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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4年第3期|东紫:伴生
来源:《红豆》2024年第3期 | 东紫  2024年05月07日08:05

男人进门见女人坐在沙发上,不由得皱了眉头,嘟嘟囔囔地说:“再三再四地叮嘱你,你怎么就不听呢?”女人看见男人去洗手,赶紧说:“衣服脱下来扔洗衣机里吧。”

男人擦干手,来到女人面前,隔着茶几低头看女人的眼。他们已经习惯了只看对方的眼,一天天这么看过来,不管是面对面还是视频里。女人仰头回看,把手机往男人眼前递。男人摇头又叹气。

二十年来的习惯,当男人想阻拦女人的时候,女人就温和地直勾勾地看男人,用眼神跟男人打申请。

男人垂了眼皮,再摇头,走到窗户前背对女人说:“你干了大半辈子会计,最知道人遇事需要在心里划定止损线。”女人说:“我知道,我知道。”说着想起这个理论是她在二十年前发现并教给男人的。

二十年前的他们,都还年轻,有吵架的鼎沸热情。男人永远不是女人的对手,但男人永远都不长记性,总是勇敢地去戳女人擅长回击的开关。那些倾倒而出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的锋芒和温度,把他们曾经的柔情蜜意消解得荡然无存。

最后的那场争吵,基于多年的经验和事情的平常,女人吵得得心应手。脑筋松弛,另一个自己跳至空中,俯视二人为了鸡毛蒜皮而展开的战争,情绪如成束通电的铜丝相互撞击,话语似波浪拍岸……天天在工作中使用的名词“亏损”,像老鼠从洞口探头。女人窥见了专业名词和世间万事万物相通连的奥秘,如老鼠闯进放满玻璃器皿的物架,脑子里一阵乒乒乓乓响动。女人果断停嘴罢战,搞得男人莫名其妙,惶惑不安地追问:“咋了?”

男人说:“你知道,你还任由我们亏损啊?”“啊”字的语气很重,女人知道男人真生气了。女人刚要张嘴,男人又说:“医院里那么多病人……”男人突然止住了话,紧急落闸让自己的身子微微晃动。

女人拿起背包,说:“那就把亏损控制在最小范围,我现在就去医院,从医院直接回省城。”

“她真值得你这么做吗?”男人转回身,眼里的光透过镜片嗖地窜向女人,“我都告诉过你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她就躺在你坐的位置,腿叉开着,旗袍的下摆都挤游到腰上了,你自己想吧。”

女人说:“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那你还去看望勾引你老公的女人,你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你不是没被勾引走嘛。”女人努力地笑笑,想把男人正在聚集的愤怒化解开。

“没被勾引走,那勾引就等于没发生?她都明目张胆地勾引你老公了,她还算得上你朋友?没被勾引走,那是因为我有原则,是我好不容易坚守住了底线。早知道……”男人果断地住了嘴。

女人心里咯噔一下,品咂“好不容易”四个字的隐含之意,猜想被男人截断并咽下的话:“早知道什么?”女人还是把猜测说出了口。

男人瞪一眼女人说:“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我刚发现我表错了忠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就不应该告诉你,不应该把你和她的美好友谊破坏掉?我是真看不过你被蒙在鼓里,每次回来都给她带这带那,和她亲亲热热……我不忍心你当冤大头。”

女人捂住了脸,曾经碎裂的痕迹又重新出现,如冰崩裂似的在脑子里回响。这是他四个月前告诉她时她就体验过的。那时她还以为他和她开玩笑,紧接着以为他在复述她们曾经的玩笑,但刹那间,他的目光和神情就告诉她,他说的是真实发生的——她最好的朋友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勾引他,试图破坏他的忠诚,破坏她和他的婚姻。待错愕和惊讶盘旋着过去,她捂住了脸,指头紧紧地在脸和头发里抠搓,仿佛它们能成钉子,把碎裂的一切锔住。

男人拧了热毛巾在女人的手指上蹭蹭,女人闭眼接过毛巾捂在脸上。遮光的温热毛巾像一个小小的足够容纳她的心痛和委屈的树洞,让她失声呜咽。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把男人心里的怨怒化解开,他在她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肩膀,下巴蹭揉着她的头顶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都替你难过……算了,算了,别想这事了,咱俩好好过周末。”

刀切在菜板上的声音把女人从“树洞”里拉回,她抬起头说:“别做我的饭,看病人忌讳下午去,我一会儿就走,还得去趟花店。”

男人停住手,拄拐棍一样拄着刀把说:“你怎么这么拧啊?”“啊”字音特别重。女人知道男人在发火的边沿,赶紧解释说:“我知道你盼我回来,咱们安心过周末,毕竟现在能一起过周末是很奢侈的事。可……可我都发微信告诉她我回来看她了,我不能说话不算话啊。她的确病得很重,朋友们都说她没多长时间了。”女人说着又用毛巾捂住了脸。

男人的肩膀随着叹气声落下,继续切土豆丝,他愤愤地说:“你去你去,赶紧去,我不拦你。再拦,好像我说了谎话怕你们对证似的。你去当你的活菩萨。就是别一厢情愿好心再办了坏事,毕竟人家本来就羡慕嫉妒你,你再在人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去表演宽容,其实是更大的残酷。”

男人的刻薄比刀刃还锋利,让女人怒火中烧的同时又觉得有道理,她在心里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止损!止损!!止损!!!闭嘴!闭嘴!!闭嘴!!!

男人听不见女人的还击,他停下手上的活儿回头看。女人说:“即使宽容是表演,有错吗?那临终祷告临终关怀不也是一种表演吗?还不是为了宽解人心?她是让我非常伤心,可我和她做了三十六年的朋友啊,哪件大事没有她的陪伴?能因为一件错事盖住三十六年的情谊吗?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想见我,我怎么可能不见她最后一面?”

“她想见你?”男人的眼珠转了半圈,把提醒的话语犹豫着掐断。女人抓着背包带子,起身说:“没明说,但跟每个朋友都拐弯抹角地提起我,说我太忙。”

女人打开门,男人用围裙擦着手,跟过来说:“你也不吃饭,哎,不说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小心她倒打一耙,说我勾引她,给你嘴里塞屎。”

女人说:“她不是那种人。”

男人冷笑道:“好好好,你们是好朋友,我不挑拨离间了。”门被男人使劲关上,气流和响声让女人身体一颤。

小区里静悄悄的,女人四下里看着。曾经和她一起散过的步、遛过的弯儿、说过的话,都仿佛寄存在树梢间,此时被夏风翻出送过来,顶得她鼻酸泪流。女人曾经和她一起来看房、一起装修、一起温锅,她豪情万丈地挥动着铲子对女人和两个男人说:“大家从现在开始要团结友爱,红红火火地把日子过起来。”后来她们每天都见面,那日子几乎是合伙过下来的。男人和女人曾经被家务和生活磨得精疲力竭又暴跳如雷时,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相互安慰。她去她的家里拉过架,她也去她家里又哭又笑。好吃的分着吃,好用的一起用。不管谁家里有事,永远不用担心上学的孩子无人照顾。她经常对朋友们炫耀,说女人比亲生的姐妹还亲。

女人擦着红红的眼,走到小区门口。她脚跨过侧门的铁门槛时,突然想起她和她第一次进小区时说过的话:“从现在开始,我们都是槛内人啦!”她俩对视一眼,笑着一起朝远处的小山坳里张望,那里有几座不知什么年代的古坟。二人都知道对方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妙玉自称槛外人,想起范成大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想起她转述的风水先生的话:“坟地在宅子的南方不要紧,阳宅讲究背有靠山,但北有坟地会不吉。”后来事实证明铁门槛很不方便,物业在两侧加了斜面垫板。

