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专号 《青年文学》2024年第4期|顾拜妮:水形物语(中篇小说 节选)
顾拜妮,生于一九九四年,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写作方向硕士在读。十四岁开始发表作品,二十岁小说在《收获》杂志刊发,作品见于《中国作家》《花城》《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刊,作品入选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获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一届(2022年度)《青春之歌》奖学金。著有小说集《我一生的风景》。曾从事写作教师、图书策划等工作,二十三岁起在《山西文学》策划并主持新锐栏目“步履”。
水形物语
文/顾拜妮
……
二
离婚第二年,秀妍搬到父母家里住,把她和汉文住的那套两室一厅通过中介卖给一对夫妻。寄居在父母的屋檐下,让她有种重回青春期的感觉。这个两居室的房子曾让她和汉文背负过沉重的房屋贷款和利息,这些贷款和利息原本需要更漫长的时间来偿还,提前结清倒是一身轻松。交易完成,她把卖房子的钱与汉文协商后进行分割,还给父母一部分,剩下的存入银行,以及购买理财产品,还能产生一些利息。这个在她看来无懈可击的选择,却无法得到父亲的支持和认同。她与父亲对待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不一样,父亲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与汉文离婚,研究生学历,放弃外企二十多万的年薪,跑到海底世界当美人鱼,不仅工资待遇差别巨大,还担心她被鲨鱼或是别的动物咬伤,有一个环节是人鲨共舞,虽然并不是她来表演,但她也会接触到那些鲨鱼。
“我真搞不懂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美人鱼吗?人是生活在陆地上的生物,你成天泡在水里能好吗!”父亲说。
“并不是整天都待在水里,每次表演的时间很短,而且我喜欢在水里的感觉,整个人非常平静。海底世界的鲨鱼也很温和。”秀妍说。
“鲨鱼也很温和?鲨鱼能有什么感情!它只知道你是它的食物。三十五岁了,做美人鱼能有什么前途和发展?”父亲说。
“以后准备做教练,我喜欢这份工作,每天可以跟可爱的动物打交道。我要那些发展做什么?我的生活已经成这样了,只想做点想做的事情。”秀妍说。
“是你自己把生活过成这样的,孩子没了,两口子也要继续生活啊,共同面对啊。你却偏偏要走上离婚这条路,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操作!我根本就没同意你俩离婚,为什么把人生过得孤零零的,自己给自己雪上加霜?”父亲说,“你不是很怕看到小孩吗?在那里,你经常会看到很多孩子,何必要这样自我折磨?”
“这是我和汉文的决定,不需要非得您同意。我不可能一辈子不看见孩子,总要面对的,就是因为每天都能看见孩子,所以现在不那么怕了。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法,就是去面对,去脱敏。”秀妍说。
“汉文跟我表达过,他不想离婚!”父亲提高分贝说道,并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由于跟父亲争论很凶,谁也不能说服谁,几个月前秀妍又重新搬出去自己住,彻底孤零零了。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秀妍的心里空落落的,顿生一种漂泊感,但又觉得,人活在世上终究是漂泊的。她在没那么黄金的地段租了一间四十六平方的房子,丽景花园,一室一厅,每月四千七百元房租,卖房子的钱,加上自己的存款,每月还有一份美人鱼的工资,虽然吃力,但短期内秀妍养活自己没问题。后面撑不下去了,她会考虑和别人合租,或者把车卖掉,不过那辆车并不值几个钱。这是她目前想过的生活,不去跟任何人卷,不被主流的话语牵着鼻子走,不被父亲和过去的自己绑架,不做暴富的白日梦,不想在办公室里钩心斗角,未来只希望过平静规律的生活,有属于个人的空间和存款。她破碎过一次,这破碎抹掉了她的大部分人生,让她的婚姻归零,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秀妍。
过去的秀妍,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一切以家庭为重,属于观念上比较传统的人,是父亲的乖乖女。从小到大什么都听父亲的,一路走来没出过什么大错,顺风顺水。或许由于过去的生活过于顺遂,霉运降临时让她措手不及,如果不是命运将她的生活打碎,她看不见自己的人生还存在别种可能。过去,她想成为有耐心负责任的母亲、温柔识大体的妻子、孝敬老人的女儿和儿媳,认真陪伴小孩健康成长,与丈夫白头偕老,把三个人的小日子经营好。至于事业,秀妍倒不属于事业心很强的人,这方面没有特别大的追求,稳步前进即可,能到什么位置到什么位置,不刻意逢迎,只在工作层面努力,把分内事做好。那时,秀妍的运气还算不错,迎来一次升职加薪的机会。结婚后,婆婆帮他们支付了一套九十多平方二手房的首付,秀妍的父母出钱支持他们装修,两个人将每个房间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意愿重新设计,贷款由她和汉文共同承担,也算是有自己的家了。不久后,他们有了彬彬。可以说,二十八岁的秀妍过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虽然承担着房贷的压力,但一切似乎都顺风顺水,踏踏实实过便是。
