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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4期|袁瑛:空桑三宿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4期 | 袁瑛  2024年05月06日08:13

姨妈宣布她要结婚尤其说到她已经怀孕的时候,小姨妈居然一下就哭出来。

我祖祖骂她:“鬼花花儿!欢喜事,哭啥子嘛哭!”姨妈是我们家心眼儿最细的人。我祖祖说姨妈的心眼儿只够穿过一根线。

小姨妈哭得泪眼汪汪的,一边哭一边吼:“我还没有准备好二姐就要结婚了,我心里痛。”

我祖祖和我外婆异口同声地说:“二姐结婚你需要准备啥?”

小姨妈眼泪鼻涕竖着流:“总之我就是没有准备好!”

姨父长得很俊。浓眉大眼挺鼻梁。高,一米八三。这个子,在蜀人中是盖了帽的。蜀南的男人,一米七就算高了。姨父一看就不是蜀人。姨父的确不是蜀人。姨父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我祖祖她们,平常就没有提到过我姨父。倒是我爸,“向正义”三个字经常从她们的嘴巴里蹦出来。我祖祖她们嘴里,我妈叫“素儿”,我姨妈叫“素音”,我小姨妈叫“栀子”,我叫“橙妹儿”,我姐叫“叶妹儿”,我舅舅叫“小弟”,我外公叫“你伯伯”,只有我爸叫得全名全姓的,叫“向正义”。“向正义向正义向正义!”后来连我也喊他“向正义”。

姨父是改变了我们家气氛的人。这个事实每个人心知肚明。姨父一回竹林里的院子,院子里的空气就绷紧了,失去了弹性。

“我一回来,这家里就跟死了人样!”叶纲当面抱怨。

向正义吓了一大跳,这叶纲是需要私下提点一下呀。他一边给叶纲使眼色,一边打圆场:“嗨,叶纲你这比方用得不恰当,我这当语文老师的要纠正你一下。”

“八抬大轿抬你了?大红帖子请你了?”我祖祖把头转向叶纲。

“嗨,爷爷欸,来来来,喝酒喝酒。爷爷欸,包子敬你老人家一杯,你是这家里的定海神针。”包大爷双手捧起酒碗,向我祖祖敬酒。

我祖祖把酒杯子捏起来,送到唇边一抿,吱,一线酒蛇形而下。她眉头一抬,张开嘴 “哈”了一声,胸中块垒颓然而塌。

谢芜镇挨着岷江。早先,岷江水路繁荣的时候,谢芜镇可热闹了。包大爷经常用他金灿灿的声音说,谢芜镇是千里岷江第一镇啊。

我祖祖经常哼包大爷:“第一不第一又咋个?还不是一样靠劳动吃饭,谁还把饭喂到你嘴巴里。”

包大爷慢吞吞地辩解:“爷欸,这住在第一镇嘛还是有些光荣的嘛。”

“光荣能当饭吃否?拿你三天不吃饭,看你还喜欢光荣不!”

“爷欸,话不能这样讲……”

包大爷的辩才只要到了我祖祖这里就会打折,好像我祖祖捏着他的七寸。

岷江进入平原后,分了流,两江蜿蜒向南,在一个小镇又实现了汇合,汇合的岷江继续向南,投身长江的怀抱。岷江汇合的那个小镇,就是我们谢芜镇。

谢芜镇占着地利,自然成为本县第一大镇。连铁路部门都对它青眼相加,特意在这里开了个站口,有客站,还有货站。我那位姨父就是从这个站口来到谢芜镇的,又在谢芜镇看了我姨妈的《天女散花》,对我姨妈动了情。我不想说是动了心。连我都看得出来,姨父的心不在姨妈这里。姨父的心肯定不在姨妈这里。姨父的心,在他自己的身体里。

姨父被分配在谢芜镇的氮肥厂工作。姨父是姨妈的灾难。我外婆不准我们这样说。我外婆说,姨妈的灾难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不独是叶纲。可是,即便是毒药,毒性也有轻重。如果不是叶纲,是其他人,姨妈是不是伤得要浅一些呢?

姨父是那样的人,是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人。但是姨妈,也是那样的人啊。姨妈不像我们谢芜镇的人。“谢芜镇的姑娘跟素音隔着一条街呢。”这是姨父说的。

姨妈从小,成绩不咋样,唱歌跳舞却一学一个像。姨妈的声音像被井水洗过一样,因此谢芜镇播音员的位置,就稳稳地落到她手上。每天早上,我们家不论是谁最先起来,都会先去打开广播,把“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这股泉水一样的声音放出来,让它流到晨曦微明的田野上,等这一曲一完,就是姨妈的声音:“听众朋友们……”于是谢芜镇谁不认识姨妈呢?镇上大小的文艺演出也是姨妈在报幕。报幕员,播音员,都是谢芜镇的人对我姨妈的称呼。

有一年,镇上搞元旦文艺汇演,镇上所有的企事业单位都要出一个节目。谢芜镇人民政府的节目,文化站站长老李抠了半天头皮,把这个任务落实给了我姨妈。他跟我姨妈说:“随便你整个啥子,你上去站一会儿都行。”我姨妈听了老大不高兴:“我又不是树桩桩,我上去站一会儿!”我外婆说我姨妈脸皮子薄,要强,自己净吃苦。我外婆不愧是我姨妈的妈,把我姨妈看得很清楚。我姨妈接了这个任务,连夜就去找她同学的妈,学了这出《天女散花》。

姨妈这个同学,是个男同学。男同学的妈,一直想收姨妈为徒弟,让姨妈学川剧,进川剧团。可能还有潜台词,想让姨妈做她儿媳妇。彼时谢芜县的川剧团,兴“顶班”。

姨妈天生软身段,不经练习,劈叉就是个“一”字,下腰更好看,小小弯弯的一个桥洞。也难怪人家要磨她去学川剧。

姨妈其实没有学全本的《天女散花》。她只是借了两根长绸回来,算是跳了一段长绸舞而已。但是我的姨妈,把那两截薄薄软软的绸子舞得像有筋骨一样,变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圈,把台子底下的人,看得眼花缭乱。我长大后,把丁晓君的《天女散花》收藏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很多遍。她唱到“观世音满月面珠开妙相”,我就想,姨妈骨瘦,完全不是满月面。但也许就是这种瘦,这种腰间盈盈寸许不胜握的样子,给姨妈招来了爱慕。

姨父当时,就在那台子下。

姨父看完姨妈的《天女散花》,问身边的人:“这谁呀,胆儿这么肥,学了三分像就敢在这里鬼画桃符?”

旁边一人瞪着这个说普通话的青年男子:“鬼画桃符?她要是鬼画桃符,谢芜镇还有哪个敢说自己不是鬼画桃符?”

姨父斜了旁边人一眼,一个麻子老头儿。姨父想,话都抖不清楚,激动个啥劲儿呀!

包大爷一定不知道姨父当时心里对他的鄙视,不然他会再顶姨父两句:我话都抖不清楚?我话都抖不清楚那谢芜镇找不出几个抖得清楚的了。

这是谢芜镇人最爱用的句式了——谁要

是怎么怎么样,那就找不出怎么怎么样的人了。

姨父跟包大爷一样,爱斗嘴。

姨父做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看来您认识台上的姑娘,不会是您女儿吧?”

