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4年第1期|许玲:无人抵达
许玲,中国作协会员。文字散见《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湘江文艺》《芳草》《清明》《湖南文学》等,曾获《湘江文艺》双年奖,出版长篇都市小说《向前三十圈》《南回北归》等。
无人抵达
文 / 许 玲
“房子前有棵歪脖子树,估计得有几百年了,树干上趴着一只树蛙,它的身体和树长成了一体。你对上它眼睛的时候,魂就被吸走了。”
“我讲的不是一个传说,这事千真万确啊。”那个女人在摄友群里说,她先是被一双泛着血光的眼睛惊了魂,再被一声咳嗽动了魄,落荒而逃。回家后,大病一场。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腔调继续说,“那声音很像一个年迈的雄性人类,它一定是成精了。”
张三从电子相册里选出一张照片端详,镜头里的那条青石板路发着白光,它像匹生锈失灵的钥匙,卡在了路两旁高低破落的商铺之间,再也启动不了人烟鼎沸的时光。德山沅水经枉水进入沅江,这个傍江而建的古渡口已经废用近三十年。沅江沿岸线像老人萎缩的筋骨不断后缩,来往商船在江上慢慢没有踪迹,人烟也逐年稀少,它的荒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两年前,政府下令全体撤离。摄友们去过一拨又一拨了,不同角度地展示着它的荒凉。这很容易让人想到——过去与现在,残落与繁华。新鲜劲过去,那地方也就再没有人去了。现在,一只成精的树蛙让张三再次动了心思。那些看得见的动物、生物,看不见的微生物必将统领那些荒芜,淹没人类的痕迹。在彻底被挖土机推平之前,它是另一个世界的乐土。这种背景下的任何活物,都值得一拍。
一
“你这次四十五天才来。”
“老了,头发也长得慢了。”
一片一片的白发像落叶般从江山的脑袋上掉了下来。蒋善举着剃头刀问:“要不给你搞个光瓢,管得更久。”
“我从来不剃光头的。”江山从对面的圆镜里看到蒋善模糊的影子,镜面被腐蚀成了一只沾满了污秽的眼睛,一只手正在那只眼睛里剧烈里地抖动。江山昂着脖子等着蒋善给他剃胡子。江山说:“你真的老了。你要是想一刀下去,就要利索点。”
蒋善一刀一刀刮着江山的脖子和腮帮。刀下的皮肤松弛了,剃刀如同在稀泥上行走。他嘟嚷着:“一个唱戏的,长这么浓茂的络腮胡。”当他收起刀,阳光穿过屋顶,投射在家里的那些斑驳的影子,已经失去了锐利,变得柔和,马上要和阴暗融成一体。江山说,“今天给你唱渔鼓,那把二胡被老鼠咬断了弦。”
“小杏喜欢听你唱的《投亲》和《闹严府》,唱这个。”
“每次都要听这个。”
“小杏听了多少遍,她也听不腻。”
江山唱了起来。蒋善给他剃头,一段曲子就是他的剃头钱。他的声音似风穿过破了洞的屋顶时,带动瓦片时的那种回响:“小英啊/要相见/隔幽冥/有负亲恩似海深/难效目莲把孝行/十八地狱去寻亲。”小杏喜欢听的就是江山这种破铜烂铁的声音。蒋善眯着眼睛,渔鼓阵阵,扬琴、二胡、三弦的声音四面八方向他拢过来,包围着他。他站起身,从这个低矮的房子里走了出去,外面一片白光,让人睁不开眼。小巷里的人擦肩接踵,世界在他的脚下一颠一跛。小时候一场病,让他的一条腿细得像根火柴似的。孩子们学着他的样子在沅江岸边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他要去找小杏,有顾客来取她定制的对襟旗袍。巷子里那些爱美的女人喜欢找她。小杏完成的每一件衣服的领口或者袖口,都会用五彩丝线绣上一只斑斓的蝴蝶。她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剩下的布料也会变成各式各样的蝴蝶。他第一次见到小杏,她由远房亲戚领着,低着头,又黑又瘦的。亲戚说,这个可怜的女娃,家里遭了灾。你要是看得起,就收了她。亲戚像遗忘一个包袱一般,把她留在了他这里。
人潮起了微澜,又有一艘客船靠岸。它停泊时拍起的浪花,卷起岸边洗衣妇人宽大的裤腿。一群游贩对着上岸的客人吆喝着,客官,上好的青槟榔呢。烟来一包啊!浪花冲过他们的包围,把人潮朝巷口远处推送。杂货店、裁缝铺子、药店、擂茶馆前的帘子挑了起来,伙计们在门口招手搭腔,黄土店擂茶,客官,来喝一碗再赶路啊!
