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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2期|邱以:生客
来源:《西湖》2024年第2期 | 生客  2024年05月08日08:21

邱以,1994年生,云南玉溪人。在《特区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如风过耳》,在《滇池》发表中篇小说《杰出青年》,该小说入围“故事大爆炸2022”征文大赛。另有小说评论、电影评论发表。

后天我家祖坟换碑,离家十年未归的二叔突然说要回来,我叔公很是生气,便将原先择好的黄道吉日往后无限推迟,目的就是不想让二叔到宗祖的坟前叩首。

那年我正好十岁,刚上小学四年级,时间是二〇〇四年的农历七月廿三,那天是白露。二叔离家出走时我还未出生,他是夏天走的,而我冬天才生。虽说是叔侄,可谁也没见过谁,简直比生人还生。只是听人说,二叔早年是个混混,离家时身上分文没有,偷了刀匠老花家的一把开山刀就走了。他没上过几天学,脑子却异常活络。他知道那把刀值钱,当然,值钱的不是那半米多长的生铁,而是刀柄。据说是用鹿角所制,鹿角是常年在外倒卖草乌的小良父亲从黑市里淘的。老花跟他说这犯法,要坐牢的,唬得他半夜里扛出去,扔在了蒿枝丛中,被老花捡回去做成了刀柄。可是没人买,因为贵得咬手,而且刀刃像一片竹叶,拖着一条尾巴骨似的刀柄,看上去十分诡异。再说大家都是良善百姓,谁也不会买这种可杀人越货、却连草鱼也剁不开的刀。

老花发现刀丢失时正是黄昏。他吃过晚饭到刀库里拿烟锅来抽,刚踏进去就感觉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刀丢了。地上有一只死掉的棘蛙,翻着白肚皮,四肢被利刃割去。房梁上吊着两根鱼线,其中一根挂有鱼钩,房顶上的瓦片明显被人动过。两天后所有人都知道老花的鹿角刀就这样被我二叔偷走了。老花逢人便说这件事,说着说着还翘起大拇指,夸赞这小子脑壳真好使,跟他爹一点也不像;完全没有发怒也没有觉得可惜,还赞不绝口,把我叔公气个半死。夜里打着手电捕来的棘蛙有碗口那么大,没人敢下水捕捞,也没人敢把手伸到水里去,棘蛙会抱住人的腿和手,力量惊人。要是被抱住就别想甩脱,除非弄死它。我们都管那东西叫“大抱手”。那晚我二叔爬上老花家刀库的房顶,撤开两片瓦,用鱼线拴住棘蛙,慢慢地放到刀柄上。棘蛙碰到手腕粗的刀柄瞬间抱住。为保持平衡,他把带钩的鱼线放到棘蛙眼前。蛙类只要看到指尖大小的东西在眼前晃荡,不管是什么都会悍然咬住,鱼钩一碰就挣不脱了,棘蛙就变成了一把牢固的抓手。几天后有人在回收废铁的货摊上看见竹叶形的刀刃,上面布满褐色的锈斑,刃根有不规则的断面,刀柄不见了,老板说给了他十块钱。

我们学校食堂塌了,提前一个月放假,树上的叶子一天少似一天。我在火塘边伏在凳子上写作业,火烟熏得眼泪直流。外婆在楼上的灵堂前敲木鱼,发出明亮又有规律的咚咚声,偶尔传来几段谁也听不懂的诵经。一只杂种猫从院心跳上来,围着我的膝盖转两圈后卧下。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我喜欢这种生活气息,尤其在我成年后回想起来,愈发显得一去不返、珍贵难得。那时,每年假期母亲都会领我回外婆家,不管我愿不愿意。外婆家很远,也没有玩伴,很多时候我只能坐着发愣。没过几年外公病故,直至今天我仍记得他那一身行装,尤其那件旧得发灰的中山装,永远披在身上,两只手袖前后甩动。母亲跟我说父亲打来电话,让明天回去,家里扫墓要换碑。外婆把我拉到楼上,一边烧纸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按着我的后脑勺,让我磕了整整一百个头。磕头如捣蒜时,我听见外公在楼下喊:“饭整好了没?”母亲说快好了。外公说:“干什么,磨磨蹭蹭的!”然后一脚踢翻了火塘边的板凳。第二天快到家时下起大雨,我和母亲在路口的亭子里避雨,叔公家的白色大狗叼着雨伞向我们跑来。它是我们这个家族几辈子以来养的最好的狗,后来老了,眼花耳聋,在公路上被卡车撞死了。我大哥骑着摩托车追了司机十多公里没追到,回来把大狗的尸体运回家,谁也不舍得吃。叔公把它送给了一个鳏夫,说他会超度大狗,度了就能上天堂。后来那老头把它剥皮吃了,我们知道后急得直哭。母亲把伞还回去,叔公接过伞说不弄了!母亲问为什么?叔公说小侄他叔要回来,我宁肯不弄也不给他拜!

我见到二叔的时候,跟见到一个进门问道的路人没两样,母亲在我耳旁悄悄说他是我二叔,我才好奇地打量起那个中年男子:个子跟我叔公一般大,只是要胖些,像个生意人。爷俩一进门看个对眼,谁也不理谁。别的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他也很有礼貌地回应。奶奶指指我说:“你二哥家的,大的那个。”他摸摸我的头:“都长那么大了?”奶奶说:“喊喊二叔。”我撇着嘴,把头歪向一边。我喜欢婶婶家那对双胞胎儿子,大龙和小龙,只有三岁,肉嘟嘟粉嫩嫩的笑脸,看着看着就想把他们俩抱起来。他们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奶奶曾走十里路为他们买酸奶。叔公为他们佩戴上压箱底的金色长命锁和银镯。我二哥在院子里揉搓一堆腥味扑鼻的猪肠子。弟弟在灶门前玩火柴。大伯他们陆续往门里走,手里都端着各类半成品菜肴,无头鸡无头鸭,还有被剁成几大块的鱼。大白昂着头闻了闻,摇着尾巴围着我转,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心。我拍拍它的头,指指二叔说:“咬他。”大白走过去也摇着尾巴围着他转,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我对大白有点失望。不一会儿,它摇动着的尾巴忽然耷拉下来,微张着嘴盯着门外,吐出黑红相间的舌苔,嗓子里发出阵阵低吼。我顺着大白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女的,长发,一身白,目光锐利。我二叔指指墙角,大白跑过去躺下。他走出门去,挽着她的胳膊跨进门槛。