女人的眼第一次刻意回避南面的山坳,她匆匆地过马路,朝着等客的出租车走去。突然一辆自行车从小岔路上飞驰而来,她本能地躲避,骑车的小伙子也躲她,竟同了方向,二人又往相反的方向躲,亦同了频。小伙子脚着地,捏手刹,把人定在原地,自行车头却蹭着她的膝盖在他手中抬起,像狂奔的马儿被猛地拽住。小伙子红着脸道歉,她脑子里却如被看不见的手猛地揭去了盖子,三十六年前的一幕喷泉似的窜出来。她怔怔地说:“谢谢,谢谢。”小伙子不安地瞅她一眼,猛地把脚蹬子踩下去。她扭身看他的背影,依然怔在自己的往昔里。

那时,也是这样大的太阳,也有风呼呼地刮,着急回办公室拿资料的女人也像小伙子一样慌张,撞上了宝镜。宝镜也骑着自行车,两个人相互躲对方,来回三次都同向,最终两个车轱辘对在一块,朝天架起三四秒钟的工夫,连人带车轰然倒地。自己的错,太着急了,为了抄近道逆向骑行。刚参加工作的女人又惊又怕又疼,她知道如果被对方拉扯住就会耽误领导在大会上的发言,后果不堪设想。女人一时紧张得满脸涨红,嘴唇直哆嗦却发不出声。

对面的人却哈哈笑说:“一看就知道你有急事,赶紧走吧。”

她呆呆地点头,慌张地扶起自行车却发现车头扭成了九十度,就意识到对方的车头也可能出了问题。刚抬头看过去,只见对方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握住她的车把再用两腿夹住前轮,手臂一转把车头扭正了,说:“没坏,就是歪了,赶紧走吧。”

她连声说着“谢谢”,匆匆骑上车,只听背后又传来嘹亮的笑声伴着话语:“哈哈哈,我还谢谢你呢,否则我咋知道自行车能上天,会跳舞。哈哈哈……”

当她赶到会场交付了资料,带着放松后的疲惫和快意找靠边的空位坐下,扭头却发现撞车的女孩就在眼前。她一下怔在那里,气都忘了喘。

女孩哈哈笑说:“你是不是觉得见到讨债鬼了?哈哈哈,咱们一天撞见两次,还真是踩了猴子大便呢,哈哈哈……”

她问她猴子大便是啥意思。主持人已号令大家安静。女孩贴近她耳朵解释说:“猴子大便就是猿粪嘛,一天踩两回。”

被人夸赞娴静的女人禁不住嘎嘎笑出声,在众目睽睽下慌忙捂紧嘴巴,伏在膝盖上,被笑憋得浑身颤抖。女孩则轻揪着她胳膊上的肉,学着主持人的腔调说:“我们的大会是严肃认真的大会,别以为你踩了猴子大便就有资格笑,你就是踩了大熊猫的大便也不准笑。”

整整一场会,二人在纸上交谈,正面写满写反面,密密麻麻的。会议结束时,她俩友谊的小船已加满了足够消耗一生的油,昂首挺胸地出发了。

女人一拉开出租车门,就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先带我去银杏大道的好运来鲜花店,然后再去城东县医院新区。”

司机扭头看她,说:“不是本地的?”

女人说:“是本地的呀,就住这小区呢。”

司机好奇地瞅她一眼说:“你肯定不是这里的人,最起码不是天天在这里。”

女人不想跟他争辩,只恳切地说:“您天天跑车,最知道哪里有鲜花卖,麻烦您带我去。”

司机说:“这种时候,弄这不顶吃喝的玩意儿还真难。不过呢,办法还是有,一是去公园偷,再就是到西郊无影山采野花。”

《野花》。女人想起那正是宝镜最爱的歌曲名,流行卡拉OK时,那是逢唱必点。他们两家聚会时,宝镜也会自告奋勇献唱。

宝镜离婚前,她男人时飞会酸不溜秋地说:“这歌一听就不正经,就是希望女人找野汉子的歌。”宝镜通常会回击:“你懂个屁。”离婚后,宝镜唱《野花》的次数就更多了。女人只要听见楼道里有歌声,就知道宝镜又喝大了,总是打开门拦住她,让她进家里坐一会儿,陪她喝点糖水或喝点茶解酒,听听她的牢骚。宝镜对这个世界总是有牢骚的,但她的牢骚并不让人生厌,只是让人清醒。

过度的清醒,是很难活得好的。女人深知这个道理,她用“止损线”的理论劝宝镜:“情绪也要止损啊,我们改变不了的问题,就闭眼不看吧。别把自己气病了,得不偿失。”宝镜会很认真地点头,嘴里仍旧不停地哼唱,唱得自己哽咽,唱得女人也跟着鼻子酸。

男人会打趣她俩:“你们女人真是不可思议,唱歌能把自己唱哭。服了,真是服了……找个能依靠能抚慰你的男人不就解决了吗?多大年纪了还挑肥拣瘦!”

宝镜大多数时候并不理会男人,有时会更大声地唱,把男人的话压住。有时她对女人说:“他不理解,他们都不理解。这歌并不是单纯想野汉子的问题,这歌只有咱懂,对吧,亲爱的。”女人茫然地点头,安慰地看着她。宝镜会命令她:“别说你也不懂啊,别说啊,千万别说。”

司机开了一段路,催促说:“拿定主意了吗?到底是去偷,还是去采野花?”说着就笑出声来,哼了句,“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女人收拢了心思,叹息道:“什么时候也不能偷啊,采野花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说:“可不一定,得看啥情况。要是没得吃喝,不偷的话白等着死就对?”司机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打了转向灯朝着无影山开去。

七月的无影山并无明显的花影,漫山遍野的荒草高达人腰。司机自言自语地说:“邪了门儿,前些日子路过还看见好多花呢。”

女人却没有责怪的意思,指着远处的大斜坡说:“我们二十岁那年,我这个生病的朋友为了拍飞翔的照片,从山坡顶上骑自行车冲下来,双手撒把,门牙摔掉了两颗。”

司机笑说:“你这朋友够愣的啊,男的女的?”

“女的。”女人说着扒拉着荒草,远远近近地寻看。

司机说:“一猜就是女的,男人才不在意什么花啊草啊这些不顶吃不顶喝的东西呢。上车,我带你进山找。”

女人看看手机说:“我得赶在十二点前到医院。”

司机说:“耽误不了,整座山也就腚大个地方。”女人听司机话说得粗鄙,语气又跋扈,心里起了警觉。司机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说:“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遛一圈。”

女人走回大路上,在树荫里站着等。七八分钟的工夫,出租车停在女人的身边。司机看女人可劲地瞅他却不肯上车,遂放下车窗玻璃喊:“上车啊,我帮你采到野花了。”

女人打开车门,看见后座上放着三株金黄色的花,有二三十个花苞,有一朵展瓣盛放,状如细微版的百合,似曾相识却不知花名。她心里很是欣喜,连声道谢:“哎呀,还连土带根的,太好了。”

司机笑说:“浇了我一瓶子水才抠出来的,好不好还另说,栽活了呢是个永久的念想,栽不活可别怪。”女人截住话问:“这是什么花?看着像小型的百合。”司机说:“有没有别的名我不知道,就知道它是黄花菜。”

女人想到自己和宝镜都喜欢吃黄花菜,第一次看见它鲜活的样子,竟如此艳美。

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女人的神情,说:“虽然叫菜但也开花,总比没有强吧?”

