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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在清晨升起
来源:《湖南文学》 | 许玲  2024年04月29日12:50

这个城市所有急诊科夜班的医生大概都知道他了。几个男人拖着他,连抬带架,和所有深夜闯进急诊大门的人一样惊慌失措,医生!医生!救命!熊大同记得自己是倒在了几句歌词里,那个年轻男孩远远的歌声将他击倒了。

这天的凌晨,和平时几乎一样。宏达广场前的星空夜市,人流从晚上六点钟开始,像冲浪一般到了顶峰后,慢慢进入了退潮后的宁静。广场后面的建筑群如同夜空中一排排已经合拢的牙。几个男人蹲坐在小椅上,散坐成一圈。丰富的食物摆满了满身油腻的矮条桌,如同一个小吃展示台。他们从不缺少谈资,从国际到国内,从市场到民生,有时则是夜市里的事。一百多个摊位,一个月十万以上利润的竟有差不多十家。这以前谁能想到呢!大家一起倒上啤酒,给熊大同举起杯。加州牛排店的谢老板顶着一头金黄色羊毛小卷,对熊大同说,熊帮主,说真的,是你带领我们这帮人,从黑暗中冲出了一条阳光大道。

在夜市的东边,有十几家集装箱改造而成的门面,它也是星空夜色的一部分,属于可以拥有营业执照的少数人。谢老板在那里有一个迷你牛排店,他在游动摊位老板的眼中,是夜市里更为体面的一部分人。不过,他在入驻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铁屋之前,曾经拥有步行街二百多平米的西餐厅。市里稍微时髦一些的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因为那里长年蛰伏着一支乐队,每个周末都会奉献表演。谢老板是一个活跃的人,是组建宵夜团队的积极分子,每次快到收摊的时候,他就会组局,今天晚上喝不喝几杯?

这种聚会,熊大同参加过几次之后,便与他们经常泡在了一起。今晚,谢老板兴致颇高。他说,熊帮主,我们要不要在夜市组建一个乐队啊,就叫星空乐队。他的话,让大家哄然大笑。在夜市的外围与商场之间那块空地上,经常有年轻孩子支着手机架,弹着吉他,唱着歌。打开的琴盒里有薄薄几张纸币,地下放着收款的二维码。他们闭着眼,唱得陶醉,任凭声音高高飞起来或者低低落下去。男孩年轻的声音在唱,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熊大同听懂了那几句,只觉得伤感。他们继续喝酒,坐在小马凳上稳如泰山的熊大同突然毫无预兆地捶打着前胸,嚷着胸口灌满了水泥,呼吸困难,被酒精刺激的脸迅速褪去潮红,变得青紫,一改斯文的大哥风度,而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垂死挣扎。他沉重的身子扑上前,桌子倒向一边,食物翻倒在地,踩成了一地残渣。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他架上车。

最近的医院是中医院。熊大同很快被护送到了急救室,整个身躯暴露在强光之下,堆满药品和器具的抢救车就到了他的身边。戴眼镜的男医生将手伸向他的眼睑,从他挺起的肚子、浮肿而发黑的眼眶特征认出了他。眼镜医生问道,他是不是姓熊?众声附和,是的,姓熊,熊大同。眼镜医生动作很快缓慢了下来,他将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口,这是他们第三次以这种方式见面。熊大同已经缓了过来。他向医生和护士诉说,试图还原自己是怎样突然触碰死亡线,又是怎样折身而回。

实习男医生将纸上那条长长的心电图曲线从头捋到尾,对眼镜医生说,正常的。眼镜医生一边将心电图的钳子和圆扣从熊大同身上拿下来,一边问道,熊大同,你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熊大同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旁边的唐鸭头,你有没有给方琴打电话?唐鸭头说,打了,上车的时候,你要我打的时候,我就打了。熊大同说,那你再打一个电话,要她不要过来了。唐鸭头顺从地拿出手机拨了出去,如实地向他汇报,打不通,关机了,我给刘奇打电话了。熊大同坐了起来,要上厕所,到处寻找他的鞋子,才发现在紧急搬运过程中丢失了一只黑色的皮鞋。他们都看着熊大同那只金鸡独立的腿好笑,它套着一只破了洞的蓝色袜子,独自跨过了另一个世界的边界,到了医院,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见到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就吓得缩了回来。熊大同将脚放回到瓷砖地面上,说道,没事了,我们回去吧!男人们架起他的胳膊阻挡道,医生,就这样可以回去了吗?他刚才差点死了。医生扶了扶自己的镜框,对着那张恢复了生机的脸说,住下来也行,明天去神经内科看一下。上次就跟你说过,你极有可能是焦虑症,心神经官能症。

熊大同听了此话,从近乎绑架的姿势中挣脱出来,几步就蹿到了门外,对陪同的人喊道,回去!几个人站着不敢动,只有唐鸭头跟了上去。三个月前,他曾经陪着熊大同经历过相同的一幕。只是不在这家医院,而是在市人民医院。唐鸭头在一条老街经营卤菜,猪头肉、猪口条、鸭翅膀、鸡爪、麻辣藕,南方小夜市受欢迎的一众菜品都有。生意前几年都还可以,随着那条老街渐渐破败,人也慢慢迁了出去,做到最后只能算作勉強维持。没想到,今年开了春,离着店面不到三十米的翻弹旧棉胎的老店子关张之后,另一个老板接了手,竟然也是卖卤菜,连菜品都一模一样。生意越做越淡,他只得在门面上贴了转让的告示。熊大同就在这时主动找上门来,问他想不想在宏达前面做生意。他们谈着谈着,坐在对面的熊大同突然就不行了。唐鸭头叫了辆救护车,一路呼啸着把熊大同送进了一街之隔的市人民医院。他们最后谈成了合作,唐鸭头签了合同,在星空夜市有了自己的位置。大家都夸他的鸭头做得最为地道。刚好他脑袋小,头发只剩下头顶周围稀稀拉拉的一圈,中间一大块空地唯剩几根软毛随风飘荡。夜市的人就给他送了一个雅号——唐鸭头,他索性就将这当成了自己在夜市里的卤菜品牌。市场里的人往往记不清人名,但是说起摊名却无人不知。

唐鸭头有了经验,比上次淡定多了,跟在了熊大同后面,对另外的人挥了挥手,走吧,没事了!一行人正要走出急诊大厅,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和着骚动横扫进来,让他们停住了脚。一群小伙子簇拥着一个满头是血的男孩进了走廊。几个人自觉地给他们让了道,也看到中间那个被扶着的孩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整个人像是被血泼了似的。陪同过来的,皆是衣衫不整的少年。熊大同目送着他们往急诊室走去,突然他的目光被一个穿着黑色T恤衫的清瘦身影粘住,他快步朝那伙人走过去。人群中的男孩大概敏感地察觉到那个身躯庞大的中年人正是朝自己走过来的。他回头瞟了一下熊大同,看到他一脸阴沉愤怒,本能地觉得不妙,扭头就朝走廊另一侧的出口跑去。熊大同本来还在迟疑,见这情形,撒开步子就追了上去。