今天我家吃大菜,平常吃不到的,只有在逢年过节婚庆喜宴上才能吃到,准是为换碑吉日而备。没承想二叔会来,碑可以改日再换,菜倒是撤不掉了,再说还得祭祖,就算活人不吃,也得做出来。我家祖上是在七八十年前从五百公里外逃来的饥民,饿死的不在少数,所以后辈对吃极为讲究。像鸡鸭鹅这些家禽,无论胖瘦有肉无肉,都得切成一百零八片,肉片唤作“丁香叶”,鸡鸭鹅去头砍尾,各拿一个碟子装好。如有来客,则放在客人面前;若无来客,就放在席间年龄最长辈分最大的人面前,这叫“有头有尾”,是规矩,表达尊敬之意。包裹肉片的薄饼捏在手里是团,摊开手掌是张,放入葱丝,五片为一卷;或者捅开空心的马蹄饼,肉片蘸酱油,酱油里拌蒜泥;或者用生菜包住,调黄芥末。葱是章丘的葱,蒜是兰陵的蒜,都产自山东。这是规规矩矩的吃法。但大多时候也不必那么讲究,毕竟这是北方菜,学个样式而学不到精髓,将就将就行了。虽然不必饭前祷告,但像这样的日子也得守自家规矩,饭前要先到宗祖的灵牌前献饭,点上油灯。吃饭时不准高声语,不可随意走动,米粒不准落地,即便掉落了也要主动捡起来吃掉,而且不准吸烟饮酒、撒欢打闹。席间我叔公多次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挤兑我二叔,说他儿子早死了,还不停地埋怨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旁人多次劝说无果,反而越劝越火,后来他直接把平常推木的刨子磕在饭桌上才无人敢应声。即便是这样,也得守规矩,那些鸡头鸭尾依旧摆在我二叔和那个白衣女人面前,两人默不作声,只管往口中扒饭。

吃饭时我总忍不住用余光瞟那个女人,她让我觉得亲切。

聚如圆盘月,散是满天星,家宴过后我有好多天没再见到她。一个烈日当头的下午,我百无聊赖,独自跑到河堤上玩耍,结果失足落水。我吓得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平静的水下光景一览无遗:一群黑色蝌蚪在眼前奔逃,水藻在氤氲的蓝色里迎水飘飘。我的双耳灌满河水,感觉四肢发软,正在下坠,这时一只粗壮的手臂突然攥住我的衣领,往上一提。我就像一只冲破水面的鹬鸟,一步跃到了岸上。我的眼前像是竖立着一块正在流水的玻璃,一呼吸,天灵盖就像被刺穿似的生疼。我看到身旁围着很多洗衣女,一个男人的背影正在远去。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白衣女人把一床绒被围在我身上,伸手抚摸我的脸,“没事吧”,她这样说。她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滑过时,我闻到她的指尖散发着桂花的香味。我浑身哆嗦,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双膝不受控制地弯曲下去。我跪在地上,发烫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女人用手掌轻轻拍打我的背,她柔软的头发温柔地耷拉在我的后颈,好像一片飘来的鹅毛。泪眼蒙眬中,我看到女人白色的身影一闪,仿佛从我的梦中经过。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到河边去,只是再也不敢走上堤岸。我就坐在石阶上注视着河面粼粼发亮的水光,等了好多天也没见她出现。我知道,她并不是每天都有衣服要浣洗。我就跑到二叔他们家那边去,借着木门被风吹开的间隙朝里张望,但每次都只能看见一角空旷的院落和几株静默的兰草。这道我以前随意进出的木门,现在好像变成了外人家的木门。我的假期作业再也无心去写,电视里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电线杆上叽叽喳喳的鸟噪只会让我心烦意乱。夜晚闭上眼睛,她的白色身影总会在我的脑子里闪现。睡觉前、起床前,我都会躺在被窝里幻想:在某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我独自在家里注视着一堆橘黄色的篝火。她是晕倒在我门前的一个远方来客。我发现了她,把她抱进了家门。

她姓桑,祖籍湖北襄阳,由母亲一人带大,有一个兄长。其父是一名姓邓的神汉,生前足迹遍布五洲,四海为家,为了生计攀登过长白山,泅渡过巴士海峡。她出生的前一年,父子俩在恶商的蛊惑下跑来西南吹高原风,钻进山洞盗青铜,最后成为死在他乡的异客。而后她出生,便随母亲的姓。

那个在河边为我拭泪的女人是不是她?我为什么会无端地想要看见她呢?她和二叔在桌边相对谈笑。我偷瞄她一眼,迅速将目光转移。那一眼,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对着我嫣然一笑,笑的同时双手把头发撩到耳后。她的耳钉发着光。我想盯着她看,可是我又不敢,只好把目光投向远方。纵然眼前是一堵墙,我也要把目光投向远方,我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我莽撞地冲进房门找大龙和小龙的皮球,无意中看到她跟二叔在门后亲热的情景,为什么我会满脸发烫耳根灼热?我为什么会有失落的情绪呢?回到家以后,我为什么又像弄丢了什么似的闷闷不乐呢?那个夜晚她向后撩头发的动作又在我的脑子里盘旋。

第二天,父亲烧了屋檐下的一窝马蜂,香喷喷的,堆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有的还在蠕动。他说这是要送给你叔公的。我说,我去送吧,便拿起袋子往外跑。我跑的时候听到他在背后喊,早点回来吃饭,别在你叔公家蹭饭!

