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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4期 | 武庭英:平原白矮星
来源:《山花》2024年第4期 | 武庭英  2024年04月29日08:06

武庭英,1997年出生,山西人,现为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学院专任教师。有小说发表于《作家》《广西文学》《山西文学》《广州文艺》等,获首届收获•无界双盲写作大赛三等奖。

两年的婚姻在昨晚“兵变”。没有所谓吵架,平静地处置好了所有可以分割的共同财产。她要卸下母亲留给儿媳的镯子。罗圈儿折腾,打肥皂,撸澡花,都没用。我没搭话,往常这种场面,说一个字就能套十个问题。仨月前、半年前、去年国庆、疫情之前,微信、QQ上的糟蹋事全翻出来。我的逻辑不允许我进行正面辩论,所以只能沉默。我必须保证,原则问题上,我没犯过事儿。我在我妈面前起了誓,好好过日子。

回北方,开了家螺蛳粉店。原先读大学,见天儿陪着那时的女朋友嗦粉。她留那了,后来打听是进了监狱系统。我打小儿怵警察,似是命里要遭这一趟,毕业俩月分手了。叫师傅通地暖时,碰着了二勇哥,原先跟着他溜屁股玩。经他介绍认识了我的前妻。领证那天,我是想过和她过一辈子的。她骂我,别人都跪下,正儿八经发誓对老婆好,你就他妈一个字不会说。我从小讨厌骂人,我妈扯嗓子,左邻右舍呛了个遍。我不搭理,我妈觉得我软蛋。你想啊,一个半大小子,冒门框了,拉我去骂送奶的。就因为这两天奶滚出来,奶皮子少。我从小喝她的奶,我妈以前出远门,我逮着人家,往人怀里扑,亮着乳牙隔衣服咬人家。她没恼,笑着掏奶糖喂我。我再骂她,脸挂不住。

习惯使然,我也没跟前妻吵吵过。她说她的,我沉默。别挣扎,你根本干不过女人的逻辑。她们是思想者,在无数个沉静的时刻。别以为她们闲,她们在思考!除了挑店儿,其余时间我都在研究星星。

2020年,我大学毕业。大学学工商管理,在广西。那会儿兼职送外卖,学生外面点的外卖进不来,我托人找了张教职工卡,里外里挣了三万多。没日没夜干,也没想着回来,没想到女朋友吹了,我妈就把我提溜回来了。如果说跟前妻,也没什么故事,简单吃了几顿饭,电影院没怎么去过。我后来想想,螺蛳粉店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她闻不惯这种味儿,说有股子澡堂子的味儿。

我对味道也是敏感的,我能闻着雨什么时候下,大雨还是小雨。其他也偶尔有灵的时候,比如说,一个女人哭过你是一定能闻出来的。我前妻总哭,我真没话。我妈过世我是哭了一顿,后来就没眼泪了。我自己一个人爱躲着。往冷处躲。微信电话或者视频,我都特害怕,觉得烦。跟别人乱扯,几句就嫌烦,我后来想想,真有可能是陪我妈最后的日子,把我全部聊天的欲望都透支了。你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就是守恒的,说的话、做的事、爱的人,都一样不差,悄悄地像凑麻将块儿一样。不过现在这年头,没地方躲,还是多看看星星,心情舒畅些。小风吹着,且睡呢!

矿区往外三百棵杨树,有片野长城。

夏天躲里面纳凉,踩着砖够星星。也不能说完全异想天开,那时候,星星抬眼就是,噘嘴就能舔着。把这些星星分门别类,踩三块砖的,我就说它们是“蚁星”;往上垫两块大平砖才能够着的,叫“蜂星”;平砖数量依次叠加,分别是雀星、隼星、大厦星;至于那些怎么都够不着,目测需要踩在父亲肩膀上探的,我把它们叫恐龙星。为此,我暗暗自喜,以为取了一个不错的名字,并炫耀给乐乐。他学究一样,告诉我,他知道一种星,叫白矮星。每次拿到第一名,就能看到那颗星,对着它许的愿,都可以实现。我问他,真的?他点头,咬耳朵,次次都灵,我爸说的!我说,咋能看到白矮星啊?他说,瞧吧,让你爸告诉你。我没说话,心里瞧不上他。谁规定就他能看到?我也能。