包大爷一昂头,把叶子烟从嘴巴拿开: “哼,那肯定是认识的。从年龄上说是我女儿的年龄,但辈分上,她跟我一辈儿,她喊我一声哥。”

姨父嘲笑地呵呵两声,说:“她是这镇上的人,那电影院门口的石蹲狗估计也算她哥。”

包大爷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一把就抓住姨父的衣领子:“年轻人,你无礼了!”这时,姨妈又出来了,她说:“请欣赏下一个节目,合唱。表演单位,氮肥厂。”

姨父赶紧给包大爷赔笑脸:“大爷大爷,抱歉抱歉,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这节目有我,您松松手,我上台去了。”

所有人都从舞台两侧走上去的,只有姨父,从舞台正面跳上去,而且,他冲上台的时候,竟然撞在我姨妈身上。他那么人高马大,差点儿把我瘦弱的姨妈撞跌跤。

姨妈正退台,眼前一黑,又一亮,姨妈心里一惊:世界上怎么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

姨妈就是这样被姨父认识了的。

包大爷在我祖祖和我外婆面前叹气: “此人张狂虚浮,不是良人啊!”

我祖祖嗒了两口烟,说:“素音这性子,吃亏是早早迟迟的事情,早吃亏好过晚吃亏。且过着吧。”

我外婆也说:“过着看吧。素音喜欢,两个人正浓,眼下叶纲宠素音宠得跟个宝似的。不过,这宠法就不是长久的样子。”外婆停了一停,叹息道:“素音啊,有根,遗传,哎!”

“素音镇不住他的。”包大爷最后悲伤地为我姨妈和姨父做了小结。

“包哥,你们家有一个镇得住的就可以了嘛,不必要个个都镇得住,是找女婿又不是法海捉妖。”我爸颇有点儿打抱不平的样子。

包大爷本来和我爸一起推着石磨,听到我爸居然袒护从未见面的人,最先领教过我姨父德行的包大爷甩手就走了,坐到我祖祖身边抽烟去了。

我们家的石磨大,石磨柄是“丁”字形的。那个小钩钩是放到磨心里的,那一竖很长,那一横刚好放两双手,有时候人不够,放一双手也能推。于是推个磨都要三个人,显得很是热闹。一般往磨心里添豆子的是我外婆。石磨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能找到磨心和磨盘,它一转起来,啊呀呀,就是一块圆饼了,磨心不见了,磨盘也不见了。可是外婆,她太厉害了,每一下都能准确地把豆子喂到磨心里面去。最先是我姐,后来是我,站在外婆边上看成一个小傻子。包大爷的力量冷不防从石磨上卸掉了,惊得石磨“叽咕”叫了一声,我爸的身子也歪了一歪,外婆手上的速度也顿了一顿。

包大爷这个动作倒使我爸成为姨父唯一的支持者。在我们家,只有我爸会说点儿我姨父的好话。但我爸反复解释说他这叫客观评价。

我外婆很少评论她的女婿们。“女婿是客”,她就这么一句话。我祖祖没有喜欢过我姨父,她有一句话评价我姨父——“一副不生根的样子”。我祖祖骂人跟她骂她的豇豆茄子一个样。

姨父的确不想在谢芜镇生根。他看不上谢芜镇的一切。“哼,就这点儿道道儿……”他在谢芜镇人面前永远是一副高傲的样子,一副鄙夷的样子,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一副三句话不合适就会跟你吵起来的样子。我后来才终于知道,他的这些样子,背后只有一个样子——失败者的样子。他是一个失败者。他是一个非常渴望飞黄腾达的人。一个渴望飞黄腾达的人偏偏被发配到了蜀南这么一个偏僻的小镇,一个说方言的小镇,一个听着别人说普通话就把这个人当成个大人物的小镇。“这么小个镇子竟然要把我装下!”

可是姨妈怀了我姐。姨父说那咋办呀,就结婚呗。于是,俩人就结婚了。

小姨妈特别不像我们家的人。小姨妈像只麻雀,叽叽喳喳,整天就知道穿好看的。小姨妈喜欢摆弄缝纫机。初中还没有毕业,小姨妈就不想继续读了。

我祖祖气得呻唤:“说你鬼花花儿,说话做事算账都机灵巧变的,咋个就不愿意读书!”

小姨妈笑嘻嘻地劝我祖祖:“爷,那句话你白听了哇,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我属裁缝行的,我以后肯定是裁缝状元。”蜀南人说话没有“您”,老少都用“你”字。我祖祖缓口气:“你们几姊妹,气死我的肯定是你。”

小姨妈眨眨眼睛:“估计是叶纲……” “滚。”我祖祖狠狠跺了一脚。我祖祖

真的生气了。

我姨妈的婚姻真是我们一家人的痛处,它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情绪和亲密程度。谁要想让我祖祖不开心,提叶纲保准见效。

哎。

小姨妈手巧得很。堂屋里放着她的缝纫机,经常听她踩得“嗒嗒嗒嗒”地响。小姨妈在学裁缝,还没有出师。她的师父,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裁缝。这女裁缝只有一个缺点,腿是残疾的。可是她经常不是坐在缝纫机前就是坐在裁衣板前,一头黑亮亮的齐腰长发像拿尺子比画着剪的,尾端一条线那么整齐,被她一会儿撩到前胸,一会儿又甩到后背,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黑头发上,好多人竟然都不知道她的腿有残疾。

小姨妈的师父特别知道扬长避短,她在人面前从来不站起来,张罗的事情,都是我小姨妈在做。

小姨妈逢场就去她师父那里帮忙,闲了就在家里踩缝纫机。小姨妈的裁缝之路从一道道的荷叶边开始。先是把家里的枕头枕巾都加上荷叶边,然后是用荷叶边来做衣服。我有一件小姨妈给我做的白衬衫,我一直收藏着,舍不得丢。那是一件领口、胸口、袖口全部有层层叠叠荷叶边的白衬衣。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穿上那件衣服的感觉,公主一样被衣服上繁复的荷叶边簇拥着。我小心翼翼地坐立行走,忽然就懂得了怜惜,也忽然有了对自己的喜欢。我后来知道有一种美学风格叫洛可可,我的小姨妈,她就是洛可可风格。

我外婆说小姨妈是我们家的活跃分子,多了她嫌吵,少了她嫌闷,要是不多不少才好。

我小姨妈就说:“那好办,拿刀把我劈一半。”

我祖祖说:“咿呀,再好不过,拿刀来!”我小姨妈就装生气:“爷,你一点儿都不心疼我!”

我祖祖“哼”一声:“你稀罕我心疼噢!”我小姨妈笑得“咯咯咯”地:“稀罕稀罕,咋不稀罕。”小姨妈讨好地跑过去从后面抱着我祖祖的脖子。

我小姨妈皮肤白,真个就像煮鸡蛋剥了壳。因此她虽然不是我妈她们三姊妹里最漂亮的,却是最显眼的。

我小姨妈的传奇事件是,她装哭吓走了小偷,保住了我外公卖兔子的钱。不然,我外公还得拿他自己卖鸽子的钱赔我祖祖和我外婆。赔钱事小,回去被我祖祖和我外婆数落一顿,那多丢面子。那件事情之后,我外公就成了我小姨妈在家里的大靠山,我外公简直不问黑白地支持我小姨妈。

事情大概是这样, 我外公和包大爷带着我祖祖和我外婆养的兔子以及我外公养的鸽子去市场卖,贼娃子盯他们很久了,一旦交易成功,就对我外公下手。我小姨妈那一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勇,一下子扑向我外公号啕大哭,埋怨我外公不守信用,说好的卖了兔子买油糕给她吃的……我外公被整蒙了,随后发现我小姨妈的手死死按住他的钱包,就有点儿明白了,三人迅速离开了市场。

包大爷事后对我小姨妈赞不绝口,夸她聪明、机灵、滑脱,处理得好,既惊了贼娃子,又提醒了大人,保全了钱财。

我祖祖评价:“老汉儿笨哇才显得自己娃娃聪明哇!”

