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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4期|李东文:手艺人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4期 | 李东文  2024年05月09日08:29

苏强满手泥巴,捏着荔枝,跟客人说着些不是太重要的事情。他很想早点儿结束这可有可无的交谈,因为已经到了要接儿子的时间。客人是老朋友了,是位离异中年男人,除了喜欢说话和石湾公仔,没别的爱好了,此刻他主人一样自己给自己冲工夫茶。苏强只好洗干净双手,喝一杯浓浓的茶,打电话请苏勇帮忙去接儿子。

年前是工艺美陶的旺季,做僧佛道、生肖公仔、神话传说以及传统人物公仔,或者吉祥摆件的手艺人们,指望这两三个月多接几张订单,过上一个丰盛的年。可能传统的僧佛道以及文化名人等,被做滥了,人们出现了审美疲劳,从前年开始,荔枝和牡丹成了抢手货。审美标准、市场风向等,有时难以预料。去年底,有熟客看中了苏强一件非卖品牡丹,软磨硬泡,苏强无奈,翻倍提价,本想吓退客人,没想到对方立马打包搬走。过后他从别处打听到,牡丹又被翻倍卖了出去。当工艺品升级成为艺术品,卖多少钱都有可能。别人做的荔枝大红大绿,红果绿叶黑树枝,每颗荔枝大小一样,形状一样,颜色一样,叶子更是毫无特色可言——追求数量,倒模的产品——唯有苏强的,几乎全部手工,尽管每一颗荔枝十分相似,但细看又不尽相同,而且红中带黄,黄中有绿意,层次感丰富。苏勇不止一次说,别人做的公仔是工艺品,苏强的是艺术品,起码接近艺术品。不少代理商要进荔枝和牡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强,有时苏强不肯给还托苏勇讲人情。每每这个时候,苏勇就对人家说,你若去找苏强千万别提我的名字,一说我的名字价钱会翻倍。再说牡丹,叶子鲜嫩如浇油,花瓣薄薄如白纸,似乎能随风飘动,大的工作室,还是倒模生产,唯有苏强这傻瓜,手捏,手搓,绝不偷懒。倒模会怎样?厚而呆板,不耐看。苏勇不止一次劝苏强别太清高,将就着做快一点儿,趁自己还有市场的时候多弄一点儿钱,没必要追求每件产品十全十美,又不是去参加比赛。苏强说我乐意,人家爱咋样咋样,反正我就这样,必须要做到自己满意为止。最近几年苏强只做两样东西,荔枝和牡丹,从早晨做到晚上,从年头做到年底,仍然供不应求,也没有因此而发财——他的工作室不足三十平方米,光杆儿司令,什么都得亲力亲为,产量上不去,他用自得其乐的方式做事,不讨巧,不从众,甚至连个小电窑都没有,做完晾干后拿去让苏勇帮忙烧——产量上不去,单价再高也没用。

苏强苏勇,听起来像两兄弟,其实是父子。苏勇是父亲,苏强是儿子,飞飞——苏腾飞是苏强的儿子。苏强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苏鑫,中学生。说起来,苏勇也才五十岁,长得年轻白净,与苏强站一块儿像兄弟俩。苏勇现在的妻子,四十出头,居然还有勇气生孩子,肚子又凸出来啦——这几天苏强总是忍不住嘀咕,老色鬼苏勇,会给即将出世的孩子一个什么名字?再想想,以后飞飞要叫比自己小很多的人叔叔或者姑姑,也挺好玩。

在苏强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心里称苏勇为老色鬼,因为他知道除了妈妈之

外,苏勇在外面还有个女人。每每想起妈妈苏强就难受。记忆中的妈妈,可怜的妈妈,整天躺在床上半睡半醒,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小时候他以为妈妈这么说话是温柔,后来总算弄明白了,那是因为妈妈的心脏太弱,中气不足。