女人说:“是花是花,能吃的花,它还叫萱草,也叫忘忧草。”她边说边在手机里搜索相关的诗词。苏轼、孟郊、梅尧臣、高启、徐渭、刘过、王冕、石延年、王十朋、苏辙。一一读罢,她最喜苏轼的诗:“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劳心插。”

女人复制粘贴在自己的微信里,留着和宝镜见面时用。却莫名地发现内心有点不舍,好似它是个宝贵的奖杯,想发给宝镜又因那件事,觉得宝镜欠缺了一点资格。女人想起男人的讽刺——表演宽容,不由得皱眉咬唇。

司机从后视镜里一再端详女人,看女人神情起了变化,心里忐忑,瞅一眼计价器,后悔没有趁着女人高兴时提出让她多付些钱。毕竟她买花也要钱啊,自己不但提供线索,还亲自去挖,眼下青菜、鸡蛋、肉都翻着跟头涨价。他反复给自己理由,转了方向,并琢磨着转路的借口——是说帮忙找卖彩纸包装好,还是说买花盆好呢。

女人并没有察觉,她刚看见县教育局的牌子,不由得想起时飞。

时飞和宝镜离婚的导火索,是他因提科长而请局长吃的那顿饭。据说那顿饭是局长提出的,还特地说,想认识时飞那美名远扬的对象。局长的花花肠子是尽人皆知的,宝镜自然是一顿冷嘲热讽。无奈时飞苦苦哀求,又让女人去做说客。宝镜说:“以我的脾气,要是被老鬼惹得炸了毛,你又得埋怨我坏了你的事。”

时飞的最后方案是拜托女人陪宝镜一起参加。的确,宝镜的炸毛大都需要女人帮着捋顺。

果真像传说中的一样,局长对入眼的女人,初见握手就有了小动作。宝镜悄声地跟女人嘀咕:“什么玩意儿啊?用小指挠我手心呢,恶心得我差点吐出来。奶奶的,老天也不打雷劈了他。”

女人说:“吃饭的时候你离他远点,我挨着你坐。他靠近你我就拿眼瞪他,估计他就不会忒放肆了。”

酒至半酣,局长还是趁时飞两口子单独敬酒的空当,一面笑眯眯地听时飞的恭维,一面摸着宝镜的后背。女人看见宝镜的背收紧、躲闪,赶忙上前打岔。局长虽收了手,一对混浊的老眼却把女人也收了进去,伴着唾沫星儿对时飞笑嘻嘻地说:“你今天带来的这俩娘们儿都很有味儿。”

女人看见宝镜眉毛高挑,知道已有龙卷风在旋转,立马拽着宝镜坐下来。局长的脸拉了下来。时飞赶紧提议让宝镜献唱最拿手的《红楼梦》插曲《阆苑仙葩》,这也是桌上其他七八个男士最期待的。哪知宝镜并未听时飞的提议,也未接众男士的目光,她说出了日后在县城久传不衰的名言:“我发现你们对某些词也不太理解。今天我解释一下娘们儿这个词。娘,大家都懂,生你们养你们的人。们呢,就是和娘站在一堆的人。老娘们儿,就是和婶子大娘站在一堆的人。小娘们儿,就是你们的娘和婶子大娘生的女人,也就是你们的姐妹。”

车停在县医院门口,女人早已扫了收款码,道谢下车。司机喊住她:“怎么也得多给点吧?”

女人把手机往司机眼前一递说:“这些还不够吗?”

司机瞅见付款二百元,登时红了脸,说:“我,我从来都是按表收的,一天拉不了俩活儿,我……”

女人不忍看司机尴尬的脸色,几乎是小跑着往医院里走,手里的花有了萎靡的态势,也是让她小跑的原因。至肿瘤科楼下,女人给宝镜的姐姐打电话,很快姐姐就下来了。姐姐把看护牌递给女人说:“宝镜几乎每天都念叨你呢,昨晚还让我回了一趟家,找了套裙子,今儿一大早就折腾着换。现在她换衣服跟爬山似的,累得气喘吁吁的。”

姐姐等女人把牌子挂好在脖子上,把花递给女人说:“床头柜里有个圆形的塑料桶,你可以把花放进去。守门的护士要问就给她看牌子。医院要求每个病人从头至尾都不能换陪护人,谁能受得了啊?天天闷在病房里睡小椅子。哎,好在最近几天管得松了……哎,她听你的,你劝劝她,别有点精神就操闲心,你说这些关她屁事啊!你不知道,她一生气,心电图就乱,血压也往上窜,吓死个人,咱小老百姓把饭吃好就得了。你来得太是时候了,我可得到太阳底下好好晒晒后背,这两天一直疼,空调风针似的往里扎。”

女人在楼道里走着,不由得弓背含胸,生怕被别人注意到。守门的护士看了看她的牌子,挥下手允许她进入。她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做贼似的。女人在走廊尽头找到房号,病房门半开着,里面只有一个陌生的病人在睡觉。

女人退回身,重新确认了房号,踮着脚走近床尾伏身看了看病人的信息卡,仍无法把记忆里的宝镜和床上的人重合,但理性告诉她:这就是宝镜。

看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均匀,女人轻轻拉开床头柜拿出塑料桶,小心地把花放进去,再把花放在床头柜的外沿,把盛开得最好的那朵朝向宝镜。做完这些,无所适从的女人只能端详睡中人。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宝镜,宝镜的骨头上罩着宝镜的皮。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熟悉的宝镜已随着宝镜的肉体消失了。宝镜的额头更宽,发际线也高了许多,稀疏的头发在枕头上如乱草,眉骨和颧骨凸显着,只有左边眉头的那颗绿豆大的黑痣像个永久不变的记号。女人第一次对肌肉和脂肪有了感恩的意识,原来天天把它们当敌人一样对待,却不知它们竟然像土壤,没有它们生命的根就扎不牢靠。

随着一声呻吟,宝镜睁开了眼睛。

女人惊讶地发现宝镜的眼,因凹陷而突兀,如水落石出,变得从未见过的大,且已变了颜色。原先那股自带笑的俏黑没了,眼珠变灰,水泥色的目光像两道吸力强劲的隧道。女人禁不住用手抓住了陪护椅的边沿。

谁都明白这是此生见的最后一面,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女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声音被惊诧和悲伤的眼泪泡哑。宝镜那水泥色的隧道被模糊,被扩展。

宝镜挣扎着去抽床头柜上的面巾纸,看见了花,明白了花是专门去野地里寻的,一把攥住了女人帮拿纸巾的手。这一攥,是手扒悬崖的力道,是一世情谊才能凝聚的分量。

女人隔在心里数月的痛惜和怨怒轰然倒塌。心电监护仪的鸣叫让她恐慌,抬眼见宝镜的心率飙到149,她慌着起身想按铃,想跑出去喊大夫,手却被宝镜紧攥着。宝镜不停地摇头,眼泪在摇动中被改变流向,左右左右,弯弯曲曲。

女人意识到只有自己静下来,宝镜才能静下来。两双手默默地握着。女人不知如何开口,俯下额抵在宝镜的手上。良久,宝镜笑着哽咽道:“你能来看串者,串者很高兴。”

女人含泪笑说:“串者一定不能气妥啊!”