熊大同撵着他出了急诊病房的侧门,来到了门诊楼外的空地上,又跑了几步,到底支持不住,两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对着还在疾行的背影吼道,熊沐晨,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给老子站住!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一伙人不明所以,只得跟在他们身后。唐鸭头不解地问道,怎么啦?这又是怎么啦?对方阵营里跟着跑出来一个男孩,看到熊大同和几个男人站在那儿,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巍峨的一排,而他的身影像一片单薄的叶子。他挺了挺胸,粗着嗓子问,你为什么追我兄弟?你们是来替他们报仇的?熊大同指了指远处站在一棵树下的身影说道,他是我儿子,熊沐晨。小伙听了这话,对着那团影子叫道,马修,你来了一个爹!那团黑色的影子从树下挪了出来,丢过来一句话,老子冒得爹!老子的爹早死了!

熊大同朝他走近,那张因为过于清瘦而泛着青色的脸让熊大同确定,真是自己认错了。熊大同笑了,你不是熊沐晨,你慌什么?你跑什么呀?被唤作马修的男孩说,那你追我干什么?熊大同说,我本来不想追你,你为什么见到我就跑?马修说,你追我,我当然跑啊。熊大同过去拍了拍马修的肩膀,小兄弟,今天让你受惊了。哪天去宏达星空夜市,我请你夜宵。

一行人找到了车,在车的后座上又寻到了熊大同那只黑皮鞋。经过这么一折腾,已是快四点。唐鸭头打了一个带着酒味和肉臭味的呵欠,其他人也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呵欠。嘴里的酒气慢慢淡了下去,被从体内游离上来食物消化之后腐烂的气味替代,身体也显出一种处在深夜中的疲态。他们在等他的助理刘奇过来接人,刘奇把车停在医院外面,唐鸭头在电话里指挥着,怎么将车开进医院来。在这等的过程中,谢老板问熊大同,熊帮主啊,你这是什么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医生是不是怀疑精神病啊?

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了。熊大同戴在自己手腕上的沉香手串取下来,放在手掌之间来回摩挲,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他们不是怀疑精神病,他们说是神经病。这两种病是不一样的啊。谢老板说,这个医生不狠,自己看不出病,就瞎说。熊大同说,不是一个医生这样说了,是所有的医生都这样说。他们不懂,不怪他们。这个世界上能被诊断出来的病,其实不到百分之十。谢老板说,那你还是得去大医院啊!这里看不出,总有能看出病的地方。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他们面前,刘奇从车上下来。他们说,刘奇,你负责把你师父送回去,我们就先回了啊!

熊大同坐在后座,刘奇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问道,师父,去哪里?刘奇以前是“熊帮江湖菜”的厨师,现在是熊大同的助理兼司机。十年前,当他看到熊大同在自己面前一手拿着大勺,一手自如地颠着锅的时候,他就没有叫熊大同为老板,而是尊称为师父,这个称呼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熊大同闭着眼睛说道,随便吧,哪里都行。前不久,熊大同在宏达商场旁的公寓楼里租了一间单间。刘奇便问,要不,回公寓睡一觉?熊大同没有拒绝,而是自言自语道,我真是神经有了问题。我怎么会想到那孩子是熊沐晨呢?如果是他,我还高兴了呢。刘奇不知道前面的插曲,有些不解地问,熊二在哪?好久没有看到他了。

刘奇刚到餐厅上班的时候,熊沐晨才十岁。那个小男孩端着一把塑料锯子冲到他面前说,我是熊二,我爸是熊大。一晃,时间过去好几年,他应该十六七岁了吧。熊大同没有回答他,后座惊天动地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丁老二是一个期盼夜晚降临的人。他总是第一个将摊位摆好,爱珍则裹上了她的薄纱巾。她被绛红色纱巾裹着的脑袋,就像一个掺了碱粉的肉粽子。丁老二把平底锅架好,抬手拭了一下从头上流到额角的汗珠。这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隔壁摊位的田螺姑娘蹲在摊车旁,一脸焦急地在对他招手。他不用过去看就知道,那是她的二手摊车的轮子卡住了——里面的轴承老化生锈,摊位上洒下来的残汤剩羹,掉下来的长发,都能让它失灵。丁老二上前去,将束缚在车轮上的杂物扯下来一团,对着轮子踢了一脚。推了几步,又举脚踢了它一下,这下可以了。田螺向他道谢,他说,哪天你买四个轮子过来,我帮你换了。田螺脸蛋圆圆的,身材也是圆圆的。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堆起一叠细细的褶子。不过,她的脸有时会红得像一个苹果。那是不到三十岁的人才会有的旺盛气色。

田螺将摊车支好,跟爱珍打了招呼。她问道,你们和刘总签合同了没?我昨日签了。丁老二说,还没有签呢。他正待询问清楚一点,一个穿着工服,戴着安全帽的男人站在了摊位前说,两张饼。丁老二认得他,几乎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穿着一身灰色的、沾满水泥印迹的衣服出现在摊前。这两块饼,大概就是他的晚餐。他告诉丁老二,他七十一岁了,在工地上拌水泥。一天烈日下的劳动,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站立在地面上的身体软绵绵地歪到一边,就像一个抽掉了钢筋水泥的框架,随时都可以倒下来。有一次,他快两周没来,再来时状态明显好转,他一边看着爱珍在平底锅中翻动着饼,一边高兴地说,这两周划得来,在室内刮腻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赚得也不会少。

老人接过饼啃了一口,将十元钱钞票放在一个专收纸币的盒子里,然后穿过人流,朝对面的马路走去。夜色和人群逐渐变得稠密,丁老二将围在脖子上的汗巾取下来,拧出一条线的水。趁着这个时候,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是高大的商场,被标了号的门如同人的嘴一般,全部张开着,里面亮如白昼,繁华得令人无端生出畏惧之心。人就像鱼一样,从嘴里进进出出。商场如同高大的巨人,夜市的摊位就在它的脚底下依次排开。烤肉、牛排摊上传来的香味和音响的声音,同时通过鼻子、眼睛、耳朵灌进人的脑子,爱珍将饼摊了满满一锅底,它们马上就会分到排着队的人手中。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恍惚,这一切多么像一场梦!只有在梦中,才会有这么多人买他的饼。

