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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4期|隆莺舞:别离史(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4期 | 隆莺舞  2024年05月06日08:09

隆莺舞,壮族,广西靖西人。现居贵阳,供职于山花杂志社。作品见《民族文学》《扬子江诗刊》《诗收获》《长江文艺》等刊。

1.生活应该有严肃的立场

2020年7月,我毕业之后闲了下来,没有马上去工作,只是在等,没人知道我在等什么,我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等到,只是倔驴脾气起来了,怎么都下不去,不管不顾地等着。隔一段时间,我会抓起手机走出家门,找一处空旷安静的地方,打一通电话:您好,上回说的那事有消息了吗?打完匆匆埋首走回家,往床上倒去,脸突然烧热——谁非得为我的工作负责似的!

朋友偶尔来看我,带一捧满天星、向日葵或白玫瑰,很是浪漫,进了门就抱怨工作,不忘问我,你呢,到底有着落了没?我依旧闭口不答。她在书架上挑挑拣拣,取放书本的力道重了许多,不小心被书砸到脚后,她忍不住喃喃,你家外边这条路,光是卖花的摊子就不下十家,人家摆摊都做得乐乐呵呵的,你好意思这么瘫着?

我只好从头解释:“就只是想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嘛!”

她坐我床上剥橘子,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久才递半个橘子给我,叹气道,有些事得靠缘分,你有多少时间可以等?

后来父母先后住院,我忙活了一阵。把父亲从住院部接出来的那天,我们走在一条叫作“汇春”的路上,风渐渐从街道尾端扫过来。父亲停下来问我,工作确定了没有?我很久没有认真地看看他,他正以如此快的速度老去。他皱起白眉盯着我,等我的回答。我给他订网约车,点开地图,回家的路呈一条蓝色的线蜿蜒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我不愿抬头,假装研究着路线图。他仍看着我,我知道他眼都不带眨,便下了决心诓他,我马上要去一家大专院校教中文,薪资不错。他稍稍挺了挺背,坐进白色丰田远去。我拂下一片落到衣领上的枯叶,才反应过来,已是深秋。

深秋的到来使我更焦虑,一位心理学专业的朋友嘱咐我尽量不要一个人待着,把我介绍到台球厅去看场子。偶尔,我也学着和陌生人搭档玩一把,大多数时候都没法把球捅进洞。老板十年前从北方来,巧合之下安家于这条巷弄,为人极懒散,见过几次面,就想完全把店交给我,自己躲在家里学画花鸟,承诺给我开每天50块的报酬。毫无预兆地,从某一天起,就再也没有人走进台球厅来了。老板不得不关门,因此,他心情坏极,有一回半夜给我打电话,我因被吵醒,先怼了他,他也没有惊愕、停顿,马上反骂我是扫把星,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俩绞尽脑汁对骂,令人难过的词都用尽了。我还想和他讲讲理,便说,你关不关门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收你的钱,你凭什么骂我?他哼一声,说哪个公司收你这样的员工哪个公司就会倒闭!我哑然,赶紧挂了电话,怕自己哭出声来。与工作相关的话题已经成为我的逆鳞。

难过归难过,我继续那样等着,尽量吃得少,花着读书时挣的一点稿费,很快,日子就露窘迫。朋友来得更勤,随手礼变成了挂面、鸡蛋和天等指天椒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且一进门就操起锅铲给我煮面、炸排骨,边忙边阴阳怪气,都等到现在了,你就继续等呗。好像我妈小时候说,你就作吧,继续作。吃完拉起我,沿没人的小路走,找个花坛坐下,啥话也不说。有一次我们在公交车站坐着,聊戏剧,聊到了《等待戈多》,她说难懂,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我知道她的意思,心一横,硬着语气说了一些丧气话。她明显急了,神情严肃,说越来越不喜欢插科打诨了,生活应该有严肃的立场。我听着刺耳,更加来气,和她起了争执。

她说,你现在像根雷管,我不认同你这些奇怪的价值观。

那以后你得少来,我说,三观不合还做什么朋友?