我跳进叔公家的门槛,看见一个大胡子坐在院子中间。他把烟锅递给叔公,说,青石六百五,大理石三百六,最低市场价,不能再少了。他说话的时候,满口黄牙若隐若现,烟从鼻孔和嘴里流出来。叔公说,刚刚不是说好了吗,八块青石,怎么又来回讲?你怕我不给你钱还是咋说?大胡子欲言又止。叔公接着说,兄弟,我们这代人苦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胡子说,不知道。叔公指了指我,有没有后福我不知道,我侄孙,大难不死倒是真的,前些天掉河里了,哪,门前那条看到没,弱水呀,我活那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落水不死的呢,水牛都淹死过,但他是个例外,这就叫大难不死。大胡子看我一眼说,嗯,这小子命大,那必有后福呢?我叔公叹口气,说,我问你呢,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我年轻时也有大难不死的经历,只是从来没有享过后福啊!

叔公说的他年轻时大难不死的经历,只不过是一个老生常谈的口耳传说。他要是喝了酒一高兴,还会加上一些耳朵都听出茧子的夫子大义,每次都一模一样,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我一点都不生气,我只是觉得烦了。他从来不管身旁围着的是什么人,想说就说了。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便俯下身去,对着他的耳朵喊,你已经说过了呀!他一愣,说,哦,是的是的,然后隔个四五分钟,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具体的年份说不清了,“总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叔公每次说起都会这样开头,而他所讲的故事也总会给人恍若隔世之感。那时候我们这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据说是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鸡不会叫,狗不会咬,别的家禽牲畜也跟着学哑巴。只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会偶尔传来几声悠长的麂子叫,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头几天还响彻云霄,渐渐地声音越来越稀薄,就像被一列重头火车拖着跑了,跑远了,越来越远,最后完全听不到了,只留下一片比海还深沉的寂静。一开始没人在意,后来有人说可能是气候反常,他家的畜牲懒得很,天一冷,狗从来不看门,鸡从来不打鸣,还把别人家的传染了。后来又有人说是不是要地震?乡村医生老冯头,我们村里的知识分子,说,要地震应该是哇哇叫到处跑,看着不像,不会那么安静。也有人说是不是闹了瘟病?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家里撒石灰。后来发现不对,家里的猫怎么比猪还能吃,叫也不叫唤,走路不出声,悄无声息偷了好多吃的,遭瘟的一点也不像有病。河里的鱼一条也捕不到了,有人还看见成群结队的鱼往上游去了,只剩一些色彩斑斓的毒蛇和蛙类还在草丛里弱肉强食。两年过去了,谁也找不出原因,那些不会出声的活物依旧活蹦乱跳,下蛋的下蛋,下崽的下崽,没有一点要翘脚的征兆,没人敢杀也没人敢吃,说是如果一不小心得罪了神明,怕天降雷霆;也有人不相信什么神明,但是觉得很奇怪,也不敢轻举妄动。又过了大半年还是这样,后来有些人摩拳擦掌坐不住了,有些人磨刀霍霍向猪羊了,再后来,大家交流了一下还是把刀收了。春秋冬夏昼夜流转,村民人人自危,人人馋得流口水。

事情弄到这一步,一村之长应该站出来说句话才对,但是从来不见人影。有人去拜访,十次有六次闭门谢客,其余三次说是不在家,还有一次是有人无意中看见他在清晨潮湿的山麓间大步行走,也不知道走些什么。后来有大半年都没人见过他。村长再一次现身的时候已经开春,门前的桃花粉了,后山的梨树像是染了一夜风雪,白花花的。那天他带来了一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头骡子驮着两个竹筐。那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好手好脚,却鹑衣百结,一副乞丐的模样。众人纷纷侧目,引颈探看,是不是又来卖什么鬼东西的?大家围上去一看,架在骡背上的两个竹筐里,装的居然都是法器。村长说:“乡亲们,过去三年,我们这风调雨顺,人丁兴旺,也算是上苍保佑,但大家明显感觉到了灾变,于人无害之灾,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时才会结束。这三年来,我走大江,过大河,寻遍了动物学家、知识分子、能人异士,但说起异象,无人不眉头紧锁,一筹莫展,无人能解呀!”村长把手向年轻人一比画,继续说:“这位小兄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望诸公今后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助小兄弟帮大家渡过劫难……”村长口中的小兄弟据说是个炼金术士,此人炼金不用水火而靠天地。不仅如此,他还精通八卦、奇门遁甲、心意法、巫术之类。他常年在河边行走,河流年复一年冰冻和消融。冬季流水结冰,只有贴近河底的水还在流动,高速流动的水流冲击着河底的砂石。他在岸边打出一套漂亮的招式,把口鼻舌身关闭,只用耳目感知,俯仰之间,见水中金光一闪,他默念长咒遁入水中,一支烟的功夫就筛上来了。金子通常都是趾骨大小,两到三颗,他从不私藏或拿去典当,而是用法器磨成粉状,撒向白茫茫的大地。

