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2期 | 姜东霞:追捕(1980)
1
暮色降到山后面去了,那儿出现了轻烟样的颜色,山的轮廓渐渐地变得幽暗若有若无,天光中的云和野菊花的香味浮动在山风中,风吹野花杂草发出细碎的枯涩声,让人感到不安。我从马路这边拐到山坡上,这样不管你从哪个方向来我都能看到你。我站的山坡看不到马场镇,却可以看到蜿曲的道路上偶尔通过的车辆。你追捕的逃犯王老五,手持铁蛋二三十米内可准确投击要人性命,据说最近他在马场镇现身。
公路上偶尔来一辆大卡车,扬起灰尘也很快散进湿湿的天色里。终于,远处的山路上出现一个影子随着山风移动,先是一个黑点,然后一点一点冒出来,像个汽泡那样越冒越高,直到看清了是两个人,像游动在空气中的虫子。再往近处两个人影就分开走了,一个朝着岔道走到另一座山下的道路上走,而另一个迎着我走来,他跳过河沟中的石蹬,走路的速度不算太快,这会儿雾已在山间升起,脚步起落的声音在鸟飞过头顶时一上一下地响起。我的心也突突地跳起来,我以为是你,我沿着小路往前跑,风在我耳边把小飞虫吹到脸上,山影暗下去暗下去,另外那个人却又从山的另一头朝这边走来。
我听到了金属相撞的声音在山风中清脆地响起,鸟的影子映在那个寂静的声音里在山谷中飘起来。不祥的感觉涌上心来,我停下来回头看自己已经离公路很远了,两个人一东一西地朝我走来,其中一个挑着担子,手里拿着磨刀石和菜刀,一路敲打着。我转身往回跑,恐惧像黑夜那样铺天盖地从天而来,我听到自己的肺和心脏一起一落的声音。他们在我身后越走越快的脚步声,像是整个山坡都摇动起来。我的两腿越来越软,耳朵里只有喘气的声音。我的脑子里闪过逃犯“王老五”几个字,两腿一瘫就倒在山路的凹坑里。
我屏住气等待下一秒钟事情的来临,细碎的杂草声在风中摩擦,我的心胸像是在身体外面,随后我听到了牛踩着地面的声音,轰哧轰哧地动山摇。牛是从侧面半山腰走过来的,我闭上眼睛也能感到黑沉沉的影子压过来,三头牛它们巨大到完全可以把我化为泥团。我把头伏在地上,牛一头一头从身边走过,它们身上的臊气在湿湿的山风中被我吸入又呼出,嗡嗡的蚊虫从牛身上飞到我的耳朵里,我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
咋个这么晚才来,赶牛的人说。他划燃火柴点烟,空气中散过来的烟味让我稍稍平静了一点。镇上有捁子(警察),挑担敲菜刀的人说。其中一个将手里的铁蛋滚了一转,清脆的声音变得浑浊。王老五!我脑子里又闪现这几个字,我没见过他,却在你出门追捕的前一夜见过他的照片,左眉上方有一颗黑色的大肉痣,小眼睛里闪寒光满脸横肉。牛走过去了,他们走过去了,我歪着头悄悄睁开眼,只看到他们像影子一样走到了一起。
我没有动,我感到骨头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抽离的痛。
你出门前我们就讨论过了,你穿着警服在马场镇上走来穿去多危险,与你一同的搭档穿着便服,你们两个一明一暗地走在街上,逃犯看到你早就跑了,他不认识你,可是他认识警服啊。你说这是上面的安排,也许越危险才越安全。问题是你们是去拿人的,不是穿警服去吓人的,我说。区公安局的人已经去过一轮了,王老五一伙也麻痹了,同时他们还有便衣在镇上,你说。你们没见过王老五,凭一张通缉的黑白照片去找人,像不像在海里面去找针,我说。我给你找警服,你把枪擦了又擦子弹一颗颗从枪套里退出来,用布擦了才又重新装好。我说,周六赶集市时人多混乱,王老五即使出来你也看不见,即使看见那么多人,他身强力壮又不能开枪,这种追法没得个头,万一他知道了你是去缉他的,他朝着你掷铁蛋……你说危险是危险,但是不要把事情往最坏处想,你不要担心,你就相信区公局有很多人也在镇上。我说,你见过公安局的人?你说没见过,两个追捕分队互相都不认识。我说,你们这个分队两个人,他们也一定是两个人,谁知道王老五他们多少人。