二人一起笑,像以前的笑一样默契、欢畅。只是这次二人都格外竖着耳朵,像在沙中捡金粒子似的,把它们收起,带向不同的方向。回忆。结尾。

“串者”和“气妥”,都是医院前任老院长的笑话,也是给宝镜带来困境的根由。宝镜的职称和前途,都被这两个词给定了格,再无进步。

那是二十多年前。新调来的院长在大会上强调:“所有的串者,都是因为不听话才成为串者的。都成串者了还不听话,不在自己屋里待着到处瞎串。我们老祖宗是很有学问的,串者就是因为乱串,才成串者。”

所有人都憋着笑和惊讶面面相觑——堂堂大院长竟然连“患者”的“患”都不认识。只有宝镜哈哈地笑出了声。那笑因为前期的憋压,符合了所有事物憋压的规律,一旦冲开堤坝,蹿得格外高、格外猛,嘹亮地领出了众人的哄笑。

宝镜当时就被请出了会场,新院长用了一个没有错音的成语:“擒贼先擒王,抓捣乱分子先抓头儿是肯定没错的。”

之后没隔多久,院长又在会议上鼓励大家面对困难千万不要气馁时,把“馁”念成了“妥”。

分享快乐的宝镜,笑倒在女人家的沙发上,如欢乐的婴孩四肢舞动,逗引得女人一家狂笑不止。最后宝镜在女人忧虑的叹息声里说:“你别批评我啊。我原本是硬憋着的,但是他先气势磅礴地拍了下桌子,把胳膊和气都提得高高的,然后猛地拖下来,拖得长长的。我是在他的长音里失控的,实在憋不住,啊哈哈哈。”

宝镜在自己快意的决堤中,熬掉了老院长,等来了一任又一任的新院长。但没有人乐于重用前任领导的刺头。宝镜也曾在酒后不唱《野花》的时候,抱怨,感慨。每每女人都劝她止损,别因这个评不了职称提不了级,再烦恼出病来。

也正是因为宝镜的工作总原地踏步,女人步步高升最终向省城冲刺的事前和事中,都怕宝镜受刺激而没有告诉她,只在事成后庆祝时才相告。那晚,宝镜好半天咽不下东西,哭着反复说:“你太无情了,怎么舍得我们啊?你这一走,我冯宝镜的心不就囫囵了啊,这个县城不就空荡荡了啊。”

男人对女人的要强和拼搏也是不情愿的,随着宝镜一起指责。宝镜笑着安慰男人说:“没事,不是还有我嘛。咱们两个是被她抛弃的,以后相互照顾相互安慰。”

也就是在这个夜晚,宝镜提醒女人:“你不守着,他就没了屏障,等于留他在狼堆里,你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吧?她们觉得他又帅又有才华,还有教养和前途。”

女人笑说:“有你帮我看着,我放心。”

宝镜垂眼瞅了瞅盘里的残渣,抬眼问:“你不怕我勾引他?”

女人笑说:“你要勾引他也不用等到现在,三十多年、一万多天,天天都有机会。”

宝镜指着盘子里的虾皮、鱼骨笑说:“那倒是。现在这年龄,那点事最多也只能算残羹剩饭,吃不出兴头儿了,倒还惹一身骚,这也是我不再想的原因。老男人们都油腻得不堪,要情怀没情怀,要风骨没风骨,肉身呢,除了嘴硬啥都软。年轻人咱又不能祸害,此生就这么按下这朵云不表也罢。”

女人趴在宝镜耳朵上开玩笑说:“如果真有人勾引,我倒宁愿勾引的人是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哈哈。”

“肥吗?哪天取样去我们化验室测一测。”宝镜笑着扭头问在沙发上刷手机的男人,搞得男人低头瞅自己的肚皮,下意识地吸肚子。

男人像个巨大的土堆突然坠落在两人之间,尴尬如核弹的蘑菇云腾空而起。

时间在尴尬里被抻成蛛丝,缠裹,女人抚脸,才意识到她和宝镜的手已松开。似乎过了一年那么久,宝镜闭了下眼,缓缓地说:“他不肥,也没流到任何人的田里,你放心好了。”女人干涩着嗓子说:“我放心。”宝镜长吸一口气,捉住女人的目光说:“我不想带着遗憾死,我必须把歉给你道了。”

女人说:“别这么说话没忌讳!我知道你那是开玩笑的。”

宝镜又闭眼喘息,片刻,像铆足了开口的力量似的,猛地睁开眼说:“不是开玩笑,我确实是做了,但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活死人,躺在棺材里听钉盖板……我站在窗户前,看着楼下的路,竟然觉得那么稀罕,有种控制不住想扑上去的念头……我知道自己要出问题了……我穿上裙子,化了妆,在屋子里逛悠,假装在外面逛街。我打开衣橱假装和你一起在商店买衣服,把原来买衣服时咱俩对衣服的评头论足都想了起来,自说自道……可越假装心里那念想就越强,憋得整个人都快炸了……我站在窗户前喊——啥时候是个头儿啊!刚喊一句,就见对面顶层那家,有人飘飘摇摇地落下,扑通一声,跟砸在我眼上似的……你不知那滋味……真就觉得那人是替我跳的……我一个见惯死亡的人,竟然直接筛糠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等车来收尸的时候,我已哭得干瘪了,觉得身子里啥都没了,跟烂树叶似的,随时都会飘下去……我知道自己没有飘下去的资格,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冯宝镜你不能让儿子有一个跳楼的妈,你得熬住……亲爱的,我得活着啊,得找个活人拉着我、拽着我,和我抱头大哭一场,和我一块喘气、一块骂娘、一块熬……他不开门,我疯了似的敲,他才开的……一点也不怪他……亲爱的,对不起,你原谅我啊!你原谅了我,我才能原谅自己……”

女人点着头,长舒一口气问:“你说他不肥是啥意思?”

宝镜闭了下眼说:“他胆儿不肥。一说这些我就来气。”宝镜说至此,已累得全身颤抖,缓缓闭上了眼。

女人先是跟着宝镜难过、流泪,到后来听到对男人的指责,心里有些不悦。女人说:“你太天真了,他一个小小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人微言轻。”

宝镜喘息说:“我现在好想长命百岁啊!”

女人赶紧安慰说:“哎呀呀,怎么越说越生气?你得爱惜自己呀,不说这些咱无法左右又干生气的事,说点能让心情轻松的。”

宝镜拍了下床,说:“得有诗和远方心情才能轻松啊。这两年多来,我才真正体会到诗和远方的重要性,哪怕你永远去不了,你也拥有不了,但它们在和不在,它们好与不好,真是不一样……最近总是控制不住掉泪,为跳楼的哭,为吃不上饭的哭,为被扇耳光的哭,为我自己可能见不上儿子最后一面哭……哎,这世界太撕裂了啊亲爱的,咋会变成这样啊?!”

女人摇着宝镜的手说:“不想这些啊,别把心情想坏了。”宝镜累了,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嘴唇和手臂都颤抖不止。女人帮她轻轻拭汗。

宝镜闭目沉默了一会儿,疲倦地笑说:“你肯定在心里批评我不知道止损,我这辈子是学不会了。有时候想想,我能风平浪静地活到今天,多亏有你帮我把持着,如果由着我愣头青的性子,可能早吃上烧鸡了……哎,你还记得我这身衣服吧?”宝镜说着颤巍巍地拽开了身上的被单。

三十六年前的衣裙,她们一起骑自行车时穿的衣裙;宝镜借了相机,约她拍飞翔照片时穿的衣裙;她们一起卡拉OK一起跳舞时穿的衣裙。杏色的小尖领短袖衫,乱花蓬勃的大摆长裙,腰扎巴掌宽的黑色人造革皮带。在二人的记忆里,也在二人的相册里,后来翻拍到二人的手机里。女人脑子里突然闪出她和宝镜都喜欢的那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宝镜苦笑道:“裙子的松紧带坏了,多亏坏了,否则还套不上我这大肚皮。”女人这才发现宝镜出现了腹水,腿脚也肿了。女人知道宝镜特意穿这套衣服,是在和她做回忆和告别,不由得眼泪夺眶而出。女人不想和宝镜谈论病情,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没想到宝镜却攥着她的手,笑说:“朝云说苏东坡的大肚皮里装了一肚子不合时宜,我这也差不多吧?”