为了看到白矮星,我尝试过考第一。倒是进步了十几名,卡在中游。当时的班主任刘艳秋是个好人,给我安排了两次升旗手。我妈给我整得板正,买了一双瓦白的球鞋。不过那鞋臭脚,后来再没穿过。我想过,如果爬上旗杆,能够着恐龙星不?或许白矮星就藏在它后面。从那之后,我每天放学就苦练爬高。大卡车、老槐、烟囱,都上去过。都没见着,我甚至有感觉,我努着劲往上,它就像果冻一样弹开,让人着急却没办法。

霜降一过,野长城就蒙上一层冰霜,星星成片消失。我只能珍惜在短暂夏夜,寻找白矮星的机会。数学考了73,我打量着把“7”改成“9”,还是把“3”改成“8”,前者危险但迷人,后者安全系数高,也能跳出倒十。我妈通常不会看,麻将桌上翻滚的数字足以让她沉醉,根本不会在意我这两位数。往里走,发现墙根的烟头。我低头侧身,把书包缓缓放下,一点钟方向,围墙碎玻璃反射出来,墙后有人。战术要求,我要找一个制高点,伏击。算了,现在出去就是暴露位置。老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待会碰面,出其不意,攻他下三路,然后跳起来一个肘击。脚步放慢,外八走,稳住底盘,提臂格挡。一个华丽转身,被眼前两条大腿夹住。我叫喊着,爸,小心我猴子偷桃。我爸腿没动,胳膊往下探,一手穿过腋下抱起我,作虎状,那我就来一个黑虎掏心。说完就嚎叫着往他怀里拱。

我爸说他练过些把式,但实际就是跟着武侠电影里学的三脚猫功夫。以往回来几天,他会教我几招防身。我妈半夜回来,看见门口的鞋,也没说什么。点了根烟,坐了好久。我听着他们说什么拆迁的事。然后又是点烟,火机吧哒吧哒个没完。第二天,外面乌泱泱来了一帮人,穿着一身黑,我爸靠在门框上。几个邻居跟他们掰扯。我跑上去,问,你们是黑社会么?我妈急忙穿过去拽我胳膊扯下来,瞎说什么?我爸哈哈笑,他知道我为啥说这话。港片里那些黑社会都一身黑色儿。我妈几个巴掌落下来,我嗷嗷哭。往常我爸不在,有人来捣乱,我妈巴掌下去,只要我哭就没完,引来周围邻居,大家七嘴八舌,那些人也就识趣地走了。

屡试不爽,我就是保命符。一直等到推土机轰隆隆往里赶。原先的住户一个个消失。轰鸣的机械和砖石瓦砾的哀嚎远比我的声带宏大得多。乐乐搬走的第二天,一群人冲进我家,把我们三口夹带着扔出去。我爸咣当一脚踢,咵嗤一脚心,咯噔一顶膝,哐仓一低扫,也闹了点阵仗,然后乌泱泱一群人围上去,我扒拉着人往里进,钻裤管看见我爸挨了打。突然被我妈又拽回来。以前看港片,我挺好奇为啥牛人最后都死小人手里了。我爸说,活着比啥都强,哪管什么阴招明招。我冲进屋里,翻倒出两个二踢脚,然后瞄准了点上,抓紧时机往人群里扔,我爸是抱着头的,不怕炸。人多,再来一个。这是我唯一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我救了我爸。人群散开,我爸立马起来,二踢脚咻咻两声,他从皮带卡上拽下一把弹簧刀,然后二话不说往肚上扎,那群人见血都停住了,我爸捂着肚子血往外冒。啥也不说,又剌一刀,第三刀收手的时候,管事的人来了,那肚子拽着他往外挺,努力控制平衡,像个不倒翁,说星河花园三套,一套九十平,楼层朝向任选。我爸说,星河花园两套,剩下一套换成钱,四十万一分不少,马上送过来。

我爸在人群里找我,我跳上旁边的推土机履带。见我手里还有二踢脚,朝我喊,再放一个。我点着往半空扔,人群蚂蚁一样散开。我爸朝我笑。转学之后我每次被人打,都能想起我爸的笑,玩狠,初二之后也就没被人欺负了。但是,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爸。而我,也再没有机会见到白矮星了。

我妈是在我结婚半年后没的。据后来那帮老伙计们说,她是提着气操办完我的婚事。建国饭店摆了四十桌,万紫千红一片绿,房车五金,我妈说除了差个爹,都齐全了。她在病床上每每想起这里,都掉眼泪。她清醒时候,一直向我道歉;迷糊时,又说自己年轻时候的自由浪漫,她并不是这样的,她也不愿意这样。父亲离开之后,我断断续续从她描述中,知道了一些他们的年轻往事。