其实苏勇对苏强一直都挺好,也细心——起居饮食,接送上学放学,都是苏勇一手包办,苏强母亲病得重,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只是苏强先入为主,认为苏勇辜负了妈妈,并且是因为他的行为导致妈妈生病,对他十分抗拒。妈妈去世前一天有预感,找苏强谈心,让他不要恨爸爸。苏强说,必须恨,不恨不行。那时苏强正读高中,半大不小,叛逆期,有时像傻瓜一样发脾气。这天是周末,苏强能在家里照顾妈妈,爸爸没有过来。苏强平时在学校寄宿,爸爸中午会过来替妈妈做饭,做多一点儿,剩下的妈妈自己晚上热热就能吃。苏强还读初中时,他们已经离婚了。苏勇新的妻子知道他每天过来给前妻煮饭,没有阻止,也不发表意见,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当时苏勇不离婚的话,苏鑫(这是早就定好的名字,苏勇说,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叫这个名字啦)生下来后上不了户口。从苏强记事起,妈妈就要整天躺在床上静养,煮饭、搞卫生这些事都有可能令她陷入险境。妈妈又让苏强不要恨苏鑫,因为苏鑫也是他的亲人,亲兄弟。妈妈表情严肃,让苏强有压力,不敢大声说话了,可他在心里说,我凭什么不恨?正因为苏鑫,爸爸才与你离婚的……妈妈又说,如果妈妈不在了,你爸爸和梅姨,还有苏鑫,是你剩下的亲人,你要记住这一点。苏强至今还记得,妈妈说完这些后闭眼休息了,他则回到自己的房间生闷气,胸口堵得十分难受。第二天下午,班主任从学校开车送他回家——苏勇星期一中午,发现前妻已经离世。

外面的天黑了,客户也走了,苏强还在埋头苦干。中途感觉肚子饿,啃几块饼干接着干。工艺美陶这玩意,做起来费眼、费手,还得有美术功底。有同行说,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能再干这份苦差。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苏勇,说话的却是梅姨——他的继母。梅姨说给他留了饭,一会儿别在外面吃快餐。苏强“嗯”地应了声,想跟梅姨说声谢谢却又说不出口,像以往那样。之前好些年,苏强都不肯跟梅姨说话,最近因为儿子总要交托给苏勇和梅姨照顾的缘故,态度有所松动。

苏强的学习成绩本来就不好,妈妈去世以后时常陷于悲伤,自暴自弃,更加一塌糊涂,没能考上大学。苏勇让他复读,他摇头拒绝。苏勇说既然不想再读书,那就来工作室做学徒吧,反正你美术底子那么好,上手也快。苏强未置可否,第二天自己跑去找了份服务生的工作。苏勇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让苏强搬去他家住,说起码有口热饭吃。苏强说饭店包吃。其实苏强一点儿也不想自己住,一个人的家太冷清,令他感觉自己是孤儿,身世十分凄凉。饭店分两个班次,精明的老板一天只包员工一餐饭,剩下的那两餐,他有时吃方便面,有时吃饼干,有时啥也不吃,以饥饿对抗悲苦。

正回忆着,肚子突然咕咕叫,提醒他该收工去接儿子了。巷子上方的天空真黑啊,不知不觉已经八点多,还有一个小时,就是儿子上床睡觉的时间,必须要去接他了。妻子赵琦还没有紊乱的时候,能照顾儿子,他经常在工作室待到很晚,有时是为了赶工,有时什么也不做,在灯下喝茶看书。或许是在结婚之前,他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习惯孤独地生活,享受那份孤独,以致婚后总是有意无意地留在工作室不回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更不是对妻儿有何不满,他只是觉得一个人待着自在。对此赵琦很有意见,不明白这间如此简陋的屋子,堆满了泥巴,为何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有时急了,赵琦骂他,明明只是个手艺人,却扮艺术家!没有艺术家的成就,却有艺术家的德行……别的方面,苏强对儿子的要求不高,唯有睡觉抓得很紧,夜里十点前必须要睡觉。早睡早起,小时候妈妈也这样要求他。早睡早起,是苏强对童年最真切的回忆。

