨道射灯,妥妥的工业风。刮腻子刷涂料,也都省了;原生态墙砖上钉几趟搁板,摆放书和相框;再把老木吉他挂上去,正是当年在女生楼下用过的那把,落魄文艺范儿就起来了。

门口嘛,小五哥用啤酒桶垒成重金属音场,他杵了半截老船木,锈痕斑驳,纹路凛冽,海蛎子附着的痕迹还在。不知为何,老船木让他想起了遇大水的曾祖父,那条被击碎的遥远的破船,与此刻的老船木似乎有着某种呼应。

曾经的野馄饨总算没有白吃,神武的老板跳脱而出,时间越久远,记忆越清晰,咸大赏眼前过电影似的,光头谢、马户王、左撇子二梅、集装箱老陈,任哪个都是脾气坏,说话糙,嗓门儿冲,干起活儿来眼皮不抬,万千动静自在掌控,馄饨现包现下,快至两秒三个,无影手神功直把人看晕。

咸大赏反刍着那些画面。右手一根竹筷,将馅送到左手的馄饨皮中央;左手拇指顶住筷子;中指和无名指夹住筷子,将馄饨皮由内往外压缩……边反刍边演练,右手送,左手包,取行云流水之道。就这么着,练了五天,吃了五天,他差点把自己吃成馄饨。第六天,请来小五哥、酒鬼、前韭菜同事,轮番免费品尝。众人吃完,抹抹嘴巴:老咸,能成。

当然,众人也给出了意见——

碗里套塑料袋吗?老咸,相信我,只有碗上带套的馄饨才称得上是馄饨界的散装拉菲,否则根本野不起来。老咸,灯不能亮,明晃晃的,谁好意思醉到大哭,没有负担地泼出那些糟心事。多少钱一碗?老咸,别卖赔喽,也别卖贵喽。

众人老咸地老咸地脱口而出,毫无做作,好像时辰已到,咸大赏必须成为老咸。

6

初开张,有小五哥罩着,老咸便顺遂许多。

啤酒屋每晚八点打烊,数十年如此,小五哥驱赶酒鬼,以前的说辞是这样的:爷们儿,都喝一天了,回家去吧,老婆该恼了。现在说辞已变:爷们儿,都喝一天了,去老咸那里吃碗野馄饨,暖暖胃,回家睡个踏实觉。

可以说,野馄饨的第一波人气,是酒鬼带动起来的。但吃过几次,就颓了,那些槐花馄饨、马蹄馄饨、栀子白衬衫馄饨、薄荷初恋馄饨,让他们有些不知所然。

“老咸那孩子,是不是跑偏了,竟弄些花花草草,一股青秆子味,真担心吃下去会变成女人。”

“不是还有三鲜和蛤蜊肉嘛,老几样不够你们吃的?”小五哥嘴上强硬,心里也是没底儿。

小五哥和酒鬼们都没想到,就是这些花花草草让“老咸”的名号传了出去。

正值虚拟社交第一代,时风流行混BBS,有落魄青年发帖子——老咸,我的深夜食堂,十块钱,就能重拾人间温热。说话说饿了,来碗预料之外的馄饨,接着往下说。

跟帖的也不少——嘿,春天的蒲公英,初夏的槐花与栀子,早秋的南瓜花,都能被拌入肉糜或鱼糜。

甚至越来越多——各种奇怪的馄饨,均十元一碗,现包现下。底汤有两种任选,一种是棒骨,一种是鱼骨,汤色奶白,没有骗人的把戏,是和时间一起煨出来的。

还有人发帖求名字的来头。老咸,难道是因为他家口味重齁嗓子吗?

老咸本咸在帖子下面亲自回复了这个问题:我对“咸”的理解是“全”和“都”的意思,副词,跟咸淡无关。

与老咸有关的帖子总能被顶上去,顶帖之人定是野馄饨吃嗨了的。于是乎,更多的人跟帖寻味,说老城有家野馄饨叫老咸,人和店皆来感觉,好吃,不贵。去两次,就会惦记上那一口,想着找时间再去,结果发现此处绝非好吃不贵这么简单。

逢汛期,老咸定要推出半个月的鱼馅馄饨,每日特供二十份,吃了第一碗,不许再点第二碗,给多少钱也不许。鱼馅馄饨乃赔本生意,老咸执意要卖,为的是给寡淡日子来点滋味,生活需要这份仪式感。