人们继续朝前走,会在巷尾停下来。一座翘檐木顶的楼,分为东西两座,中间用几米长廊相通。月初的时候,东半边楼顶着船弦一样的月亮,将月亮和自己一起跳进沅江的水里。西边楼檐有一块黑匾,题着三个字——沉月楼。穿着旗袍的女人手拿碗碟,唱着咿咿呀呀的丝弦,声音软糯,能把那些过客的身体牢牢粘住。二胡,京胡,三弦、琵琶、大鼓的乐队常端坐在西楼。来到这里的外地人,是一定会来听戏的。苏家渡口房梁上的木头,街上的每一块青砖,都是在听戏中开始衰老的。
有一天,从一艘扁瘦的渔船上下来一个外地人,一身的鱼腥味席卷了他停留的每一个商铺。他停在理发店门前的时候,蒋善正从抽屉里拿出剃刀,正对着一个脑袋问话。
“稀客,你从哪里来呢?”
“从湘西来,去湖北送批货。”
小杏卷起里间的碎花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缝了一半的衣服,惊慌失措地“啊”了一声。蒋善这才注意到了门口站着的人,问道,“稀客,要理个头?”男人没有搭话,掉头就走。
第二天,他又过来了。蒋善一刀一刀把一张俊朗的脸还原出来。他问男人,“稀客,你来这里干什么?准备待几日。”
“我不走了。”
“那贵客怎么称呼?”
“免贵,叫我江山。”
这个男人把自己落在了苏家渡。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里有不少外地人,他们被浪冲到了这里后,决定不再离开。那几年,苏家渡越来越拥挤壮大,每个屋檐下都住满人。从那天之后,戏台班里就多了一个拉二胡、唱渔鼓的江山师傅。慢慢地,来理头店取衣服的人总是碰不到小杏了。她开始一趟一趟往沉月楼戏台子那里跑。以前,她并不爱听戏,每日坐在理发室的布帘后面,缝制着别人委托她裁剪的衣服,安静得针掉到地上的声音能听到。蒋善也不爱出门,他不喜欢来往的陌生人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蒋善第一次出门找她,他从巷头找到巷尾,最后在沉月楼下面一片仰着的脑袋里看到了小杏,她的脸庞如同江水拍过一样潮湿,叫江山的男人在楼上拉二胡。他用二胡把沅江水吸进了曲子里,灌进听者的耳朵,从眼眶里一行一行流出来。蒋善不懂音律,但他听出了悲伤。沅江在沉月楼下面波光粼粼,像一张哭皱的脸。蒋善站在人群后面,他看到江山换了行头,左边坐着弹琵琶的,右边是个拉三弦的,已是准备唱渔鼓的架势。江山端坐着,右手夹持竹签,同时击鼓敲镲:“八角琉璃水井旁/只听那个扑通一声响/黄金莲一听就作了慌/三魂六魄飘荡荡/连爬带滚来到井旁/手扶井沿朝井中望/只听看到那井内翻花浪/莫非我儿那中亡。”
江山的声音灌满泥沙,嘶哑沉重,沉月楼下黑压压的人群,用喝擂茶的筷子敲着碗。
“哎呀,换一个,换一个!”
“来一个公子小姐,王爷将侯。”
“来一个刘海戏金蟾,钓金龟。”
蒋善耳朵里响起这些声音,脚步就又到了沉月楼前。小杏呢?小杏在哪里?目光从所有的脑袋一排排扫过去。没有一只蝴蝶从里面飞出来。沉月楼穿红戴绿,是座辉煌的宫殿。他看到了肉店的徐屠夫,有客人点戏的时候,徐屠夫就坐在这里喝擂茶、听花鼓戏,他喝茶时笑眯眯的样子像个菩萨,一点不像一个杀生的人。铁匠铺里的伙计眼睛盯着丝弦班上的女孩子们。那个身材削瘦、有着一张长脸的女孩,他特别中意,但是他根本不敢上前和她说上几句话。这都是替他理头时,他自己说出来的。
天怎么就黑了呢?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了。沉月楼上挂着的红灯笼在夜色中发出瘆人的光,戏台上空空荡荡的,蒋善叫着小杏的名字,“小杏!有人要取衣了!黑婆子要吃晚饭呢!”