一个熟悉的小脑袋出现在玻璃框的那里,紧接着就是孩子脆生生的声音,爷爷,我要两块饼。爱珍说,耀耀,你等会啊!爱珍将饼先用黄纸包住,再装进塑料袋里,递给他。孩子道了声谢谢,转头就走。孩子说,我爸爸来付钱的啊。丁老二和爱珍一齐笑着说,好的。这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刘奇的孩子,没人会要他的钱。孩子在夜市里转了一个遍,两只手提满了东西。星空夜市在宏达广場地下室有一个办公室,还有一个供大家使用的公共仓库,大家的摊车和食材都储放在那里。这个孩子提着东西会去那里,这些带着不同包装的食品来自于哪个摊位,什么价位,没有比刘奇更清楚的人。丁老二想着,当刘奇看到耀耀手中烧饼的时候,应该就会记起,三个月试用期满,该是和他签合同的时候了。

三个月前,丁老二和婆娘爱珍还在一个由巷子和马路组成的丁字路口卖烧饼。卖的和现在一样,一种带馅的饼。面粉发酵揉好,里面塞上榨菜肉泥或者韭菜肉泥,平底锅上刷上一层油,文火慢煎得金黄,让饼又酥又有嚼劲。做饼不需要高超的手艺,只是需要良心和耐心。肉泥和榨菜都是当天现剁现切,包括剁辣椒、小麦酱、豌豆酱等一众调料,都是爱珍自己在家制好,比市场上买来的更有余味。她将矿泉水的瓶盖部分剪掉,只留下一截瓶底。将咸菜、加了蒜泥的豆豉放在里面,放一双筷子,供客人自取。巷口深处,有一家幼儿园,来来往往的人也还算热闹,不过,不出两月,那路口很快又来了一对夫妻,做的是同样卖饼的生意。竞争暂且不说,游动小摊有自己上不了台面的苦恼,被城管警告过几次,就已经自己先熄了气焰,活成了一只在大街上游窜的老鼠。

那天傍晚,突然下起了雨,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孩子走进摊位支撑的伞下面,给自己和孩子各买一张饼。他跟孩子说,咱们吃完了再走。男人拿着饼一口咬下去,直夸好吃,说要比那些早餐店的味道强上几倍。他向丁老二提供了一个消息,宏达广场前面会开一个星空夜市,专门经营各类特色小吃,要他去那里摆摊。丁老二听到宏达两个字就直摇头,那里可是市里最高档的广场。男人说,你哪天晚上去看看,只要有人流,是坨狗屎都能卖出去的。

那个男人就是来接孩子放学的刘奇。过了几天,丁老二真去了宏达广场。因为做卫生的张姐告诉他们,市里马上要搞文明创建,这条路上不能摆摊了。张姐已经打扫那条街好几年,是一个热心肠并且消息灵通的人。所以,丁老二和爱珍思来想去,还是去了宏达广场。刘奇嘴中马上就要成为星空夜市的地方,在二号门前面,还是一块空地。他们本来无甚信心,但是他们走到七号门拐角的地方,看见一个儿童游乐区。恰逢周末,那里闹哄哄的,空中弹跳的和地下挪动的人就像在波浪中浮动的球。丁老二动了心,正式结识了刘奇。刘奇带着丁老二他们在地下一层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熊大同。刘奇向他介绍,这是熊总。那个皮肤油黑、个子高大的男人同他握了一下手。

刘奇以总经理助理的身份接待了他們,详细介绍了夜市的前景和规则。刘奇向他们保证,每一个类似的品种,最多只会入驻两个商家。也就是整个夜市,除了丁二郎家的烧饼,只会有一家卖饼的,或许不是烧饼,是酱饼、烤饼之类的,只要是卖饼的,绝不会出现第三家。这是对商家的保障,可以写在合同里。丁老二和爱珍听到租金的数字时,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这比租一个普通的门面要贵得多。他们不是去简单地摆个摊,而是在做平生最大的一次买卖。他们这大半辈子都在做生意,以前将自己种的菜、屋前屋后的水果挑到集市上去卖。他们还在新开的菜市场租过一个摊位。没有哪一次需要花费这么多租金去获取一个两平方米的地方,说白了,那只是一块露天的地!他们差不多就要退缩了,一旁的熊大同接了话,你们可以先试营业三个月,不行,随时可以撤出来。如果三个月后你们觉得可以,再跟我们签合同。当然,那时签了合同就不能反悔了,一签就得两年。人生嘛,有机会还是要抓住。

熊大同那种平静而包容的口气,让丁老二心中升腾起一团陌生的火。这团火让他坐立不安,一直到他回家,也没有熄灭下来。当晚,他们夫妻坐在出租房的院子里讨论这件事。丁小胖送货的三轮车停在他们身后,小胖在给它“洗澡”,堂屋的灯和大门都洞开着,灯光爬到三轮车的身上,让它枣红色的身体干净得发光。小胖一直把它当作家里的成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大宝马”。小胖一边擦,一边说,这事搞得,那些人逛商场累了,不得吃几张饼啊。爱珍却不无担心,逛那个地方的都是有钱人,他们会吃这种土货?一直沉默的丁老二说,只要是人,肚子都会饿。夜市里那些东西吃得再多,肚子里面也没有压坨的,能行吗?

答案是,不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勇敢迈出的这一步,足够吓到他们自己。这三个月来,每一个月的收入,都超出了他们往年一年的进项。这不是一团火,而是一场烈火,就像每年岁末田野里曾经出现的,将天空和村庄都要吞噬的熊熊大火一样。

熊大同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拍拍口袋,确定两个药瓶是否在身上。他坐在副驾驶上,将它们摊在刘奇面前说,如果我哪天倒在地上,没有了心跳,他晃了晃手中棕色如葫芦样的小瓶子,记住了,这是救心丸,在这里面取十粒。又指了指另一个小药瓶,这是硝酸甘油,只需要放一片放到我的舌头下面。刘奇觉得好笑。熊大同正色道,不是开玩笑的,把量记住了。刘奇侧过脸,看了它们一眼,说道,记住了。

刘奇每天接到熊大同出门的时候,都到了中午的边缘,早点或晚点,他都无所谓。在熊大同手下干活,就像躺在自家的棉沙发上,充满了松弛感。熊大同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万事不宜深思,做人不能太苛刻了。十年光阴,从江湖菜里的厨师到星空夜市的刘总,刘奇一直没有离开过熊大同。包括星空夜市之前的三年多,两人都无所事事的时光。熊大同租他车的时候,他就是熊大同的司机、酒友、茶友。熊大同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是跑滴滴的司机。这些经历,足够证明刘奇的忠心。一年多前,熊大同看出了宏达广场那块空地的价值,他告诉刘奇,夜市经济在别的城市已经做起来了。他去外地夜市,不管卖什么的摊位前都有排队的人,如同挂着一截拥挤蠕动的肠子。星空夜市的筹划到落实,经历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刘奇跟着熊大同在不同的办公桌前和饭桌上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每一次酒局,刘奇都会在座位下垫上一层塑料布,因为熊大同喝醉酒的时候,就睡在后座上,成了一个只会呕吐的沙包。