老咸还提供简单的海货加工,只收少许加工费。落魄青年从小五哥那里打酒,从市场上买海货,拎上这两样,再赴老咸杀寂寞。

有意无意地,落魄青年以这里做了据点。这里不是答谢客户和巴结领导的地方,在没确定恋爱关系之前,也不适合约会——唯彼此相知相惜的,不分男女,挤在一起,分享共同认定的好味,喝着杀口的酒,吹着漫天的牛,说着破碎的梦,忘记了搬家次数和职场内卷,未来也不必多想,毕竟,能不想就不想。

过来人如老咸,心知肚明,落魄青年正在经历着自己的经历,一碗热馄饨,就权当一个问候吧。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下。

午夜十二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挂钟,轰鸣大作,老咸会摘下墙上的木吉他,拨弄几段旋律,随手弹唱几首原创。一切都是随性的,歌声、琴声,与当时的潮声、风声或雾气,混合在一起,远远近近,虚虚实实。

7

一个酒鬼跟小五哥说,我身边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都知道老咸,周末还在那里包过场子。另一个酒鬼跟小五哥说,我儿子也知道老咸,说是就喜欢那波亲切随意,还有什么沧桑文艺。

“别看场面热闹,多是赚吆喝不赚钱呐。”

小五哥摇摇头,老咸这孩子心善,前阵子还跟我说,三十岁之前都易犯迷糊,出校门入社会,一无所有,任谁都要蒙上好几年,梦想与现实的差距越大,越想去摘天上的星星……老咸要给在异乡的年轻人留个地儿,一起抱团取暖。

酒鬼们感叹,小五哥你也心善,这些年何尝不是赚吆喝呐,为了大家有个乐呵的地方,一年忙到头。小五哥说,别话赶话了,我开啤酒屋,多半原因就是为了和伙计们一起哈,一起哈才高兴,愁事就没了。老咸不一样,我这里是自家老屋,老咸要付房租,还得攒钱成家啊……

酒鬼们点头称是,想在一个陌生城市扎下根,都得扒几层皮。

说着说着,众人就说到了自己的祖父辈。一个酒鬼说,我爷爷来自鲁西南,十三岁刚过,跟着族亲出门赶路,边走边乞讨,往东边走,往海的方向走。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爬上运煤的火车,不好的时候,就是没白没黑地走。

另一个酒鬼说,想当初,来了,就无路可退了,既不能回到过去,也没有能力迅速站住脚。他们低下头,拼命出苦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唉,可下一代都不争气,到了我这儿,还个糗样子!

平行的时间里,老咸那边的画风是这样的:老咸忙而不乱,身形之利落,神色之淡然。落魄青年们吸溜着馄饨,不耽误抱屈、诉苦、喊冤。

某天,搞同学会的包了场。从小五哥那里搬来两桶散啤,每桶四十斤,醉了吐,吐了喝,人就麻了,说出来的话,开始不讲道理了——

我要是没上大学就好了。没上大学,就可以心安理得去当服务员,不用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我真的很想当美甲师,可是都读到硕士了,家里人肯定不能接受。都说知识改变命运,现在非但没改,倒成了命运的枷锁。

我最近一直怀疑人生,打工就为了吃饭,可天天在外打工饭都吃不好,还不如回广西老家种甘蔗。

我回老家就是啃老,留在大城市难道不是反向啃老吗?父母凑钱给买房子买车,把一辈子的积蓄都花完了。

我每天都过得很着急,一路小跑,地铁站里跑,办公室里跑,电梯里也想跑,被谁催了命似的。毕业三年存款三千块,上一份工作是在火锅店里打扫卫生,哈哈哈!谁能想到这个结果。

我之前很怕把自己的人生搞砸,真的搞砸之后,感觉倒挺自在。反正已经搞砸了,无所谓了。

……

各种声音组成了背景墙。说沉重也沉重,说无厘头也无厘头。总之老咸发现,现在的青年跟他当年不一样了,极易自怜自哀,张口闭口都是“我”。

听着听着,老咸不耐烦起来,低吼一声,别自己惯自己!

店里哄哄嚷嚷,嘈嘈杂杂,自是没人听得见。

(节选)

责任编辑 张颐雯 丁莉娅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