黑婆儿是他们的儿子,一年四季在沅江边上玩耍,晒得一身抹了油的发亮。小杏要让黑婆儿跟着江山师傅去学二胡。蒋善说:“不去,不去,声音太悲了。”
有尖厉的声音和纷杂的脚步从码头那边传过来。铁匠铺里的伙计叫着蒋善的名字,跳着脚喊,“黑婆儿被水淹没了!”
孩子生下来,我就当他的亲爹。蒋善答应过小杏,她也承诺过蒋善。整个苏家渡都知道这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唯一的儿子被沅江收走了。
蒋善的心脏飞了起来,然后再落了下来,这是一个必会失足而醒的梦境。蒋善猛地睁开眼,屋顶和黑暗在一粒烛火中摇晃。
江山说,“你睡醒了?”
蒋善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他就是用这只手打了小杏一巴掌。那张越长越好看,比戏台上的女人还要耐看的脸上,印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它像一块烙铁一样烫在自己的心脏上面,他捂紧胸口,发出沉闷的咳嗽声。
江山站了起来,“那我回去了。”
蒋善说,“下个月早点来。”
江山推开门,看到一个黑影在门口探头探脑。那个影子受惊大叫,跳了起来。江山说,“怕什么!我们是人,不是鬼。”
二
每年沅江都要带走一些孩子。我希望暑假之后,每一个孩子都能平安返校。
这是微信群里老师发过来的暑假安全提示。张三打印了群文件,将自己的名字签在暑假防溺水安全责任承诺书上,拍照传到了班级群里。儿子放假就被他妈接走了,那个女人会买根铁链拴住她在意的人。张三为自己庆幸,如果不离开她,就不会有现在自由的生活。
张三在摄影群的对话框里写上:那天的咳嗽,不是树蛙的,是两个老年人类的。写完之后,又迅速删了,灵感和发现不能轻易分享。因为在等一个叫作离离摄友的回复,他显得有些焦躁,不断刷着手机。到中午的时候,终于等到了消息:好,我在河街。
张三在河街接到了离离,她站在河街入口的雕花牌楼下,穿了一袭修身的藕色旗袍,像一株幽静绽放的荷花。她说:“晚上,我还要到河街看表演,时间够吗?”张三笑着说:“不远,十多公里,我觉得你一定可以写一个好故事。”
离离没有说话。张三对她颇有好感,正是因为她和前妻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她在摄影群,不爱发言,也不参加群体活动,像一条在湖底沉睡的鱼。张三特意打听过,单身,爱拍照,爱写故事,在市报的副刊写世态百相的专栏。张三问道,“晚上河街什么节目?”
“四号点有新排的汉剧,今天第一场。”
“换节目了?这些人真有想法。”
护城河像一根碧带穿城而过之后,汇入沅江。河的两边近几年修建了长长的仿古商铺街——河街。经营地方小吃和特产,两家民俗博物馆也设在这里。白天倒没觉得,一到晚上商贾云集,热闹非凡。沿岸设了几个表演点,情景剧、丝弦、汉剧、花鼓戏。游客坐在游船上,隔窗观看节目。丝弦声声,灯光隐约,烟雾重重。着清末民初服装的女人拿着手绢在岸边叫着,客官,来喝擂茶唦!客官,来盒烟抽唦!张三坐过那种游船,有旧时秦淮河岸的繁华和奢靡,看戏的人忘了自己的今世,生出今夕何夕之感。这种感觉太难得了,所以游客如织。张三说,“河街的繁荣,是一种了不起的营销。”
见离离没有说话,他又接着说,“当年的苏家渡听说也是这般繁华,这是把苏家渡搬迁了。如果不是因为水上运输已经成为历史,旧址翻新应该更有感觉。”
“那两个老人怎么不搬走呢?”离离问道。
“谁都没有发现还住了两个人。”
“你们聊了没?”