也不是每一次都会喝醉,如果熊大同上车之后,还保持着聊兴,那就说明,他正在醉酒的边缘徘徊。他爱给刘奇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或者一段离奇的历史轶事。酒兴刚好的时候,甚至会替刚从酒桌上认识的人看相,说某人的嘴薄,说话爱抿嘴,牙齿发黑,判断那人性格谨慎,童年时家境不好,双亲中肯定有一个早逝。刘奇听得好奇,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熊大同一脸神秘莫测,我快到五十知天命的年纪了,人生基本算是失败了。没有别的本事,就是看了太多的人。刘奇没有反驳,却并不认同这个说法,活到一百岁的人,也不会因为见了多少人,而拥有这种识脸的本事。熊大同的这些奇谈怪论不是来自于生活,而是来自于他热爱的书。熊大同的江湖菜馆是他的私宅改造而成的,设在十三楼一个两百多个平方的大平层里。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淡黄色的,如同鱼汤在炉中翻滚的沅江和往返的轮船。客人那时每天都有,多是互相介绍的熟客,为了精挑细选的食材和主人仗义的名声而来。生意好的时候,席位往往不够。纵是这样,熊大同却依然在大堂内让出整整一面墙,做了墙上书架,用布帘隔开,上面摆满了书。如果哪位客人将画着翠竹、小溪、奇石的帘子拉开,都会惊叹,那一面书墙简直就是异类,与整个餐厅的喧闹格格不入。客人大笑,没想到,熊帮主还是一个读书人。熊大同不紧不慢将帘子复又拉上,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我给儿子留的一墙黄金。

江湖菜馆是在熊大同离婚之后解散的,房子给了方琴和儿子。方琴在一家整形医院上班,并不常去餐馆。她比熊大同小七八岁,有一张看起来很年轻的娃娃脸。和人说话,声音又低又软,如同一团棉花飘过来。她并不管店子里的事,更像一个偶尔光临的客人。不过,刘奇在一天晚上见识了她的厉害,她将一伙从饭桌上撤下来,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挡在了门口。刘奇听到吵闹声音出来后,看到方琴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她尖着嗓音叫,你们必须要给钱!不给,今天休要出这道门。我们这个餐厅都被你们这群人给吃垮了!熊大同一边将娇小的她拉到一边,一边对那些人说,见笑了,你们别管!方琴拼命挣扎出熊大同的臂膀,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咆哮着,快两年了!你们都没有给过钱!你们配当他什么哥们?你们以为他很有钱吗?他没有一分钱了!连孩子报培训班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刘奇记得,熊大同将她甩在了进门的那个沙发上,那群人趁这机会,讪讪笑着,溜出了门外。大概两个月后,店子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方琴那天过来,要来盘点账目,却发现一直锁在抽屉里的账本不见了,确切地说,是那本白条本不见了。账本上写着客人或者单位的名头,每页都贴着菜单,单尾爬着龙飞凤舞的签名。以前是手写单,后来是机打单。有些名头下,贴得重重叠叠。熊大同问,你们哪个看到了没?一直负责收银和端菜的张姐哭着发誓,她前一天下班前,确定是将账本锁在抽屉里。钥匙放在酒柜的一个空礼盒底下,这几年,一直这样放着。做事的几个人,都摇头,我们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本子。我们要这个不能吃、不能喝的本子干什么呢?设在餐厅的摄像头早就成了摆设,这事也就成了无头公案。熊大同一直在抽烟,黑着脸,沉默不语。方琴站在柜台旁,表情讥讽地说,有没有账,你那些兄弟都会来给你还钱的,对吧?熊大同没有争辩,过了一会儿,才闷声说,不开了就不开了吧。

一个月之后,在距离发薪水还差七天的日子,刘奇他们就拿到了当月工资。熊大同告诉他们,餐厅因为厨房油烟的问题又被投诉了,江湖菜馆要解散了。大家心知肚明,厨房油烟系统的改造已经花过一笔不小的钱,这绝不是原因。散伙那天,熊大同亲自烧了一桌子菜,请他们吃饭。饭席上,他向大家抱拳,江湖高远,自有再相见的那一天。你们信不信?大家齐声道,相信!熊帮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几天后,刘奇接到了熊大同的电话,要他帮忙搬家。刘奇又给餐厅的几个老员工去了电话,大家都来了。到了才知道没有什么需要搬的,熊大同只是想搬走墙上那些书。他拉开布帘说道,方琴要重新装修,这里面的东西也不会要了。这房子里,如果有看得上的东西,都可以拿走。那时,刘奇才知道,熊大同和方琴的婚姻解了体,房子留给了她和儿子熊沐晨。

从江湖菜馆出来后,刘奇去了几家餐厅面试,最长的一次只做了两个多月。最后一家是家新店,五十多岁的老板反复摸着崭新的,几乎没有被烟火侵蚀过的桌椅。他的手指掠过每一张桌面之后,站在还散发着新漆味的收银台里,对刘奇和其他两个服务员恳求道,等钱到位了,这两个月的工资,我都会转给你们的。刘奇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等到那笔钱,在微信上问过两次之后,第三次,信息就发不出去了。他到这时才明白,熊大同作为老板的可贵。他们的工资每月十五号的下午准时发放,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从未感受到江湖菜馆的危机。后来,刘奇和熊大同见面的时候,由衷地说,你还是有先见之明,那个时候关门比熬到现在还是强多了。熊大同只是笑,刘奇问他在干什么,他都说,在考察,等待机会。刘奇见他,一如往常地气定神闲。胖了些,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心中有数的样子。疫情一年之后,连面试机会都没有了。刘奇断断续续跑着滴滴。有时,熊大同找他过来,也不是非要聊些什么。俩人找个常去的茶楼,叫一份商务餐。简单吃完后,面前摆着茶或者酒,说了几句话便陷入沉默。熊大同会拿出手机,基本都是看小说。武侠、历史、盗墓、易经类的都有涉猎。刘奇也无话可说,他就刷短视频,时间总是能轻易打发过去。