2
我遇到王老五了!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一早我出发去马场镇,我沿着公路一路小跑,秋收后开在田埂上的野花在清晨的微光里明亮地晃动,空气中牛粪和植物腐败的气味,从农民正在翻种的土地里飘过来。他们丢下工具手撑着腰看我。不知跑了多少路也不知跑了多久,我跑到马场街口才慢慢停下来,那儿有一个药店一个人正在开店门,他把拆下的门面挡板靠墙堆在一起,旁边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再往前是一家包子店煤火搭在门外,锅里的热气裹着煤气一股一股往外冒。
一路上我跑得太急现在头绷得太紧,这会儿开始隐隐作痛,我走进药店买了一瓶风油精,还讨要了一根棉签,我把风油精倒在棉签上往太阳穴两边抹。卖药的人站在柜台里面一边抹柜台一边看我说,来赶场?我掏出手绢擦汗说,今天赶场?他转过背把装着药的纸箱放到货架上。那王老五也会来赶场,我说。他转过背来问,你认识王老五?我赶紧摇头说不认识只是听说他很厉害。他朝前走到柜台靠近门的地方头朝门外的大街方向说,你顺着这条路走到那边,然后朝右边走不远就能看到那个坝子,今天有来跳场(跳戏)的,王老五他们会来看热闹。我说你见过王老五?他拿来鸡毛掸在药架上掸灰,灰尘在一束照进店来的光里碎银一般浮游。他们就住在镇上?我说。他放下鸡毛掸转身看着我说,你不要瞎打听他们的事,最好一个字也不要提。
我站在那没有动,他从柜台里走出来取下袖套掸灰,一缕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我朝他更近了一步轻声问他说,镇派出所在哪里?他看了我一眼脸色变得难看,转身又走进柜台说在镇子最南面。他的语气已经没有刚才让我去看跳场那么柔和,这让我感到几分不安说,我家猪被人偷了,我要去报案。他不再打算跟我说话,我听见门口的拖拉机突突地发动,然后吱嘎吱嘎开走了。我来到街上,赶场的人从四面八方走来,卖肉的案板上横七竖八地摆着猪杂碎,赶着单匹马的小马车在街上穿过,那边就是跳场的场坝,现在人还不多只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和换戏服的人,地上堆着叉戟刀棒系着红布各色三角小彩旗,脸谱跟黑色长须斗笠吊着红色的樱子。
我在街上转了一转,我找你也像大海找针,每一个街角每一个开着的店面,我都去过了,我要告诉你昨天我见到王老五了,今天他还会来街上在最热闹的地方出现,而你的危险就更大了,我一静下来就能听到他手里铁蛋抛出来的声音。我在一家钟表店看到了时针指向九点,又看看自己的手表心呯呯乱跳,太阳照在满是泥沙的街面上,来往的人像浮在光里的灰尘。我走进一家面馆在靠门的地方坐下来。这儿是主街道,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没有你。店老板第二次问我想吃点什么时,进门来吃东西的人多了起来,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不要占座,我叫他煮了碗面条不要放辣椒。他说北方人不吃辣椒多无味啊。他把面条抬过来时,我问他有没有见过花溪公安局的人,因为只有花溪公安局的人才穿制服,穿制服走在街上很扎眼。