这一切都是村长亲眼所见,就在那年冬天。

村长说完人群随即散了。年轻人在他们身后问了一句:“有没有糯米?”不知道是否有人听见。不过过了一会儿,还是有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糯米。端来也没用,他需要的是用生糯米来带罗盘,罗盘动起来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无法,熟糯米只好喂了脚下四处乱走的鸡,又回去拿生糯米。生的很硬,像弹头,落在罗盘上像弹珠,会四处跳脱飞溅,只见罗盘上是一个圆形八卦,线条密集。他撒完糯米,便调转身体面朝后山,双手的拇指对准前方在罗盘上拨动片刻,接着单手把罗盘举过头顶,盘针便虎虎生风地转动起来。大概十来分钟后,年轻人放下罗盘,盘面有了新面目,但谁也看不懂。他托着罗盘静静地端详着,半晌不说一句话,而后他凑到村长的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村长的脸色便凝重起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句话也不说,鬼鬼祟祟地到家中去了。原来,年轻人想跟村长说的是,村中有此异象的原因,是这个村落压到了这座山的“龙脉”,唯一可解的办法,就是举村重迁,否则后果难料。“尽早到别的地方落脚谋生去吧,越远越好。”他说。村长听年轻人说完便垂下了头,不一会儿眼角就泛起了泪花,他表示会一一告知村民们,随后谢过年轻人,交了酬金,大踏步地走出家门。村长走家串户将消息传至各家的过程中,无不受到乡民们的反驳。“当初落脚的时候就有风水先生看过,此地便是由先生择定,‘龙脉’在山背,这里是山前,岂有压到‘龙脉’之说?简直一派胡言。”村长恍然大悟,自知上了贼当,即刻呼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儿到半路把无名法师截了,押来问话。他也很配合,酬金分文不少地归还,只是一言不发。大家不解气,便将那骗子捆住双手双脚,绑在梨树下饿了两天一夜。第三天早晨,村长前来问话。那天早晨,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整座梨园中,只有绑他的那棵梨树春露浓重,宛如泪水从枝头滴落。他蓬乱的头发上落满了花瓣。早晨的梨园里没有什么声音,一根弧形的紫金光晕从天边泛起,一片浓雾涌过来,林子里愈发呈现一种深不可测的幽静。村长在那棵梨树前站住了,仰头观望那一条条已经疏松的花枝。“我们已经遭此劫难,你为何还要骗人?”村长说。“不是我有意骗取村长的钱财,只是,事态可能比您想象的还要严重……”他回答。“此话怎讲?”村长说。无名法师斜靠在铺满白色花瓣的泥地上,抬头看天,天空被虬爪似的梨树枝桠切割成各类几何图形,三角形是白的,矩形是晶莹剔透的蓝,长方形上飘着几点稀疏的云,高高的,他瞩目它们许久,没说话。时间过去了很久。“烟河村三年多来,鸡不鸣,狗不吠,与这座山的‘龙脉’无关。村长您实话告诉我,后山可有两棺被荒草笼罩的三尺孤坟?”他问。村长将茶壶缓缓放在地上,狐疑地回答:“有倒是有……”“这就对了,这两棺坟就在后山,可为何至今无人祭扫?说明他俩不是本地人,非但不是本地人,而且他们的亲人或者子嗣还远在千里之外。”村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去找人祭扫,然后好好安葬,每年去上香,这算不算破解之法?”“想要破灾谈何容易,举村重迁已是最好的办法,目前是行不通了,没人相信我。”无名法师顿了顿,接着说,“死者生前虽然有过错,但罪不至死,而害死他们的人也并非有意,不是恶人。这其中有许许多多复杂且不为人知的缘故。重新安葬是一个破解之法,但代价太大了,不值当。”“有多不值当?”村长说。“动土之人,九死一生。”

而后,两人便慌忙到家中共商良策,究竟由什么人去重新安葬野坟,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两人下葬至今未逾十年,害他们的人应该还活在世间。倘若将此事和盘托出,应该也牵动不了他们,毕竟年深日久,而且事件属于人性范畴。无名法师索性对此事讳莫如深,打算用自己的方法“揪”出人选。他从村长家的炉灶底下铲来一盆灶灰,让村长把全村人叫到空地上集合。趁此间隙,他兀自跑到后山的坟前磕了头、念了咒、烧了纸,才慢悠悠下山来。来到众人跟前,他说了一个年份,让那个年份以前出生的村民割破手指,将血液滴入灶灰中。起初没人情愿,之后在村长的劝说下,才陆续有人将信将疑地照做。血入灶灰,太阳一晒,便凝结成团。法师用木剑搅匀,倒在地上铺开,仿佛一层红色的细沙。他抬头望望日头轨迹,三望之后,倏地从地上抓起一把红沙,翻身跃上瓦房。他站在脆若悬丝的枯瓦上居然身轻如燕,稳似泰山,随即朝众人喊道:孰做的来不周!结下了几多仇!不是冤家不聚头!今日杀场争驰骤!喊完,他纵身一跃,“嘭”的一声,将手中的红色灶灰飞洒而下。众人似被风沙迷了两眼,无不双手掩面扭头向后,待转过身来,但见有两人浑身上下红斑点点,其中之一便是我那四十出头的叔公。

他“揪”出的两个人选,一个是我叔公,另一个也是跟他年纪相仿的男性,村人都叫他老驼。老驼年轻时生得俊俏,认识几个字,在队里干过会计,后来因贪污公款坐了几年牢,回来后老了一大截,神志也变得模糊,身子像虾似的弯下去,背上好像无时无刻不驮着重物,遂得此诨名。这愈发加重了我叔公的忧虑,想想吧,那么大场面,又是高人又是仪式的,加之十年前有关那两座坟的陈年旧事开始沉渣泛起,此去必定凶多吉少了。唉,老驼这人现在还能做什么,去了不是累赘吗?想到这就令人戚戚。天完全黑了,他们前后走在路上,他转身看了看走在身后、背着掘具沉默不语的老驼,又转头向林子间望去。此时山风浩荡,黑黢黢的瓦房小窗里飘摇着一粒若明若暗的灯火,四周空落落,他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他本以为乡亲们会举着火把、吹着笛子,来为他们送行,临别前温一碗酒,听他们吼一曲《大风歌》,看来都是书上才有的事。这让他有些绝望。他很早就听说,深夜,后山林涧中,尤其风大的时候,常常会传来婴孩像老人那样苍凉阴郁的啼哭。那哭声总是跟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有人循着方向追上去,可追到那,又感觉哭声似乎跟自己跑了同样一段路,就算追到海角天边也还是这样。是谁在哭泣?是谁在深夜里哭泣呢?