俩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爸吃喝嫖赌都占全了。我妈说,王八看绿豆,对眼了。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他俩吵架,我爸抱着孩子离家出走,孩子死半路上了。后来我妈跟我说,这孩子命不长,讨吃鬼,也不怨你爸。又时常安慰我,你爸疼你。说她生上一个的时候,月子都不伺候,生了我,家里大变样,才开始热热闹闹过起来。我爸离开后,我只听说他在太原待过,我那时候还小,想过去找他,但是被那个开黑车的胡子吓回来了。他那么壮硕,夏天光膀子,从鬓角往下连着长到肚皮上的毛,像熊。有一阵儿我觉得自己能拿事了,周五就借同学的衣服,乔装打扮一番坐他的车。火车和大巴不能坐,那会儿已经实名购票了。他总能从人头中拎出我,然后反束我胳膊箍在他肚皮上,那毛咯吱咯吱刺挠我的脖子,给我妈撂个电话,我才知道他跟我妈是麻友。我找我妈拿钥匙时,他见过我。说是他当过兵,打过仗。我说眼神里透着股狠劲儿。反反复复几次,没意思,我也就断了去找我爸的念头。

很有意思的是,我偶尔遇见几次矿区的发小,能从他们口中知道我爸的事。说我爸混出了名头,说我爸的功夫是真的,三拳两脚能撂几个人,三五人近不了身。我说,从哪听的这些?他们还跟我急,说我真人不露相。我觉得没意思,他们拉着我,嚑一口?我不干,他们乐此不疲。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周围同学那儿。我也得以沾了我爸的光,过了相对轻松的初中三年。

初二转年,我有了手机。我妈时常让我打电话,拐弯抹角问我爸的情况。我爸跟我说的那些我没办法转述给她。我只能挑些她喜欢听的讲给她。我跟我前妻说过这事,她骂我,说男人都是狗,吃里爬外。后来上了一个全封闭高中,跟我爸的联系也就少了,加了微信也就偶尔发个红包。我猜想他日子过得也不行,要有钱,我爸绝对抖阔。那会儿周围同学都悄咪咪谈起了恋爱。我没主意,从理科转到文科,我开玩笑叫“爱妃”的女孩,在班级门口堵了三天,让我学理,她说不转咱俩就掰了。我觉得没劲,脑子还没转到那上边,也不乐意玩儿,晚上猫墙根等大灯一关,死党们三五个老鼠一样咁着尾巴翻墙,我就托他们给我下全集的《士兵突击》。同铺川洪问我,这有啥好看的?我说不上来。他问我,两个兵王,成才和许三多,选谁?我说,选他们干吗?他怪我,这话说的,选来过过别人的人生。我想了一会儿,说成才吧!他想了想,说,也是,人都想当许三多,但谁又不是成才呢?我说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了想,等出去,你想干啥?我说,这是你的固定环节?见空就问。他说,说说呗。我说,当个刺客。然后脑门儿就挨了一轱辘。

跟前妻办了事,转天就收到了我爸的微信,我去太原接他。去之前,我拿了张我妈的照片。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总归是离不开人了。说是喝了大酒去桑拿,一头栽地上,就成了这样。一个蛇皮袋,这是我爸全部身家。我收拾回来他没什么话说。我努力回想他之前的模样,出入很大。但他看我只是眼皮垂落几次,就努力控制着脸部肌肉,打招呼一样。

昨晚熬太久,睡在沙发上。睁眼时,他竖着枕头浅靠着。我抹擦把脸,问抽烟么?他说,口干,先来口水润润。我从暖水壶倒了半杯,托个空杯子,来回倒,热气一会儿就消散下去了。他看着我,冷不丁来一句,会伺候人。我没搭话,把水送过去。往外走,去早市转转买点早点。临走前,我给他磕出四根烟,一根两分钟,隔五分钟抽一根。抽完我就回来。他手不听话,哆嗦。我怕烟头点着了被子,把他擒着胳膊,往外走几步。我把痰盂放在床边,说,烟灰掸这里面,三排二房死了三个,烟头烧死的。他笑着,早死早超生。我回头盯他,他收了笑,扬头点下巴,像哥俩打招呼。