“没聊,我去的时候天黑了,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天黑就睡觉。”
张三那日先找到了那棵粗大的歪脖子柳树。它斜长在一间平房上,将整个房子挤得摇摇欲坠。树枝上面空空如也,他接着在苏家渡转悠。失去了人间烟火的旧时码头,成了一座张着大嘴空空洞洞的巷子。一路走过,雕花镂空的阁楼小窗织满了蜘蛛网,主人最后一次出门离家上的铁锁锈迹斑斑。后来起了一阵风,它跑进每一个缝隙里发出呜咽的哭泣声。张三确信风传送来一阵隐约的渔鼓之声,是一个男人如泣似诉的腔调。天色渐浓,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了轮廓。张三一激灵,他听人说过,苏家渡的沉月楼是听戏的老台楼。这未必是时光和空间录制的,就像故宫黄昏里那些掌灯前行的宫女。但是,他很快发现,苏家渡对岸的新城区,灯火开始辉煌,跳广场舞、吹长笛的民间高手在新修的城市广场各显神通,河街的最后一个表演码头就设在那里。是风把那边的繁华吹了过来。他耐心等待着黑夜里另一个世界的降临,再次回到了柳树那里,树蛙还是没有出现,倒是有烟头一样的烛火摇曳在黑暗低矮的小屋里。张三后来确定是两个老人。一个坐在烛火旁,一身黑衣。另一个开了门,慢慢朝巷子深处移动。那个穿黑衣的老人像影子一般飘了过来,然后门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在张三前面关上了。
到了苏家渡后,离离举着相机在一块草丛上转着圈,最深的地方,已没过脚踝。张三跟在身后说:“这就是以前沉月楼所在的地方,我在老照片里见过。”
离离将镜头对准几根腐烂的竹子,它们嵌在草丛里,面目模糊,发黑腐烂,长出棕面、红面伞的磨菇,爬满了细细的黑虫,成了另外一种生物部落。几堆鹅卵石往前还是草丛,远处是沅江。过了江,对岸的高楼像一把把出靴的剑刺破了视野。离离像是自言自语,“这个地方,再过几年,一定就会不认识了,你再想看它现在的样子就看不到了。”
“河街准备按照沉月楼的样子修一座戏楼?”
“对,沉月楼投胎重生了,这一世,它叫鸳鸯走马楼。”
张三和她并排站在巷口,看到一片高低交错的屋檐,残破坍塌的地方形成一个黑洞,深藏着过去的秘密。张三说,“看到没,那棵长在房子上面的柳树,他们就在那里。”
进入那间房子,光线就掉了下去。一切都像被水浸泡过般,透着一股阴冷的潮气。房子中间是一个漆面脱离斑驳的老式理发椅,一面长满了老年斑的镜子,这种布局告诉访客,这里曾经是一个理发店。张三一扭头,看见了摆在房间一侧的黑色棺木,像突然冒出来的黑暗卫士,按照这里的风俗,棺木在入土之前才会被上色。离离被逼得退后了一步,然后站定。他们看到一个蓬乱花白的脑袋从棺材里抖抖索索探了出来,眯着眼睛对着来客问道:“你们是谁?”
张三说:“我们进来坐坐,陪你聊聊天。”
离离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头发,问道:“这儿还在营业吗?”
“还有一个老顾客。”
蒋善打量着离离。他问道:“你这衣服谁帮你缝的呢。”
“买的。”离离回答。
离离温和得像对待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话语中吐出根线耐心地牵引着蒋善。离离指着挂在墙上的照片问道:“是你女儿吗?”
“不是,是小杏。”
“小杏是谁呢?”
“是黑婆子的妈妈。黑婆子是谁呢?”
“是我们的儿子。”
“小杏在哪?”
“她走了。”
“是去世了吗?”
“我打了她一巴掌,离家出走了。”
“为什么打她一巴掌呢?”
“黑婆子淹死的时候,她在听戏。”
张三发现离离眼眶里流出柔软湿润的光。这应该是她获得故事时一贯的态度。老人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出来,张三要上前帮忙,他摆了摆手拒绝。他踏着垫棺材的条凳一角,慢慢地溜下来。再坐回到理发椅上,将头昂着,像名等待服侍的顾客。
“都搬走了,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搬到哪儿去呢,哪里都是我自己,我哪里都不想去。”
张三盯着他的头发,问道:“你自己给自己理发?”