提到苏东坡,女人突然有了灵感,她点头说:“别看这野花,苏东坡也写过诗呢。花店都关门了,出租车司机带我去无影山挖的,想你本来就喜欢野花,倒也合适。”

宝镜接口说:“我看花带着土,猜到了。别人我指望不上,日后你一定监督着儿子把我的骨灰撒在无影山的犄角旮旯里。我最愿意滋养野花去,成为野花的一部分,被不被人看见无所谓。原来啊,喜欢唱《野花》,总渴望有美好、坚强的依靠……走到末尾儿,也没得到……唉,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人啊,总是自作聪明,竟然认为野花希望被采,被插进花瓶或被献给某种东西才是花的价值和光荣。其实啊,除了被洗脑的人,这世间的万物啥都不希望被献祭,你说对吗?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和气候,别被碾压和糟蹋,自在地活,开自己的花,才是它们最想要的……”

护士拿着长纸条走进来说:“冯大夫,住院处又催款了,再不交就可能给您停药了。”

宝镜伸手接过纸条说:“我跟你们主任说过了,让他给住院处打招呼。”

护士说:“住院处说那样会有纷争,到时候不好处理。”

女人在宝镜的阻拦声里跟护士走出来。护士解释说:“我们也不忍心催她,可住院处老是催我们。她跟我们主任说到时候从她的丧葬费里扣除,住院处不同意。”女人去给宝镜交完钱,回到病房。

宝镜红着眼哽咽说:“我知道说谢谢实在太轻了,你这是给我续命啊……说也奇怪,前面没病的时候那么想死,病得起不了床了反而又特别想活,特别想再见见我儿……”

提到儿子,宝镜水泥色的眼里一下就蓄满了泪。女人自责地说:“怪我好几个月没和你联系,可住院费这种事,你跟哪个朋友张张嘴都能帮忙啊。”

宝镜说:“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现在大家都不容易。唉,我本来还有些家底的,儿子有个在外国的同学,家里发生大的变故,儿子在电话里哭了,说想帮帮好哥们儿……难得我儿慈悲为怀,我一激动就把现钱换外汇给他了,哪曾想自己的屋漏了。”

宝镜呛咳一阵,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和笑容。

女人说:“你这人啊永远都没个算计,心肠一热起来就管头不顾尾,都劝你三十多年了也改不了,儿子后面的学费、生活费咋办?时飞能全管吗?”

宝镜盯着胳膊上的蚊子,呆呆地瞅。女人抬掌要拍,宝镜阻拦说:“别,别,你看看它多有能耐啊,竟然能毫不费力地穿透人皮,比针头还厉害……它大白天里冒险咬人肯定也是饿极了……你仔细看过蚊子吸人血吗?我看过,它还知道把吸管捋直呢。”

女人挥手赶走蚊子,宝镜的思绪回到女人的问题上,她哆嗦了几下眼皮说:“这科室主任是时飞的表弟,时飞能不知道我病了吗?但他从没踏进一步。你说他对我有啥好恨的啊,我是瞧不起他那软骨头……不说他了,我和他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至于我,这回你批评得不对,我有算计,我房子可以卖,够儿子后面用的,他也节俭,每周都到中餐馆里打一天工。原来我总遗憾我爹娘走得太早,现在倒庆幸他们不在了,避免吃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我姐,车送给她,我的书和音碟送给你。”

女人说:“别说这种丧气话,你得好好活着。我们说好要一辈子做好朋友的,你不能半路上扔下我逃走。你总说咱俩九十岁还要一起喝茶,吃你做的葱油饼,吃我包的大馅馄饨……”

女人说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话都是虚飘的废话,死神正在拖拉宝镜,而人的语言千万句也拧不成拉拽的丝线。女人颓败地仰靠在墙上,知道后面的日子不会再有宝镜的陪伴,她家的沙发上再也没有笑得像婴孩一样的人,走廊里再也不会有哼着歌爬楼的人,聚餐的时候再也没有《野花》听了。

似是心灵感应,宝镜突然睁开眼说:“我现在不喜欢唱《野花》了。”

女人一激灵,回想着宝镜喜欢的歌曲,挑拣着问:“黄绮珊的《灯塔》?田震的《干杯朋友》?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王菲的《传奇》?陈奕迅的《孤勇者》?”

宝镜一一摇头,说:“你猜不着,我现在喜欢的是电影《无名之辈》里任素汐唱的《等一等》。等一等,再等等,乌云背后的月亮,等着风,等着风……”

宝镜哼唱,女人无法像往日那样与她合唱,她没有看过《无名之辈》,更没听过这首歌曲,她翻手机搜歌词。宝镜的精神却用尽了,说:“亲爱的,你别走,我闭一会儿眼,养养精神,再和你说话,真想跟你说上三天三夜。唉,我也只能和你说说话了,想去外面看看、转转,是不能了。大自然那么好,你以后替我多看啊……”

女人频点着头,见宝镜嘴唇干得起了皮,方意识到要给宝镜喂水。宝镜闭眼噙住吸管,喝了两小口。女人看她锁骨凸起,脖颈凹陷处能盛得下半碗水,心里又一阵悲哀。她低头看了看挂在床边的尿袋,无师自通地在床头柜的记录纸上写下了时间和数量。放下笔,女人想到应该陪伴宝镜走完最后这一小截路程,每天给她喂喂水和饭,记录她的生命体征,陪她聊天,让三十六年的友谊在她们的唇齿间再回归、复现。

女人走出病房和宝镜的姐姐商量自己过来陪护的事。宝镜姐姐特别痛快甚至是欣喜地答应了,她说:“我终于能歇歇了,我可得回家看看我孙子去。”

女人提醒她:“宝镜随时可能会走,离远了怕不能见最后一面。”

宝镜的姐姐结结巴巴地说:“我都两个月没出医院门了,再待下去我也得垮,我得回家抱抱孙子,让自己也苏醒苏醒。你不知道天天看着宝镜干枯下去,我这心难受啊,就特别想抱抱胖嘟嘟的孩子。”

女人说:“那我先回趟家拿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宝镜姐姐歉意地说:“好在她同屋的病人昨晚走了,要是今天没新病号来,晚上你就有床躺。”

司机隔老远看见女人走近,赶紧打开车门迎接她,连声说:“免费!免费!!”

女人开门的声音惊动了男人,女人说:“我拿了东西就走,我跟单位请了假,陪宝镜几天。”

男人惊讶地皱了眉,冷笑一声说:“哦,看来这破镜重圆还圆得没裂缝了。”女人洗着手说:“你别连讽带刺的,宝镜不是你想的那样。”女人随后把宝镜的话转述给他。

男人坐到沙发上,搓着下巴颏上的胡茬,用越来越柔和的眼神瞅女人,回想平日里宝镜的言行。他坚信宝镜对他是有想法的,宝镜那眼神那语气那眼泪,都让他坚信女人只看见了此事的一面。他第一次坚信女人也有不如他看得深远和全面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升腾出缥缈的得意,想起宝镜每次大咧咧地猛敲他的门,给他送上新烙的香脆得让人不禁闭目深嗅的葱油饼,看他大快朵颐时眼里那亮得让他想躲避的目光……他突然觉得不该再戳破女人费力缝补的友谊。原来生怕宝镜给他的生活惹出乱子,忽略了作为一个男人被人爱慕时该有的风度。他停止了搓弄胡茬说:“看来是我误解她了,那段时间的确挺难熬。”

女人说:“你也找时间去看看她吧。我们毕竟是她最好的朋友,别让她心里带着遗憾走。”

男人说:“那就今天吧,和你一块去更好些。”女人往塑料袋里塞睡衣,突然手机响起来,宝镜姐姐在电话里呜呜痛哭:“宝镜不行了……”

女人惊得怔在原地,反复说:“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男人腾地站起,空攥着两个拳头,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了片刻,才意识到要拿车钥匙。二人一起往楼下跑,男人突然想起快三个月没动过车了,不知能否打着火。

出租车司机在抽烟,见女人跑出来,赶紧招呼他们上车。男人和女人同时舒了口气,紧攥着彼此的手坐在后座上。女人哽咽说:“我觉得楼梯上好像有宝镜,她在笑着看咱俩慌里慌张。”男人说:“我也有这感觉。”司机已明白,脚底的油门踩下去,他说:“记下我的电话,我一直等在车里,随叫随到。”女人说:“太感谢了,多亏您,她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有花陪伴着。”

司机长叹一声说:“客气啥?也是缘分。人啊说不定谁能碰到谁,谁能用到谁。人活着总需要彼此帮扶,你吃我种的粮,我吃你种的菜,我上坡你推我一下,你脚底打滑我扶你一把。”

女人哽咽难言,司机扬手递过抽纸盒。她擦干手,开始写微信。男人以为是写给时飞的,说:“还是给时飞打电话吧。”

女人说:“你打吧,我是给宝镜写的,有两句诗还没告诉她。”

男人翻找时飞的号码,说:“你难过得都糊涂了,人都不行了还能看微信吗?”