三十岁起,秀妍的生活却悄然走向人生的另一篇章,而另一篇章是她根本无法预料,也难以忍受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这句话仿佛是说给三十岁之后的秀妍,人如果开始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坏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不管当事人是否可以承受,命运总是能够出其不意,在你崩溃的边缘试探,一次次挑战承受的底线,然而人的承受能力也常常是超乎自己当初所能够设想的。
从彬彬两岁起第一次发烧,秀妍的心里就时常涌起一种隐隐的不安,却又觉得这些不安不过是做母亲都会有的胡思乱想。夜里,看着额头滚烫的沉睡中的孩子,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天蓝色的棉被里,幼小脆弱,像一枚等待蜕变的蛹,大部分时间静止,偶尔动几下。她盼望他能顺利蜕变成一只闪闪发光的蝴蝶,翩翩飞越自己的生命之河,幻想他未来考上大学、结婚时的情景,猜想他会娶哪种类型的姑娘做妻子,她猜会是活泼的性格。同时,她无比担心自己会失去他,无论是将来远走高飞,还是中途遭遇不测。想到各种糟糕的可能性,光是想象这种失去,就让秀妍感到痛苦和窒息,尤其害怕看到微博里弹出的关于校园暴力的热搜,无法忍受孩子受虐待的新闻或消息。
卧室墙壁上挂着一幅落雪梅花的图,秀妍不记得是谁新年时送的装饰画,觉得好看便挂上。孩子发烧时她一个人在家,穿着外面的衣服整晚陪着,观测体温,随时准备上急诊,那晚竟担心画里的雪会落在孩子身上。第二天,孩子退烧,重新变得活泼起来,秀妍心中那块柔软的地方又恢复温暖,看着体温正常的孩子,秀妍暗自嘲笑自己的那些顾虑和不安纯属多余。自嘲过后,却又悄悄将墙上的落雪梅花摘下,放进一只平常几乎不会打开的抽屉。汉文甚至没有注意到墙上的画不见了,男人大概都是比较粗心的,秀妍想,那些不会落下的雪,只有做了母亲之后才会在意和忧虑。秀妍想,彬彬一定会健康长大,她会竭尽所能保护好他。大家不都是从脆弱幼小的孩童阶段过来的嘛,她不是也顺利长大成人,并做了母亲吗?秀妍那时没办法想象失去彬彬的生活,更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与汉文分开,她以为这两个生命中重要的男人会陪自己很久很久,她忘记蝴蝶的生命是短暂的。
周三不用去海洋馆,难得能睡个踏实的懒觉,九点钟醒来,秀妍给自己做了早餐。过去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反倒是从事美人鱼表演之后,开始习惯于每天早起,做完瑜伽后吃顿简餐,然后再去工作。演出通常是在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两点,中午吃饭有点赶,吃饱后入水容易出现胃痛或反酸的情况。秀妍从冰箱里取出隔天的牛奶,冰箱门上贴着她和汉文在不同的旅游景点买的纪念冰箱贴,他们在一起时每年都会旅行。这是从家里冰箱上扒下来的,汉文没有带走,每块都携带一段回忆。她不知道是汉文不在意这些小物件,还是不在意那些回忆,既然是她提出离婚,他大概认为是她想要割舍他们的过去。事实上,她想割舍的是那些痛苦的过去,并非全部。
秀妍觉得社会对离婚的女性很不公平。公司里四十几岁的男人离婚,大家普遍认为他会娶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回家,如果连小孩也没有,那就更好了,像中彩票,获得了一次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有了前面“失败”的经验,更了解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婚姻和生活。秀妍看到网络上一个很不靠谱的调查说,二婚的男性感情生活更稳定也更幸福,既不会害怕离婚,也不会轻易离婚,面对妻子时更通情达理,不再追求完美,反而接近完美。有一首歌唱的就是三十岁的女人,在那首歌里,三十岁也可以替换成六十岁,毫不违和,歌词和旋律将三十岁的女人视为寂寞而荒凉的存在,没有走样的身材在歌词看来像是秃顶上最后的一缕发和一丝尊严。这是直男普遍对三十岁还没结婚女人的看法,更不要说秀妍这个快三十六岁还离过婚的女人,压根儿没有机会被写进歌里,直男们或许觉得她已经可以入土,余生皆是灰烬。但事实上呢?——秀妍站起来,走进卫生间,仔细瞧着镜子里的女人:眼部长了些细纹,有眼袋,嘴唇轻微起皮,鼻翼两侧长出淡淡的法令纹,至于那些小雀斑是她十几岁时就有的。总而言之,对面的女人没有曾以为的三十五岁那么糟糕,精神状态还不错,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秀妍比三十岁以前活得更像自己,不再对外界抱有过高的期待,能从纷杂的话语里辨别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慧珍说得没错,她还很年轻。