他心里虽然害怕,但依然牢牢记着之前法师把他们俩叫去,反反复复的叮咛嘱咐:“别管路上发生的一切,到了坟前必须九拜七十二叩,两座坟前后相错大约七八米,一人一座,拜完再换另一座,不可在中间拜,不能磕少一个头,千万不能含糊。两套动作下来,天也就快亮了,倘若能听到黎明前的第一声鸡啼,说明他们已经原谅你们了,到时候赶紧动手挖。中途不可停歇,挖完后把骨殖迅速带到山背后的梯田上,放入第八十四级田埂上的瓮中,我在那里等你们。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回去了,记住,回家的途中,千万不要回头。”想到这,不知道是一群什么鬼鸟噗噜噜拍打着羽翼腾空而去,他们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到达坟地,花了很长时间找碑。荒草齐腰,俯下身去睃寻良久,终于摸到两块无字石碑,东倒西歪地杵在蒿枝丛中。他们按照法师的吩咐做了,不一会儿汗水就浸透了衣衫,终于在黎明极度黑暗的时刻听到了鸡啼,把他们俩的魂儿都叫醒了。鸡鸣不绝于耳,还好不是幻听。拜完起身,天边已经开始泛红,他们不敢怠慢,拿起掘具继续干。待太阳跃过山头,金光普照大地,两座坟头都已挖开,能看见腐朽的木板棺材,两人合力打开同一个棺盖,又打开另一个棺盖。其中一具尸骸十年来居然尸身不腐,面容虽不可辨,但仍有人形,盯着盯着令人毛骨悚然起来。另一具身形较小,只有骨骸,但骨头上却裹着一层毛茸茸的绿霉,棺底有一池积水,清洌可鉴。

老驼和叔公小心翼翼地从水中捞起骨头,放入扁担一端的竹篓中。现在看,人骨跟猪骨牛骨之类的也没什么不同?另一具却耗费了他们很大的气力,使的力不够大抬不起来,用力过猛又怕撕成两半,竹篓的容量又不够人躺,只好把那具尸体掰成一个老僧,盘腿坐在竹篓里。为了保持平衡,老驼还特意往另一个竹篓里放了几个石块。我叔公蹲下去挑扁担,与活鬼尸撞个正脸,又慌忙换了个方向。“一、二、三,起轿!”老驼一喊,我叔公猛地挑起扁担,稳稳当当往山背走。两人走到一片松树林中,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后面的活鬼尸居然把我叔公扑倒在地,吓得他满地乱爬求饶不迭,后来才知道是老驼被松枝绊倒,两人一尸玩了一次多米诺骨牌的游戏。两人按照法师的吩咐,快速来到了梯田上。他们远远地就看见法师站在一处田埂上,青衫孑立,神色孤伤。他们把尸体担过去就转身离开了。我叔公走的时候不敢回头看,但他仿佛听到了法师正在用竹刀劈那两具尸体,就像劈风中的一块烂白菜,而后他听到田埂上的黑瓮凭空起火,再听到法师一边洒灰一边说:“死者为尊,虽殁犹存,但我们生来是尘土,死后也依然是尘土,去吧去吧,穿越繁华,去吧去吧,散尽流沙……”

这个传说的最后一个情节,是我叔公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回到家坐在椅子上,腿在发抖手也在发抖,连碗筷都拿不稳。第二天老驼家的儿子来问,为何他爹没有回来?我叔公先是一怔,便同他们一家出门寻找,找了整整一天也不见人影,只是在山涧下寻得一根拐杖,上面雕龙画凤。可据他儿子说,他的拐杖从来就没有带出过家门。老驼就这样离奇地消失了,有人说他是在跌下山崖的瞬间驾鹤西去了,不知是真是假,只是从此以后,那座山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婴儿的啼哭,也恢复到了往常模样,还多了一只拖着长尾巴的棕色鸟总在林间徘徊。

当然了,这都是一些传说,来自我叔公的喋喋不休。这些离奇的经历是他后半生最引以为傲的饭后谈资。

我把那兜马蜂放在叔公脚边,跑到楼上去看看燕子有没有来檐下筑巢,一上去就看见桑在晾晒床单。天蓝色的床单在午后的阳光下猎猎作响,她俯下身去拾盆里的衣物,我看到她的锁骨上开出了一朵梅花。听说男孩长大后都要娶媳妇,那时我在想,她应该就是我想要娶的那种媳妇吧?桑真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关于我叔公的那个传说到底有多少东西是真的,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在我上过几年学、拥有了最基本的阅读能力后,我在我们家老房子的一架木桌抽屉里,翻到过一本名叫《烟河纪事》的线装书,纸张是以前那种薄如蝉翼的信笺,整本书都是用工整而遒劲的钢笔字所写。作者仿佛害怕自己的字迹不能够纸寿千年似的,有些字迹写得太重,洇开了一团墨水。我称它为书,是因为它真的有书的样子,有封面、有目录、有页码。在此后的很多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经常拿出来翻阅,思考一些问题。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它真的是我们这个家族的一本祸害之书。它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祖父。我的祖父是一个一生都老成持重的人,他一辈子不会开车,从来不打架闹事,跟邻居拌嘴都没有过。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睡前在床头点着油灯,读一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纸张泛黄的医书,然后在闲暇时,背着竹篓上山采药,采回来熬制成草药,存放在柜子里。当然,也会有人找他看病,他也用自己的土医术治好过不少病人,什么跌打损伤、脱臼骨折、感冒发烧、上吐下泻之类的他都能治。常常有人在深夜找他看病,他会因此发很大的脾气,一边发脾气一边起床穿衣,看完病后向患者收很少的医药费或者干脆不收费。他这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形象或者说某种地位,一直在烟河人的心目中耸立了很多年,在1979年的时候,被乡村医生老冯头从外界带来的一些要用针扎进血管输送的药水所覆灭。另外,在他还算漫长的一生中,他几乎用了四十年的时间来写《烟河纪事》,时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从1958年一直到新世纪初的第一个十年。这不是一本地方志,但可以把它看作是烟河的大事记本。譬如说在1959年的时候,烟河大量的树木被砍伐;1978年“大铁线”开通,竣工那天有村民用长竹竿挑着炮仗去跟铁路工人们饮酒庆祝,还烤熟了一只羊,他们都觉得这会为烟河带来财富,可在此后的很多年,一直到今天,那列满载煤炭或者各种矿石的火车从来就没有在此地停留过;1982年至1985年,山上的豺狼虎豹被猎杀殆尽;1988年的冬季寒冷而漫长,大批树木被冻死,野兔和麂子在那一年逐渐灭绝,等等。我曾就叔公所讲述的那个故事翻阅过《烟河纪事》,我锁定的时间范围大约是1970年前后,可是上面除了几个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词汇,诸如“挑坝”“青铜盗贼”和“死于打架斗殴”“公社主任”之外就没别的了,可是在1986年的某一页,我又看见他在一些词条后的括号里对当年那起事件做了一些回忆及补充,潦草的字迹和凌乱的阐述,仿佛在诉说一个个年代久远的秘事。