刘奇陪着他为了夜市而到处辗转的时候,发现他确实认识很多人。每个人都与他称兄道弟。他在饭桌上,依然保持着以往的豪气,每一顿都是他买单。有一次,刘奇从洗手间出来,刚好见他指着收款二维码,低声询问服务员,为什么这里买单,不能使用信用卡呢?服务员说,是的,收不了。那一顿饭,是劉奇买的单。不过几天,熊大同便在微信上将钱还了过来。与宏达广场签下合同之前,熊大同将他父母在市中心的那套房子进行了抵押,但那个数额是不够的。刘奇知道他那时每天的工作就是借钱。有一天,他向一个关系最好的战友开口借钱,但是没有成功。他心情不好,叫了刘奇过来陪他喝酒。那顿饭,熊大同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几天后,那个战友又打电话过来,愿意借钱给他了。熊大同向他保证,如果赚到钱,不仅连本带息,外加百分之十的分成都不会少他的,而万一亏损,与这个战友却毫无关系。熊大同的经历,逼退了刘奇本来想去做点小生意的想法,做点事,太难了。

车经过爱美丽医学整形医院的时候,熊大同和往常一样,将车窗摇了下来。

这里是方琴工作的地方,是熊大同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前面几次熊大同发病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方琴都会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医生问道,谁是家属?方琴总是举起自己瘦弱、白得像莲藕一样的手臂应道,在这里呢。他们叫她嫂子,她虽然不应,却也不烦。他们一直以为,这两个人只是办了离婚手续,并没有真正离开彼此。现在很多人都这样,甚至还能在一个屋檐下住下来,似乎一张离婚证给了彼此重新相爱的理由。只是这几次熊大同发病,她都没有出现。熊大同拍了拍刘奇的肩,示意他将车停在了医院的台阶前。

熊大同上了台阶,走进了接待大厅。坐在前台的女孩,正照着一面小镜。熊大同上前说道,我找方琴。女孩问道,你和方院长有预约吗?他对着女孩精致得如白瓷的脸,说道,我是她爱人。

方琴戴着墨镜出现在熊大同面前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那熟悉的声音,熊大同无法把面前这个下巴尖细的女人和以前一脸婴儿肥的方琴联系在一起。他仔细打量着她,变化太明显,那块曾被她嫌弃过无数次的下颌骨,被她切掉了。熊大同突然动了气,你有病吧?谁的下颌骨不是方的啊?方琴笑道,我没有病,有病的是你。上个月又去医院了?狼来了,说得没有人信了。熊大同发现她不仅看起来瘦了,连声音也瘦了,多了些凌厉。他上前一步,拿掉她脸上的墨镜,让我看看,成什么鬼样了?方琴猝不及防,一声尖叫,你干什么?

熊大同被她的眼睛吓得往后倒退一步。方琴捂着肿胀如同两瓣橘子的能看见黑色线头的眼睛,将眼镜重新戴在脸上。熊大同说,这就是你一直想做的?方琴说,对。熊大同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熊大同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十多年前穿着洁白护士服的女孩,她端着治疗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笑得如灯笼一样的眼睛。就是那双可爱的泡泡眼,让三十多岁的熊大同有了结婚的想法。熊大同叹息一声,何必受这种苦,弄成这个样子。你以前那样子,很好。方琴说,我不喜欢。过去的,我都不喜欢。再说,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熊大同不再多说。结婚后,因为心疼她在医院倒班辛苦,熊大同找朋友给她介绍了一家整形医院的工作。在那种地方,不想改头换面都难。熊大同问道,熊二放假在家干什么?让他去我的夜市转转,体验一下人间烟火。方琴说,他不得去,他刚做完手术在家休息,再过两周就开学了。熊大同一惊,什么手术?方琴说,双眼皮,我们一天做的。熊大同瞪大眼睛,你疯了!一个男孩,你让他切双眼皮?方琴说,早晚都要做的,早做早自然。熊大同颇有些愤慨,简直是胡搞!当初,我就不该让他跟着你。方琴扯动着嘴角,露出不屑,跟着你,混江湖,当大哥?说完,她又正色道,听说你的夜市生意还不错,多为儿子存点钱,他想去国外读书。熊大同说,国内没有书读吗?

方琴“哼”了一声,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我以后就算结婚,也不会和别人再生孩子了。而你年纪一把了,更加不可能有孩子了。所以,这是我们俩唯一的孩子。让他有出息一点吧,别和你一样。

方琴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电梯门里。电梯左边门上贴着一张宣传画,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白大褂,一张精心涂描过的脸蛋似曾相识。是不是方琴?他不太确定。他再环视接待室周围,从墙壁上,一直到楼梯间,都陈列着女人们的改造图,似乎个个都像方琴。他心中颇觉失落,这种厉害的易容之术,已经彻底让他失去了她。

爱珍翻动着已经烤得黄澄澄的饼,丁老二正要将手中的葱花撒上去。爱珍挡住了他,这个老板不吃葱的。摊位前等饼的男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爱珍说,上次,你就交代过啊。男人更觉震惊,我上次来这里,那是两个月前了呀!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未必你都记住了?爱珍淡淡笑了一下。丁老二在一旁说,做生意的,有这点本事不算什么。男人又问丁老二,你也能记住?丁老二笑着摇头,那我记不住。男人说,我就说嘛,这不可能啊!这是什么人,这是神仙。

田螺已经开始收摊,她笑着说,珍姨,你看那人还在回头看你。爱珍笑,我其实是记住了他的头发,像个锅铲。两人都笑了起来。爱珍将锅里剩下的饼全盛在盘子里之后,终于能坐在椅子上喘口气了。一个人影突然从后方闪了出来,将手放在她的肩上。爱珍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双手顺势帮她揉捏,她痛得“哎呀,哎呀”两声,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你这个傻儿子,一身的蛮劲。她享受地眯上眼睛,到底没忍住,对田螺说,老家人给小胖介绍了一个对象,以前在厂里打工的。田螺也挺高兴,真的啊?爱珍笑,那家人还好,只要八万。田螺比较惊讶,这么多?爱珍说,这算很实在的了。你那时结婚,家里要了多少钱?田螺笑,我们那时傻,一分钱没要。爱珍说,那是你好,谁娶了你就是福气,只可惜,你家男人太没有福气。话说到这里,爱珍突然刹住。就如同田螺红润的脸色呈现的那样,她其实只比小胖大两岁,才二十九。她十几岁就出去打工,和男人是在工厂认识的。两人本来攒了一笔钱,结了婚,准备在老家盖新房。最后,房子没盖,全给了医院。不到半年,男人就没有了。那时,孩子还在肚子里。田螺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爱珍看着她,她的头发全部拧成一团绑在脑后,露出一张满月般的脸,爱珍叹息一声,问道,你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呢?田螺说,会在肚子里踢来踢去了,狠不下心来了。爱珍说,你以后会有好日子的。田螺笑而不语,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爱珍喜欢她的瓷实,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个孩子,她这样的女孩多么招人爱啊。每每想到这里,爱珍就会觉得可惜,田螺那如同擀面杖一样结实的胳膊,看起来是多么可亲啊。