哎。我祖祖这个人就是没有原则,喜欢的人就维护,不喜欢的就怼。她老人家不喜欢我外公吗?也不是,不满意而已。她对自己家的姑娘都是护着的,对自己家的女婿们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从我外公到我爸,再到那位叶纲,她满意过谁?沉默寡言如我外公,不满意;胆小勤快如我爸,不满意;英俊如叶纲,更不满意。天知道什么样的女婿才合她意,或者,只要是女婿都不合她意。

谢芜镇虽然被包大爷说成什么“千里岷江第一镇”,但它终归只是一个镇,一个南北向的小镇,背后是岷江,面朝着省道,从北到南,也就一条街道,有很多小巷子,东西向垂直于主街。

我们家在小镇西面,一座四合院。四合院里面的样子,我以后再告诉你们。先说说外面的景观吧。

这座四合院的西面是一圈慈竹林。平原上的人家,屋前屋后,总有几笼慈竹。又为什么种慈竹,而不是其他竹子?大概盆地里的平原适合慈竹长,而慈竹也愿意长在这里吧。除此之外的原因,是慈竹可以用来造纸,而平原上大一点儿的村子总会存在一户纸匠,把一个村子用纸的事情承包下来。一个村子还总有一个厨子,一个媒婆,一个巫婆,一个我祖祖,一个我外婆,一个我妈我姨妈我小姨妈,我,我姐,当然还有我外公,我爸,我姨父等等这样的人。北面南面东面,屋檐一丈外,排列着桉树。说排列,它们简直像军队一样整齐。这种桉树,我长大后少有看见了。它有黑红的、海绵一样的树皮,菱形排列,像烤焦了的鸡蛋糕,想揭一块下来吃。桉树军队的脚下,就是我们家的自留地。自留地,就是自己家留起来种菜种果树爱种啥种啥的地。外公种果,无花果、柚子、柿子、红橘和葡萄。外婆种菜,葱啊姜啊蒜啊芫荽啊藿香啊,葵、蕹菜、茼蒿、菠菜。我外婆种的菜,是蔬菜里的“草本”,我祖祖种的菜,是蔬菜里的“乔木”,青菜、莴笋、芋头、洋芋。但她俩都喜欢种扁豆。扁豆肯结,手揪一把,就够吃一顿了。一窝扁豆藤,可以吃到立冬。但我们家没有人爱吃扁豆。祖祖和外婆的扁豆,都是在树上终老的。扁豆藤爬起来好看,蓬蓬的,层层叠叠的,光看见翠生生的叶子。丝瓜、冬瓜、南瓜、苦瓜,祖祖和外婆也要种一点儿。支使外公伐倒几根慈竹,两个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搓草绳,搭架子,看那搭架子的精细,好像是她们自己要住进去一样。

我祖祖爱种花,指甲花呀鸡冠花呀蜀葵呀木槿呀,她都种了。说来也都是成都平原最平常最普通的花,即使不种,某天说不定就从地下冒出一棵两棵。这些花都是符合我祖祖评判标准的花,都贱。她们那一辈儿的老人讨论某种菜,某种花某种草,最得她们欢心的就是她们口中“贱得很”的那一类。奇怪得很,这个词在我祖祖我外婆她们嘴角游走,一点儿没有厌恶感,却颇有褒义的感觉。一听这个词,眼前马上有丰茂感、葳蕤感。

我们家的围墙全部爬满了玫瑰花,那也是我祖祖的手笔。清明前后,这些花开成一张红红绿绿的花毯子,搭在我们家的墙头。太阳出到头顶,蜜蜂啊蝴蝶啊小虫子啊,嗡嗡声不绝。我祖祖搬一张椅子,再搬一个独凳子,放到院墙底下,人往椅子上一仰,脚往独凳子上一伸,白帕子往脸上一搭,一身晒烫才起身。

小姨妈最见不得祖祖静一会儿。她通常会领着我和我姐,去惊扰祖祖。直到祖祖的耐心撑破,扯下帕子暴喝一声:“栀子女儿!”我们狼奔豕突地奔回去挤在外婆身旁,笑成一堆。

我外婆经常叹气,说:“栀子比叶妹儿橙妹儿还小,啥时候才长得大!”

长大有啥好?我妈就一本正经地像个大人。一个屋子里,总要有大人有小孩儿才好呀。都是大人,都是小孩儿,这个家都不好玩儿。

我出生的时候让我妈吃了苦。她痛了两天一夜,才疲惫不堪地生下我。守在卫生院的向家亲戚们听说生了,纷纷回家睡觉去了。我妈的眼泪冲出来,一句话咬在牙齿间没有放出去:“不过是看我生了女儿!”我妈对我一直又凶又严,根子怕就在这里。

我妈正要趁没人大哭两声发发脾气,门 “吱”地叫了一声,我的小脚祖祖披着雾气拐进来,手里握着一个大搪瓷盅,“素儿,快起来吃。”

我们那里的人说话,儿化音滑得特别快, “素儿”被滑成一个音,发“素”音的时候舌头迅速收回来卷起,就完成了,听起来又亲切又凶狠。

我妈硬生生忍住泪花,喊了声“爷”,泪花把眼睛都胀痛了。明明祖祖是女的,咋叫爷呢?我这位祖祖,寡居多年,膝下无儿无女,我外婆是她侄女,我外婆的婆母过世后,外婆就把这位祖祖接过来住了。说“接过来”,其实是个虚拟的动作。祖祖本来就和外婆住在一个四合院里——这个四合院,本来全是祖祖的,在某一个时期,祖祖把四合院拿了一半出来,分给了外婆。坐西向东的四合院,正堂屋是公用的,晒坝也是公用的,外婆住南院,祖祖住北院,根本就不存在“接”。而所谓“接过来”,不过是祖祖的灶房熄了火,从此到外婆的灶房一起煮饭吃而已。寡居的女人,我们那里,都按男性称呼。我妈因此喊祖祖为“爷爷”。但蜀南人说叠字很偷懒,第一个字还保质保量地喊完,第二个字就偷工减料了。实际上你听蜀南人喊“爷爷”,听到的声音就是“爷欸”,就只发了一个字音“ye”。

祖祖把枕头给我妈竖起来靠着,我妈揭开盅盖,满满一盅红糖醪糟荷包蛋,一坨猪油还没有化完,半白半透明。“吃!”祖祖催促我妈。那透明的猪油诱惑得我妈毫不迟疑地就喝了一大口。

“吃得不?怕是要问下医生喔。”我爸在一旁赔着笑脸。

我祖祖把缠在脖子上的红色围巾一圈一圈地解下来,往我妈脚那头一丢,慢悠悠地呻唤了一声:“哎哟喂呀!栀子这个鬼花花儿,要把我勒死了!哎哟喂,出不来气了。”

我祖祖好像没有听见我爸爸在跟她说话。

“生了两天一夜,不吃东西?奶娃子醒了要问娘吃奶,你喂啊?”我祖祖瞥都不瞥我爸一眼。我爸轻轻地从我祖祖刚才推开的门缝里挤出去。

我妈吃到第八颗荷包蛋的时候, 我爸从我祖祖刚才推开的那点儿门缝里又挤了进来。

“如何嘛?”我祖祖傲然地看着我爸。不大的医院,我爸和医生的对话我祖祖和我妈听得清清楚楚。医生说:“顺产,吃得,啥都可以吃。”

