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随笔·祥夫说 《都市》2024年第4期|王祥夫:随笔七章
佗助茶花
年前我在淘宝网上杂七杂八地找东西,忽然就发现了有卖佗助茶花花苗的,不觉十分欣喜。云南的茶花既多,但佗助还是不多见,卜伴茶花虽与佗助相近,细看却仍不如佗助好。佗助茶花的好就好在其花不大,形状恰好像个小而且深的酒杯,即使是开到快谢,它好像还没完全开,喜欢插花的人都喜欢花的这种状态——花含苞或微开的那种。动辄插一枝大开的花朵,这手法在真正懂插花的人当中还不多见。佗助茶花的颜色并不是十分丰富,大多为红白两种,而白色的佗助尤被人们重视。茶花的好就好在其叶片会绿到发黑而且亮,而插茶花往往是越少插越好,几片叶子一朵花,花半开未开静静地待在那里。茶花也特别适合日式的房间。日式的房间光线都比较暗,白色的茶花在幽暗的房间里才好看,白花加上黑绿的叶子,在幽暗的光线中真是好看。
我在网上见到的那种白佗助是从日本进口的小苗,因为已近腊月,这边又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所以我准备过了年,春天时再去买。佗助茶花的学名我没有查过,但我知道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完全是因为日本的一个叫佗助的人最先发现了它。
这次到义乌,下着雨,我有幸在雨里看到了正在开放着的梅花,这是我在本年度看到的最早的梅花。梅花的花朵都很小,我认为这才是梅花,梅花的花朵太大便与杏花无异。梅花结的梅子其实和杏子也差不多,用梅子和杏子泡酒,出来的味道也差不多,但梅子可以做成吃米饭时就的那种渍梅,酸酸的,一碗白米饭上边放两个,我习惯这样。还有就是台湾的“江记梅子豆腐乳”也很好吃,在内地或日本我还没有见过用梅子做豆腐乳的,可以一试。
而这次去义乌,让我最高兴的就是发现了佗助茶花,我在路边散步,它就端端地开在路边。人与花花草草的相见亦仿佛要有缘才可以,它待在路边,就好像端端地在那里等我,我离老远就明白它是佗助了。让人高兴的是,它果然是佗助,开着小小绝美的花,只可惜它不是白佗助。
我说,啊呀,佗助,你原来在这里。
我与义乌的佗助茶花虽只初见,却像是猛地见到了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
灶王爷先生
怎么说呢,过小年必要做的事是吃糖瓜祭灶君,灶君又称“皂君”,黑不溜秋的。但民间不叫什么君不君,只叫“灶王爷”,一如民间的小孩儿叫姥爷,或叫老姥爷。小年这天,灶王爷是天下最大最大的爷,家家户户都不能乱来,纪律是一致的,并不要商量什么。一到小年这一天,照例家家户户都要和灶王爷亲,让他觉得你好,让他觉得你们家都好。据说小年这一天灶君是一定要上天去述职,而且他上天的走道是只能通过烟囱,先在灶里把新衣服换上,然后一股烟似的从烟囱里钻出去,再从烟囱眼里直接飞上天。灶王爷上天去述他的职,把这一年的事都向上级说道说道,先说自己的事,说完再把他负责的这一家子人的事说说,怎么说,说好说坏当然要看他。他可是满肚子的委屈,整天待在家家户户的灶里,烟熏火燎,看看他那张脸,黑乎乎的,比锅底都黑,全是给煤烟柴火搞的,都赶上湖南老腊肉了,他能不委屈?而且,小年这天供灶神,他的相片——也就是那种到处都可以买到的,纸质的,木版印的,三绺胡子大黑脸,那就是他的照片——家家户户都要贴那么一下,但贴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一是不能贴在卧室,黑得慌,会把人家被窝都给搞黑了,要是碰上新郎新娘的被窝,那人家的意见可就更大了。二不能贴客厅,客人来了也会嫌太黑,黑不溜秋的不好看。