熊大同每个晚上都會在夜市转上几圈。他清楚地记得每个摊位的销售额,对那些生意弱一些的,总是格外关注。他从一片耀眼的灯火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慢慢穿过去,走到哪里,都会有忙中偷闲打招呼的声音,帮主,熊帮主。熊大同格外享受这样的夜晚,世界都已经安息,独有这里灯火通明。世人皆已浑浊,唯他和他的夜市如此清醒。他今天出来晚了些,一整天都在陪从汉来县来的老板,他想和熊大同合作,将星空夜市克隆到县城最大的商超前面。自从报社的融媒进行了报道,还有一些网红将直播镜头也架到这里之后,人群就越来越沸腾。从县城和外地慕名而来的一拨又一拨的人,如同朝圣一般,向他取经。

熊大同来到丁二郎烧饼摊的时候,感觉到了饿意。摊位前,丁老二的儿子在给她母亲按背。女人的脸蛋很小,脑袋上总是围着一条绛红色的薄纱巾。熊大同说,帮我来两块饼。爱珍慌忙站了起来,好,我来煎。熊大同指了指堆在煎锅旁边摞成一叠的烧饼,这里不是有弄好了的吗?爱珍说,现煎的好吃些。小胖将椅子抽出来,绕过摊位,放到他面前,熊总,您坐。熊大同见他笑得一脸憨厚,像个孩子似的,就想起了市场里那些传闻。丁家小子开一辆绛红色的三轮车,一天到晚在笑。夜市的人都说他可能有些傻,但还不至于是蠢宝。叫他的车,他帮忙上货下货一点不惜力气,有时叫车的人因为事情耽误了,让他在那里空等一两个小时,他也毫无脾气。如果是货拉拉司机,不仅要加空等费,还得看他们的冷脸。不过,小胖也有让人烦的时候,让他帮忙到物流站去收货或者发货,必须将信息记在他随身携带着的一个小本子上,要不然他就搞不清。所以,他又远不如别人那样灵活。

熊大同却喜欢他的本分,上次办公室从地下搬到四楼,就是叫的他。同时叫了几个搬运工,他来往的趟数是最多的。熊大同一边等饼,一边同他聊,小胖,你的三轮车生意怎么样?小胖说,每天都有事做。熊大同又问道,你读高中了没?小胖说,成绩不好,读的职高。正讲着,丁老二从地下车库里上来,讲了一嘴,我家小胖读书还可以的,只差一点就考起高中了。小胖说,不是差一点,是还差好大一截。几个人都笑。

丁老二将烧饼递给熊大同。熊大同将手机对准付款的二维码,传来了收款十元的提示音。丁老二说,熊帮主,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熊大同笑道,不能天天白吃。小胖在一旁说,只要你喜欢吃,天天吃,我们也请得起。熊大同说,好,下次请我。熊大同走了几步,丁老二小声问道,帮主,我们的合同什么时候可以签?

熊大同回头,还没有签吗?丁老二说,我们今天去找了刘总,他说还要过几天,要等你在。熊大同又是一愣,刘奇说的吗?丁老二说,是的。熊大同发现这一家人都站着,笑吟吟地看着他,心中一暖,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去都行。你的摊位在这里,没有人会抢的。

熊大同突然想起上午在车上的时候,刘奇跟他说,阿蓉也想在夜市摆个摊。熊大同当时并没在意,他正为出门时母亲说的话烦恼。他昨晚睡在了父母家里。母亲告诉他,老头子心里烦闷,出气不赢,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而且脾气大得吓人。熊大同见到父亲,想跟他聊几句,他却黑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自己中年离婚,游手好闲几年,失去了房子,又失去了儿子的抚养权,老头子对他一贯就是这种态度。心脏病其实是父亲的老毛病,以前就住过院。这正是熊大同坚信自己心脏也有问题的原因。他那刻犹豫的是,这两天,要不要将父亲送到医院住院,毕竟快八十岁的人了。如果住院,母亲身体远不如前几年,陪床估计也不行了,那就得请人照顾。所以,刘奇和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就顺嘴一说,为什么?你老婆不是在药店做得好好的吗?刘奇说,那条街三个药店了。老板不做了,已经转给一个开水果店的了。熊大同说,水果店?我看这两年,满大街都是水果店。

熊大同说,那去汉来县占个摊位?刘奇说,好不容易才从县里上来。话题应该是到这里就没有继续下去了。熊大同隐隐觉得这事奇怪,签合同这事,一直是刘奇负责的。他从夜市里出来,就看到几个年轻人站在面前。最前面的是上次被误认为是熊沐晨的男孩,熊大同笑了,找我来吃宵夜了?马修说,嗯,还有几个兄弟。熊大同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问道,那一个呢?马修说,被她妈捉到私立学校复读去了。

熊大同笑道,好!赶紧去,快收摊了,这里的东西随便点,马修朝同伴手一挥,脸上颇有得色。几个人在夜市一转,摆满了一桌的吃食。熊大同又去叫了啤酒,很快大家就围成了一圈。熊大同问马修,你今年十几。马修说,二十了。熊大同说,我以为你才十五六岁。我像你这个年纪,正在部队当兵。几个小伙子都挺惊讶,你当过兵吗?熊大同用嘴咬开一瓶啤酒,讲起自己是如何在部队当兵,因为在炊事班而培养起对美食的兴趣,讲起在部队的一些趣事时,把几个孩子都逗笑了。这些故事,已经好些年没有从熊大同的嘴里讲出来过,谁会去听这些又土又老的往事?但是他们笑得那么真诚,那些在明明暗暗光影中晃动的红色青春痘,让他们的脸看起来是多么年轻啊。这让熊大同有些动容,曾几何时,他也拥有一张这样的脸。熊大同年轻的时候也喜欢长痘子,如同野草一般,长完一茬又一茬,他脸上的皮肤一直凹凸不平,正是青春曾不断盛开凋零的见证。这几年,在焦虑症的折磨下,有几个朋友讲他的脸色黑中带黄,想来它们也变得老了,成了一片散发着黑黃气的沼泽地。

熊大同接着讲起自己退伍后,去了街道办事处上班,有一次去处理一起纠纷。事情没办好,还帮别人打架,把工作丢了。他的经历让男孩们哄笑起来,啤酒让他们满脸通红。熊大同意味深长地说,所以不要为一时意气去打架,要冷静。每个人都会付出代价,要不就是生命,要不就是命运。男孩们没有在意这句话,他们中的一个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一个伤疤说,这是去年替朋友打架,别人用扳手砸的。熊大同突然就在一片年轻而张扬的笑声中沉默了。他本来还想告诉他们,如果没有那一架,他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他走的就是一条平稳而从容的路,他不会离开街道办,不会去餐厅当了几年厨师之后,去开广告公司,接着还是开了餐馆。现在,他似乎成了一个励志的榜样,他们会认为,如果不是那一架,就不会有现在的星空夜市。这些孩子不会懂,没有熊大同,星空夜市也会有。它不是在他手上诞生的,是这个时代生出来的。