走回餐厅,秀妍倒了半杯牛奶,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一分半钟,煎了鸡蛋、鸡胸肉、香肠,放在涂满牛油果酱的全麦面包片上,又切了两片西红柿。透明的玻璃餐桌倒映出杯盘的轮廓,以及正在咀嚼的秀妍,她望着窗户对面的楼和树,窗台上摆了几盆很小的多肉、生石花、鹿角海棠、玉露。身边的两把椅子空空荡荡——有趣的是,这里刚好有三把椅子。她每天在这两把空椅子旁吃饭、追剧,看看小红书上关注的博主有什么更新,有时什么也不做,一个人发很久的呆;很少跟人聊天,微信里能畅谈的人似乎没有了,虽然她相信朋友的关心是真诚的,但她能从好友的关切和回避中感受到强烈的不自在,能说的话很少,她沉默起来就像只水母,在这个小小的寓所里呼吸和存在。而这个小小的寓所已经不能算“家”,与过去的日子无关,四十六平方的空间里只有一位女性,秀妍完全符合新时代女性的特点:单身、独居、经济自由。这个小巧的房子倒是什么都不缺,必要的家具电器配备齐全,唯独少了人味儿。冷冷清清也没什么不好,秀妍甚至打算就这样生活下去,如今能伤害她的不是冷清,反而是热闹。
儿童节那天,海底世界特别多父母领着孩子来看美人鱼表演,有一个看起来很像彬彬的男孩,大概也同彬彬一样的年纪,四五岁的样子,两只手扒在玻璃墙壁上,来回晃动脑袋和一只鹰嘴鳐打招呼。据说鳐鱼是由鲨鱼进化来的,也叫“平鲨”,它的身体看起来扁扁的,是为了适应在海底的生活,总是藏在沙地里。鳐鱼没有鳃盖,嘴巴位于腹部上端,仰头看它时总像是在微笑——一个来自侏罗纪的微笑。那是秀妍第一次在表演时出现特别剧烈的情绪,通常潜入水下,她的情绪都会变得微小,水如同结界,隔绝掉陆地上的人事物,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巨大的平静笼罩,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狂喜。秀妍为了看清男孩的脸,擅自离开美人鱼的队形,靠近玻璃后面的孩子,小孩被突然游向自己的美人鱼吓到,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跑开,抱紧站在身后的妈妈,只留给秀妍一个小小的背影。
她仍记得将这么小的人抱在怀里是种什么感觉,那感受离她远去,她的怀里只有二十三摄氏度的人造海水。橘色渐变的鱼尾随之黯淡,摆动得有气无力,时间停止,秀妍再次体会到一个人明明在眼前却够不到的那种滋味。她才知道,人在水中也是可以崩溃的,她知道自己在哭,却感觉不到泪水,眼泪似乎失重,连同她的悲伤一起失重,流向宇宙,那种体验十分奇妙。哭了像没哭一样,悲伤溢出去又重新回到心里,她还在,伤口还在,消失的只有眼泪。秀妍忘记自己是一条美人鱼,当时正在表演,外面还有那么多观众在看着,观众也感到奇怪。一条长达两米的鹰嘴鳐从身边经过时,秀妍呛了水,鼻子和嘴巴里进了很多水,被同事送回岸上。海洋馆里的水又涩又腥,和游泳馆不一样,里面有鱼的排泄物和食物残渣,呛水后心理和生理都非常难受。
同事们对秀妍的人生经历并不了解,关于婚姻、关于彬彬、关于那些沉痛的遭遇,秀妍会牢牢锁在自己的心里,锁在过去。秀妍过去在一家新加坡控股的公司上班,为了照顾彬彬,公司同意她停薪留职半年,孩子没了之后,她不想继续回到原来的公司工作,想去往一个没有熟人的环境,过一段无人知晓的生活。她无法忍受每天被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浇灌,伤疤暴露在同事的目光和指指点点里。——他们会说“她就是那个失去孩子又离婚的女人”,她的名字会渐渐被淹没,没人关心她是谁,是一个怎样的人,除了工作属性,大家只会记住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不幸的事。她不希望余生都被不幸缠上,虽然她无法摆脱已经发生的命运,也不能否认自己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心里的伤口一辈子也不会愈合,可是这些她自己知道并独自消化就好了。
秀妍的胃正在努力消化吞下的面包片、香肠和鸡胸肉,属于她一个人的爱心早餐正在成为碎屑,在身体里分解,变成一堆没营养的东西。吃早餐的习惯让她感觉自己还在生活,她喜欢每天早上起来认真吃东西的过程,会有种重启生活的仪式感,仿佛又能打起几分精神。热牛奶落入胃里,秀妍感到温暖,怀孕时她完全喝不了牛奶,孩子似乎不喜欢,喝完牛奶一定会吐,或是拉肚子,汉文说这是乳糖不耐受的表现,可是现在她的身体却能承受住这些乳糖。她曾希望孩子能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她致力于将他培养成一个优秀的人,生病之后,她改变主意,只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后来才知道,生命如此脆弱,活着本身已是最大。
那幅落雪梅花后来从抽屉里失踪,秀妍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有找到,或许汉文走时将它带走了,或许在父母家里,也可能在搬运物品时弄丢了。但终究,那世上的雪还是落下来,落在孩子身上,落在秀妍肩上。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