“去外面啊。”
张三一愣,这儿不是古代的聊斋城,离这里一公里的地方,就是回迁小区。这里即将被规划为新的工业区。老人要理发、要吃饭生存,他的脚步是要通往外面的。张三问:“您自己走过去吗?”刚才,张三已经注意到他异常的腿,他爬出来的时候差点摔了下去。蒋善没有再回话,眯着眼睛,又像睡着了。离离说:“打扰了,我们走吧。”
上车的时候,张三对离离说:“还有时间,可以多问一下的。那天晚上,还有一位老人。”
窗外几幢零星散落的私房一晃而过。一户人家的坪上挂着了黄色长颈鹿的被服,孩子花花绿绿的小衣裳。张三说:“人烟离苏家渡如此之近,我像刚结束一场梦境。”
“房间里每一样东西都是故事的主角。照片上那个女人扎着蝴蝶结,长得真漂亮。”
“这老头长得又瘦又小,还是残疾。他老婆跑了,也是正常的。”
“爱情的事,谁讲得好呢。”
张三打开音乐,歌词中溢出的忧伤爱意弥漫整个车厢:落叶随风将要去远方/只留给天空美丽一场/相信你还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去。
“你还相信这样的爱情吗?”张三转过头看着离离的侧面。
“老人一直在等爱人回来,这是一个可以感动所有人的故事。”
三
“你一个人住孤独吗?你的家里人呢?”
“我和我的老伴都在这里。”
“她去哪里了?”
每次到这儿,江山就不想说话了。最近总是有人过来问江山,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他手里拿着一台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某个城市暴雨水灾的新闻。这几个年轻人又给他带来了一些东西。他把吃了一半的棒棒糖丢在台阶上。一块残破的青砖上挤满了黑压压的蚂蚁。穿着白夹克的小伙子将一瓶矿泉水倒在上面,蚂蚁们在这股突然而至的洪流中挣扎。江山跑了过去,蹲下去,一只一只把它们捞出来说,“不要欺负它们呢。老天爷不高兴了,给我们一瓢水,人就和蚂蚁一样了。”穿红衣的小姑娘举着相机拍着他,一边对同伴说,“我要把这个爷爷放到抖音上去,好有意思的。”
江山用树叶给蚂蚁们当船,一些蚂蚁很快爬了上来。江山蹲久了,他感觉一阵眩晕。大脑里一片汪洋,面前白花花的一片。四面八方都是水,哭声、喊声从他的耳朵里跑出来。天空裂了大口,水从天上跑出来,它们像强盗一样冲进每一间屋子,赃物浮在水面浩浩荡荡。那张顶梁雕有并蒂花,脚下带踏板的床,刚上完桐油,再过一个月,他就要娶回一个姑娘。娘牵出一头牛,哭着凶他,快走,快走,把牛看好……人骑在猪、牛、羊的身上,和牲畜一起挣扎,在水里打着转转,像一只只垂死挣扎的蚂蚁,娘,奶奶,田野,家乡,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这是多久的事?小杏,你还记得不?
江山抹着眼睛,他的眼泪把几个小年轻吓着了,为了一群蚂蚁,这个老人家真是菩萨心肠。
“可怜的老人,已经不太清醒、明白了。”
“他让我想起了我爷爷,挺难受的。”
年轻的声音越走越远。江山开始做饭,自从小杏和他在一起,他就认真对待每一餐饭。饭桌上,他摆个酒盅,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对面坐着她,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们边吃边聊天。江山说,“七月初七,咱们那里的小伙子和姑娘坐在葡萄藤底下听牛郎和织女的讲话。你听得那么认真,听到什么没有?”
