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4年第4期|娜迪雅:白鹡鸰
白鹡鸰真是个勤奋的家伙,天刚蒙蒙亮,公鸡沉浸于梦中尚未睁眼打鸣报时,其他小鸟也都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窗外就传来它清脆明亮的鸣叫了。
这只白鹡鸰颇像晨起在空旷处练声的歌唱演员,叫声节拍稳定,犹如音乐演员在练习爬音,越叫,嗓音越往高处走,仿佛偌大天地间只有它一只鸟在认真地练着基本功。鸣叫一阵儿它就暂停下来,仿佛聆听着周围有无反馈的回唱,远处的群山回荡起它重重叠叠的回音,将它的声音送向更远的地方。歇上几秒钟它又开始重新鸣叫起来。
我穿好衣服迅速下楼,小心翼翼地带好身后的楼道门。我不想关门时弄出太响动静惊扰到它忘情的歌唱,万一惊跑它飞往远处的大树栖身,我起这个大早就毫无意思了。它可是随时就能展开双翼飞翔的,而在地面行走都如推土机般沉重的我如何能追得上它呢。它一旦离去,我就有可能N天看不到它的靓影了。
白鹡鸰是这样的令我着迷,时常会让我产生一些不着调的念头,希望自己拥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哪怕像猪悟能有三十六变的本领也是好的,那我想变成什么念诵咒语就能迅速变身了。我很想也变成一只白鹡鸰,拥有双翼,起身飞到这只白鹡鸰的身旁,陪着它在空中自由地飞来掠去,了解它每天都飞往哪里,住在何处,有无家人和朋友?助它寻找果腹的食物,听它诉说自己的喜怒忧伤。可惜,我这一身的肉身凡胎,除了日渐变老什么也变不了。
我明知在眼下这种光线里绝无可能看到它,莫说现在,就算在白天我也只能远远地观赏它,它从未给过我靠近自己的机会。一旦它发觉我有接近的企图,就展开漂亮的翅膀飞走了,丢下我望着它离去的身影仰天叹息。
今天,我这样急切地下楼,只想静悄悄地不受打扰地听听它的歌唱,这会让我心中充满暖意,生命中很需要这种无需礼尚往来的暖意。
伫立在光线微暗的小区东侧的小溪旁,聆听着它美妙的歌唱,听得心醉神迷,不久,各种声音加入进来了,先被它唤醒的是公鸡,然后是鸽子、白头翁、黄鹂、乌鸫,还有一些我不知名的鸣禽次第醒来,无伴奏无指挥的多重奏大合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大自然的美妙歌声,无须掌声的这种重彩演出真真是抚慰人心!
最初,我并不知道它叫白鹡鸰。在内蒙古的家乡莫力达瓦,我从没见到过这种小鸟。
来到南昌,一次偶然的相遇,目睹到它在我居住的湾里某小区大院空地上疾疾地行走着。它的美丽瞬间就令我屏住了呼吸。
我停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步不敢动,悄悄打开手机拍摄功能,调大镜头疯狂地拍着,心心念念地渴望总有一张会是清晰的。它在地上忙来忙去地啄着什么东西吃,我猜想,应该是小孩子们玩耍吃零食时掉的饼干渣面包屑什么的。
它差不多有燕子那样大小,形体比燕子更为窈窕,尾巴也更秀气修长,如果把燕子喻为勤劳的农妇,它则更像是标准的淑女。白白的面颊镶着两粒圆圆的黑眼睛,尖细的喙很像水鸟的长嘴,头顶的黑羽如梳理好的黑发般延展向背部,好像美女的披肩长发,嗉子前面的黑色羽毛规则地长成一个椭圆,像在颈前戴上了一件肚兜,腹部纯白,全身只黑白两色羽毛,白色比例稍稍多些,双翼外侧有一条均匀而窄的黑边,而尾巴外侧则是白色的窄边,仿佛细心的造物主精心给它设计的别致花边。双腿细且长,移动极快,边走边向前一动一动地探着头部,发出短促的叫声,叫声极其悦耳,把人内心的寒冰都能给悄然间融化掉了。
这是什么鸟呀?也太漂亮了吧!我太想知道它的名字了,可不知如何着手查找并应该去问谁,一点方向感也没有,急得抓耳挠腮,坐卧不安。反复看我给它拍的小视频,不仅自己看,还给女儿看。
或许是上苍垂怜我吧,一天在网上偶然发现有此鸟的一张图片,急急忙忙地点开网页,图片上标有此鸟的名字及拍摄者的姓名。也许是我老眼昏花了,把偏旁部首的“脊”看成了“省”字,省与鸟的汉字组合把我难为坏了,无论如何也查寻不出这个字来,汉字中好像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组合,更不用说想知道读什么音了。万般无奈,我也没怕丢人现眼,手写出那两个字,拍张图片发在万能的朋友圈,向高手求助。很快有人查出“鸰”字私信给我,那个要命的第一个字她也没查出来,最后是苏莫日根弟弟给我查完整了,说鸰字只与鹡字才成为词组,而且只用在此处,是一种鸟的名字。他把查找出的字典页面拍图片发给了我。