熊大同想起了熊沐晨,他成绩不错,会按照方琴一直期待的那样,考上一所好大学,找一个稳定的好工作。只是,熊大同一想起他那白嫩得如同牛奶般的皮肤,瘦瘦的身板,就觉得那不是他的儿子。一个儿子带给父亲的感觉,就在分开的这几年慢慢变得陌生。不知是哪一次去看他开始,熊大同亲热地叫他,熊二,似乎儿子还是那个端着一支枪在家里横冲直撞的孩子。熊沐晨没有再叫他熊大,他礼貌地叫他,爸。熊大同故意找出一些话题,比如最近正火的网络小说,想和儿子聊几句。熊沐晨淡淡地说,我没有看过。他没有死心,又故作亲近低声问,告诉老爸,你有没有暗恋的女孩子?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每天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都会故意碰到她的胳膊。熊沐晨勉强笑了笑,没有理他。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刘奇从楼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熊大同的后背。他背着大门坐在矮凳上,如同一个黑色的沙袋栽在那儿,几个陌生的脑袋围着他。刘奇感到深深的倦意,却不得不走上去。一百多个摊位,包括那些集成箱组成的门面,那些人每天要制造出多少事情需要他去处理。熊大同还准备在那些集成箱门面旁边,搭一个两层的露天平台。他特别强调,平台的一侧要空出来,不要设计条椅,因为那里要留给一支唱歌的乐队。在夜市入口做一面精致的门,写上“星空夜市”四个大字。他说,有了门,就有了规矩。在入口处,会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有了这些,夜市就有了情调和文化。这些都是熊大同自己掏钱,刘奇劝他省下这些无谓的开支,一个夜市,何须这样的锦上添花?就像他的餐厅,根本不需要他的那面书墙一样。只是,熊大同没有接受他的建议。这并不奇怪,熊大同骨子里如果不是那么固执,他就不会生出那么奇怪的病。

刘奇朝他们走了过去,从远处建筑群墙面光影屏幕上出逃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变成一个个五彩的光斑,真像几朵蘑菇。这几朵蘑菇一直绽放到明天清晨,也没有人管。而他不行,他必须要回家了。老婆失去工作之后,每天都在客厅等着他回家。岳母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帮他们带孩子,听到他和老婆在客厅里悄悄说话,也会起来上厕所,然后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呢?刘奇站在熊大同身旁说,我先回去了。

熊大同没有听见,他正在接一个电话。那些五彩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成了一个大花脸。他的声音听起来惊慌失措,赶紧打120,我马上过去。他对刘奇说,你陪他们,我得赶紧回家了。我爸刚上厕所,溜下去了。

夜市那边,摊位车的轮子集体碾压着地面,发出一阵又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这里马上又会变成一片空地,就像深夜街头的魔术表演。刘奇看到丁老二将一摞烧饼用碟子装着送到桌前。他对刘奇说,刘总你们趁热吃吧!刘奇看到一张如同核桃般的笑脸,皱纹里盛着满满的讨好,就要从夜色中溢出来。

手机在洗脸架上叫唤的时候,爱珍正在揉面,她说,你去接下,莫不是他们到了。丁老二正揭开一锅热气腾腾的鸡,选了一小坨肉,准备尝下咸淡。听了这话,又把那坨肉丢进锅里,跑着去接电话。

那个女孩昨天已经住到了城里,介绍人其实是她的远房姨妈,在位于市区边缘的安置小区有一套房子。他们在电话里约好上午十点多到这里来吃饭。这个院子住了两家人,东西各有两间房。丁老二一家住东面,西面还住了一对夫妻,在街上开了一个炒货店,他们一早就会出门。厨房虽是共用的,却架了两个灶台,各用各的煤气罐,各不相干。丁老二去了夜市之后,一个白天做生意,一个晚上摆摊,往往连面都难得见到。所以,这个时间点让女孩过来,倒显得出租房宽敞得很。一家人一早起来就在搞卫生,将堂屋里那些不要的东西全部清在了后院,暂且先放着。小胖也被赶去村头的理发店理发。

电话却是刘奇打过来的。他的口气不太好,丁老板,昨天晚上你送过来的饼,是新鲜的吗?丁老二忙回答,是的啊。刘奇说,那你现在过来一趟,市场监督管理所的来了。丁老二声音开始打颤,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刘奇说,有人吃坏肚子了,来了再说。丁老二挂断了电话,心事重重地回到厨房。他将身上印着某鸡精字样的工作服脱下来挂在墙上,对爱珍说,昨天那饼,能有什么问题呢?丁老二的这句话,让爱珍迅速察觉出了异样。这么多年如同游击般的生意,让他们像草丛中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他们一起回想端给刘奇的烧饼,一共是八个,虽然是当日卖剩下的,可那也是晚上煎好的。平时,这些卖不完的饼,他们就打包回家,当作第二天的早餐吃。对面夫妻也没有少吃。两人心情忐忑地分析了一圈,最后只落在了一个问题上面。丁老二昨天上午去市场买的猪肉,买回来时,肉质似乎比往日粗糙一些,颜色比平时看起来红,他曾有些疑惑,是不是买到了母猪娘肉?可是,那种肉只是味道差些,不至于产生什么后果吧。爱珍说,既然要你去,你就先去一趟。丁老二回头看着爱珍,看起来很是为难。爱珍知道老头子的胆子小,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锻炼出来。她说,去吧,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丁老二又说,如果要罚我款呢?爱珍说,那就罚点。丁老二又说,要是不让我们卖饼了呢?爱珍说,你就是这样,还不知道什么事情,每次都把事情想那么坏。

丁老二出门之后,爱珍内心变得慌乱。菜准备得差不多了,她将几个火锅炉子一字摆开,坐在桌前等着。电话再次响起来的时候,爱珍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以为是丁老二的电话,没想到却是介绍人的。她将不安的情绪压下去,装出欢喜的语气问,你们到村口了吗?小胖就在路边那个理发店理头呢,你去找他。介绍人却在电话那边支吾道,出了点状况,估计来不了了。爱珍急道,这是怎么啦?介绍人说,她不得来了……我们都被她骗了,连她的家里人都被她骗了。爱珍听到不是车祸之类的,心中先舒了一口气。只听得介绍人在电话里说,爱珍的心又一点点沉下去。原来那个女子在厂里有了一个对象,不过那人老婆来到厂里,她才知道那人在老家孩子都一岁多了。女孩很伤心,就辞工回了家。没想到,回到家却发现有了孩子。介绍人叹道,这不是害人吗?她刚开始又不说,到今天早上才偷偷和我讲。爱珍仿佛在听一个人在耳边絮叨哪部电视剧的狗血剧情,她只得忍下心中的失望,木木地说,哦。介绍人又说,人家毕竟没结婚,这事情,你们家知道就行了,不要告诉别人了。爱珍应道,好,这是自然的。