出门向左,穿过两条巷子便是苏勇的工作室。苏勇的工作室去年缩小了一半,空出来的一半退还给房东,至今无人承租。石湾公仔这一块,竞争激烈,做的人太多了,小小一个石湾,大大小小有四五百间工作室,近期不少同行像苏勇这样,苦苦支撑着,为了减少开支,精简又精简。苏勇不仅缩小工作室,还辞退了所有的员工,实在是养不起了。苏勇说过几次,在自己的工作室隔出一角给苏强,不收取费用,也不收电费,苏强说自己那边一个月才几百块,还负担得起。其实他内心明白,工作室简陋,影响自己在客户心中的形象,作品不好叫价,讲究排场的客户,甚至不肯进入其中喝茶。苏强有时也烦自己,像个怨妇似的不够大度。

苏强推门进去,听到“啪啪啪”几声轻响——蓝光灭蚊器正在发挥功能。南方一年四季都有蚊子,令招蚊体质的苏勇苦不堪言,院子里的灭蚊器一到天黑就通电。苏勇正在教飞飞捏卡通猪八戒。十分有趣的造型,苏强忍俊不禁。直立的猪身,大屁股,细身子,稳稳的三角造型,头小耳朵大……苏强一边吃饭,一边偷偷打量那边的爷孙,仿若时光倒流。他比飞飞小很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着苏勇学捏小泥人,再大一点儿学写毛笔字和画画,现在他能捏公仔,能写字画画,全仗小时候那点儿童子功,要不然还只能在餐厅做服务生。年岁渐长,苏强对苏勇,仍然有怨有恨,只不过,怨或者恨之中又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赵琦发信息说她母亲生日,家宴,让苏强什么时间带飞飞到什么地方交接。苏强信息回到一半放弃了。倒不是他不愿意赵琦带飞飞回娘家,是心中腻得慌。自从发现赵琦颠三倒四,他就开始憋气,不大乐意跟她说话。

后来苏强提出离婚,大家好聚好散,但赵琦不知怎样想的,打死不肯离,只是从家中搬了出去,选择做鸵鸟。他们如果此时离婚的话,其实也简单,除了儿子的抚养权,没啥好争的,因为他们还很穷,所谓家产,是一屋子不值钱的旧家具,他们住的房子,是苏强母亲留下的。苏强吃准了赵琦无心照料儿子,就算有,作为建陶厂的销售,也做不到,她大半时间都在应酬,剩下的小半时间在外地出差。

过了挺久,苏强已经开始做事了,赵琦打来电话,还是说那事。苏强说,今晚天黑前,你直接去我爸的工作室接飞飞。夫妻两个已经不愿意相见,让苏强十分难受。他实在不明白,已经到了此般田地,赵琦为何还不肯离婚。赵琦又问能让飞飞在外婆家住多久,苏强说随便,你若是有兴趣,可以一直留着他。赵琦受不了苏强的揶揄,挂断了电话。苏强是个记仇的人,如此对待苏勇,亦如此对待赵琦。

不太严格地说,苏勇还是儿子的媒人,虽然他的儿子并不承认此事。赵琦还是小姑娘时在苏勇的工作室做事,属于机动性的工作,新货出窑后负责更新主页,包装、发货,平时照着师傅做的样儿捏泥巴或者上釉。做事踏实、靠谱,话少,而且很爱笑。苏勇喜欢这个姑娘,吃准了苏强也喜欢,煞费心思给两个年轻人创造机会,促成了爱情,促成了婚姻。