我祖祖抱着我摇:“就你昌明,我们都是老封建。”

我爸手脚都找不着地方放。

立冬的前夜,我妈生下我。谢芜镇又多了一个外孙女。

外公去白仙地伐了竹子,结结实实扎了一乘轿子,垫了厚厚的絮,把我妈和我抬回了谢芜镇。

我爸双手刚摸到轿把子,蒙着被子的我妈吼了一句:“向正义,你不要抬。”

我爸一哆嗦,手讪讪地从轿把子上落下来。我的几个叔伯舅舅,替了上去。

我爸用自行车,把我祖祖推回家。

祖祖被扶上自行车后座,我爸踩着踏板儿就要骑着走,我祖祖拍拍坐凳,命令我爸推着她走。

我爸近视,骑车经常摔跤。

我爸在谢芜小学当老师。他包班,一个人要教语文、数学、思品、美术、音乐、体育。碰到“六一”儿童节和元旦节,他还要教跳舞。用我祖祖的话来说,就是又当爹又当妈。谢芜小学从四年级才开始分科,语文一个老师教,数学一个老师教。校长是谢芜镇的人,一直在谢芜小学教书,从教师变成校长。谢芜镇的人都想自己的孩子快点儿被谢校长教,仿佛被谢校长一教,他们的孩子就都变成聪明的好孩子了。每个在谢芜小学读书的孩子都会成为谢校长的嫡传学生的。谢校长像门神一样一直守着谢芜小学,每一届的孩子都会经过他亲自修剪打理再送出谢芜小学的大门。

谢芜小学离我们家不远。谢芜小学离谢芜镇所有人家都不远。我爸每天都要去谢芜小学当爹当妈,家里这个“爹”只好扔给我妈来当。我妈对我,一直又凶又严,这好像也是根子。她因为要去学着当一个爹,越学越像,当妈的性子倒丢掉了。

我爸因为娶了我妈而成为“粑耳朵”。他大概娶了谁都会成为“粑耳朵”吧。但是我妈,会不会嫁了谁都能使谁成为“妻管严”呢?这个不确定。我妈忽而温柔忽而暴烈的性子,实在让人拿捏不准。

我爸姓向,他迷金庸,偷偷以向老邪自诩,想给我取名“向蓉”。

我爸假巴意思(假装的意思)拿本字典翻了一顿饭的时间,终于抬起头,说:“我觉得还是叫‘向蓉’顺口些。”

我妈气得想打他,但我妈考虑到自己是 “月母子”,考虑到我的奶水问题,就只是用脚后跟踢了踢床。

我爸赶紧说:“你不要气,你气不得。要不把向蓉改成向芙,芙蓉的芙?”

我妈被气笑了:“向老师,向推荐,芙蓉的芙和芙蓉的蓉,都是一回事。不要蒙我了,跟芙蓉有关的都不行!”我爸是被推荐去读师范学校的,没有经过考试。

我爸这个人,很老实。他被推荐去读了师范,觉得自己占了所有人的便宜,因此教书格外认真。包括娶了我妈,他也觉得自己是占了“推荐”的便宜,因此非常心甘情愿地当“粑耳朵”。

我妈好骄傲的人啊。人家有骄傲的资本啊。“谢芜镇一枝花!”这是我祖祖说的。也只有我祖祖才说。我妈漂亮、认真、踏实。 “就是打个屁,都是谢芜镇最香的”,这一句是我小姨妈说的。“你闻过了喔,鬼花花儿。”我祖祖笑着骂我小姨妈一句。蜀南人真是奇怪,“花儿”专门在骂姑娘们的时候用。

我祖祖听我爸说要给我起名“向蓉”,鄙视极了。她分析道:“蓉就是一种花嘛,向蓉就是向花花嘛,谢芜镇已经有一个花花了!”我祖祖说的“花花”,是谢芜镇的媒婆,吧嗒吧嗒抽叶子烟,但是脸上没有大黑痣。

“那叫啥子呢?”我爸捏着字典,鼻子都皱到额头了。

“女人把娃儿生下来,男人连名字都想不出来一个好的,还是个教书匠!哎,向正义,你有点儿用好不好?”

我祖祖但凡能找到一毫米的理由,都要数落我爸一顿。数落到最后,总是要扯到我爸书教得不好这件事情上去。我爸从来不避讳他教书教得不好。他人前人后都承认他教得不好。但是他教书很认真。只是,我祖祖从来不因为他教得认真而原谅他教得不好。我祖祖经常说,那是两码子事,哪能混在一堆讲,鸡蛋和鸭蛋能一个价卖吗?按你们的道理不都是蛋呀,那可不能,那不成“混蛋”了吗?可是很多人因为我爸爸教书认真而不介意他教得不好啊,包括谢校长。他们说到我爸,都是异口同声地:“向老师认真。”认真好像女人的白,一白遮百丑。

“实在想不出来,就叫向苗。你们两个人的女儿,用你们两个的姓。”

“好!叫向苗好,我们两个的女儿,用我们两个的姓。”我爸赶紧表态。

我外婆和外公正在一盏煤油灯下染红蛋。电灯太暗了,开了跟没开一样。这座老宅子,百来年了,木门,木墙,木窗,木门槛,锁也是木头的,一截木头横在两孔木洞里,门就打不开了。晚上电灯拉亮了,还需要再点几盏煤油灯才能照亮这座严肃的大宅子。

我外婆把每个红蛋都举到煤油灯前去转一圈,看看颜色染均匀没有。两个老人的影子,被煤油灯叠在墙壁上。煤油灯穿着竹子编制的喇叭长裙,像位优雅的小姐。

办我满月酒的那天清早,下了大雾,前龙门杠门的木头,被外公卸下来靠在院墙脚下。外公双手推着右边那扇门靠到墙上,再一双手推着左边那扇门靠到墙上。已经有八仙桌在门口休息了,扛八仙桌的人跟外公打了招呼就朝八仙桌下面钻,抓着八仙桌的两条腿儿把八仙桌架在自己脖子上扛进门来。外公把视线放远,坝上,一串扛着桌子的人朝这边走来。我生下来 30 天了,家里要办红蛋酒,四邻的八仙桌都会汇聚到我们家来。

外公站在龙门口抽烟,雾把地平线弥漫着,好像这天上地下就只有外公眼里鸡蛋这么大一个世界。

外公在前龙门,外婆在后龙门。

外婆在后龙门撕了一堆纸钱,点火后她拿着一根小竹枝,小心翼翼地拨着:“今天是素儿的红蛋酒……”

小叶子跑过来:“外婆,你在给谁烧纸?”

“给故去的人。”

“那是谁?”

“你不认识的人。”

“外婆你认识不?”

“我认识。”

小叶子跑到前龙门去:“外公!”