他放下面碗点燃一根烟站到离我不远的门口说,好像看到过,他总是从后面那条路到火车站。他一个人?我问。他眯眼抽烟看着街面,似答非答地点头,又有人走进店来,他转身回到灶台前,热火朝天地继续煮面。我吃完面走到他跟前付了二角五分钱说,火车站那边是原来马场镇的派出所?他没有说话,嘴巴上叼着烟抬着热腾腾的面走到桌子跟前放下碗,他又走到门口吐掉嘴里的烟站在那儿看着来往的人群。
场坝上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嘈杂,火车站那条路由泥巴路变成了石子路,两边是菜地一条小河隔开对岸的矮树丛,乱蓬蓬的枊树在河面上摆动。来赶场的人远远近近地走在路上,马车拖拉机经过时把他们挤到路边上站着,灰尘遮蔽了他们。骑自行车的人为了避开路上的人,他们歪过来倒过去的骑,感觉要撞到身上来。我问迎面走来挑箩卖米卖菜的人派出所在哪,他们都摇头不说话。他们不是镇上的人,都是从四面八方的村子里来,路边一个放鹅的老头听到我问派出所,抬起手里的棍子对着河那边指了一下。
火车来了,呜……呜……所有的人都堵在栏杆前面,火车哐当哐过去了,人们涌到铁轨上,看到拖拉机又都闪到一边。拖拉机的人是药店卖药的人,车上坐满了人他们都戴着草帽,他看到了我对着我喊派出所在那边。我停在路边朝四处看,不知道他指是哪个方向,再去看他拖拉机已经开远,车上的人随着车身歪东倒西地摇动,他们在笑。
过了火车铁轨,我拐到小路上通过菜地沿着河边走,菜蝶飞来飞去闪闪发亮,地里割菜的人直起腰来看我,烧草灰的烟尘到处都是。你给我说过你们会跟马场镇派出所会有联系,但是不会太多派出所的人都是当地人,怕他们走漏风声。走过石拱桥就看到斜坡上那栋石头房子,房子后面连着菜地和几户农家。火车从远处开来呜……呜……轰隆……轰隆……,我爬上土坎走过长满杂草的砂石路来到派出所半敞着的大门前,大门的铁条已经生锈,石头围墙上已经风蚀的蓝色牌子上写着:马场镇派出所。
我的脚开始打颤,踩着长满青苔杂草的石阶几次都差点摔倒。我侧着身子进了大门,院子里草很深,杂草间矢车菊花闪着明亮的蓝光,秋虫在草间跳跃。靠墙的地方有一辆侧翻的手扶拖拉机,野花从车身朽坏的铁栏生长出来,屋门前的石缝中冒出来的草开着各种颜色的花,没有坏掉的房门一把锈锁挂在上面。我站在那里,火车的声音已经无影无踪,只有心跳的声音在空空的院子里面回响。正对着大门那间屋子半开着门,能看到屋里两张小床上叠着薄被,灰朴朴的水混地上扫把横在一边,中间有张破课桌上面摆放着两个茶缸。我走过去推开门看到窗子边拉出的铁丝上晾着两条毛巾,我认出了我们家的洗脸毛巾,那是你出门时我给你装进包里的毛巾。蜘蛛网在早晨的清风中上下闪动,原来你们住在这里,我的脑袋轰轰地响,辨不清是我在哭,还是火车又从远处开过来了。
3
我重新返回到镇上,看跳场的人已经将坝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跳场的人首蒙青巾,腰围战裙,戴假面于额前,手执戈矛随口而唱,应声而舞,一人唱众声和。
啌……啌……咣……咣……
一锣一鼓此起彼伏的声音从人群一层一层地涌出来,余音未落声音又起,场坝中间人们挤挤挨挨围出个大圈,在晃动的人头缝隙间偶尔可以看到六个人手拿枪戟大刀相互追赶,他们上穿着白色土布麻衣,下穿红色蓝色绿色黄色裙裤不等,背上插着各色三角旗,头上的脸谱仰面朝天。一个人在锣鼓停顿的间歇呜啦哇啦地念唱,他单腿前行如同骑马穿山越岭,身后人声如千军万马奔过来,他挥舞大刀来来回回起起落落地疾行。