赵琦生完孩子恢复得不错,丰腴起来了,比做姑娘时增添了不少女人味,经朋友介绍给建陶厂做销售。佛山石湾就那么点儿大,这头是工艺美陶,那头是建筑陶瓷,盘根错节,熟人朋友多得很。建陶销售的利润空间大,找对了路子等于每天往家里搬钱,但有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吃得消这份工作,因为应酬频繁,不是应酬客户就是应酬自家老板。有个奇怪的现象,做建陶的老板,甚至做这一块的高管们,几乎都爱喝酒,爱在外面浪。这么大的城市,只这个行当如此,至于为何如此,也不必探讨,反正都已经如此,探讨出深层原因也没啥意义。赵琦很快就上手,挣钱多了,见过有钱的老板多了,对艺术的痴迷少了,回头再看枕边的苏强就不顺眼了,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何会看上这么一个呆子。

苏强虽然是主动提出离婚的一方,心中却是十分忐忑。小时候受父母古怪关系的影响,他向往平稳安宁的家庭生活,念念不忘 “择一城终老,爱一人白头”,“离婚”一词折磨得他不轻。母亲去世后,他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好不容易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现在妻子却渐行渐远,他不舍得离婚,却又觉得这样的妻子是根带毒的刺。他觉得无助,而且无助的感觉远胜于愤怒。但他又想,孩子这么小没有了妈妈,会不会太可怜?我起码到了高中才没有妈妈的……苏勇刚刚卖掉了几个石湾公仔,心情愉悦,过来邀苏强晚上一起喝两口。苏强说不想动,也不想喝酒。苏勇见苏强脸色有些阴沉,特意用轻松的口吻问他是否遇到困难了,需不需要帮忙。苏强扭头瞅瞅他,摇头,连话也懒得说。苏勇又说,今天其实是苏鑫的生日——他说要请几个同学到工作室玩,托苏勇来请苏强一会儿也过去。苏强说好吧,那我等会儿自己过去。然后说了赵琦要来接飞飞的事,让苏勇带装满飞飞日常用品的小背包过去。苏勇听罢,扔给苏强一支烟,转身离开。小时候苏强觉得苏勇身上带有流氓气质,现在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怎样说苏勇这个人呢?其实也算是个正常人,虽然他是学美术出身的半吊子艺术家。他做事的时候还是很认真专注的,玩乐起来也十分投入。爱情方面,苏强认为他是“段正淳”,准确地说他年轻的时候是“段正淳”,花心到不得了,最近几年有所收敛。

天将黑的时候, 梅姨来喊苏强过去吃饭,顺便帮忙搬做好的泥胎过去那边等候进窑烧。苏强抱个大点儿的,乖乖跟在梅姨身后慢慢走。他有时会给苏勇摆摆臭脸,却从不曾在梅姨面前放肆。不太敢,也不想。

今天是苏鑫的生日,但苏勇那边的工作室里面,只有苏勇和飞飞在。爷孙两个正在给猪八戒上釉。爷孙合作的作品,粗看笨拙,再看却是老辣加童稚,返璞归真,有种说不出的好。苏强过去转着圈子看,见到猪八戒的大屁股上有苏腾飞的签名,也有苏勇工作室的印章,看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问要不要也加上自己工作室的印章。飞飞说要呀要呀。印章苏强没有带在身上,苏勇帮他直接刻一个上去。然后苏强觉得,自从飞飞交到苏勇手上后,苏勇就开始游手好闲,一天到晚啥也不做,带着飞飞一起瞎胡闹——没想到还真给他们爷孙闹出了一个好东西。

梅姨说赵琦刚才打电话给她说今天忙,明天再来接飞飞。说完想起厨房的汤好了,赶紧跑去弄汤。

苏勇没好气地说,苏鑫刚才问他要了点儿钱,请同学喝奶茶去了,还带走了生日蛋糕去奶茶店跟同学分享,去到奶茶店又打电话回来说跟同学们一起去看电影,不回家吃饭啦。梅姨从厨房出来,手在围裙上抹抹说,都是该死的手机害的,一会儿一个主意!我们年轻那会儿,说好怎样就怎样,不能变来变去,就算你想变也没法儿通知人家你要变。现在苏鑫读高三,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回到家凳子没坐热又去外面浪,父母心里自然不舒服。很难得地,苏强跟梅姨开玩笑,说苏鑫怕是恋爱了。梅姨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这会儿愣了愣,说是呀,真有点儿像呢,我说这家伙最近怎么怪怪的!苏勇说,上次苏鑫月考成绩降得厉害,原来是恋爱了。苏强本来只是开玩笑,没想到撕开了窗户纸。他倒是挺喜欢这个弟弟,觉得他又单纯又健康,像个强壮版的憨娃娃。