她呆愣愣地看我,有些错愕,过了许久憋出两个字:要来。说完又拍拍我的脑袋。我整个身子和口气一起软下来,头靠在她肩上。

朋友养了我好几个月,按她的话说,也就是偶尔给你添点米啊面的,谈不上压力。我则多出很多空闲时间,每天琢磨人与人、人与天地之间的关系。突然觉察了自己不想见她了。她总说人与人要慎重地建立联系,朋友要互为明灯或燃煤……而我渐失这个能量,只在消耗她,她确实不应该再来看我。

那段时间,住处附近围起了一片施工区,半夜三更机器才轰隆隆响,我忽然意识到秋天之后就是冬天,很快又会天寒地冻,而这样的吵闹却不会停下来……我多想变成一根路灯,什么也不做,消耗很少的供电,发薄弱的光,在某个林区旁边明明暗暗地把寿命耗光。

到林区去,这个想法冒出来了就一直挥不去。我到处找,每天问问,有什么安静偏僻的地方能让我一个人待一阵子呢?想象冬日的火炉,想象太阳快落下时一个人上山挖野菜。以前听我奶奶说,冬天的地里大多埋着红薯,农民不会收干净,要留一些给山里的生灵,以此善举祈愿跟上天交换个风调雨顺的来年。我现在不就是那需要红薯的生灵吗?

我该到山里去。

于是也想象冻得哆嗦,一人流连在一个又一个山岭上,把红薯收拢干净,将那残落的、携带他人美好愿望的食物拿回家,以它们度日,渐渐变得清瘦,人也安静下来。

2.往远了走

有一晚青青问我近况,说在社交平台上感觉到我气郁,颇为我担忧,约我见个面。我想起和她一起去音乐节玩过一回,听“落日飞车”“新裤子”这些个乐队唱歌;一起玩过一阵子滑板,约定要奋勇起来,克服自身的懒惰,做那种早起、喝酒克制、穿宽松西装套装的女士。我俩着实亲密过一段时间,但最后也渐渐疏于联系。偶尔翻看她的朋友圈,多是一些书照,我感到焦虑,怕她问我最近读什么书,然后失眠……天擦亮就起来描眉,想着答案应该是什么,假如她真的问我,我该作何回答?晚上才见了面,倒没聊这些,只大口地喝酒,酒馆里的“小青梅”“秀禾”“白桃”她各打了一壶,像在喝饮料,一副喝不醉的样子。

她问我如何,我又从头解释了一番。话末摊摊手,“最近最大的愿想是去深山里做一根路灯。”她哈哈大笑,说自己也蛮想剃度出家。接近11点时,她伸个懒腰,站了起来,说得走咯。我也要早点回去休息呢。我说。她拥住我,手掌温度高于常人,暖着我的后背。我许久没跟人拥抱了,用力闻着她发中的清香。“我和朋友谈下了一栋民房,想着以后开个农家乐。现在还比较乱,稍微收拾一下能住人。你要么过去住一段时间,顺便帮我联系点简单事务?”一串钥匙悬在她食指上。

我接过钥匙。她捧住我的脸,让我多保重,随后匆匆道再见,钻进马路对面的白色轿车,背影像个女侠。我也拦了车,在车上收到她发来的消息:有空我过去找你挖野菜。我捧着手机细看良久,编辑了很长一段文字,大概是感慨世事因缘际会,这么久没见她却记得我关心我之类的意思,蛮矫情,又全部删除,因猛地想起她硕大的眉间痣不见了,我今晚对此却无甚感觉。终只回了一个“谢”字,把窗开很大,任风穿过身体。

回到家,我即刻收拾行李,当作是次逃离。要逃啊,就像喜欢的电影人物一样,浑身上下裹得黑乎乎,端坐门口,等黑夜一降临,提着刀剑,一个猛子冲入黑暗或火光中。我没有称手的武器,拿了一些书,带上了“金读”阅读器,天一亮就租了车,把箱子一摔,跟师傅豪迈地说,师傅,走!好像要去开发新大陆。

到后又捣鼓了一阵子,收拾出一间阁楼,是木板房,踩上去咿咿呀呀响。床和天花板离得很近,得微弯着身子才能在里面活动,上下房间要走一个木梯子。三间屋子,一个院子,院子里堆着许多铁器木器,几朵海棠花养在瓦罐里,放在一条长凳上。安顿下来后,我四处走了走,山上有枯木,但厨房用煤气,在细细考察过周边的土地后,我颇为难过,因为地里没有红薯,山上也没有野菜,我不用去捡柴火。我又开始感到失望,到了这里之后发觉,我花很少的时间就能使自己活下去,不必让生存这个问题挤压掉我所有的时间。我不得不又开始想,这剩下的时间我要拿来做什么?