前妻走之后,螺蛳粉店也关门大吉了。没事干,在家待着伺候他。除了手机外放,闹不出什么动静。他找话,你出去玩吧,我这不费人。我说,没啥玩的,待家安全。他说,也是。他顿了一会儿,又问我,去过西藏么?我摇头。他说,我找人算过了,我得去那儿,我得去看看。一辈子想去还没去成。他看我不接话也不说了。我说,你有啥需要就叫我。他说,这……不知道寻思什么,停顿几下,摩擦着胡茬,说,也是,你是我儿子,不用你用谁?我说,晚上想吃啥?他说,你那螺蛳粉啥味儿?我说,味儿重,怕你吃不惯。他说,麻烦么?我说,不麻烦,跟方便面没两样。他说,那就吃这个。我说行,凑乎吃点。他点头。我就躺到旁边摇椅上,原先我妈总爱在上边睡。之前在南方实习,遇着个教我螺蛳粉手艺的师父,姓田,也爱在摇椅上睡,躺床上睡不着,只要是一挨着这个,立马呼噜。半天没说话,他抽了两根烟,点第三根的时候,我说,少抽点。他把烟别在耳朵后,说,你看啥呢?我说,看看别人做菜,我不会。他说,你妈没教你?我转过头来,问,我妈会做菜?他懵了,你妈差点当了厨子。我说,我都忘了我妈做饭是啥味儿了。他臊了会儿,说,想吃啥,爸教你。我说,想闷个肘子。他说,你这上来就整硬菜。我没当回事,说,我妈后天一周年,她爱吃这个。我这话丢出去,简直是深水炸弹,半天他憋着气儿,大气不喘。

晚上吃完螺蛳粉,出了大汗,他说后背刺挠,让我找个痒痒挠。我费老大劲儿没找着,想到下面日杂看看,结果人家生二胎医院去了。我想了半天,直接给他挠不就行么?回去起开他衬衣缝,伸进手去,他刚开始有点不好意思,方向描述不准。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玩的抢兵游戏,就拿拳头贴着他后心,说以这为中心,你说点数。他说,三点方向。我挠着他右边肋条。他说,扩大作战面积。我就挠一片。他又说,七点钟方向。我往下,腰眼上。挠完指甲缝里一层泥。我说,要不洗个澡吧。他说,不用。我说,出了汗,不舒服。他说,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讲究。我说,晚上我陪你睡,受不了味儿。他有点为难。我说,咱俩一块洗,你也帮我搓搓。

我把他抱着放进浴缸里。可能不得劲,他想找个支点坐起来,但是太滑了,坐不好,我只能伸手进去,一只手束在他腋下,让他能吃着力靠住。我说,泡会儿吧,好下泥。他没说话。放了水,让他趴在浴缸内壁,两只手把着我系在水管上的扶绳。他埋着头,我不敢用力,只能顺着劲儿往下搓,他脊柱节节隆起,像环节虾。一会儿他就坐不住了,我索性脱了衣服坐在浴缸里,一手扶着他,一手顺着往下搓。泡一会儿是下泥。我说,你这攒了多久啊?我爸喉咙像含着痰,半拉月了。我说,你身边没什么人伺候?他说,孤家寡人。搓了一遍,脊背上明显红润起来,我说,舒服了么?他点头,我沾湿毛巾给他细细㧕一遍,然后说,把头也洗洗,然后打上洗发膏,搓几下,不能太用力。用水往下冲,我说,闭眼。水不大,温度刚好,洗到一半儿,我明显听到他鼻涕出来了,㗭㗭嗦嗦的。我急忙擦干净,把他转过来。他眼睛辣红,眼泪止不住往下。半天说不上话,我怕他有啥情绪不稳定,嘴闭了,想不到说什么。他缓了会儿,说,这洗发膏真瓷,辣得我!我说,前面也搓搓吧。他说,前面不好搓,你这样,顺着劲儿从脖子斜着往肋条下,拉长点。皴多。然后心窝劲儿小点,这不能吃劲儿。肚皮横竖撇捺都可以。我说,试试。果不其然,搓澡巾赶趟了,哗哗下泥。他说,你小时候,细皮嫩肉,怕痒痒。我想起以前洗澡,在澡堂子里他陪我玩,就说,你就爱拿胡子扎我,身上挨个儿地方都扎。他说,男孩嘛,就得扛造。我看着他溜了的肩,想起很久之前骑他肩膀上耀武扬威的画面,眼睛有点刺挠。他问我咋了?我着急诹了句,泡沫溅眼里了。