菜都摆上来了,好不丰盛。自从妻子离家而去,飞飞大多数时候在爷爷这边,苏强自己不是吃外卖就是随便弄点儿什么糊弄肚子,扫一眼便已经垂涎欲滴。

墙角摆着个黑黑的半人高的根雕,看着像荔枝根,相当醒目,苏强走近了看,黑色里面藏着暗红,质感倒是不错,退后两步再看,是个写意的飞鹰的造型,已经做过后期处理,一件成熟的艺术品。贴近闻闻,有淡香。樟树头?苏强问。是的,一个倒转过来的樟树头!苏勇说,一位朋友放我这儿,让我帮他弄弄鹰爪。苏强这才看到底下有锋利的鹰爪,写实的爪子,与写意的翅膀牛头不对马嘴。苏强问,你收他多少钱?六千,苏勇说。苏强吓了一大跳,说你真狠。苏勇笑笑说,艺术有价嘛——几年前的啦,他放在我这里,一直没要回去,我也还没有动手给他弄,上次退租那边一半是仓库,在角落找到了它——我差点儿把它给忘记了。这位老板以前生意做得顺,舍得花钱,见到啥喜欢的都买。苏勇说完指指前面橱架上几个标着“非卖品”的公仔,说也是他的,给过钱啦。苏强说,你标着“非卖品”,我还以为你想留下来,将来传给你孙子。苏勇笑笑说,我现在做的东西,能卖就都卖了,多弄点儿钱——以后飞飞长大了自己能做,他有这个实力。苏强说,时间过去那么久,你赚大啦,他自己大概也忘记了吧?苏勇说忘记倒没有,不过也幸亏放我这儿,以后他还能落下点儿好东西给孩子。他这两年做啥啥不顺,亏得一塌糊涂,欠了人家好多钱,公司里的摆件、家里的古董,都被急疯了的债主搬走了——只有我这边的还给他保存得好好的,他啥时候想起,随时都能拿走。苏强又问那几个可以说是苏勇代表作的公仔多少钱卖的。苏勇说我卖得挺贵,不过早几年的市场价,现在卖没那么贵咯。苏强说,这倒也是,我没能赶上好时候,刚入行,这一行就开始没落。苏勇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你别这么想,市场变差不是艺术的责任,经济决定艺术品市场,加油,加油,必须要练习相信自己,你会成为大师的。

开饭啦——梅姨给父子两个斟酒,给飞飞和自己倒果汁,又给苏强也倒一杯,再加一碗汤。苏强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有些感动。每次来这里吃饭都这样,梅姨把自己有的,全都拿来给他,而且还很殷勤,好像他是个需要精心照料的病人。有时苏强也想,自己快三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抛开嫌隙向前看?起码要跟梅姨和苏勇说声谢谢的。由于他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埋头工作,令飞飞不敢太靠近他,想方设法留在苏勇和梅姨的身边。飞飞很快就吃饱了,想玩泥巴,梅姨匆

匆吃完碗里的,带他去捏小胖虎。梅姨原本是苏勇的徒弟,跟着苏勇浸淫了这么多年,也是个陶艺高手了。

过了一会儿,梅姨过来小声说,赵琦刚刚又打电话,说她住的小区出了状况,不知还能不能带飞飞回乡下。父子两个听完皱了皱眉头,都没有说话。继续喝酒。又过了一会儿,岳父打电话通知苏强,说乡下也出现问题,路封了,别回来,而且就算想回也回不去。岳父母并不知晓苏强与赵琦的关系已破裂,以为他们一家三口回乡下给老太太祝寿,像往年那样。