我们的外公,还是站在龙门口抽烟。他虽然穿着一件中山服,看起来就像穿的长衫子一样。外公瘦,清寒,跟一棵蜡梅树相像。

“伯,你揣两包纸烟。”向正义拿着两包烟朝外公跑过来。

这个女婿,外公是满意的。

我爸我妈结婚后,虽然住在我妈家,但我爸不是上门女婿。我爸很介意别人说他是上门女婿的。他经常说起和我妈结婚那天,接亲的卡车坏在半路上的事情。就是要表明,我妈是他娶进门的媳妇。我爸老家离谢芜镇不远,直线距离十里路,就在对面九峰镇上。可是隔河渡水的,走起来还是很费时间。要过船要上坡要下坡。结婚那天车开出两里路不到,就打不燃火了。我爸吓怂了,根本不敢进我们家龙门。本来是要让我妈脸上贴金的,我妈的几个好姐妹出嫁,都是自行车,没有用汽车的。我爸找一辆汽车来接我妈,好风光。传出去,我妈又掐了谢芜镇的尖儿。我外公很好,听媒人讲了个大概后,啥话没有说,脸色都没有变一下,马上就点了一二十个侄儿男女,去白仙地砍竹子捆家具。我爸之所以在我们家当粑耳朵当得安之若素的样子,我外公也是个原因。我爸人前人后,很敬重我外公,说我外公有襟怀。一家子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是我外公的亲人。我外公要对谁没有襟怀呢?这么触我妈霉头的事情,我爸还经常当众拿出来说,无非更在意上门女婿这个界定。

但是我们家是真需要我爸的。虽然,我祖祖,我外婆,我妈,我姨妈,我小姨妈,没有一个是懒人。但是,能比吗?外公和我爸去挖地种菜,累了,两翁婿横了锄头抽支烟,外人见了,“呀,四爷,向姑爷,挖地呀!”到夜饭桌上,人家就会谈,“四爷家向姑爷,放学回来还要帮老丈人挖会儿地!”隔天这些话又再传到我外公耳朵里,外公平淡的微笑里有多少外人看不懂的心曲呢。

向正义其实没啥忙的,最多见人散散烟。陪客有我祖祖、我外婆,她们陪着沈家、苗家、向家亲戚在堂屋说话。灶房有包大妈听候,采买有包大爷忙碌,礼金有我姨妈保管,小姨妈带着小叶子,端菜的妇女个个拴着蓝布吊脖围裙在摆桌子了。炸肉的香气,蒸肉的香气,炖肉的香气,烧肉的香气,哎呀各种肉香把这个慈竹包围的小四合院都淹没了。

我妈出了月子就上课去了。她是谢芜镇的幼儿园教师。她高中毕业就被村支书喊去看孩子了。我祖祖常常说,你妈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就去管孩子了。

可是,就苦了我了。我要吃奶啊。小姨妈每天背着我去我妈那儿吃奶。我妈奶水不好,吃了奶回来还没有走到家,我又饿了,又哭。小姨妈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就先跑进门了:“爷欸,妈欸,向橙子又饿了,怎么办啊!”

我祖祖撩起衣襟擦擦,把她的乳头塞到我嘴里,我就不哭了。

外婆笑着说:“这橙子跟她妈吃一个奶。”

“啊!大姐吃过爷的奶?”

“你也吃过!你们姐妹三个都吃过。”

外婆讲得轻描淡写。

“不可能!”小姨妈惊呆了。

“啥子可能不可能,快去冲米糊糊来,我这奶只能给橙子吮着玩儿!”我祖祖命令着小姨妈,把小姨妈从眼面前撵开。

龙门“嘎吱”一声响,祖祖把脸转向大堂屋的小门:“素音回来了?”

“不是素音。”外公知道素音回来的声音。素音是他三个女儿中声响最小的一个。素音总能把开门的声音压到最小,悄悄的,生怕惊动了人,像回的不是自己家。而栀子,回来的时候龙门总是“嘭嘭”地响两声。那两扇后龙门外公故意把它做得比较涩,你使多大的力,它们便打开多少;你不使力,它们就不动。素音回来,外公只会听见一扇门嘎吱的声音,外公会跟随那声音缓缓地在脑子里划出一个扇形。

有潮湿的雾气钻进祖祖的鼻子, 祖祖分辨出雾气里有小白的味道:“小叶子回来了?”

小叶子是我的姐姐,是我姨妈的女儿,跟着我妈上幼儿园了。小叶子经常被置于姨妈和姨父吵架现场,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也许不是,也许是因为她继承了她母系血液中安静的倔强,小叶子表现出来的懂事和自理,让我们家的大人们几乎都忘记了小叶子的实际年龄。

小叶子和小白一齐冲了进来。小白先冲进来,冲到外公身旁站定,小叶子眼睛刚看到外公,嘴巴里已经叫出来:“外公,我妈喊你去。”

外公看到小叶子冲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起身了。外公坐凳子,坐椅子,都是挺直了腰只坐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外公这种坐法,似乎是随时都要站起来的样子。

“你妈呢?”我祖祖和我外婆同时问了一句。

“我妈在公房,好多人围着她。”

外公什么话都没有问,什么话都没有说,站起来就朝后门走去。小白仿佛知道外公要去它刚才回来的地方,自告奋勇就跑到外公前面去了,它去给它的主人开路去了。小叶子看见外公走了,像个陀螺一样旋转身体就跟着外公跑了。

外公瘦长的身体,在通过那扇窄小的后门时总要低一下头。而我姨父在通过这扇后门的时候,是斜着身子进出,因此我祖祖就说我姨父是个不知道低头的人。后门出去有个长方形的天井,有一个从灶房接出来的小房子,专门装灰,是灰房。天井里种了两笼慈竹,慈竹背后是围墙。围墙上,还有道比较正式的后门,比龙门矮一点儿,门也要短小一点儿,但仍然是双扇的木门。我们家叫这道门“后龙门”,以跟前院正式的龙门区别。后龙门的屋檐下,有一块长方形的条石,那是我外婆的座位,外婆择菜、择米,都会从灶房穿过后门,再穿过天井来到后龙门。后龙门有一棵无花果树,前龙门也有一棵。前龙门那棵无花果树,真就是树,快高过院墙了。

外公出门发现是在一个银白的雾茫茫的坝上走着。外公看了看月亮,算了算日子,噢,十七呢。外公环顾了四周洒着银白月光的房屋、树木、田野,外公听着偶尔一声的狗叫,看着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外公想刚才小叶子就是从这个银白的世界里走回家来的。外公走过第一条小沟的时候想,明天要把这个桥面加宽一点儿,小叶子走起来安全一点儿。外公想到家里两块洗衣板,外公想拿一块洗衣板来把这个桥面换了。这座小桥很小,外公只要一步就跨过去了,小叶子要走两步或者三步。外公过桥再走一道田埂,再往右转,就到公房了。

小叶子紧紧地踩着外公的脚印,小叶子竟然比刚才一个人跑回家的时候还要害怕。小叶子的害怕在外公右转的时候变得强烈,她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小叶子还太小,她还不知道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心口让它安静一点儿。

外公到公房的时候,姨妈正在锁门,小白仰着头看姨妈锁门。姨妈看到外公,喊了声:“爸。”

姨妈的脸上没有泪痕。小叶子仔细盯着自己的母亲,是的,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小叶子的心跳没那么厉害了。

“散了?”