那天晚上半天没等到他的呼噜。熄灯前他说过打呼噜怕吵我。我冷不丁问了句,要上厕所么?他说,不上,你还没睡?我说,没呢,睡不着。他说,男子汉,有啥事别憋在心里,亮出来。我说,没啥,日子将就过呗。他说,你那媳妇儿,我看过照片,人还不错啊。我说,是不错。他说,那离了干啥?我没说话。他想找补几句,千万别学了我跟你妈。我说,我妈够意思了。他可能点头,可能侧头,反正荞麦枕头芯哗哗响动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长叹了口气,说,我也没过明白,教不了你。我说,我懂,为自己也没什么。他说,抽根烟吧。我说,那得坐起来。我侧身过去,把他提起来靠着枕头,掖好被子。我给他点着烟,我也来了根。我看外面星星特多,没注意他盯着我。我回头看时,正好眼神撞着。他说,你还抽烟?我说,我妈没那会儿,烦的。他说,少抽点。话题又终结了。我掸着烟,盯着外面,好久没仔细看过星星了。怎么觉着今晚的星星排列组合着往我面前扎堆儿?幼时命名的那些星星:蚁星、蜂星、雀星、隼星、大厦星、恐龙星,一个一个出现在我面前,只是还差着一口气,才能捉到。我望得仔细,他碰我,烟灰别掉被上。我才回过神来,掐灭烟头。我说,你知道白矮星么?他摇头。我说,乐乐他爸知道。我转头回去看他,就是跟我一边大,瘦溜戴眼镜那个。他说,知道,他爸后来没了。我说,我没听说,听说乐乐去当兵了,小时候我俩就在野长城那边,夏天整宿整宿看星星。他说,星星有啥好看的?我说,可能是环保,小时候爬上野长城,星星就在脸上。他说,唉,我们老了,你们起来了。我能听出他这句话中的遗憾,又不知怎么回答。索性,看着久违的星星忽闪。突然想到关于白矮星的愿望。我问,你还有啥愿望么?他说,没。我说,乐乐跟我说,能看到白矮星就能实现愿望。我就为了这个,插空就爬高,有一次从烟囱上掉下来。现在想想,都是骗小孩的。他说,你看了这么久,能找到么?我摇头,到野长城倒说不定。他说,要不去野长城看看?我也好久没回去了。

我要反驳他,他自己踮着脚下地了。走两步腿脚自如起来,像换了个人。我说,你这咋回事?他说,不知道,就觉着能走了。我说,要不先去医院看看?他说,走吧,野长城。我说,导航不一定能找到。他说,我记得路。

走了四五个岔道,才远远看见野长城。

我们往上走,我还担心他的腿脚,他却像个正常人,身形稳健。我跟着他,三两步就上去了。砖已经朽了不少,三五十步外就是一堆废水泥管,又摞着好广一片预制板。杨树已经不成样子,稀稀长着些扫帚草。我说,这差不多,说不定能逮着。他一点都不喘气,说,找吧,今天准能找到。我说,小时候,总得踩好几块砖才能够着,我估摸着,那时候如果能踩到你肩膀上,我很早就能实现愿望了。他说,啥愿望啊?我笑了,没啥,那会儿挺傻,说能找到它,我就许愿咱们一家三口幸福生活。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天上的云一片一片散开,星星一个挨一个往下坠。他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我看他后撤一步,用脚踢开周围的碎石,屈膝半蹲,扎着马步,上来。他先拍腿,示意从这踩上去,跨到肩膀上。我说,别开玩笑。他说,上来。我往后拉他,回吧,找不着了。他马步不动,稳稳当当。我说,都多大了,不像话。他说,不像话就不像话,你是我儿子。然后胳膊一拉我顺着力气就上去了。那一刻,我竟生出些厌恶,早干吗去了?这十多年……想起那些,又说不出口。甚至生出点恨,他不是逞能么?故意往下顿几下,让他吃点力,临死了才想着回来。