酒有点儿上头,苏强红光满面,脸上的痘痘又痛又痒。赵琦离家以后他开始憋邪火,脸上的痘痘犹如雨后春笋,倒是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他突然想起,自己跟飞飞一样大时,总坐在苏勇的膝上帮他挤痘痘。

苏勇看到苏强挤痘不免感慨,说我也想要痘痘啊,年轻真的好!频频劝儿子多喝点儿,喝好了,心中就不再有烦恼。苏强说我不烦恼,现在不知有多逍遥。苏勇也是喝得有点儿多了,说你都快离婚了,能逍遥才怪!苏强说,恭喜你又要当爸爸了,你应该多喝点儿!苏勇扭头望望那边的妻子和孙子,说每每想起以后飞飞有个小姑姑或者小叔叔,他就开心到不得了。苏强“哈”的一声笑起来,说我都要离婚了,你还说这些!

“过不下去那就离呗,”苏勇说,“离婚也没什么,以后找到合适的再结咯。”

苏强望着父亲,半晌,说:“你当初跟我妈离婚,也是因为过不下去吗?”

“不是——”苏勇被呛了一下,“你

妈的情形你也知道,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连煮饭都很困难,我意志薄弱,过不了苦日子……”

梅姨过来说:“苏鑫还没回来!”

苏勇说:“让他浪呗,这么大的孩子不怕了。”

“不说了——”苏强突然站起来,喊飞飞回家。

飞飞不肯跟他走,他也不坚持,拍拍屁股自己走。

梅姨过来,小声问苏勇要不要送送苏强。苏勇说,他只是心情不好,没喝高——反正不远,他闭眼睛都能自己走回去。

苏强家离工作室也就两三里地,是苏勇还在单位上班时,工艺美陶厂分给他的福利房,离婚时给了苏强母亲,现在登记在苏强名下。

酒放大了苏强的情绪,经过洗浴中心,想也不想便进去了。前台告诉他,技师忙,可能要等五十分钟左右。他在心中哼一声,扭头就走。回家打开电视,十分钟不到关了,和衣倒在布艺沙发上睡。

不知睡了多久,被门外的声音吵醒。看看时间,刚好凌晨,差不多每天都这样。隔壁的邻居早几年搬走了,房子租给几个二十来岁的大孩子。精力过剩的家伙们,不知是上夜班还是每晚都在外面喝酒胡闹,三更半夜才归家,开门关门的声音很大,吵吵嚷嚷,屡屡遭到投诉也不改。

冲澡,热水从头顶淋下的瞬间,突然想起赵琦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情形,亲密过后两个人一起洗澡。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酒劲发作,他双腿发软,用手撑在墙上哭。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他没法再睡了,于黑暗中躺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发信息给赵琦: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将起诉离婚。

飞飞放寒假了,整天在苏勇的工作室玩,跟苏勇和梅姨越来越亲密。苏鑫还在学校埋头苦干,他这个寒假,总共只有一周。作为父亲,作为跟自己父亲关系不和谐的儿子,苏强每每看到爷孙亲密无间的互动,心中颇不是滋味,他想将飞飞带在自己身边,但条件又不允许,且不说他有没有耐心,就说他自己的工作室,又小又杂乱,自己待久了都憋得慌,别说几岁大的孩子了。

还有十来天过年时,苏强正在给一只生肖老虎做收尾,弄完这一点,等下拿去苏勇那边烧。今晚烧今年最后一窑。这是一只熟客定的生肖老虎,又胖又可爱,憨厚的大老虎。

苏勇打电话过来说十万火急,让苏强赶紧过去。苏强还以为是儿子被货架上的大公仔砸到了,过去才知道梅姨动了胎气,苏勇要送她去医院。

之后苏勇整天往医院跑。苏强只好过来苏勇这边守着,一边做事,一边陪飞飞。有时飞飞去了附近找他的小伙伴玩,苏强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工作室,感觉十分自在。可能是因为孤单寂寞吧,他脑海里时不时闪出一些赵琦离家出走前的生活片段,心中颇为难过。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他们婚姻失败是因为赵琦,这会儿终于悟出了原因,可能连赵琦也意识不到,真正的原因是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为他们制造了鸿沟并且把赵琦

越推越远——当他们组建了家庭以后,他却无法融入自己的家庭。这何其可悲!