“嗯。”

父女俩没有多话,就朝雾里走去。小白、姨妈、小叶子、外公,排着队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白色的雾厚厚地垂下来,把天和地的界限弥漫住了,把其他的竹林和房屋弥漫住了,天和地之间就只剩下小白、姨妈、小叶子、外公这一列行人。小白带着这一队人像在一个鸡蛋一样的椭圆世界里行走。

外婆的女儿们,在谢芜镇,都是有名的。首先是个个都是端正的,漂亮的,其次是个个都有点儿本事。我妈教书,我姨妈是会计和播音员,我小姨妈是裁缝。对于我祖祖、我外婆、我外公来讲,还有包大爷,这当然是很骄傲的事情。只是,好事都落在我们家人的头上,肯定有人眼红嫉妒。而这所有的眼红和嫉妒,又都落在我姨妈身上。这跟姨妈干的工作有关系。我妈教书,谁敢去闹她,娃娃在她手里捏着。我小姨妈是裁缝,最多不去找她做衣服,让她师父生意差一点儿。生意是师父的,我小姨妈得不了半分,况且,不去找我小姨妈师父做衣服,那是傻子,放着谢芜镇顶呱呱的女裁缝不找,去找那些蹩脚裁缝呀?我姨妈是会计,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自带嫌疑的工作,特别好挑刺儿的工作。隔三岔五,那个叫秋芳的表姨妈就会拱一群妇女去姨妈那里闹。我外公和他哥哥,膝下各有三个女儿。除了秋芳,其他五个姑娘都有自己的事情干,秋芳的两个妹妹,我的两个表姨,一个是妇女主任,一个是赤脚医生。秋芳自己嫁了个藏区的林场工人,和丈夫两地分居,经常去闹我姨妈。

说起秋芳爱去闹我姨妈,我祖祖就是气。这叶纲要是棵好秧子,不要说帮衬一下素音,至少不妨害了素音,无端损了素音尊严!

叶纲也没有啥大事,不偷不抢的,工作上也很出挑,就一个毛病,滥情。

外婆的儿子,我们的舅舅,是个“笔杆子”,写材料的。因为我舅,我妈收获了谢芜镇好多女子的友谊。谁叫我妈是我舅的长姐呢。

谢芜镇好多女子都想过嫁给我舅舅。我晓得的就有芬子姐、玉嬢嬢、秋嬢嬢……可是我舅舅却嫁给了我舅妈。

舅妈真是漂亮极了。关键她有一种不好亲近的气质,正是这种不好亲近的气质,她才最漂亮。

舅妈和舅舅结婚那天, 舅妈的妹妹竟然和舅妈穿着一模一样的紫色衣服。舅妈结婚,居然没有穿红色的衣服。吃席的人都看傻了,我听见有亲戚悄悄在说:“咋两个新娘子哪?”

那么久了,我只见到过舅妈一次。但是,我很喜欢看到舅妈,以及她的妹妹。我很想看看她们俩穿的是什么衣服,是不是又是相同的衣服。

我祖祖经常夸我妈漂亮我姨妈漂亮,但是我看不出来我妈和我姨妈的漂亮,倒是舅妈和她妹妹的漂亮,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后来一直喜欢紫色而不敢穿紫色的衣服,是跟舅妈有关的。

舅舅给镇上的书记当秘书。舅妈在供销社工作。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去供销社卖东西,像舅妈一样,糖果饼干都摆在我面前。

舅舅当秘书,听包大爷讲,舅舅以后也是可能当书记的。可是,有个叶纲这样的“著名”姐夫,舅舅面上实在无光。这谢芜镇的人也怪,这叶纲就是叶纲嘛,他大不了是我姨妈的丈夫,小叶子的爸爸,或者我外公的女婿,非要扯我舅舅干吗?我们家里那么多人不够拿去给叶纲命名,偏偏每次都说,“苗树勋的姐夫”,或者说我舅舅是“叶纲的小舅子”,哼,就想着扯我舅舅的政治后腿。

那天我和小叶子还有小姨妈远远看见哑巴家的女婿跟姨妈说了几句话,姨妈就跟着哑巴家的女婿走了。

小姨妈扔下我和小叶子就朝家里跑去。 “爷,二姐半路上被罗光头截走了!”

“罗光头?他截走你二姐干吗?”我祖祖一脸警惕,不过她立马就吩咐道,“小叶子,去喊你外公!栀子,喊你包大哥!”

小叶子和小姨妈立马喊人去了。

我祖祖,我外婆,我,陷入了事情的不确定性带来的焦虑中。

我外公先回来,我祖祖说:“狗咬上门了,打狗棍拿上,快快去一趟哑巴家。”

我外公走到后门,摘了个东西在手里,出门了。

我姨妈跟着罗光头,没有进他们家的灶间,却被引到了正堂屋。我姨妈心里打鼓,啥事呢?

说是哑巴家,他们家主人并不是哑巴,而是哑巴的哥哥。罗光头是哑巴的侄女婿,是哑巴哥哥的女婿。罗光头是这家人的上门女婿。哑巴哥哥没有儿子,全是女儿,最小的女儿就没有舍得嫁出去,招了个上门女婿。因此,可以想见的,这个最小的女儿有多么享福,家里的事情有那么多长辈顶着,男人又是上门女婿,她实在清闲得很。她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已经上小学。她不像她的母亲喜欢做衣服,有一个爱好支撑着,可以度过一日又一日的无聊,不像她大姐一样安之若素,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中,不像她二姐那么胆大勇敢,跑到省城去学做蛋糕,在她婆家的县城里开了蛋糕铺,做奶油蛋糕,实在洋气,也不像她三姐,做了随军家属。可以看得出她的丈夫在她的姊妹中是质量最差的那一个,人是本分老实,但也就只有本分老实。

姨妈进他们家堂屋一望,这个最小的女儿,和她的父亲母亲都已经坐在堂屋里了。为了叙述方便,我还是用他们的姓来称呼她们,名嘛,就略去了。他们家姓梅,且称呼她的父亲为梅先生,她的母亲为梅夫人,她就是梅小姐吧。梅先生梅夫人梅小姐看见我姨妈进了屋,都笑着起来让座,姨妈看见她们一家笑得冷冰冰的样子,心里打着寒战。梅先生问:“吃饭没有呀素音妹儿?”

我告诉过你们,蜀南人说儿化音,是滑得很快的哈,而且是去声,带着一丝丝凶狠。

我姨妈答:“没有哩。”

梅先生这个开场白简直太敷衍了,但这又是他设计好的对话中必须要的一句话。梅先生完全没有接我姨妈的话,就等着我姨妈答个话他就可以说出他的目的了。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说:“是这样的,哑巴看到叶姑爷翻小梅的窗子,哑巴认不到叶纲,以为是有人要去强奸小梅……”小梅恶狠狠地插话:“啥子强奸不强奸的,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梅先生凭空横了小梅一眼,继续说:“就来喊我们,我跟哑巴提起扁担跑过去,叶姑爷呢,已经跑了。后来,我们才晓得,叶姑爷跟小梅,已经有一段时间的关系了。这些,你看嘛,都是叶姑爷留在小梅这里的东西。”

我姨妈抬眼看了看,皮带、钥匙扣、梳子、打火机、袜子。

梅先生又继续说:“小梅跟叶姑爷断过,但是叶姑爷断不了,还是又要跑起来。这事情咋整嘛?”

我姨妈问:“这是要我离婚成全他们吗?”