他问我,找着了么?我说,三点钟方向,挪四五步。他往过走,我说,回来回来,偏了。七点钟方向,四步。步子大点。还真是,我感觉像坐着飞船,一片一片地穿过气层。那些星星,原来只是一个个像LED的光源组成的,不像科普视频讲的黑漆嘛糊,还挺有意思。一会儿,我的后脑勺痒痒,转头过去,是像灯笼鱼一样的星星,从我面前游过,我一吹气,一片星星五光十色散开。我说,再高点!又穿过一段,我原先从未够着的大厦星,就像棵含羞草一样被我路过。又看到恐龙星,也跟房梁上挂着的糖果篮子一般大小,没什么稀奇,只是闻久了,有点雪花的感觉。大夏天的,不存在。细闻可能是血的铁腥气。我好像看到了白矮星,一片白茫茫,像无数朵雪花滚来的雪球,卷着周围无数星的光,越来越大。它离我一个身位时,我被我爸叫住,找到了?我说,还真找到了。他说,快许愿。我说,许啥愿?他说,你想许啥就许啥。我说,我这会儿没主意了。他说,我腿都快断了,赶紧许一个。我感觉我在急速下坠,在白矮星消失之前,我就许了一个:让我爸长命百岁。

第二天,他说准备几道菜,让我做一桌。我说,啥菜?我得去备备。他说,这样,我说你写。我找来纸笔,等着他发号施令,他点上烟,故作姿态: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我没等他说完,就知道他涮我。我说,这东西剌两个肾都不一定买得起。他嘿嘿一笑,说,买条二斤上下的鲈鱼,让老板开好膛。一瓶蒸鱼豉油、一点小香葱,来点姜。其他你看着买。来个糖拌洋柿子。我收口袋里。转头,他问我,有钱么?我说,够。我妈不爱吃鱼,所以我也从来不吃鱼。至于我爸爱吃啥,我也忘了。多少年没在一个饭桌上了。还很小的时候,他俩干仗,我放学回去,就逼着问我到底吃谁做的饭。我也说不上来。就把两个人做的倒一个碗里。我还记得那顿吃的啥:我妈做的豆角焖面,我爸做的疙瘩汤。那滋味,黏兹呼啦。

他指挥我,我将就把这几个菜做熟了。鱼上锅蒸,洋柿子糖拌。唯一开火炒了个土豆丝。不错,以前家里不开灶,回来就冷凄凄的。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这回事儿。买了点面条,问海峰炒面的伙计打了点卤子。他让我摆一副空碗筷,我也没说话。总的来说,家里挺暖和。我给他搛菜,他只吃点土豆丝。我俩吸溜着面条,一会儿就空碗了。我说,我吃好了。他说,咋不吃鱼?我说,我不爱吃。他说,嘿,这点随我。我说,我妈更不爱吃,那这鱼给谁的?他不说话,我脑子嗡一声,像中了颗子弹。他点了根烟,说,你朱阿姨。我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把空碗筷收拾好,放到水槽里。他挪着走过来,把手伸进水里,说,我来洗吧。我说,不用。他跟我争。我索性就把碗摔碎了。

我躺在躺椅上,确实哭了。忍不住。为我妈不值,也为我不值。就听他在外面㗭㗭嗦嗦。我也没理,后悔了,早知道死外面也不管。不知道怎么着了,一觉睡到早上五点多,我又闻着一股子血腥味,但是没见到白矮星。睁眼时没见着人。我妈神主前点了三根香。我估摸着他走了。想再找找,却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赶到人民医院时,他已经不省人事了。我去了,交了七七八八一通儿费,身上差不多只剩千把块了。我在医院陪侍。看着他的眉眼,想起我妈因为他而落在我身上的巴掌棍条,想起他的黑虎掏心,那一晚上没睡着,脑子里画片一样刷刷过。一晃十多年了。我也终于成为了一个平凡人。那天抽空回了趟家,买了只肘子,给我妈摆上,她爱吃这个。烟点上,酒倒上。想陪她说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医院里又催,说要输血浆。调钱。半夜,一个值班医生过来,挺年轻的,三十上下。说,还救么?在这儿就是等死。去太原说不定能救下来。我说,得几本?他说,怎么着也得七八十个。我说,我再想想。我坐在他旁边,人转眼就干枯了。还没给他刮胡子。我伸手摩挲他的胡茬,皮肤传来的细微的痒痒,像变异的病毒侵占我。小时候他总拿胡子扎我,任我怎么求饶,每晚睡觉前,总要扎一遍。那个痒痒的感觉又修复了我。我想通了,给二勇哥电话,让联系房子,然后直接转院。救护车上,我握着他的手,祈求他回来,这么些年都是我一个人,刚回来就要走?他没任何反应,车刚上国道,外边儿白压压一片,看着远处的星星,小到像一个个像素点。我想尝试召唤白矮星,可它们压根儿没有半点回应。回血了,护士说,输不进去了。想再扎的时候,心电图平了。他没有让我身无分文,也没来得及让我卖房,在路上就过世了。