那么,它是叫白鹡鸰吗?将信将疑中我求助了网络,苏莫日根弟弟的标准答案迅速得到了证实,它确实就叫白鹡鸰。网页上出现了许多白鹡鸰神态各异的图片,还意外看到一些它鸣叫时的视频,当然还有介绍它们的文字。我喜出望外,心中万分感激这些细心的爱鸟人士所传的图片、视频,他们拍出的这些图片可比我拼命拍的清晰多了,实在是让我大饱了眼福。
感激苏莫日根弟弟助我化解了心病。
知道它们名字后别提我内心有多舒坦了,用美滋滋来形容毫不过分。我开始查看与白鹡鸰相关的文字资料。网络资料显示它是华南地区的留鸟,踪迹会出现在世界上的许多地区,文字没提到中国北方,好像与我出生的嫩江流域无缘。
因是在女儿临时居住的小区首次看到它,还以为它和燕子、麻雀、喜鹊等鸟相同,是伴陪人类居住的鸟类呢,看了资料才获悉,白鹡鸰主要栖息于河流、湖泊、水库、水塘等水域的岸边,当然也会栖息于水田、湿草原、沼泽等湿地,有时还栖住在水域附近的居民点和公园里面。我能在南昌湾里频繁发现它的踪迹,是因我女儿居住的小区傍着一条小溪而建,树木密集繁多,是优美的生态环境吸引它来的啊!
值得庆幸的是,白鹡鸰不是喜爱群居的鸟类,喜欢单独或成对活动。据悉,即使在迁徙期间也只见10多只或20余只群体行动,不像黄胸鹀迁徙时成千上万只聚集起来飞翔,很容易被贪婪之人不费吹灰之力就网猎到了。黄胸鹀喜欢聚集迁徙的习性使自己的种群陷入了悲哀的濒危物种境地。而白鹡鸰不喜群居的习性则巧妙地保护了自己的群种,没给人类创造狂捕滥杀的丝毫机会,它们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网络上一个视频滚动文字里介绍到,白鹡鸰若被人逮住关进笼子里,会非常气愤,有的当夜就气绝身亡了。这让我想起安徒生童话的《夜莺》。夜莺本为大自然中的小鸟,国王把它关进笼子后,它还是愿意为国王歌唱的,大约在夜莺眼里,在哪里歌唱都是一样的。后来国王拥有了谄媚者奉献的能不知疲倦地唱出夜莺之歌的机器,失宠的夜莺被放出笼子,遭受了遗弃。夜莺本身倒是荣辱不惊,回到大自然中依旧唱着自己爱唱的夜曲。与夜莺相比,白鹡鸰的性格就相当刚烈了,它不愿意被关在笼子里,不喜欢委曲求全地苟活,更不想当什么人的宠物,不管他是国王还是平民,绝不在笼子里歌唱!它更喜欢自由自在,只有在大自然里它才会是自由而欢快的歌唱家。怪不得在去过多次的北京动物园鸣禽馆我没看到过白鹡鸰呢,原来是就算被人逮到了,没等进京它就自杀了,总不能在动物园陈设一个它的标本吧。
通过观察,我发现白鹡鸰只要是自由状态,它们就非常懂得节制并知道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白天带小外孙出去晒太阳时,我又见到两只白鹡鸰和另一只未名的鸟落在那片空地上啄食东西。未名的鸟本来是后加入进来的,仗着自己体形比它们大些,霸着那点食物冲着它们凶,白鹡鸰躲避着它的锋芒并不与它交战,却也并不飞走,不即不离地围在旁边移来移去。我推着婴儿车稍稍往前动了动,那只凶巴巴的鸟大约以为不安全,立刻飞走了,它俩则不受丝毫影响地凑过去继续吃着它们发现的食物。虽然没学过兵法,它们却很会运用“敌进我退,敌驻我扰”之道呢。
选择在所有鸣禽未起之时开始歌唱应该也是白鹡鸰的另一种智慧,它知道自己是小型鸣禽,声波不可能传出很远的范围,大型鸣禽们争相展示歌喉之时,自己的声音肯定就被淹没掉了。所以,它们情愿少睡点懒觉,也要起早尽情地歌唱,这样自己的声音才不会遭到覆盖。当然,这仅是我的个人猜测。
一位居住在通辽的诗人朋友在朋友圈发出一个小视频,里面有一只在地面快速而轻捷移动的小鸟,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只成年白鹡鸰,科尔沁也有白鹡鸰的身影了吗?我很兴奋。那么说,白鹡鸰的活动范围并非仅限秦岭以南了。女诗人在导语中说那是喜鹊还没长大的孩子,她担心着它将如何飞回树上。我留言说这是一只白鹡鸰,她却不同意,坚持说有几只大喜鹊在树上看护着它呢。女诗人心怀慈悲,一厢情愿地这样想,我没做更多的解释。她肯定是没亲眼瞧见过没长大的小喜鹊是什么样子的,也没瞧见过成年喜鹊是如何保护幼雏的。那年一个傍晚,在北戴河散步返回中国作家协会创作中心的途中,我和同伴偶遇过还没长大的小喜鹊,那只小喜鹊形体壮实,比成年白鹡鸰要粗胖许多。我和朋友都发现了它。它怎么会出现在地面上?是脾气太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像父母一样飞出去寻觅食物,提早飞出巢窠的吗?却因尾羽尚未完全长好,短短的尾巴根本无法撑开来掌控飞行的方向,它把自己陷入了回不了家的尴尬处境?仰头看了看树,太高了啊!即便放梯子也无法将它放回巢窠。离开父母庇佑的小喜鹊胆子很小,见我凑近急忙藏往矮树丛中,根本没有自由行动的胆量,哪里会像那只白鹡鸰自由自在地独自行走呢?