女人哭说:“灵魂脱离肉体的束缚,应该就万能了吧。”

时飞的电话设置的彩铃竟然是《阆苑仙葩》,男人和女人惊讶地对望。无人接听,那歌曲就一遍遍悠悠地唱,像时光倒流机,把宝镜年轻美好的岁月,把他们年轻美好的岁月,拉回来。打到第五遍终于传来时飞干哑的声音。男人说:“时飞,宝镜不行了,我们正往县医院赶,你也赶紧去吧。”

没有任何回音。男人“喂喂喂”地喊。良久,时飞湿答答的声音传来:“我带老婆孩子出来旅游,被堵在景区了。你们和她姐商量着办吧。先别告诉我儿,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否则孩子知道了又回不来,再急出个好歹。”

男人挂断电话说:“时飞听起来也很难过呢。”

女人说:“宝镜也没啥可让他记恨的。他俩都有些极端了,一个太入世,一个太出世,中和一下也许就不会分开。老祖宗主张执中,是有道理的。”

男人说:“时飞遇上那样的领导,不入世就被永远出世了。他那大学可是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合伙供出来的,一大家子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他反哺,他不去死命地挣扎着出人头地,咋办?拿西北风反哺?他离婚后跟我哭诉过两回呢。”

女人惊讶地瞅着男人,说:“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他跟你哭诉?离婚是他提出来的!看来真如宝镜说的,他这是拿着离婚来打肿脸充胖子了。”

男人说:“他不让说,怕你告诉宝镜。就宝镜那脾气,知道了还不一个电话就打过去?时飞能有好话听?他俩本来就不是一道的,宝镜又坚决地在自己的道上跑。”

女人问:“如果换作你,你会和时飞做同样的选择吗?”

男人咂吧了几下嘴,忖度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宝镜也有宝镜的问题,成年人凡是有点上进心的,都懂得看破不说破,偏她执着于说破,还鄙视不肯随她一起说破的人。也有人好说破,但人家分场合。她可好,家里家外都一个调调,这就忒不成熟了。看看她把自己整得,到死还是个中级职称,以她的工作能力、才貌,只要肯成熟些,哪至于啊?!人,能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就是给自己铺垫台阶。随时随地把心里那个说真话的小孩放出来,就是给自己挖坑……

女人说:“职称这事主要不是坏在她嘴巴上,因为职称跟大夫的水平关系不大,要的是在核心期刊上发表的论文,还要论著和发明专利。社会上都形成专门的买卖链条了,评一个副高职称二十万元打不住。宝镜不肯花钱,她说不能因为这个高级职称,干不高级的事,将来教育她孙子诚实做人的时候,被孙子反问的话脸没地搁。”

男人哼鼻子说:“大家都这样,脸也都没掉下来啊,我早听说就这一件事她得罪人了。聪明人是自己清自己的,不会指责别人的浊,她可好……唉,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男人用老祖宗的至理名言结束了谈话。

宝镜姐姐泪眼婆娑地等在病区门口。一看见女人和男人,登时涕泪交加,哭瘫在地,说:“你们可来了,我都麻爪了。她睡得好好的,突然就扭动了几下身子,很大声地叹了口气。我以为她需要翻身,但怎么唤也不应,机器上嘀嘀地报警,拉了直线。大夫按啊按啊,心才开始又跳了,老半天才跳一下,大夫说没救了。”她说着把手里紧攥的一封信交给女人,“宝镜一个星期前写的,再三嘱咐到她闭眼的那天,再交给你俩。”

女人把信封撕开,宝镜那种龙飞凤舞的字在纸上和他们告别,交代后事。笔迹略显衰弱,但一如她往日里洒脱的风格。

“但愿这封信你们看不到,但愿我能熬过这一关,熬到世界正常。地球真像个村一样,邻居和和睦睦,大家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那就拜托你俩帮我做如下事情……”

女人不停地擦泪,这些内容大都是和宝镜聊过的,只是多了一条把猫送给男人,却少了条把她的骨灰拿到无影山陪野花。女人把信递给男人,进屋走到宝镜床前。

两个大夫和催交住院费的护士都在,他们满面哀伤地跟她点头。女人问:“没有办法了吗?怎么就……是不是和我聊天累着了?两个小时前她还蛮有精神的。”

老大夫说:“强心针打过了,呼吸三联也打了。冯大夫是我们本院的同事,咱自己人不说虚套的,她这种情况早走早解脱。你们家属和朋友也别太难过了。从她的情况来看,昨天突然有了胃口,排尿也多,还有了大便,精神大有改善,我就考虑她回光返照了。宝镜一直想见你俩,好在你俩都来了!”

“妹,你安心走吧——”宝镜的姐姐哭着抓住床尾的挡板蹲下了身。

老大夫对女人说:“她能撑到今天已经很不简单了,人走之前心愿能了了是最好的。”

女人知道宝镜真正的心愿未了,她哽咽道:“宝镜,我知道你不想走的。你再等等啊,等儿子回来啊。”

宝镜的身体一动不动,气若游丝,如同已飞升至天际的风筝,只留一根细细的尾线遥遥地缥缈地在人的眼里道再见。女人想拽住她,想喊住她。似乎真需要奔跑、追赶。女人迈出大大的一步,膝盖猛地碰到床沿,护士赶紧搀扶她,安慰说:“应该还有听觉和触觉,想说什么赶紧说吧,有的病人摸手还能有回应呢。”

女人和男人各握住宝镜一只手,唤她。三五声之后,男人激动地说:“哎哎哎,手指动了,她能听见。”女人低头看宝镜的手,枯树枝一样,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她定定地看,期待着能看到宝镜的回应。她想也许自己攥得太紧了,影响了自己的感受,可她又怕稍稍松开的话,从此就和宝镜走散了。

仿佛动动手指就耗尽了宝镜的生命能量,仿佛宝镜心脏疲倦至极的缓动是和她飞升的灵魂在努力搏斗,坚持着只为做最后的告别。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拉出了毫无波澜的直线,如跨越了千山万谷的细水流入了风平浪静的大湖大川。只剩一颗不太圆润的泪珠,逃生出这场大融汇,孤独地挂在宝镜的眼角,给她在人世间五十六年的生命画上了遗憾的句号。

生命如水,无法拿控。女人和男人的手在直线的闪动下,不约而同地慢慢松开。女人跌跌撞撞地出了病房,男人紧追出来。女人在太阳下失声痛哭,男人也泪眼蒙眬地拥抱着女人,拍着她的后背。良久,男人说:“宝镜应该是知道我对她的误会解开了,否则不会动手指回应我。”女人没有回答,她呆呆地看着天、地,远远近近的建筑、花草,抚着自己胳膊上站立的汗毛。她知道自己无论再活多少年也不会忘记这个下午,又冷又热地看着和自己生命互补的人、伴生三十六年的人,那充满激情的人生记录仪,远离了,消逝了……她耳朵里突地响起宝镜曾经的泪语:“你这一走,我心里就空落落了,这座城就空荡荡了啊!”