在我的老家东北,最不重要而且最最随便的地方就是外屋。有什么东西拿回来了,比如说是一袋子土豆,放哪儿啊?就搁外屋吧。下雨天,一双又湿又泥的鞋,脱哪儿啊?快别进来,快脱外屋吧。自行车子,给骑了一整天,晚上回来也只能停在外屋。各种不重要的东西,还有并不那么光鲜的东西,都是要放在外屋的,你想想,这还像回事吗?想必灶王爷的意见可太大了,因为他的标准照也是给贴在外屋,和那些土豆白菜、臭鞋烂袜子各种杂物放在一起。这么一来呢,他的意见就更大了,他的意见大了怎么办,他要说坏话可怎么办?人们的办法可多了,人们就给他吃点甜的,糊糊他的嘴。他那张嘴啊。可苦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只能给煤烟熏,要多苦有多苦。给他几个糖瓜吃,他就眉开眼笑了,上天去就会专门拣好的说,说这家人很正派,不乱往家里拿金子,他家的墙壁里也不会藏什么金子……这家人大人小孩儿都好。灶王爷吃了家家户户给他的糖瓜,大致都会这么说,但更多的情况是他张不开嘴了,牙齿早就被又粘又甜的糖瓜给糊上了。上级对他说,嘿,那个黑脸儿,该你了,快说啊。但灶王爷干瞪眼,他的嘴早给糊住了,他说不出声,张不开嘴。会议上要述职的神们可是太多了,人们也都等不耐烦了,再说他又那么黑,说的时候忽然来个喷嚏怎么办,还不把这么亮堂干净的会议室给喷黑了,所以呢,也就不让他说了。
在民间,稍稍有点文化的人把灶王爷叫“灶君”,文化大一点又会来那么一下幽默的,把灶王爷叫“皂君”,皂就是黑,也真他妈写实。
小年来了,这天你要是戴上墨镜再拿上望远镜,你就会看到纷纷的灶王爷在天上飞,一个接一个地从人家的烟囱眼里钻出来往天上飞,天上的那些个黑云彩都是他们搞的事。但他们的嘴可都是甜的,而且都张不开,所以地上的人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小年一过,灶王爷就又会回来了,照例是要从烟囱眼里一头钻回来,你不能不欢迎他,你也不能把烟囱眼给堵住不让他回来,这可是千万要注意的事……
除夕的饺子
除夕晚上,国人大都要吃一顿饺子,在东北,鲅鱼馅饺子算是上好的饺子,但我却不大喜欢。鲅鱼在南方沿海一带叫马鲛,大个儿的马鲛可以长到一米多,但近年来惜已不多见,潮汕地区用马鲛鱼做的臭梅鱼倒是很好吃,做茄子放一点在里边,味道可真是冲。说到除夕夜的饺子,东北人传统的吃法向来是吃饺子就只吃饺子,不上别的菜,我至今还喜欢这么吃。只吃饺子而不再加别的什么菜,饺子才显得香,东北人把这种饺子叫作“光屁股饺子”,我希望这个传统保持下去,有什么好菜大年初一再说。
小的时候,一过年我便会犯积食的毛病,是因为贪吃,而且吃得太多了,一时消化不了。积食的滋味极不好受,肚子胀且不说,嘴里还有一股很不好的味道(不过这种味道也只是自己能闻到),所以,小时候过年,家大人总是要把山楂丸找出来给我吃那么几颗。这也说明过年的时候一下子把许多好菜都做出来端上桌并不是什么好事。长大后,我的积食毛病就没有再犯过,所以我认为,即使是过年,也不必一下子把一年吃不到的东西都端上来,好菜好饭,最好是徐徐地吃掉。
有许多地方有这样的好习惯,那就是大年三十(也就是除夕夜)过后的新春第一天(大年初一)一定要吃一天素,我认为这个习惯很符合养生之道,应该推广。在过去,也许是平日里鱼和肉不足,除夕晚上大鱼大肉吃过,只好第二天的大年初一吃一天素,节约一点,却想不到这正好暗合了养生之道。说到吃素,我还想说一下素饺子。我曾在日本的寺院里吃到过很好的素饺子,馅料以香菇为主,其中还有炸过的油豆腐,当然要切碎,还有卤过的香干,当然也要切碎,还有俗名被叫作“金针菜”的黄花,也要切得碎碎的放在里边。当然,在国内的寺院里出家人除夕也要吃饺子,但我没有去过,国人的习惯是除夕一定要待在家里和家人们一起过,所以,除夕的晚上一般人不会去寺院。