此外,也是在北戴河的奥林匹克公园,我还曾遇见过一对成年喜鹊高声鸣叫着,恶狠狠袭击一位中年男人的场景。它们从空中轮番发起进攻,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那男子不时抬起手臂抵挡着成年喜鹊的袭击,嘴里喊着什么。我从未见过喜鹊如此发疯的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作家的好奇心驱使我上前询问原由。那男子答道,刚才他给树浇水,不小心把喜鹊窝里的幼雏给冲出来了,它们就开始攻击这个男子。
“我把崽子都已经给放回窝去了,它们还追着我。这也太烦人了。”
原来这位先生是公园的工作人员,因为毛躁操作伤及了喜鹊辛苦养育的孩子,引发成年喜鹊强烈的仇恨心理,像守护领地,对待入侵的敌人一样,对这位先生下手了。这是他自己惹上的麻烦。我有点想不明白,给树浇水不是要浇树根的吗?怎么会失手冲翻喜鹊的巢窠?你这一个不小心不仅把人家的巢窠弄成水漫金山,还把人家正在千辛万苦养育的孩子给跌出了巢窠,人家可不是要找你报复了。
可见女诗人并不了解喜鹊凶猛的习性,仅凭黑白两色就来判定白鹡鸰是喜鹊没长大的孩子,如同我当年误以为豆娘就是蜻蜓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不说这个了,还转回说说白鹡鸰吧。
我以为白鹡鸰的足迹会仅限于科尔沁草原,不会再向北了。未曾想,白鹡鸰再次颠覆了我的认知。2023年9月的某日,在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尼尔基镇我居然亲眼见到了白鹡鸰,那一刻我真是惊奇得瞪大了双眼,急切地指给同事们看,告诉她们,这只鸟叫白鹡鸰,在南昌湾里常见到这种鸟,它怎么会飞来莫力达瓦呢?
那天风和日丽,我是与三个同事去纳景三期小区寻另一位同事聚聚的,结果车停在绿化带前面时,让我看见了这只令我惊喜万分的白鹡鸰,惊喜的是竟然它出现在我的家乡了。喜欢独处的白鹡鸰依旧孑然一身地行动,在纳景三期小区的绿植区域寻找着果腹的食物,一如既往地用细长的双脚快速移动,一动一动地向前探着头部,发出清亮而短促的鸣叫声。
它怎么会出现在北纬48~50度的莫力达瓦?完全超出文字资料上介绍的白鹡鸰长期活动的地域范畴。是地球变暖令它们拓展了向北的活动领域,还是本来之前它们就每年飞来这边,只是没被我或别人见到过而已?或者是研究白鹡鸰的科研人员自身足迹未曾抵达过北方,研究得不全面不彻底,所以记载有漏?
真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与其相信别人记载过的文字,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鹡鸰确实现身于北纬48至50度的莫力达瓦了。
真不知这家伙是如何飞来莫力达瓦的,是结伴迁徙而来?还是混入其他迁徙的鸟群中被裹挟而来的?或许这是一只不顾祖训勇于探索的白鹡鸰,它想看看地平线以外的世界,冒险飞来莫力达瓦瞧瞧,说不定它还会再往北飞去看看呢。既然能飞来这么远的北方,它肯定已加入了候鸟的行列之中,不会留在莫力达瓦越冬的了。然而,看上去它貌似并不擅长持久地飞翔,很担心它能否顺利地飞回故地。
我希望它能遇到非常靠谱的合作伙伴,遇到适合自己飞翔的气流,助它返回温暖的南方越冬,明年则带着更多的伙伴再次来到莫力达瓦,在这里繁育后代可比南方舒服多了。
娜迪雅,达斡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集《牧歌》、散文随笔集《母鹿·苏娃》。曾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单篇作品(短篇小说、散文等)被多种选本录用。短篇小说《母牛莫库沁的故事》入选美国麦克法兰出版社出版的《民族与环境:中国少数民族女作家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