有位熟客过来喝茶叙旧,万分喜欢飞飞的猪八戒,要买,苏强说那是非卖品,给多少钱都不卖。客人看到猪屁股上的签名和印章,更加要买,软磨硬泡。飞飞说一百块,客人想给他钱,却没有现金,转账给苏强,苏强不收,说什么也不肯卖儿子的得意之作。苏勇进来,报了个极高的价,比他自己的得意之作还高,客人想也不想就转账,自己打包搬走,生怕苏家父子反悔。

苏勇把钱给了苏强,对他说,你生了个天才儿子,半点儿不吃亏。苏强说,我觉得他快要变成你的儿子了。苏勇说,如果你想要重新拍拖结婚,没空管,我不介意帮你养大他,搞不好他还能帮我做公仔赚钱。苏强说,你这个财迷!苏勇又说,要好好培养飞飞,他长大以后肯定能超越你和我。苏强说,这个任务交给你吧,我没有上过美院,小打小闹,不懂得教人……苏勇说,等以后你有了孙子,你就啥都懂了。

苏鑫回家了,神神秘秘地打电话,屁股没坐热又跑去外面浪,没见他在家里温习过功课。苏强问他担不担心考不上大学,他说不担心,一点儿也不担心,苏老板你没读过大学,现在混得也挺好,儿子都这么大啦。苏强说,我不是个好榜样,你拿我说事干吗呢?苏鑫说,你是我哥,是我的偶像。苏强说,你谈恋爱我没资格说三道四,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搞出人命来。苏鑫说,那是必然的,我又不傻。

梅姨留院安胎一个月,整个春节苏家几位男性吃了上顿没下顿,十分可怜。苏勇说梅姨生产以后,他一个人照顾不来工作室和飞飞,让苏强搬过来,大家搭伙儿做生意,大家搭伙儿过日子,反正位置都留好了,货架也准备好了,就是那个年前清洗干净的。说这话时父子两个站在院内的橡皮树

下。苏强给苏勇敬烟,自己也点上一根。天要下雨了,空气凝滞不流动,蚊蚋在头顶盘旋飞舞,惹得苏强心烦意乱。只见苏强一口一口吐烟圈玩,又取了挂在树上的网捞,捞走浮在水面的落叶。苏勇工作室有个小院子,院里有棵很大的橡皮树,环绕树头,砌有一个椭圆浅水鱼池,养着几尾冬天也不用加温的锦鲤。

“你小时候害死了我好多鱼。”苏勇指指脚下的鱼池说。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

“你捞鱼上来玩,有时候记得放回去,有时候不记得,也捞鱼给猫吃。”

“你造谣!”

“随你信不信——我记得你妈还拍过你

捞鱼的照片,等我有空了找出来给你看。”苏勇说完去医院,交代苏强,一会儿某某老板过来取福禄寿三星,让苏强帮忙打包,还送他一幅字,“上善若水”,就是案上刚写好的,让他自己拿去裱。苏强说,你这位老板朋友真俗气。苏勇说,我恨不得人人都像他这么俗气,大俗大雅,我们才能生意兴隆。

飞飞拿着条刚捏好的泥巴鱼出来,问苏勇好不好看,苏勇说不好看,让你爸爸帮你改,爷爷没空,要送饭去医院给奶奶吃,再不出发奶奶就要饿扁啦——

【作者简介:李东文,广东台山人,现居佛山,作品散见于《天涯》《十月》《作品》《长江文艺》《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多篇小说入选年度选本。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预言》、长篇小说《我心飞翔》《最初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