但是我在寺院里吃到的东西总觉得要比别处的好。寺院里一年到头吃素,论其厨间的技术积累,肯定是在做素的东西方面有超越一般厨子的地方。再说回素饺子,不是出家人的普通人,过年的时候除了包肉饺子吃,一般也会再包一些素饺子。在北方民间,当然是乡间,有极好的传统,就是一定要先把素饺子下锅煮,煮熟之后捞出来然后再煮肉馅儿的饺子。而这先煮出来的素饺子,也一定是要先捞一碗敬给劳作了一年的老牛吃,俟老牛吃完这碗饺子,人们的年夜饭才可以开始。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现在。
关于过年的文章作来作去,其实也没有什么新意可以写出来,但每到过年,除夕一过,到了大年初一,还是让人有一种万象更新的感觉,那种感觉,几乎是年年都有。初一的早上起来,只感觉天地真是清爽,远远近近还响着零星的鞭炮声,出门看看自己写好贴在门两边的对联,虽然还是老句子,但也觉得有无限的新意:
春随芳草千年绿,
人与梅花一样清。
只此十四个字,读一遍后觉得自己果真也崭新了起来。对联的横批,我最不喜欢“大展宏图”“鹏程万里”这样让人不得要领的句子,而年年我对联的横批也一定是老句子“四季平安”,我们除了平安还需要什么呢?平安是福。
就像案头瓶里插的梅花,年年虽然都是它,而年年都令人赞叹,风雪之中,梅香如故。
陶器帖
老弟,你来信说这次在南方喝到了擂茶,这种茶在北方好像根本就没有,北方喝茶也没有先把茶叶放在火上烤一烤的习惯。擂茶我在南方也喝过,感觉其法甚古,里边除了茶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比如芝麻和碎花生,我以为它颇接近北方的油茶,油茶里边也是什么东西都会加一些进去。内蒙古的奶茶也是这么个意思,先煮好一大锅茶水,然后再往里边加牛奶和炒过的草原糜子,草原糜子的颗粒比小米还小,除此还可以加些奶皮和酥油。总之,这样的茶在喝惯了绿茶和工夫茶的人看来简直就不是茶,而是一种吃食。擂茶差不多也是这样。烤擂茶用的那种带把儿的小罐不是陶制品,而应该是沙器。沙器和陶器不同,陶器主要是用泥做成的,而沙器是用沙,我这里现在还有许多的沙器在卖,比如熬中药的药壶和煮粥用的砂锅都是沙器。但沙器不能替代陶器,比如乡下的夏天人们到地里去锄地,天很热,家里的人到了吃饭的时候会把饭菜送到地头,照例还要送一罐水,而那么热的天气,水要是用一般器物送到田头,凉水也怕要变成温水,但如果装水的罐子是陶罐,那么水却照样会是凉的,喝起来很是解渴。这其中的奥秘谁也说不清楚,总之,陶器在乡下或城里现在还被广泛地用着,是塑料制品永远无法替代的。陶器应该是全人类最早用到的东西,也可以说陶器是人类文明的早期产物,青铜器或者玻璃器具统统要靠后。
陶器的物件我家现在还有几件,比如那种很大个的红陶盆,北方人逢年过节都要吃糕,用的照例是黄米,黄米的学名是“黍”,用黍做糕就离不开那种红陶盆子。和南方用糯米做年糕不一样,年糕要捣,拿长柄的木棰在那里一起一伏地使劲捣,而北方人做糕却是要把黍子去皮磨面然后上笼去蒸,蒸熟后的黍米糕颜色金黄,再把其倾倒在盆子里用两只手把它们揣成团。揣糕亦是技术,既不能把自己的双手烫着,又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把糕揣成团。揣糕的器具最好是用红陶做的那种盆子,当然别的盆子也可以用来完成这个任务,但红陶盆子最好:一是它有分量,不会在揣糕的时候把盆子一下一下地带起来;二是它也不容易把糕粘在盆子上。红陶做的盆子现在也不好买到,这种盆子过去是家家必备,比如过年过节的生豆芽,用这种盆子就远比用金属的盆子好,豆子也容易出芽。现在盖房的红瓦,当然也算是红陶,我个人是最喜欢看红砖红瓦的房子,下过雨,红瓦颜色转深真是格外的好看,而下过雪呢,红瓦就更加的好看,红瓦白雪,你想想看。