“不是不是,离婚是大家都不想离的。小梅也是当妈的人,离了娃娃造孽,叶姑爷也说离婚了两边的娃娃都造孽。”

我姨妈说:“那打的什么主意呢?” 梅先生说:“我们是想了一个主意。当然,主要看你同意不,你同意了叶姑爷肯定是同意的,小梅和光头都是同意的。”我姨妈瞄了一眼光头,光头的眼睛盯着地面,好像地面有电视一样。

梅先生说:“大家就按现状过着走,叶姑爷要来就来,光头是不反对的,就看你了。这当然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叶姑爷以后的工作由小梅的儿子来顶班。你家那个姑娘是不愁的,那么聪明,以后肯定能考上学。再说喽,考不上可以替你的班嘛。”

我姨妈听到句末,终于明白这一家人的打算。

梅先生说:“你看哩,素音妹儿,你要是同意,我们就写纸立约,把小罗娃过继给你,户口转你家户口上去,就把这件事情料理了。”

我姨妈心里立刻生了鄙夷,而这鄙夷让她抽身出来,离开了悲伤,也离开了愤怒。我姨妈说:“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我们家,我是做不了主的。你们找叶纲说吧,如果叶纲同意我就同意。”

梅先生有点儿意外,他看准了我姨妈性子软弱,才找我姨妈摊牌。他估摸着我姨妈承受不住这个事情,悲戚伤心中就会被他们拿捏住,没想到我姨妈一口就回绝了。他有点儿惊讶,笑容僵了,声音硬了起来:“你咋个做不了主?你说了就算。小梅,拿纸笔来。”

他想强逼着我姨妈写纸约。

我姨妈笑着说:“这是非要我同意吗?我同意了,叶纲不同意,这事也办不成呀!再说了,我们家庙小,怎么住得下小罗娃。叶纲如果同意将来由小罗娃顶班,就把户口迁到叶纲户口上去就是,不用迁到我的户口上啊!所以这个事情,说来说去,关键人都是叶纲,不是我。”

梅先生绷不住。他为了给自己的笨乖孙找条好路,把自己掌心里捧大的女儿,送给人白睡了,他恨呀。一时间他脑子里掠过报复的念头,脸色也开始狰狞。

我姨妈看见梅先生脸色几个转变,已经悟到今天自己很难脱身。她看着这屋里几个奇形怪状的男人,后悔没有先跟我祖祖交代一声就跟着罗光头走了。她决计不会签字,也决计要保自己的清白。念头一定,她抚了抚自己头发上的铁簪子,把凳子朝小梅的边上挪了挪,双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小梅的一只手,软语说道:“叶纲是什么脾气,你不会不知道,他最讨厌谁强迫他。如果今天我自作主张签了纸约,单位是他的,到时候他不愿意,谁也顶不了他的班呀!”

我姨妈太清楚叶纲这人了,他的“色”就是他的本钱,从来是靠“色”诱人,而不是钱。叶纲有句混账话:我叶纲从不出钱睡女人。小梅一家想打叶纲的主意,恐怕是没有摸透叶纲的脾性。

小梅朝着他爹恶狠狠地说了句:“你看嘛,我早说过!”

小梅想着叶纲要是知道了她和她一家强迫我姨妈,她和叶纲,也就情断了。

梅先生脸色阴沉,没回应小梅。

小梅大声吼道:“算了喂,我情愿的。”梅先生一掌把桌上的茶碗扇到地上,也吼道:“算了?算啥子了?不能够!”我姨妈镇定地看着这对父女。

这时候,惊雷一样的拍门声响起。梅先生才起身,守在门后的人已经把门打开了。梅先生飞扑过去就给了那人一耳光,打得那人“砰”一声撞在门上。

“咿呀,梅哥子,咋恁大的火气!”包大爷洪亮的声音响起来,我姨妈顿时全身一松。包大爷扶了扶那人:“你是不是好吃懒做惹你哥生气了!以后乖点儿!”包大爷一本正经地训了那人一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包大爷转身向后喊道:“伯!”我外公大步踏进梅家的堂屋,背着双手在门口站定,一屋的人都站了起来,“四爷爷!”我外公行四。我外公垮着一张脸盯着我姨妈,声音冷峻:“你爷把饭都煮好了,喊你回家吃饭!”

我姨妈说:“这就走。”

梅先生赔着笑说:“好好好,四爷,我们正好也马上就要说完了。”

我外公说:“梅老大,我苗福成还在。以后,有啥事情,找我!”

梅夫人打着干涩的圆场:“没事没事,就请素音妹儿说几句话。”

“那好,那我们就请了。”我外公一抱拳,转身就走。我姨妈跟着我外公走出了梅家大门。

梅家大门口,包大爷并包家三位哥哥,背着手候着我姨妈走出来。

我外公背着手走在姨妈前面,一根黝黑的铁棍从外公的袖子里垂出来,被外公握在手心。姨妈看着外公的背影,眼泪漫出来。包大爷和包家三位哥哥,跟外公姿势一样,手里握着衣袖中垂下来的铁棍。

姨妈被外公领回家的时候,脸红红的,眼睛亮闪闪的,正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询问。她好像刚冲完一个一百米,还在激动中,体力犹存。

家里两个老女人张望着她。外公和包大爷及包家哥哥们也张望着她。

姨妈说:“吃饭。吃了饭慢慢讲。”我祖祖说:“好,先吃饭。”

姨妈那晚吃了三大碗饭,她从来吃不下那么多米饭。她们吃完饭讲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我睡醒了才想起姨妈要讲话,我问祖祖:“祖祖,我要听姨妈讲话。”

祖祖说:“早讲过了,姨妈讲话的时候你们都睡着了。”

我不开心:“哼,你们把我们喊醒就是了哇。”

祖祖说:“喊了,拿大喇叭喊了,喊不醒呀。”

我:“哼,祖祖你瞎说的,我没有听见大喇叭喊我。”

祖祖笑道:“你看我说是大喇叭都喊不醒哇,你连大喇叭的话都听不到。”

我:“哼,祖祖是骗子。”

我不喜欢大人们背着我和小叶子说悄悄话。以后我和小叶子也要背着她们说悄悄话。哼。

姨妈走了梅家一趟后,人反而轻快了许多。她到底得到了哪些解脱,她没有说。最可能的是,她已经把自己从这场婚姻中的当事人移动到了旁观者的位置。以前叶纲一有风吹草动,我姨妈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小叶子也一起关在房间里,不出来,饭也不吃,我祖祖和我外婆我小姨妈敲门也不开,就在房间里抱着小叶子哭。

叶纲上门来赔罪,进屋“扑通”一声就给我祖祖跪下了。我祖祖起身把自己的圈椅从叶纲面前挪开,叶纲又跪了过去。我祖祖缓缓卷着烟叶,说:“爱跪就跪着吧,我大你两辈,受得起。”

我祖祖,年轻时候以沈家大小姐的身份做了谢家少奶奶,半个谢芜镇都在她的手里转着,和父亲、丈夫一同管理着沈家和谢家的粮店、金店、饭茶馆。我祖祖奉行着简单的社会规则,是非黑白,恩怨分明,因此在谢芜镇立下极好的口碑。包大爷的爷爷和父亲,就是我祖祖家的主力。粮店和金店湮灭,但饭茶馆,还在旧址活着,包大爷便是其中的职工。

我爸回来告诉我祖祖,叶纲挨了“黑打”,被人用麻袋套住头暴揍了一顿,男根都遭割了一刀。

我祖祖做大惊小怪状:“男根割了一刀?喔呀,才割一刀,该割干净。那是根祸根,不要也罢。”

我爸说:“叶纲也没有打算去报派出所。”

包大爷说:“报派出所?他好意思报派出所去!他为啥遭打心里没有点儿数噢!他要报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都想打他一顿!”

我爸说:“叶纲趁此收心多好。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也可以趁机了断,其实是个重新开始的好时候。”

我祖祖白了我爸一眼:“重新开始?你以为脚底下划根白线那么简单?”