屋子旁边有个小广场,广场上布满麻将桌,还有几架秋千,有位村民突然停在我身边说,这里即将建个大烧烤场,将有大批游客要涌入,你赶紧把小屋收拾好,不然生意来了都抓不住哦。

什么时候能建好?

明年。

我摆摆手,到时候再说吧。

他“咦”了一声,觉得我太懒散。他还是跟我唠了几句,说自己每天忙忙碌碌,想趁着村里搞烧烤场工程的机会,把民宿搞起来。

接下来几日,我都去荡秋千,翻来覆去想着无聊的问题。后来甚至足不出户,整日什么也不干,老牛反刍那样看些书,一天一页地看台湾作家甘耀明的《邦查女孩》,翻书仿佛翻日历,用以记录日子流逝。卧室墙上挂着两册2015年的日历,一本是新的,一本被撕掉一半,裸露在外面的那页纸上显示着:七月一日。后来我改用这本日历和没校准的大挂钟计算时间。

就在那段时辰混乱的日子中,我认识了蒙达,一位乌克兰留学生。

那日蒙达翻过墙来,落在院子里,好像一块陨石砸下来,一句话不说,径自滚到海棠花前,捧起就走。我在心里哎哎哎半天,想问他,你是谁,为什么翻进我家拿我东西?话却没能说出来,倒是他自己见我不出声,一只脚踩到门外又收回来,撂下一句蹩脚的普通话,这花借用一下。

第二日他来还花,送我半个柚子,熟人般盯着我手里的书叫起来,说自己好喜欢这个作者,这本书他没有,要我借给他。

好在我和蒙达相识了。我是需要朋友的。

在我感到难受的时候,蒙达会到我房里来,轻轻把空调关掉。我好奇他摁下那个开关时在想什么,问过他一次,他老实回答,在想,这个人怎么把温度开得这么低?又凑过来打趣,莫非中国女人需要低温培育?他称我为这个人,语气是内化的,仿佛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是我陌生的,也视我为陌生人。

蒙达总说有许多话想说,却一直没说,是什么样的话我一直不明白,我只看得见蒙达有些凸出的肚子,看见一个身手矫健的外国人每天翻过墙来,落定,跟我说你好。

因了这“每天”,也因我对任何事情都随便到极点,我用懒懒的语气,轻轻地跟蒙达求了婚,想着接下来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就由他来引领我。或许他还可以将我带到国外去。婚姻虽然算不上太好的办法,也有诸多麻烦,但至少是个方向。

但他很坚决,不行。

为什么呢?

我连一份工作都没有,我不会在这里结婚的。这当然是托词,我见过太多没有工作的人,他们依然结婚,还会生一大堆孩子。

蒙达继续絮絮叨叨地讲他的理由,主要原因是他是异乡人,他没有工作。我这才知道蒙达来这边读硕士,念的是中国当代文学,之所以没有回去,只因还有些手续没有办妥。他说,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时间在我这里算不上宝贵。我说。

我认识许多朋友——像你这样的,哪天我带你去见见。也许他们中间有人想结婚,你也可以问问。他突发奇想。

我有些震惊,真的?

他打开一个微信群聊,一个个地点开头像给我介绍,如他所说,都是和我一样,毕业之后就“瘫痪”的家伙。是个大群,人数不少。他说,你想找个方向了,这是好事,尽管我认为婚姻不是个好的方式。

我问他,你呢,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去哪里,继续留在这儿吗?