我挤进人群,无心看跳场,我的头和眼睛被锣和鼓的声音分割,人群也被叠加成了天光下的幻影,戏场内外暗流涌动。我从一个一个的肩膀或滚圆冒着汗的脑袋看过去,希望能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看到你。一张张漂浮不定的脸,带着太阳灼热的痕迹让我焦急难安。天光人影一阵一阵地随着一锣一鼓涌来,在浑浊的河面上升腾下降。我的脑子里不断出现照片上王老五的脸。照片是你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你说如果万一你有什么事,叫我好好带着孩子,可以给组织提出江小梅高中毕业后按排个好一点的工作。我哭你就说不要哭,只是说万一。我一直把你送到大路上,陪你走了一段又一段,站在马路上直到看不见你,才又独自哭着往家走。
王老五!我又看见王老五了,那张满脸横肉的脸在人群里漾动随锣鼓声上上下下地游移,左眉上长着肉痣的脸,风吹日晒后开裂如泥的脸,就是在那些声音和相互追赶的脚步里出现的。他挤在人群里左右的人围成半圈形成护卫的样子,他们跟他一样并没有看跳场。我也顺着他们看的方向看去,那儿是一栋两层楼的木屋,有一扇半开的窗子可以全景看到跳场的人群,木楼在小镇的西面沿街是卖杂货的摊贩,你穿着白色警服顺着木楼梯下来,你绊了一下手扶住逼仄的梯子。他们看见你了,你也看见他们了。我的脑子被起落的锣鼓撑开了,像一扇门打开后亮光从那哗啦涌过来,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戏场上背着三面绿旗的人,身穿白色上衣红色绸裤手拿大刀,在锣鼓刺耳的起伏声里绕场,他在寻找着捉拿的对象,啌……啌……咣……咣……他一路细步小跑挥刀勒马大喝一声,锣鼓声嘎然而止,戏场外一阵骚乱,戏场上起初站着的几个人迈着款步排队成列散开,然后形成圈绕场。紧接着锣鼓声突又响起,戏场中的人物开始绕场疾行啌……啌……咣……咣……镗……镗……镗……他们一上一下前后左右地移动。王老五背过子身,几个人站成半圈挡住了他。他们在人群里缓缓移动,像河面上的一个漩涡,人群在漩涡里聚拢又散开。你朝着人群走来,戏场上的声音和表演如潮水一样涌来浪去。王老五知道,他们只有在人群里穿梭才是安全的。
你走到着街边的屋檐下,那儿摆满了各种冒热气的食品摊,来来往往的人背箩筐的挑担子的推车的在街上走着。我看到药店卖药的那个人了,他跟一个挑磨刀石担子的人走在了一起,那个人手里的菜刀敲出的声音跟昨天的一样,他们一起朝王老五移动的地方靠近。戏场内啌……啌……咣……咣……镗……镗……镗……绕场的戏人疾步而走,人群裹着王老五如暗流涌动时隐时现,人群里混杂着难闻的气味,我不敢靠近你视线也不敢离开你,人流一浪一浪地搡动涌来。你的搭档身穿便服走在距你十米远的地方,王老五戴上了草帽,他们也戴上了草帽,隔着那么多人你难以辨出哪一个是王老五。他们正准备从人群里分离出来,朝着街角东面移动,那儿有条巷子,他们只要走进巷子就可以脱身。
戏场内哐啌……啌……咣……咣……镗……镗……镗……绕场的戏人疾步而走,我看不见你了,我在人群里拼命挤,我朝着王老五他们移动的方向挤。戏场内啌……啌……咣……咣……镗……镗……镗……绕场的戏人疾步而走,那人大喝一声:啊呵,今天我定要取你性命,哐哧一声人头落地……
枪响了,你出现在另一栋木楼上,铁蛋在太阳光下像一团银光闪动,你又开了一枪,你倒下去了。
人群四处逃窜,呜哇哇混成一片。
我朝着你倒下去的地方挤。
枪又响了,不是你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