我曾在博物馆看到过很大的陶瓮,里边足足可以待一个人,据说在古代它恰恰是用来放人的,只不过是放死人,著名的中国历博的鹳鸟大陶瓮曾经就是放死人的,古代有一种丧俗叫作瓮葬,就是用瓮来装死人。这样的陶器我家里还有一个,是辽代的东西,只不过是挂了白釉,是圆圆的造型,一如韩国李朝时期的那种粉引月亮罐,当年也是用来放骨灰的,我现在却用它来插花,比如过些时候我准备用它来插一大枝蜡梅。
陶器从颜色上分,有红陶、灰陶、黑陶和白陶,而鄙乡多见红陶和灰陶,至于你说的绿陶我是第一次听说。我想,那应该是挂了釉的陶器,如果说没挂釉一出窑就是绿色,这在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蓍草帖
现在已经是过了阳历的新年,虽然按中国的旧历过了除夕才算是又一年,但现在也不好把咱们上次见面说成是今年的事。去年咱们在一起曾说到了蓍草,昨天我就收到了李君寄来的一小捆蓍草,取出来数了数有六十根之多,按照古时用蓍草问卜的方法已经是多出了十根。我是第一次见到用来占卜的蓍草,以前在地里见过,旁边的人都说它是菊科,但我觉得从叶子看它更像是蕨类植物。蓍草在中国古代一直被视为神物。这次收到了李君寄来的蓍草,我才知道它居然像竹子一样硬。据说如果蓍草长到两三千年,高可达三尺,但我怀疑没有人会见过长到两三千年的蓍草,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蓍草是草本植物中生长时间最长的植物,所以古人才会拿它来占卜。古人喜玄学,认为蓍草一百年才会长全四十九支茎干,五百岁时会渐渐干枯,七百岁时则会枝叶全无,九百岁时其根茎会色紫如铁,实在是说得既神且玄。
昨晚我把李君寄来的蓍草放在灯下一根一根地细看,终于还是看不出一丝铁色或紫气,我想就把它这么放着,也许到时候会——即使会,我们这些人也看不到,一如世上人人都希望自己长寿无疆,但这实实在在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有些人其实还在那里一呼一吸地换气,却早已在人们的心目中死掉。在我们的古代,以蓍草占卜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不可像玩游戏那样想玩儿就随随便便玩儿起来。朱熹在他的《周易本义·筮仪》里讲,用蓍草占卜必须选择坐南朝北的房间以作蓍室。
蓍草在我们国家分布很广,蓍草一从地里长出来便是直直的一根又一根,之所以跟别的草有所区别,是因为它既长且直,而且还有竹茎一样的坚实,所以古人都喜欢用它来做发簪,古人是不分男女都用发簪的。说到蓍草,说到由蓍草做的发簪,忽然就让人想起孔子郊游时所遇到的一件事,其文字见于《韩诗外传》,幸亏它不长,我且文抄公一样抄在这里,这实实在在是一个动人的场面:“孔子出游少源之野,有妇人中泽而哭,其音甚哀。孔子怪之,使弟子问焉,曰:‘夫人何哭之哀?’妇人曰:‘乡者刈蓍薪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薪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妇人曰:‘非伤亡簪也,吾所以悲者,盖不忘故也。’”这里我想再多说几句话,也就是想翻译一下他们的一问一答。孔子的弟子对那个哀哀而哭的妇人说,你说你丢了根蓍簪,你所以才哭,你不想想你是在收割蓍草,这里既然有这么多的蓍草,你再找一根合适的做发簪不就行了吗?你哭什么哭。那妇人答曰,我并不是因为丢了那根蓍簪而难过,我之所以难过是因为那根蓍簪是我丈夫给我亲手做的。这实实在在真是感人至深,“非伤亡簪也,盖不忘故也”。也许只有古人才有这种情感,这让我想起一句话:怀古一何深!