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他说。

我和蒙达就要绝交了,像我以往任何一个朋友一样。你不得不相信,有些关系的宿命是:不得长久。你也不得不相信,它在某个人生阶段实实在在契合你的需要。你大概不会觉得世间有许多人其实是为了你而存在的吧?处在这种关系中的我常常会这么想。

在那个下午,大挂钟敲啊敲,在那像要挽留什么的巨大钟声之下,我们还有兴致玩游戏,他在被子里摸索我的一只脚。

话,不会死去的。他说,终有一天,它们会再以另一种形式出来。这么说有点奇怪,总之,我要对你说的话不会死去的。

我还是不清楚,瞪着他,你倒是说啊!

此刻很饱满。他依旧顾左右而言他,那个神色,他似乎觉得自己给了我很多。

那还是冬季。万物都僵了,我不再有好脾气,不想再佯装温柔,那都是假象。我缩在被子里,问我的朋友,假如我明天就死了,我留下了什么?他从被子里拿了我的右脚去,捏我的脚板,继续说,每次进来,除了想着温度,还想着你是否还有呼吸,万一没了,我该怎么办。

你会跟我的家人联系吗?

当然。

会报警?

会。

终归俗人。

你也是啊。蒙达说,这样躺着最俗,这样毫无办法最俗。

你说得极对。我说。我觉得自己应该大笑,但此刻笑不出来。蒙达专心捏我的脚。我感到无话可说了,便跟他说起我的朋友A,严肃的朋友A。

“她跟此刻的你很像,具体哪里像又实在说不上来。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或者我问你个问题吧——捏脚而已,用得着这么认真吗?用得着去研究穴位图吗?”

“用得着。你现在没有好一点?”

我毫无感觉,但我说,好了许多。

我又问他,我留下了什么?

留下了一盆绿萝。我自问自答。

蒙达是个毫不留情的人,尽管他那么温柔地帮我捏着脚,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他的手关节骨是为了适应我的脚部肌肉而长成那样的。

是啊,你留下了一盆快枯死的绿萝。他说。

他太了解我了,这句话果然把我激怒,我怒吼着要将蒙达赶出房间,用声呐,像海里的鱼,用声音去驱敌。他很平静,看着我将手里的杯子砸到墙上,直到我跳下床,把椅子摔了个稀巴烂,拿起锋利的部分抵在脖子上。

不至于吧?蒙达说。和巨大的破碎声相比,他的声音显得很弱。他伸出双手示意我冷静,慢慢退到了屋外,但还留着半个头使我看见,让我知道他还在这儿,只是已经不完全在这儿了。

之后是那盆绿萝,我将之全部拔出来淹到水里,以此方式告知自己和蒙达,假如我明天就死掉,我确实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我甚至没有一个朋友。对我来说,两个人总是显得过于热闹,而且我也并未为此做出过努力,我不该拥有任何一个人。低温培育,指的不仅仅是环境的温度,还应该包括人情上的低温。我跟蒙达说他该走了,不要再来把我的空调关掉。

蒙达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很早就笃信女人的天生直觉,那种被称为第六感的东西,一次次得到事实的验证,不得不感叹,它是天赐的神力。我早知道他要走了,他时刻酝酿着和我说再见。比较过分的是,在拥抱的时候他就在规划着他即将行走的路线。蒙达,把世界地图刻在了脑子里,带着这样的脑子,翻墙来,关我的空调,在被子里捏我的脚。

他真的走了,不仅仅是走出我的家门,不仅仅是翻墙而去,不仅仅是走回他的洞穴。他背起行囊,到了非洲,又去了印度,我甚至看见太平洋上的一条白色小船上有他的身影。

3.你觉得什么名字最美

天地寂静到只有翻书的声响,我开始觉得整日泡在书本里最没本事,显得我浑身上下只剩眼睛还活着。我刻意让自己的耳朵也动一动,中午的时候格外留意隔壁传来的鸭子进食的声音。然后听到了鸭叫,那是一大群歌者。时间久了,耳朵渐渐听出一点门道,在这群鸭子的叫声当中,淘金般淘出驯养者的只言片语,传递给我的脑子:有个小男孩独自住在隔壁,养着一大群鸭子,它们叫时他跟着唱歌,一首关于小蚯蚓的儿歌。