我记得在我差不多六七岁的时候,父亲曾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从睡梦中被我祖父那痛苦的呻吟声吵醒,那种衰老微弱的哀吟断断续续地穿过房间的板壁传来,让他的心灵遭受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和刀伤一样的疼痛。第二天早晨他推开房门,眼睛适应了强烈的阳光后,就看见我祖父佝偻着背坐在院子里的火炉旁喝粥。火烟围着他转,他的白发有些蓬乱。他的腮帮夸张地肿大起来,因为他的牙根发生了很严重的病变。那个时期他原本要跟随朋友到部队上谋个差事,但因为这件事而彻底搁浅了。他看到我祖父双鬓的白发,有些不忍心离开。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疾病真的能使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变得憔悴而苍老。他的牙常年都在痛,也从来都是自己治,嚼一些草药,或者用芭蕉叶泡盐水,能得到一些缓解,但那次实在是有些严重,牙根已经通了,而且化了脓,他那肿起来的腮帮呈现着像琥珀那样晶莹剔透的颜色。他很执拗地用原来的方法坚持了一个星期后,实在挺不住了,便住进了医院。他的主治医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跟我父亲的年龄差不了几岁,我的祖父便很亲切地叫他小兄弟。祖父的家离医院路途遥远,家里人很多时候忙于生计,对他无暇照顾,而那位医生人很好,对我的祖父关怀备至。这样一来,不但祖父的病在快速地康复,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甚至说是莫逆之交都不为过。祖父在病房里待久了便觉得闷,就跟家里人联系,把他那些书送去,我父亲一股脑地把他堆在桌案的那些书带去了,有各个民族的传说、《聊斋》、《搜神记》和那些破烂发黄的医书、词典和纲目,其中还包括那本厚厚的《烟河纪事》。忙碌的医生能够跟我的祖父成为莫逆,可能很大的原因是他们的性格里有相同的成分。首先他们都属于救死扶伤的人,虽然没有可比性;其次他们两人都性情孤僻,不愿与不相干的人来往,走路的时候不是看天就是看地,从来不看人;他们害怕与人争执,说话小声小气;他们在操劳一天之后,喜欢拉上窗帘关起房门,沉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乐此不疲。那位医生也差不多是这样,他对往事似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迷恋以及珍藏的怪癖,他会把病人们向他吐露的心事和故事记录下来,但他又从来不主动询问。他似乎有一种魔力,只要在他的病人面前坐下来,他就能驱使对方说出心底的秘密或者一些不那么正道的甚至是可耻的可怕的愿望和期许,而他也会用一些讨好的语言来附和或者安慰对方。他在这方面有点不像一个牙医,倒像一个心理医师,具备神秘而可怖的催眠能力。在我的祖父生病住院的那段时日里,他们俩就曾每天抽出三到四个小时的时间来促膝谈心,话题不外乎我祖父年轻时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常年的重体力劳作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也许是我的祖父太过于老实巴交,他没有从我的祖父口中听到像其他病人那样各种形式的人生履历,像什么婚外情、私生子、大起大落的命运沉浮或者贪污受贿、私吞公款以及牢狱之灾、远走他乡等,都没有。但他并不为此大失所望,因为他在我祖父那堆纷繁的读物里发现了《烟河纪事》,如获至宝。在我祖父疾病痊愈就要出院的前一天,我父亲带去了蜂蜜和鸡蛋以表谢意,都被他悉数回绝,我祖父打趣地说给他牵介一段姻缘,他也是腼腆地笑着摇了摇头,但他却毫不介意地向我祖父表达出了固执而强烈的想要拥有那本《烟河纪事》的愿望。我祖父起初不愿意,因为他觉得那样一本破书,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说,无论是改善生活还是组建家庭都无甚用处。最后也实在没办法,我祖父把拐杖一挥,非常不理解地把那本他认为是一本破书的书赠给了他。此后,两人还有很多频繁密集的来往,主要是我祖父的陶瓷牙要定期清洗消毒,除此之外,那位牙医还对《烟河纪事》里的某些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与好奇,尤其是1970年左右的那段关于青铜盗贼的传说,让他永远处于一知半解的疑惑和莫名的亢奋之中。他需要我祖父的口述,我祖父或许觉得对方是个知音,也凭着自己的记忆耐心地为他讲解。1990年春节刚过,那位医生就热切地跑来看望我的祖父,他的面庞看上去比以前消瘦了不少。他此行的目的,除了为我祖父更换新牙,还带来了一份手稿,两人在家里聊了整整一天。那份手稿让我的祖父略微有些意外和震惊,那是一部名叫《现形》的小说,写的就是七十年代我叔公和老驼,还有那湖南的一老一少盗青铜,最后两人意外死亡的故事。小说的素材来源就是《烟河纪事》和我祖父的口述,厚厚的一沓格子信笺,洋洋洒洒,大约有二十万言那么多,是那位医生过去半年来起早贪黑呕心沥血的劳动成果。小说故事跟我祖父讲的没有太大出入,只是叙事中夹杂的某些议论是果敢犀利肆意直接的笔法,这让我祖父有些隐隐的不安,不断给自己倒酒。医生不知厌烦地说着那个话题,并时不时向我祖父询问,我祖父只是摆摆手说不要再提。将近一年后,医生在他朋友的怂恿下将那沓手稿用牛皮纸包好,寄往上海的一家杂志社,因他是首次投稿,缺乏经验而没有留底稿,小说投出后石沉大海,他放不下那部小说,便辞职到那个盘踞海滩的不夜之城走了一遭,当然那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医生也很主观地反思了他自己那部长篇小说的不足与缺憾,比如他很严重地淡化了故事的时代背景,这也并非他刻意所为,或者什么艺术创新,而是疏忽大意了,没有处理好。他只是很含糊地说那是“激情岁月”,地名也只是以“这里”冠之,可这样的岁月太多了,到底是“这里”的什么时候?他在自己的文中这样写道:“那个时候,这里的人们还很团结,总是全村人一起干同一件事,用人力挖出巨大的水坝就是其中之一。西北人和中原人喜欢挖水坝,是因为他们生活的地方每年都有旱季,需要水坝储水灌溉农田。这里的气候常年潮湿多雨,山泉汩汩,稻谷清香漫山遍野,挖水坝这一行为似乎只是一种标榜或者表现,生怕被激情岁月抛弃。”没想到医生一语成谶,此后三十年的时间足以验证他的预言。三十年来水坝的确没有发挥出太大的实质性作用,只是每年都有孩童在那个深潭里葬身,渐渐地水稻被烟草所取代,水坝也变成了承包给外商的养鱼基地。他的小说主线是在挑坝期间,有人无意中从某处山坳里挖出了青铜器,这样一来挑坝就迅速地转变成了考古活动。在公社主任的英明领导下,那批青铜器得到了有效的保护,它们在迅速被氧化的同时,也在声名远播。这样也就有了之后的湖南籍邓姓神汉带着儿子来盗窃的事。除此之外,他还在小说里不厌其烦地描写了挑坝工地上万人挥锄的壮观场面,以及有人被不长眼的锄头削掉半块头骨,公社主任在坝心的小池塘里养红色的小金鱼,对于青年男女的眉来眼去和半夜欢愉也毫不避讳。如果说这些东西写在小说里有猎奇的心理,那其他的叙述和描写就能体现出他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责任感来了。工地上的艰辛困苦毋庸赘言,工人大多是方圆三十里内的村民,有的路途遥远,只能睡在自己搭建的帐篷里,忍受寒风夜雨的侵扰和蚊虫的叮咬,他们经常为谁偷了谁的咸菜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他在小说里写到过这样一对青年男女,女的是一名记账员,主要负责工人们的工分计算和分配,男的是以我叔公为原型的一名工人,以及以老驼为原型的另一名工人。他写过这样一个情节——两名男工人逃工后被抓回来,绑住手脚跪在地上,浑身的汗往下流,女记账员不敢上去解绑,只能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地看着,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鉴于那两个逃工的男青年是惯犯,屡教不改,有人说:“明天让上边的人来收拾你们!”他们一听,变得有些狗急跳墙,不管别人死活,当天晚上他们在另一些工人的帮衬下,把那盗青铜的一老一少拿来顶缸、背了锅,反正公社主任和“上边的人”又不知道是哪两个逃工。是的,他的小说逻辑之准确之严谨让人叹服,人物举措之凶狠之毒辣让人心惊。想想看,一个常年在外四处奔波的“行脚僧”和异乡人怎会明白这种熟人社会的利害关系?神汉老邓第二天在公社主任的教导之后破口大骂。老邓在小说中痛骂的语言和内容不知道作者一个斯斯文文的医生,是从哪里弄来的?《烟河纪事》中并没有记载,我的祖父不可能听见,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记忆力,语言之恶俗之凌厉,我没有勇气在此转述。结果老邓被失手打死,他儿子惊慌失措地也在对方的惊慌失措中被灭了口。两位逃工的男青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主动跟公社主任汇报了情况。他们这一堆人是这样处理这起事件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条道走到黑,不仅逃工的事好像没有发生过,就连死人的事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地守口如瓶,最后两青年在夜间将尸首拖到后山的密林中,草草掩埋了事。