宝镜的遗体火化被安排在三天以后的下午。在这里,每个人的一生都被收缩在裹尸袋里,像个用粗笔写下的无法生三生万物的一,进入历史的尘埃。女人和男人还有宝镜的姐姐、姐夫以及医院的两个同事和一个工会干部,组成了小小的送行队伍。他们挤站在告别厅的廊沿下,躲避着雨。

雨直直地砸下,在积水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王冠。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瞅雨。雨如宝镜,不让他们冷场。有雨的存在,他们的目光得以落脚,摒弃虚套,各自伤怀。三个小时后,突然一阵旋风裹着雨滴朝他们袭来。就在他们相互挤着躲避时,大喇叭里开始吆喝:“冯宝镜的亲属请到三号告别厅门口和逝者告别。”

厅门只开了一条三十厘米左右的缝,两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工作人员推出宝镜。宝镜的脸被涂了俗艳而夸张的妆。女人责备道:“你们怎么不征求亲属的意见啊?她从来不化妆的,你们给她弄得这么虚假难看。”

工作人员不屑一顾地白了女人一眼,把宝镜推走。九十分钟后,宝镜的名字在喇叭里再度出现:“请冯宝镜的亲属到骨灰领取处领取骨灰。”女人仰头看喇叭,这世上最响亮地喊宝镜的器物,像张不知廉耻的大嘴得意地张着。别家的亲属用羡慕的眼神看他们,有人嘟囔说:“太慢了,都等半天了。”有人说:“耐心等吧,这里慢了是好事。四五个给摞一起烧,倒是快,得到的那点骨灰还不知道是谁的,让你抱回去给子孙后代祭拜,你愿意?”

他们把宝镜的骨灰抱回家,等宝镜儿子回国后再做最后的安置。一切安排停当,宝镜姐姐锁了门,把钥匙和手机塞到女人手里说:“麻烦你俩帮忙保管,你们有共同的朋友,如果有人联系她,帮着说一声。家里也拜托你们常上去照看照看。”

男人和女人疲惫至极地进了家门,支撑着勉强地洗了澡,就虚飘飘地睡下。宝镜来了,身材依然是前凸后翘、丰满性感,穿着旗袍坐在窗台上对女人语气欢欣地说:“亲爱的,我会飞了,我能满地球飞,也能飞到银河系呢!你等我去探索探索,看看到底有没有上帝,有没有天堂和地狱,有了答案,第一个告诉你。”

女人哭着说:“宝镜你做梦了,你已经死了,是我把你的骨灰盒抱回来的,我抱着它怎么也无法相信你变成灰了。”宝镜哈哈笑说:“是你做梦了,我已经找到宝镜了,我要带着它去飞。”女人登时欢喜起来,说:“你真有宝镜啊,快来照照我们。”宝镜从怀里掏出宝镜,开玩笑说:“放心啊,不是跛足道人的风月宝镜哈。”宝镜说着,就将圆月一样的铜镜正对着女人和男人。只见两条黑黄色的土狗夹着尾巴在努力爬一座泥泞的土山,满目疲倦又专注努力。女人大惊,一把抓住镜子失声喊:“这不是我们!”宝镜大笑,从女人手里夺过镜子穿墙而去。女人清楚地看见宝镜乱花蓬勃的裙尾在墙壁上迎风飘动了眨巴三四下眼的工夫,才过了墙。

女人一骨碌爬起身,四处张望。男人原本拿着宝镜的手机在专注地翻看,听见女人的动静慌忙撂下手机装睡。女人推醒男人说:“快开灯!我刚梦见宝镜了,真真的,就坐在窗台上。”男人打着哈欠按开床头灯说:“你是太伤心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快睡吧,累了好几天了。”

女人看宝镜手机在男人枕边,伸手拿了道:“每个人的手机都像自己的卧室,别人不能随便看。”男人讪讪地说:“我翻找了几张猫的照片,你也找找咱俩的照片吧。她喜欢拍照,很多照片她拍了没发给咱。”

提起猫,女人想起宝镜的委托,问:“她那猫呢?她住院这么多天,不会饿死了吧?”

男人说:“可能是她住院的那天放咱家门口了。我那天晚上有应酬,在酒桌上接到对门老张的电话,说猫在咱家门口叫唤一天了。我回来就看见猫被装在笼子里,旁边放着猫粮猫碗猫砂盆啥的,一大兜子东西,上面贴着便利贴,写着她有事外出,让帮忙照看。哎哎哎,你别拿这眼神看我啊,天地良心,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是从她发疯那次起就一直躲着她。猫又不像物件可以扔了,我……我就放地下室养了。不告诉你,是怕你心里添堵。你那么坚决反对养猫。”

女人说:“它见不着人也见不着光,别给弄病了。”

男人说:“那我赶紧抱上来吧。”不一会儿男人大包小包提溜地进了门。刚把猫放到地上,它就噌地跃上沙发,弓了弓背,舒坦地撅腚低头伸了伸前腿,又扒着沙发靠背伸了伸腰和后腿。一系列瑜伽动作做完,蹲坐着瞅女人。女人已随着它的动作,看见猫蹲着的地方色泽比别处深,布艺靠背上有许多被它抓出来的小洞,猜到男人只是在她可能回来的时候,把猫放到地下室。她想揭穿,转念觉得无益,便改口说:“它第一次见我竟然不躲呢,一般猫不都是怕见生人吗?”

男人说:“宝镜说猫是人品检测器,第一次见你不躲,证明你是大好人。我想肯定是因为它曾经流浪过,一是见识过各种人,再就是过够了没人照顾的日子,有人陪着就格外放松。”

女人瞅着猫,对男人说:“宝镜的托孤,就留下吧,你好好照顾它。”

男人说:“是彼此照顾呢,猫也会照顾人。我有一天晚上酒喝大了,进门就倒在沙发上。半夜被猫用小爪子啪啪地拍脸拍醒了,小爪子劲儿可大呢,我才起来喝了水上床盖被子睡的,否则肯定会感冒。”

女人紧盯着男人的眼,说:“你的意思是猫比你老婆还强呗?”

男人回盯着说:“我的意思是我很孤独,孤独的人需要陪伴,烟、酒、茶……它们都顶不上猫狗。烟酒要么让人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孤独,要么就是麻醉几小时,醒了仍旧孤独。花草嘛,也不能和人对话。”

“猫狗能和你对话?”女人讥笑道。

男人说:“它们会喘气啊,和人一样活着啊。它们喜欢挨着人,还不惹人生气,更不会让人失望,等你亲自养就知道了。”

女人说:“不笑话宝镜为猫狗哭了?”

男人说:“其实宝镜笑话咱们因噎废食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对待生活也确实是有点畏手畏脚的。”

女人警惕地问:“你想对生活放手放脚,还是动手动脚?你也知道我去省城不全为了我自己,也是为这个家,几经斟酌才做出的决定,你也是同意了的。何况我在那里也是孤独的。我喝大了酒也没人照顾,生活的孤独和委屈咱俩扯平,不存在我占便宜你吃亏。你要是不把人生的止损线把持好,我就让你一亏到底。”女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牙齿的撞击声。

男人打哈哈说:“你看你又多想了,我就是说养狗养猫这一件事。我这也是因为亲自养了两个月,感觉到动物陪伴的重要性才和你交流的嘛。冯宝镜笑话咱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宝镜一直养狗养猫。每当它们丢失或死亡,宝镜都会大哭一场、小哭多场,甚至数年后提起还会泪眼婆娑。他们亲眼见她一遍遍重复伤痛,也见她重新觅得小狗小猫时的欢天喜地。女人和男人都以她为镜,为避免重蹈她的覆辙而坚决拒养。即使他们的女儿小时候哭着鼻子再三哀求,他们也只允许她去宝镜家里和猫狗玩玩。