蓍草有浓烈的味道,那应该是它在地里青青一片时候的事,昨天我把李君寄来的蓍草闻来闻去却什么也没有闻出来。说到蓍草,我不妨再来做一次文抄公,方便大家认识蓍草:蓍草是菊科蓍属植物多年生草木,茎直立,密生柔毛,上部分枝;叶互生,无柄;叶片披针形或长椭圆形;总苞球形,苞片长椭圆形;边缘舌状花花冠矩圆形,白色;中央为管状花,白色,花药黄色,伸出花冠之外;瘦果扁平,椭圆形有翅,无冠毛;“耆”在古代通常是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因为这种草活得比较长,人们才给它加了一个代表老人的“耆”字偏旁。蓍草产于中国的东北、华北及陕西、甘肃等地区,多生于沟谷、山坡湿草地或灌木丛中。蓍草喜阳光,耐半阴;喜温暖,耐寒;耐旱,喜湿润,怕积水;喜肥沃土壤。蓍草用播种、扦插、分株的方法繁殖。蓍草味辛、苦、微温,有毒;有祛风止痛,活血,解毒之效。《四川中药志》中记载蓍草:“治跌扑损伤,症瘕痞块,并涂痈肿。”因蓍草具有花期长、花色多和耐干旱的特点,园林中可作为花坛布置材料和作切花栽培;蓍草对肥水的需求量较少,或可成为城市绿化中的“节水植物”。
有人说蓍草还有一个乡间的名字,叫作“独脚草”,有的地方又叫它“独脚金”,关于这种说法,查来查去,诸书皆语焉不详。
热水镇
从我们那里开车约九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的一个小镇叫“热水镇”,我个人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的,我想许多人也都会喜欢。赶长路就怕没水喝,而一旦有水可喝,那水又是热水,我想赶路的或其他的各种人都会欢喜。我想这个地名也许是那些赶大车的人给起的,从A地到B地,近一百多里,过去的马车大约要走多半天的路,一个人如果半天不喝一口水一定不好受,而车到了热水镇马上有一口热水喝,我想这事在冬天普遍会受到人们的欢迎。过去出门,人们总是要自己带一些干粮,以免路上找不到东西吃挨饿,而既方便吃又方便带的干粮,以我的经验而言应该是炒面,所以过去行远路或行军打仗一般带的都是炒面。为了便于携带,装炒面的那种口袋一般都是细长条的,方便把它挎在身上,吃的时候找个饭碗用开水一冲就是一顿饭。炒面的里边一般还要放一点盐,如果再好一点呢,里边还会有点芝麻,吃起来就更香。炒面我会做,概为两种:一种是干炒面,就是除了在里边放一点盐之外什么也不再加;一种是油炒面,这个炒面应该是高级一点,面粉是用油来炒,用的是素油里边的花生油或菜籽油,而如果用牛油来炒,炒成的似乎就属于高级货。牛油炒面炒好之后会结成一个很硬的坨子,吃的时候必须用刀切一切,而且还要找一个小锅进行熬煮。牛油炒面比较少见,而牛油炒面也照例是咸口,没有见人吃过甜牛油炒面。在北边蒙汉杂居的地方,经常听人们说谁家宰了一头牛炒了十袋面,这都不能算是什么稀奇的事,这样的炒面一般是在天冷之后做起,在北边草地那边很少有人在春天或夏天就动不动杀起牛来,在这样的季节做出来的炒面过不久也许就会有了哈喇子味。牛油炒面有些人吃不惯,也不喜欢,但喜欢吃的人离了它还不行。吃牛油炒面跟吃其他炒面不一样:吃其他炒面只需随便找个碗,没有碗找个大茶缸子,只要有热水就可以;而吃牛油炒面必须得有一个小锅,而且还要有个火炉子,把小锅坐到火炉子上,水开了,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牛油炒面放进去,煮得差不多了再在里边浇上半缸子黄酒。吃牛油炒面是不就什么菜的,就那么呼噜呼噜转着碗喝,外面也许风高雪狂,一大碗牛油炒面下肚,一上午身子都是暖和的。
热水镇在我们那里很出名,在许多当年赶大车或开车的司机们那里,我想它就更出名。他们会说:“热水镇马上就要到了,有热水喝了。”在路上,能喝到口热水是幸福的,我以为这个地名在中国的地面上是特殊的,这也只能是在风寒的北方,如果在南方,我想这样的一个地名就不会对行人有多少号召力,或者干脆就不会有这种名字出现。关于这个热水镇,我还做过小小的考证,因为有人对我说过,那个小镇之所以叫热水镇,是因为那里有温泉可以洗澡。我二十年前只为这事去过这个镇子,大冬天,穿着一双羊毛盔的那种靴子,步行了好远的路,但这地方哪有什么温泉,这个镇子的人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温泉,而且即使论他们去澡堂里边洗澡的次数,也是极其有限的,一年只洗三次,过年洗一次,过八月十五洗一次,再就是过端午节再普遍地洗一次。