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医生在他第三次校对完成后的那个夜晚,对着稿纸流下了苦涩的泪水。他为什么要哭?他是对小说里的人物报以同情和怜悯之心吗?还是对我叔公和老驼,或者那远方的一老一少满心悲戚?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事而难过?也有可能,是那部像水晶一样放射着多种光芒的作品,让他的心智也不禁为之迷离而癫狂?再或者,他是为人在逼仄的现实困境中人性所现出的原形感到绝望?可以说,小说里那两个逃工的男青年,几乎就是我叔公和老驼,神汉老邓和小邓也是像那样死于非命的。在现实中,老驼也像那个传说中所讲的一样,是离奇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有很多种版本的说法,不一而足。而我叔公却是在我们家族坟地换碑之后的第三年,以同样的形式客死他乡,成为异地的亡魂。我相信,之前的事和之后的事,都是他命中注定要遭受的劫难和报应。

1993年,医生从原先的单位辞职,只身一人前往上海。他的目的首先是想逃离原先一成不变的乏味生活,其次才是去找回那部小说的手稿。他找回手稿后一直将它夹在《烟河纪事》里,并携带在身边。他把它们放在一个墨绿色的斜挎背包里,陪伴着他走过了近十年的漂泊生涯。十年间他在上海从事过诸多行业,也尝尽了人间滋味,从一开始的积蓄被人骗走,到后来的赚钱又赔钱、赔钱又赚钱,年近不惑的他终于在那个城市有了一个自己的牙科诊所,最终还是重拾了老本行。他也有过几段长短不一的感情经历,但是都不成功,至今依然单身。2003年的一个傍晚,医生看完他那天的最后一个病人后,打开电视在躺椅上休息。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外面的世界乱成一锅粥。他拿起遥控器正要换台,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一男一女,男人的嘴角流着血,腮帮有被钝物重击后的淤青,手心里托着两颗从根部断掉的槽牙。他们焦急地询问医生,还能不能补上?医生在为男人镶补新牙的过程中,从女人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对另外两个异乡人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训诫。之后,男人也是感慨良久,并跟医生说起了自己少小离家的经历,而原因竟然是跟自己的父亲不和。两人在互诉衷肠的过程中,医生惊觉眼前这个男人居然跟《烟河纪事》、还有他那部小说有着千丝万缕无法扯脱的联系,他兴冲冲地把它们拿给他看,男人看了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小说中所写的人和事,正是他大约十年前就离开的故土,是那里发生的往事,更重要的是里面有他的父亲。医生在把它交到男人的手中时说,现在算是物归原主了。男人说,我得把它交给大伯,才是真正地物归原主。两人相视而笑。在他们三人之中,有一个人除了惊讶之外,可能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情绪。她可能是感伤,也可能是愤恨,她名叫桑荷。第二天,桑荷意外地答应了男人之前多次对她提出的结婚请求,并主动提出要陪他到烟河去面见父母。男人欣喜地带着她,皮箱里放着《烟河纪事》,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转了几次大巴,在我们家祖坟换碑前的那个夜晚,划着一叶小筏踏上了烟河东岸的土。

此时此刻,桑荷就在我跟前。

她说:“小以,你帮我去买一把桃木剑好不好?”