他每天带着桶和小铁锹去挖蚯蚓,我带上度数不低的眼镜,在窗帘后面瞥见过一两回,他的笑容挂在脸上,桶里的蚯蚓在蠕动。

这个世间毫无道理,往往一种生命得为另一种生命的生存付出生命,而缔造这种秩序的也是生命,是我们。他还那么小,不懂自己在毫无意识地操纵着一个有悖正义和公平的生态圈。正义?公平?这两个词太大,我不能去深究,我没有这个能力,我现下只感觉到,混乱……

那晚,我写下了这样的日记,是我与这位小朋友交友的开端。我在每一个阶段都只交一个朋友,然后总要失去唯一的朋友,失去了我就一言不发地活着——没有朋友意味着没有言说的机会。

第二日我故意坐在门口,等着他出门,那把铁锹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冰山蓝那样的光芒,桶则锈红。他脏兮兮的,唇上有鼻涕印,用生涩的普通话问候了我,早上好。

早上好,你又要挖蚯蚓去了?

是啊,鸭子喜欢吃。他说。

他往南边走,中午的时候回来,再次问候我,吃饭了吗?

能把蚯蚓卖给我吗?

他在太阳下偏着脑袋,姐姐要蚯蚓做什么?

挖一些土回来,养些花草,放入蚯蚓维持土壤生态平衡。

他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我说,开个价吧。

他伸出五个手指,五百块。

阳光太盛,我坐在屋檐下,在阴影里迅速涨红脸。这个世间其实也还讲点道理,它不给我们这种整天叫唤但却不做任何事,也不付出任何东西的人一丁点机会。比如此刻吧,我真的想买下蚯蚓放生,但我付不起这个高价。我岔开话题,请他到屋里坐坐。

他摇摇头,要回去忙了。

今天晚上来我家看电影吧。我说。有几次他的哭声透过墙来,我猜他害怕黑夜。他站在那儿,头发被太阳烤着,盯着我手里的书,很突兀但又像预谋了很久地问,姐姐,你觉得最美的名字是什么?

我手里拿着一本童话故事集,我脱口而出,爱丽丝,是爱丽丝,没有比这更美的名字了。

谢谢姐姐,我先回家了。他提着一桶蚯蚓打开木门,步入那间满是鸭子的屋子。他的房子有院子吗?他长大后想做什么?

天地寂静,偶有翻书声。中午,我竖起耳朵隔墙辨音,鸭子在进食。爱丽丝——我喜欢的童话人物,此刻被一个乡村小男孩念着,像是在召唤着什么。梯子横在旧物堆中,我架起它爬到墙上,想看看有名字的鸭子,也想像蒙达那样,翻过墙去,为我的新友谊和新朋友做点什么。

身体突生的战栗使我停在了空中,更害怕吓到他,便只看着,在一片蒙眬中(我没有戴眼镜),他周旋在鸭子中间,抛出一把玉米粒,鸭子们向食物冲去,有一些互相啄对方脑袋,揪下柔软的鸭毛,风起就在天上飞。鸭子们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拉屎。我轻呕了一下。那一幕于我而言有些粗俗,我懊恼把这个名字告诉了他,现在好了,我要天天听着他呼唤某只黄鸭为爱丽丝,我得听着,然后得去想象“爱丽丝”在一群同伙中抢食排泄。

站累了,我从梯子上下来,却滑了脚,摔到地上好半天动弹不得。我生命中的美在极速变少,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也可以说它在逐渐变多。我现在才能感受到,地上没有沙子磨我的后背,我的手臂没有任何压印。

手机就在我的身边,我抓过来打开,看见许多朋友,A在新装修好的屋里给丈夫炸排骨,那是她常来我这儿给我做的。她给我发了许多消息,无外乎是担忧,她抽出时间持续地为我担忧。我看见青青又在看书,没完没了,她的城市有多少个书店啊,她看了书然后夜跑、喝酒,接着她快速地入职、离职、考博,她不记得来找我摘野菜了。我还看见在世界另一端的蒙达,他与残损的房屋合影,发在朋友圈里。

没有拨通任何人的电话,我躺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能看见隐蔽在云层中的星光。我想,干脆找个更好的地方,更彻底地围起我和黑暗,就像现在这样,躺着观星空。

他推门进来,那个小男孩,问我今晚看什么电影。啊……我差一点忘记了,我心口不一地邀请过他。我努力爬起来说,今晚或许不行了。

他没有任何不快,过来扶起我,问我要不要去诊所看看。他真正的目的是来问我,姐姐,还有哪些好听的名字?