热水镇在山西和内蒙古交界的地方,一年到头风沙既大,气温也相当的低。这么一来,就更显出热水镇的好,而且无端端地显得那地方的人们也很好客,因为再也没有比大冷的天气里能够喝上一口热水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靰鞡草
早上起来躺在那里读东北朋友王五和寄来的《东北风物趣谈》,突然就看到了“靰鞡草”这一条。他在文中说靰鞡草只生长在东北,这未免有些太主观而且接近独断。靰鞡草不但是东北有,别处也有,比如匈牙利和日本,还有俄罗斯,中国的四川也有,据说还有内蒙古。因为没有翻书细查过,想必还有更多的地方长有这种草。
在东北,过去过冬一般人都离不开靰鞡草鞋。我记得小时候从老家曾寄来过靰鞡草鞋,样子很土很笨也很特殊,虽然说现在看来有着独特的美感,但那时候我们说死说活都不愿穿。我们是兄弟姐妹一共五个,鞋也是寄来了五双。我那时候已经上小学了,是小学二年级学生,数九寒天,我们站在操场上做操,猛听得地上啪啪啪的一阵响,但我们亦不会吃惊,我们明白是地给冻裂了,一指宽的一条缝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脚下,这条缝很长,数九寒天地被冻裂在北方是常见的事,但这种裂缝一般都一指来宽,不会把人掉下去,也不会影响人们的生活。过去学校的操场是泥地,数九天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你只能不停地跳,像兔子,因为实在是太冷,两只脚受不了。于是,家大人便想到了老家的靰鞡草鞋,便写信回去,不久靰鞡草鞋就寄了过来,不是皮面的那种,是布面,但做法和皮面的一样,鞋子上打满了褶子,很像是包子皮,然后有一根带子可以把包子皮的褶子抽紧。鞋的里边就是靰鞡草,白的,很软,是经过了反复的捶打,把挺硬的草给打柔软了,再絮到鞋子里去。五双鞋放在那里,我们兄弟姐妹五个谁也不愿穿,但我后来还是穿了几天,去学校,走在路上,脚不再觉得麻木。说到数九天的冻脚,脚并不会被冻疼,而是被冻麻冻木,冻到失去了知觉的时候脚就该生冻疮了,这时候就要用到茄子的枯秧。每年秋天家大人都会跟菜地那边要一大捆茄秧,茄秧煮水可以治冻脚,如果脚上有了冻疮,用茄秧水洗洗泡泡很快就会好。我家南边用以储物的小房的墙上,一入冬总会挂着一大捆茄秧,那几双靰鞡草鞋我记得后来也被挂在储物的小南房墙上,再后来,不知其所终。
过去有一种人人皆知的说法是:“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靰鞡草。”现在好像许多人都不知道三宝为何物。靰鞡草可以做的东西大多与防冻有关,比如用靰鞡草做的草褥子,现在也见不到了,用靰鞡草做的草褥子据说可以直接铺到雪上,人睡在上边一点事都没有。我想,过去打猎的猎户和山上的土匪们都会离不开这样的草褥子。靰鞡草可以用来保暖,但用之前必须反复不停地捶打,直到把它的纤维给捶软,用东北话说就是捶成“毛儿”。靰鞡草为莎草科薹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采集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不用镰刀,只用手薅,采集一般在二伏天,其时天大热,用手将靰鞡草整棵连根拔出绝不是个轻松活儿。有人说“靰鞡草”三个字乃是满语,而满语“靰鞡草”的发音应该是“他姑而哈非”,或名“佛若”,所以靰鞡草到底为什么叫“靰鞡草”真是很难说得清。至于老友王五和文中所说的“古埃及也长有靰鞡草,他们做莎草纸的原料也正是这种草”,这里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古埃及书写所用的莎草纸,又称“纸莎草”“莎草片”,是使用盛产于尼罗河三角洲的纸莎草的茎制成。大约在公元前三千多年,古埃及人就开始使用这种莎草纸,并将这种特产出口到古希腊等古代地中海文明的地区,甚至遥远的欧洲内陆和西亚地区。对古代写在莎草纸上的手稿的研究,或称为“纸莎草学”。但制造这种莎草纸的尼罗河三角洲的莎草习性很像芦苇,它们的茎秆笔直坚韧,可长到三米多高,顶部是修长的叶子和扇形的花簇。古埃及人还用这种纸莎草茎搭建房屋,或者用来做小船,那时候的人也许站在岸上就可以经常看到人们驾着纸莎草茎编成的小船往来于尼罗河上。可见尼罗河三角洲的莎草和我们的靰鞡草并不是一回事。
早上起来读《东北风物趣谈》,想不到会想到这么多的事。我曾经有过一张莎草纸做的明信片,是朋友从非洲带回来送给我的,不知现在被夹在哪本书里。
【作者简介:王祥夫,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作品见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