于是我就上路了,拿着她给我的三十元,她说剩下的钱自己买根冰棍吃,但我决定不买,我要把剩下的钱一分不少地带回去还给她。是的,我没问她买桃木剑做什么?买什么样的桃木剑?在哪里可以买到?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出发了,往镇子的方向走去,我觉得那里应该会有,卖竹烟具的地方应该会有;如果没有,卖首饰饰物的地方应该会有;如果没有,卖香纸和骨灰盒的地方应该会有;如果没有,我也不知道哪里会有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把她想要的东西买回去。我走出村口,走过石桥,走过上游岸边的石子滩和被河水冲刷的铁轨。我爬上陡峭的山坡,在一片松树林里穿梭,微风吹来,我不由得蹦跳起来。那些地方我都走过了,都没有桃木剑。我一进门就问,你家有没有卖桃木剑?有的人直接说没有,有的人说这是哪来的孩子,到别处玩儿去!通常多数人都不会理我。我的脚已被凉鞋磨出了水泡,难受得有点想哭。烈日当空,我好像忘记了来时的路。幸好我遇到了在叔公家见过的那个大胡子,他站在很多白得耀眼的石块间跟人讲话。那些白石头真是各式各样,大到石像石床石门,小到石杯石器石凳,应有尽有。他看到我说,哟!你小子怎么在这?我说,我想回家。他说,别哭了,跟我走,今天正好拉石碑过去。我说,哪里卖桃木剑?他说,哪样?我又说了一遍。他用手往右边一指,我抬头一看,是个木材加工厂。我跑过去,没看见人,只有一台磨钢锯的机器在一间屋子里咔嚓咔嚓响,火星四溅。我又转了一圈,大胡子走过来喊了一声,老肖!一个戴着蓝色安全帽的脑袋从山一样的木料中冒出来。大胡子说,这娃娃想要桃木剑,你削一把给他玩玩。

我把那支红漆未干的桃木剑交到桑的手中时,她的表情冷若冰霜,只是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头,便拿起门后的斧头走出门口,把桃木剑垫在一座树桩上,将圆而钝的剑头削得尖锐而锋利。我看着那段像白骨一样森然可怖的切口,心中有些惶惑。家里几百号人都知道明天要换碑了,我二叔也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整天在沙发上睡大觉。叔公也不像二叔刚来时那般计较了,只是忙前忙后地布置各类东西,像香纸供果一类的,千万别把任何小东西忘记。亲戚们走东串西,来来往往,叔公家热闹极了,门槛已被踏破。明天的饭桌上就不能再喝酒,因此头天晚上醉倒了不少人。酒气在空气中飘荡,所有人都不免吸进炮仗响后留下的那些火药和硫磺的颗粒。我趁着天黑跑到门外撒尿,却看见桑荷独自一人在百米开外的月光下舞剑。那种情景像什么呢?像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武林大侠,也像那些跳舞的小姑娘,踮着脚尖转几百个圈也不会倒下。

那天夜晚我摸着黑回家去,睡觉时做了一个噩梦,半夜醒来,脸上都是泪水。母亲也被我的哭泣声吵醒。她打开昏暗的台灯,把我抱在怀里,问我梦见了什么?我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梦见了什么。

所有人起个大早,浩浩荡荡地往坟场走,年轻力壮的走在最前头,他们用锄头铲平树林间那些霜露浓重的杂草。女人们抱着还在熟睡的孩子走在队伍中间,其余的就提着各类东西,扛着白幡走在后头。大胡子带着他的小工们扛着石碑走在最后。我没有在队伍中间看见桑,便扭过头去寻找,发现她和二叔在工人队伍里,两人都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往前走。我还看见桑手里的那把桃木剑,剑柄上多了一绺红绳。到达坟场,叔公跑上前去,在最大的那座坟堆前跪了下去,后面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我婶婶在跪下的时候,惊醒了怀里的大龙和小龙,两孩子睁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看着我。不知前方是谁喊了一句:上碑!后面的工人们便扛着石碑往前冲,我抬了一下头,无意中看到工人肩上的石碑有刀刻的文字。不知什么时候,我前头的几个妇女已经开始低声地啜泣起来,弄得我头也不敢抬,只听得到树林间回荡着铁锤砸石块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人陆续起身往前走了,他们边走边把那些香纸往前递。叔公说,让最小的孩子上来!我婶婶悄悄地对两个孩子说了句什么,大龙和小龙便在荆棘丛中慢慢悠悠往前走,刚走到碑前就被我叔公按着肩膀跪了下去。这时,桑也起身,她白色的身影擦过我的肩膀往前走去。我看见她往前走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抬头看她,脸上泛出惊讶的神色。她走到我叔公跟前,说了几句什么,叔公的脸上先是有些为难,随后又点了点头。桑蹲下身去,点燃了一把香纸洒向天空,那些燃烧过后的纸屑就像黑雪一样纷纷飘落。桑突然在那些飞灰间舞起了剑,跟我昨晚在月光下看见的一模一样。这是某种祭祀的仪式吗?她的步伐轻盈而美丽,她的身姿即使在坡地上也像在天水之间飘滑的鹭鸶那样矫灵,她的长发就像被晚风吹动的炊烟,用目光都能感受到的柔软。叔公喊了我的名字,我便起身,拖着发麻的双腿向前去。我向前走去的时候,目光一直跟随着桑的身影。我走到大龙和小龙身后,噗通跪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桃木剑飞过来刺向大龙小龙的身体。

远处是蜈蚣岭狰狞的石壁,近处是林间的瘴气和爆炸的人群。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天旋地转。我忽然想起了昨晚的梦境,立在池塘中央的长发女鬼和迎面扑来的白色公狮。我绕开乡间交错的阡陌,跑上平坦的大道,却感觉像肩负着巨石,跋涉在皑皑雪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