他扶着我在屋子各处移动,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我没来得及把家里的电灯打开,随意答他,睡美人、彼得潘、卡梅拉、豌豆公主……每说一个我就走向下一处,肋骨处有股冷冷的刺痛,使我频频吸气,最后我走向我的卧室,在心里谢了他,是他把我送到可以闭眼的地方。

夜更深了,我提了一把长梯子出门,隔壁的鸭叫声还未停歇,我提着梯子走到枯井旁,爬了下去。我想知道我还能躺在多么小的环境中观赏星辰,我还能在怎样逼仄的环境下逆来顺受,于是我像只青蛙蜷缩在井底,看着天。我觉得难受极了。

我终于觉得难受极了。

我躺了一夜加一个白天,想把一生压缩到那么短。之后我浑身污泥,被打捞了上来,躺在人群围成的圆圈中。当时是傍晚,我的邻居,那个养鸭的男孩,走在漂亮的晚霞下,正撵着那群鸭子往家里赶。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见,鸭子们身形肥硕、羽毛油亮。在此刻,男孩则高如巨人。

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认识我

直到他俯下身子认出我污泥下的面庞

我确定他已看透我起初为何在这,以及现在为什么在这——

他知道我虚度整年,颗粒无收

他从人群中领走我

路上又问

那个问题

一个刚刚从枯井中上来的人

能想起的名字此前已经说完

我只好将自己的笔名说出

并祝愿他来年鸭子卖出好价钱

在天擦黑那会儿

与他赶着,他这群非凡而用心的作品,回笼

第二天醒来,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首诗。昨晚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窒息感混合疼痛感。梦的最后,小男孩抬来井盖,彻底把我封闭在井底,他不知情。

如果我继续这样待在这里,梦也许会成真。

我把所有东西丢到旧物堆里,包括日记本,除了书(我没法将书抛弃),还有蒙达的海棠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我的院子里,我把它摘下,钉到了墙上——一个最显眼的位置。

很久之后,我非常确信,在我谋生的那座城市的市场里,看见了我的朋友C,这个一人养着一群鸭子的小男孩,独自在叫卖。我没有买走任何一只他的“彼得潘”或“卡梅拉”。我走到猪肉铺,躲在一扇肋排后面观望他,就像我在窗帘后面戴上高度数眼镜偷偷看他提着一桶蚯蚓回家一样。他总是如此不同,让人一眼难忘。客人络绎不绝,探着身子瞅他的鸭群,他转身从里面提出来一只,大声说道,匹诺曹,走。

客人讶异,你在叫谁?

老板,鸭子也有名字的,您带走吗?他迅速地把鸭子的脚绑好,递给客人,我敢说它是最漂亮的鸭子,它吃最好的食物长大,它叫匹诺曹!

帮忙宰不?

绝不。他说。

客人略疑惑,提着鸭子,这瞧瞧那瞧瞧——懂行的就在心里窃喜,品质确实不赖,看着也漂亮。匹诺曹?豌豆公主?客人一路念叨,到家就马上忘记了。

世界上曾有一只鸭子叫匹诺曹,有几个人会记得呢?食用者总是最快忘记的,我们的本能是尽快地忘记我们吃下了什么,以更好地思考明天将要吃什么。但在某个山村,会一直有一只鸭子叫匹诺曹,或汤姆索亚,一代又一代匹诺曹们从毛茸茸的幼鸭慢慢长大,长成羽毛油亮、身形肥硕的大鸭子,在其短暂的一生,用不变的嘎嘎声回应着主人的呼唤,和主人一样兴奋。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