包大爷摸出烟,给我祖祖递上一支,再递一支给我爸,再递一支到自己嘴里。一个话题扯不下去的时候,就终止它。包大爷比我爸的脑袋能拐弯。

人们总说时间是良药,其实还有一味药比时间还要厉害一点儿,那就是空间。我姨妈要离开谢芜镇了。在叶纲离开谢芜镇之后,我姨妈就被动成为被抛弃者。虽然事实是叶纲实在没有脸在谢芜镇继续待下去,但是这个男人一走,我姨妈和小叶子就变成了“剩下的人”。一时间,姨妈成了谢芜镇最可怜的人。如果她不那么漂亮,不那么温柔,如果她不是我们家的人,那么,她也不会成为那个“最”可怜的人。

离开谢芜镇的决定我祖祖是第一个支持的人。姨妈一想着离开谢芜镇,立刻有无数条路在我姨妈脚下延伸开去。也仿佛是有人拿了巨斧,一斧头砍下去,砍断了我姨妈正在走着的平坦舒适的大道,她一下子成了站在悬崖边的人。

有人心疼姨妈站在悬崖边,也害怕她跳下去,拉了她一把。我姨妈那位男同学的妈现在是县文化馆馆长,她要调我姨妈去县文化馆。她告诉我姨妈,去了,干得好,有转成正式职工的可能。

哎呀我祖祖可高兴啦,一迭声地催我姨妈赶紧去。我们家,就数我祖祖对“正式工”有盲目的迷信,她对被纳入体制有着救赎一样的心情,家里每个孩子进入体制,都有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我和小叶子也是莫名地兴奋。兴奋什么呢?兴奋家里管人的大人都走了,只剩下不管人的大人了。

那真是我和小叶子最快乐的时光了。当然也是我们劣迹斑斑的时期。

我祖祖、我外婆、我外公、我小姨妈,都是没有烦心事的人,不会从外面拿些烦恼回家让大家跟着烦恼。我和小叶子每天早上从睁眼玩到晚上闭眼,只要眼睛睁着就一直玩儿。小姨妈有时候还跟我们一起玩儿。哎呀,没有我妈我姨妈我舅舅的家,简直是天堂。我心里期待他们三个人永远不要回来。还漏了一个人,就是我爸。不过我爸简直可以约等于零,他在或者不在,都不会影响我们家的气氛。我爸这个人在我们家,就跟盐巴白糖在水里一样。

包大妈种了一架葡萄,一串串绿葡萄垂下来,结实得像一只只小拳头。我很想吃那个绿葡萄,可是我祖祖说还不能吃,要变成紫色的才能吃。我天天跑去看,葡萄天天都是绿色,根本就没有打算变成紫色的样子。绿色怎么能变成紫色呢?我祖祖一定在说谎话。小叶子说她去帮我摘,于是我和小叶子抬着小凳子,去摘葡萄。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小伙伴。小叶子才摘了两串,就听见包大妈一声大吼:“干什么你们!”小伙伴们吓得惊叫着逃走,小叶子也赶紧拽着我逃走。包大妈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凶,声音那么大?吓死我们了。小叶子带着我逃到外婆的房间里,把门反插上。

包大妈跑来告状,说小叶子带着一群孩子去摘她们家的葡萄。

我祖祖说:“哎哟喂!那得多酸呀!哎哟喂,光听听葡萄两个字我这牙齿就酸得遭不住了喂!”

我和小叶子躲在房间里悄悄地,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就听见我祖祖在“哎哟喂哎哟喂”。

我祖祖说:“哎哟喂呀包大嫂,摘了好多,你称一下,我付钱给你哈,就当我们买你的。”

包大妈一听这话就知道我祖祖在护短。我祖祖本来就护短,出了名的护短,谁不知道呀。包大妈就不该跑来告状,反正也告不赢。包大妈于是就回去了。

我们家龙门不是有一棵无花果树嘛,它有一根枝丫斜斜伸向地面又再拐了个弯往天上长,我和小叶子经常骑在那根枝丫上,像骑着马。有一天它不仅载了我和小叶子,还载了三四个小伙伴,我们一起骑在“马”上,驾着它跑,“嘭”一声,它断了,我们噗噗地掉在地上,像柚子从树上掉下来。我外公听着声响跑出来一望,“嘿”了一声,进去执了把弯刀出来,“柚子”们吓成一群鸽子飞走了。我和小叶子也想“飞”走,却见外公拿着弯刀是去修整断口。断口参差不齐,外公执刀把它修整齐。

如此这般的事情也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我们家白天很安静。

外公若无事,不是去碾坊讲龙门阵,就是去坐茶馆。

两位小脚老太太在家里干什么呢?

外婆身体弱,偏偏不喜欢静静地息着,屋檐下走来走去,喂喂兔子,喂喂鸡,喂喂狗,喂喂猫,扶一下扫把,推一下椅子。我祖祖说我外婆没事儿找事儿。

我祖祖呢,她喜欢绣花,戴个眼镜,坐在屋檐口,针线笸箩搁在小矮凳上,白布上绣红梅花,鞋垫上绣十字花。

我祖祖在纳鞋底,她刚开始纳,麻绳还很长,麻绳穿过鞋底的声音也就很长。

外婆找了一把豆子在剥,先听着青豆抛进瓷盆中的叮咚声,渐渐声音就沉闷起来,慢慢听不到声音。麻绳穿过鞋底的嗤嗤声,也越来越短。阳光穿过雕花木格窗棂,一小格一小格排列在地面上、茶几上、方桌上。听得到小虫子嗡嗡飞过的声音。

祖祖房间里的家具,床、柜子、桌子、凳子,都好复杂。那种复杂呈现一种我们尚不能理解和接受的美,而那种美,是朴素的,庄严的。祖祖的一个黑丝绒的帽额,中间还镶了块绿色的石头。我祖祖说,这叫“玉”。祖祖还有耳环。我祖祖说,这是金子的。我祖祖说,玉给橙子,金子给小叶子。我指着祖祖茶几上的方形花瓷瓶说:“祖祖,这个我也要。”我祖祖说:“好,给,你和小叶子一人一个。”

我和小叶子摸着祖祖的耳垂:“祖祖,你的耳洞怎么穿的呀?”

祖祖说:“一个人一手给你揉着耳朵,一手拿根大针,趁你不注意,一下就给你穿过去了。”

我和小叶子问:“祖祖,你疼不疼呀?”祖祖说:“疼,怎么不疼?但疼过就忘了。”

我说:“祖祖,有多疼?”

祖祖说:“蚂蚁咬一口那么疼。”

我说:“祖祖,蚂蚁咬一口有多疼?”祖祖说:“伸手过来。”

我伸出手,祖祖说:“手背翻过来。”我翻过手背,祖祖伸手轻轻掐了一下,说:“这就像蚂蚁咬一口。”

我缩回手,扁嘴哭起来,我祖祖和我外婆就笑起来。

我祖祖有一张照片。在一张小方桌上,一个男人在看报纸,祖祖坐在一旁,微笑着侧过脸来看着镜头。她头发梳成一个圆髻,黑白照片,也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那应该是我见过的最年轻的祖祖。

我妈说,拍那张照片的时候,现在这屋子里的人就只有你祖祖在。

嗯,我知道的。我妈讲过好多遍。她、舅舅及两位姨妈,襁褓时期频繁而短暂地辗转在各个收养人家里……

【作者简介:袁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界》《天涯》《文艺报》《文学报》等,获在场主义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四川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