“我听到织女说,我以后要嫁给江山的。”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牛郎说,如果有什么把我和小杏分开了,我要有河过河、有山跨山,像牛郎一样把她追回来。”
小杏哭着说:“你一定在怪我,你的二胡拉得那么伤心。”
“我不怪你,谁都以为我不在了。”
“你怪我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说了多少次,我不怪你。下辈子,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江山收拾碗筷,小杏像往常一样站在他身边。江山说:“你听,外面是不是又下雨了。一个月了,我要带着我的渔鼓去看蒋善了。”
蒋善睡在他的千年屋里,寿衣穿得整整齐齐,再也不用日复一日从里面爬进爬出。江山拿出渔鼓,“我唱一曲给你送送行。这次,我给你唱个新的:大哥名叫胡江山/一场祸从半夜降/大水冲走他的美娇娘/手持斧头把路赶/身轻如燕飞一般/将身一跃几丈远/鸡窝巷已到眼前。”
那晚,几个从客船上下来的人说,一个女人身着白衣服,发梢系着一只白色的手绢,像只蝴蝶一样从码头上飞了下去。那几个人对举着火把,整个巷子叫着小杏名字的苏家渡人说。他们指了指女人飞翔的地方,蒋善跳着脚,哭了起来。黑婆子正是从那里滑下去的。蒋善哭得像只猫一样,求求大家,我们再找找。他拖着腿,走得那么快。小杏!小杏!空中到处都是小杏的名字,寻找着瘸子蒋善的女人。江山跟在他们后面,喊得撕心裂肺。他感觉心已死去的那一刻,突然有了心灵感应,转头而去。小杏果然站在他的门外说,江山,我终于可以来了。
这首曲子到底唱了多久,江山不知道。他唱完后睁开眼,看到了两个人正看着自己。离离眼中含着泪,问他:“你唱的是谁呢?”
江山说:“我唱的是古人。”
离离对张三说:“这才是最传统的渔鼓。河街上的丝弦和渔鼓,都是改良了的。”
“我们又不是古人。等我们的孩子长大,还会不会听这些呢?”
江山站在棺木前,对着蒋善那张冷得像石头一样的脸说:“你的话太多了,是你告诉他们,我们的清静才没有了。”
蒋善走的时候不想麻烦任何人。可是,他这种方式的离去,让他最终占据了民生版的重要位置。因为离离写在副刊上的故事,让很多人知道他和他一直等待的小杏。苏家渡最老的理发店前面,一片鲜花盛放在废弃的瓦砾之上。人们为他的孤独和坚贞的爱情流泪,他们或许想到了自己必将到来的晚年和从未来临的爱情。江山看着人群冷笑,他们知道个屁!只有苏家渡的那些老人都知道,理发店的蒋善后来又收留了一个又傻又笨的女人,她脱光了衣服往外跑,蒋善拖着一条腿到处找她,比沉月楼戏台还要吸引人。她有一天突然也不见了,还是船上的客人说,一个穿着花短裤的女人跟着浪花跑了。
江山站在棺木前的冷笑,让大家同情而又兴奋,这又是另一个可以挖掘故事的老人。
离离说:“我要把小杏的故事改成花鼓戏,给河街上的表演者去唱。”张三附和道:“真是一个好主意。”
离离的本子很快就写出来了。表演的曲子是要换的,故事也要常新,要不然游客坐了一趟船,不会再坐下一趟。首演那天,游船画廊在河上穿梭不停。一个声音在河水上空飘飘荡荡:中秋佳节赏月光/生死家书无一字/老泪滂沱淌沧桑/渔鼓曲怨悠悠/余音飘荡/夜寂静/月光寒/波涛断肠
张三说:“你成功了,我看见好多人都哭了。”
离离说:“还真谢谢你。”
张三鼓起勇气说,“我只知道你叫离离,你的本名是什么?”
离离的脸庞在船舱里若隐若现,“张三也不是你的本名吧。就这样,不挺好的吗?”
“哪天咱们再去苏家渡看看?”
“不去了,那么多人都去了,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一拨一拨的人去往苏家渡,去瞻仰它最后的时刻。他们巷口抚琴,努力地想在镜头下,与它们和谐地融成一体。有些姑娘把衣服穿得重重叠叠,裙摆拖过巷子上的青石板,头上绑着长长的发带,她们在破败的木门前拍照合影。江山说,小杏,这是哪个朝代的衣服,我们那个年代不是这样穿的吧?我怎么不记得了。
晚上也开始有人来了。几个半大的孩子站在巷口,音响声音巨大,他们扭着身子,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沉月楼的翘檐在他们身后飞出去,像一只黑色的蝴蝶。雕梁上的灯笼高高悬在上面,是黑夜发红的眼睛。沉月楼被音乐震得发抖,在沅江之上时隐时现,在前世和今生之间摇摇晃晃。月亮不像鱼钩,恰似一块银色的月饼。对面几幢高楼的墙体灯光闪耀,渔船在一片桃花林中行走,落花缤纷。桃花源的盛景画面高清,栩栩如生。
江山和他的影子一起躲进黑暗里。他说,小杏,你看这世界。我的心,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如果我关上门,没有人能偷看到里面的东西。如果我不讲,它就永远都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