送到殡仪馆,上回那烧炉子的老头还在。我想自己给他收拾收拾,找来酒、干净的内衣裤,还有一套体面的衣服。我一寸一寸擦着他的皮肤,不下泥了,他平静得像一张纸,无论力大力小,没有一丝褶皱。都说,这殡仪馆那老头说了算。我买了条芙蓉王塞给他,让他好好烧。如果没这条烟,骨头有碎渣,还得你亲自凿碎。收拾他的东西,才发现已经立了遗嘱。遵照他的遗嘱,我把他和那张女人的照片一起烧了。那女人一张笑脸,头发不好看,齐肩,我好像小时候见过。我妈从小不让我打听这些事,她也不爱跟女人们扯闲话,就泡麻将桌,跟那些男人们吞云吐雾。我家附近那些嚼舌根的,都挡在我妈的烟外面了,我没听到半点儿。跟着我妈后面,我怕他俩到下面吵吵,干仗,又想着上年纪了也不至于。等回去跟我妈唠唠,给她宽宽心。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就得放下。想到这儿,要不也塞张我妈的照片,一道儿顺下去,也有个缓和的,我妈等了他十多年,那心也够意思了!摸索着兜里常装的照片,发现那天买肘子回去,换衣服落家里了。问烧炉大爷要了张纸,手写了她的名字,杨晚意,轻轻夹在他上衣襟处。那张女人的照片放在他手里,两手攥着。

烧炉大爷说,差不多了,别误了好时候。我点头,大爷,拜托了!我爸被缓缓推进去,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即将沉没在炉中时。不大不小一阵风出来,那张写有我妈名字的纸条,蝴蝶一样飞呀飞呀,绕了一大圈,缓缓地飘在我的肩膀上,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妈的意思。就随了他们各自的心愿吧。捡出来,装进骨灰盒里,还热乎。大爷说,我放着,你给你爸磕个头吧。我说,我拿回去。他说,那你办好手续。你爸往生极乐,去西天享福了。我说,西天。他抬头拱下巴,我望着外面的天,天空下平原一片。一阵雪花的气息飘过来,我再睁眼时,一片白茫茫。我问,大爷,你能看到星星么?他说,这孩子,大白天,看什么星星。我说,看来乐乐说得对,这事得问你爸。他说,你这不是骂人吗?我都七十了。我说,就这个意思。走出殡仪馆,他跟我后头,我给他一个中指。

走下大巴,雪天踉跄。风呼呼涌来,脖子上,哈达如两条柔软的胳膊环抱。洁白是一样的,藏进我的眼白。导游远远叫住我,别往前走,悬崖!原先矿区往外走五十棵杨树,就到了一片煤渣坡。这里是很多小孩“被捡来”的地方,家长用它来搪塞“我”是从哪来的这样的问题。日常倾倒的煤渣,柔软了大塬的下巴,像覆满层层灰白的胡须,像手指穿过姥爷的山羊胡。我们排成一排,前赴后继,蓄力助跑几步,纵身一跃滑过煤渣坡,皮肤大面积划破,没人管,即使被父母抓住,也只是尻上吃几下痛。那时父亲极威猛,像一只恐龙。不是霸王龙鸟状的奸猾,更像三角龙。对我,他总是温顺且自如,就像照镜子,耷拉着裤头,吩咐我回家去,然后屁股上踹一脚,就像点火、发射。青春期后,我也开始像父亲那样冒出胡须,抻开手脚。相熟的人总能从我身上,咂巴出父亲的模样,即使,他已经离开十多年了。如今,他这样柔软地贴着我的心跳,来他要来的地方。

肩膀吃了劲,思绪骤然打断,拉萨稀薄的氧气,让我往前倒几步,吃了半跤栽出去。那人伸手拉我,夹克敞怀,里面父亲的骨灰跳出来,风推着背往前涌,眼前亮晶晶一片。远处雪细密折射的光,和父亲自由的散射融合,片刻消散而过。缺氧的连带作用,让我鼻腔泛酸,眼泪被气压挤出来。

爸爸,我还没抱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