这只猫,女人没见过,是她调去省城后宝镜才收养的。宝镜在送走了相伴十二年的那只老狸花猫后曾跟男人和女人哭着发誓:“再也不养了,年龄大了,受不了这种生离死别。”但没出俩月,她又在路边捡了一只流浪小猫,她在电话里欢快地对女人说:“嗨,调走了一口,咱们再添一口喽。”

一次,三人到餐馆聚餐,宝镜挑拣了盘里的剩鸡肉,剔着骨头说:“我得给咱们宝镜带回去改善改善生活。”

女人不解地问:“你现在生活有困难?”宝镜哈哈笑说:“咱们那猫改名叫‘冯宝镜’了,本来想叫你的名,怕你们两口子生气,哈哈。”

女人说:“你问我取啥名,我建议叫‘地球’。你当时还都夸我取的名好呢。”女人说着拿眼去剜男人。

男人笑说:“我是同意啊,天天撸地球,让地球舒坦坦的多好,是宝镜不同意。”

宝镜接男人的话说:“是你说猫和我一个熊样,都严重缺乏奴性,不顺心意就炸毛龇牙。我想想也对,既然像我就叫我的名字呗,我自己孤单单一个人在家里,没人招呼我,我也没得人招呼,白浪费了我的好名好姓。两个冯宝镜在一起,总比一个好。嗨,我发现人就得学猫,撸我可以,让我不舒坦没门儿。我不舒坦就哇呜一口,谁也不怕,哈哈哈……”

女人在认识宝镜的第一天就感叹她好名好姓,不像当时很多女孩子叫梅、菊、兰、丽、云、香、红、英等。在纸上交谈时,宝镜就告诉了她名字的来源。原来宝镜老家有座山,名曰浮山,东西窄,南北则绵延三四十公里,像面巨大的屏风立在两县交界处,历史上曾是兵家必争之地。传说三千年前在中间隘口处,曾有一名大将把守,他不仅百战百胜,还行侠仗义,从不错杀无辜。因为他有一面宝镜,不但能辨人和妖,还能辨人好坏,知人前世和未来。大将在照见自己未来时倒地而死,宝镜也坠地消失不见,人们马上掘地三尺也未寻见。宝镜的乡亲,祖祖辈辈都有寻宝镜的。据说宝镜村里曾有一个老人在拾柴火时捡到了,他对着镜子一照,见里面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驴。老人又惊又怕,脑子没来得及和宝镜的传说搭线,就把宝镜死命一摔,那镜子一碰土就消失不见了,待老人意识到那就是寻了三千年的宝镜时,后悔晚矣。宝镜小时候也常和伙伴去寻,像夏天里寻知了猴,挖来挖去。年岁稍长,其他孩子都放下了这个幻想,只有宝镜坚持着。直到上小学四年级,她自作主张把大名冯梅英改成了冯宝镜,方断了寻觅的痴念。

多年后的某个初夏,男人、女人和宝镜、时飞曾带着两家的娃一起去爬浮山。宝镜专门带大家去看大将把关处。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在巨石上凿下的几个大字,被红漆涂抹,在阳光下鲜艳夺目,禁不住使人恍惚——一切的久远都如新生。俩娃很是兴奋,争先恐后地念着字。故事早已讲过,懵懂的孩子们还是追问:“大将在哪里?宝镜在哪里?”

宝镜一本正经地告诉俩孩子,大将就在我们周围,因为很大很大,所以看不见他,但他看得见谁最努力,就会奖励最努力的孩子找到宝镜。两个喜欢挖土挖沙的小儿童,满怀寻宝的热情和被神注视的自觉,在天地间花草中挖啊挖。

四个大人在树荫下谈天说地,听宝镜讲家乡的故事。待意识到需要让孩子休息时,禁不住感慨孩子寻宝的专注。时飞说:“宝镜最会糊弄小孩。”宝镜大眼往上一翻,叫时飞快看自己。时飞笑说:“小孩子的把戏,跟喝了农药半死似的。”

女人笑倒在地,她知道宝镜在学阮籍的白眼。因为二人相识不久宝镜就和她探讨过阮籍那白眼到底是斜视还是上翻。宝镜对着镜子可以看见斜眼的效果,却看不见上翻的,遂叫女人帮她,最后确定上翻白得最明显,眼仁几乎全白。宝镜琢磨许久,说:“阮籍的白眼肯定是斜出来的,上翻太累人啦。”女人尝试着做,无奈眼睛小,青白眼效果都不明显。

宝镜笑捶时飞道:“你明明知道我冯宝镜是坐老虎凳都不招供的人,还胡说我!这辈子估计没啥事能让我崩溃得喝农药了。”

时飞喊孩子们来树荫下乘凉,孩子们没回应,他去扯了儿子的脏胳膊说:“傻瓜孩儿,看晒得这一头一身的汗,别听你妈胡咧咧,哪来的宝镜?就是神话传说。”

儿子说:“不,我要挖宝镜,我相信妈妈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五年后,父母离婚时他选择了爸爸,因为爸爸许诺给他买游戏机。

宝镜失去儿子的抚养权,没有大哭,痴傻了似的,脸苍白着紧抱着沙发靠垫,成天成宿地坐在女人家的沙发上,眼睛追着女人或男人,反复地问:“儿子和我那么好,怎么会不选我呢?我养了他十一年,怎么就抵不过一台游戏机呢?那玩意儿是电子鸦片啊,我怎么能答应他……时飞他知道我带儿子比他带得更好,他为什么非跟我争抚养权啊?他平时都不管孩子的,他是想报复我让我难受吗?我俩再不合适,毕竟也是夫妻一场啊,曾经是最亲近的人啊,他怎么这么狠心……”女人和男人温言细语地劝慰,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周末硬拽着她去爬山逛街。他们被她的安静吓坏了,毕竟是丢了猫狗都会大哭的人啊。

清晨六点,女人悄悄起身准备赶动车回省城。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听男人的呼噜声依旧均匀,回头却见猫静静地蹲坐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待她的脚一踩进拖鞋,猫嗖地跳下,先她到达卫生间门口。等她小解结束,猫调头就跑到餐桌前,一跃而上,蹲坐着用爪子轻轻地推水杯。女人脑子里响起宝镜的话:“醒了一定先喝上一杯温水,睡了一夜体液蒸发,血稠,喝水能防止心脑血管病发生。”女人怔住,她摸着猫的脑袋,不由得低声问它:“你是宝镜?宝镜……”一语未了,泪已满眼。

女人喝了水,开始收拾行李,她每一走动,猫就在后面抱她的腿,一步一抱。女人心里又惊又酸,蹲下身叉着猫的腋窝,提溜起来,问:“宝镜,你愿意跟我去省城吗?你说过等你退休了,就经常去陪我,帮我做饭吃,你还记得吗?”

男人往卫生间走去,说:“你魔怔了啊,还指望猫给你做饭。你经常出差,没法养它。”猫挣脱了女人的手,又给男人当起向导来。

女人说:“你好好照顾宝镜,我赶车去了。”

男人问:“宝镜还要照顾?除了五七那天给她供上水果、鲜花,还有别的项目吗?”

女人说:“嗯,不说花我还忘了,我把这萱草带回去养。我刚才的意思是你好好照顾猫。”

男人笑眯眯地问:“你同意不改名了?”

女人说:“刚决定不改了。等这猫老了,以后再养别的猫,也叫宝镜。”

女人提着萱草走出家门,听见男人欢快地喊:“宝镜,冯宝镜来吃饭喽……”

东紫,女,本名戚慧贞,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二〇〇四年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刊及多家年度选本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好日子就要来了》,长篇儿童文学《隐形的父亲》,中短篇小说集《天涯近》《被复习的爱情》《白猫》《在楼群中歌唱》《红领巾》《穿堂风》《珍珠树上》等。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名家推荐中国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曾荣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泰山文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山东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