爱珍看着一大桌子菜,炖钵上的袅袅热气已经散了,只剩下一桌沉寂。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被小胖进屋的动静弄得回过神来。一看时间都到了十二点,爱珍问道,你怎么才回来呢?去了一上午。小胖答道,有个女人烫头发,上了一脑壳小夹子,老板没有时间。爱珍说,那你不晓得换一家店啊。小胖见桌上摆满了菜,屋内却空空荡荡,问道,人呢?爱珍不想对他说真话,只说那边有急事,来不了了。小胖也不见失望,进了厨房,在里面问道,爸呢?

这时候丁老二刚从夜市的办公室里出来,左转右转,才找到电梯间。那两个工作人员问了些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他脑子里面装着一桶糨糊,不大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反复辩解,我们家的人都吃了,都冒得事的。虽然从地下车库出来,忘记洗手了。但是,他坚定地告诉对方,他上了厕所出来,洗了手。他还说了,我每天要卖出几百张饼,为什么只有他吃了拉肚子呢?那个瘦弱的年轻男孩坐在椅子上,脸色虚白地倚在靠背上,一声不响地玩着手机。他是昨晚和刘奇一起宵夜的男孩中的一个,听说昨晚又吐又拉,在医院急诊输了液才回来。刘奇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捧着杯子的手指像柴火棍子似的。丁老二几乎是低三下四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是吃了我的饼呢?昨天桌子上可是有一桌子菜。男孩不看他,只盯着手机屏幕说,我中午没吃饭,晚上我只吃了烧饼。

夜市的摊位并没有要求办理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出了卫生问题和纠纷,都由熊大同出面协调解决。很多时候,都是刘奇先处理。刘奇一直在旁边帮腔,这里面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尤其是丁老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更不可能去做黑心的生意。但是,这事情既然發生了,就要负责任,以后好好改进。丁老二虽然觉得委屈,但嘴里也吐不出什么新词了。两个工作人员态度一直还算温和,说了一句,他们会酌情考虑,罚款还是要意思一下。丁老二问,意思一下是多少呢?刘奇对他一个劲使眼色。他会意,不再作声。最后,谈到了孩子医药费的问题。两个工作人员的意思,是把那孩子晚上的医药费出了,再给几百元营养费。丁老二如释重负说道,好,好。就在丁老二以为事情差不多就这样解决的时候,听到刘奇问道,停业整顿需要多少天?丁老二脱口而出,还要停业吗?其中的一个工作人员先是一怔,回答道,一般是半个月。丁老二急了,站了起来。刘奇拉住了他,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如果不服,你就拿着你家里的食材去鉴定,你那些发了霉的坛坛菜有没有问题,哪个晓得啊?丁老二沉默了,活了大半辈子的他,也知道很多事情较起真来,并无胜算可言。他听了刘奇的劝告,这种事可大可小,我们见好就收。

电梯门开了,出来的是加州牛排店的谢老板。两人平时并不相熟,做西餐牛排的和烤大饼的完全不搭界,再说人家还有店,距离是自然生成的。谢老板先和他打了招呼,大郎烧饼,你也是被投诉了吗?丁老二也不去纠正他的口误,老实回答,是的。谢老板拉住他在窗边站着,问道,怎么说?丁老二便把这事一五一十说了,谢老板骂了一句,一群王八蛋,我们一定是碰到专业骗子了。谢老板在被投诉前,其实就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声音低沉的男人要与他进行交易。男人在外卖平台点了一份他的牛排和一份意面,在包装盒里发现了一张纸。他问谢老板,你应该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吧?谢老板说,当然知道,你是不是写了好评,没有收到现金?你加我们客服的微信,把好评的截图发过来,就给你返五元钱过去。男人嘿嘿一笑,那就不是五元啊,你要给我转五千才行。你发这种好评返现卡,知道意味着什么吗?谢老板问丁老二,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丁老二摇头,他在自家的地上,捡到过那种卡,那是小胖拆包裹时掉下来的,他还前后翻看着问小胖,上面说可以返钱呢,丢了干吗?小胖说,没什么用,丢了就行了。丁老二不以为然地说,一张卡片能有什么?他又没有吃坏肚子。谢老板说,我以为他是一个疯子,挂了他电话,结果他转头就把我投诉了。丁老二说,这有什么好投诉的?未必他把那张卡吃了?谢老板听了这话,笑了起来,说道,好评返现卡属于恶意竞争,虚假宣传,我也才知道,这是要重罚的,人家都可以这样做,轮到我就不行了。谢老板这一通牢骚让丁老二心情更加沉重,那么一个精明的人,也能犯上事,现在干点什么事容易呢?他从楼道里走出来,白光一片,刺得他又差点失去了方向。

丁老二回到家中,爱珍还坐在桌前等着他。见他脸色不好,反而不急着催问。丁老二不见小胖,也不见那几个本应出现在桌上的人,他也没有追问。爱珍只说,小胖吃了饭,有人叫他送趟货到汉来县,估计要蛮晚回来了。丁老二看到摆在桌上的几个炉子说,放到冰箱里吧,一天吃一个就行了。这么多都动了筷子,就浪费了。爱珍应道,好。两人不声不响把饭吃完了,丁老二才把事情讲了。爱珍听了事情原委,却长舒了口气说,比想象的还好点,也不是那么大的事。她想了想又问道,那歇业的半个月收不收租金的?这句话一出口,两人才想起,三个月已经过去几天,合同还一直没签。心里更觉得不踏实,却又无计可施。两人坐了半晌,丁老二才问,那边是怎么回事?爱珍说,那女孩又不愿意了,在厂里有了对象的。丁老二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声,问道,今日,你看挂历了吧?他们把目光投向墙壁的黄挂历上。这种挂历已经难买了,是他们在一个老批发市场里淘来的。每一天,他们都习惯看一眼上面标注的禁忌。日历薄了一半,露出层层叠叠的撕痕。爱珍说,你也看了的呀,诸事皆宜的日子。

晚上的时候,夫妻早早地便上了床,却又睡不着。爱珍说,要不我们去找找熊帮主,他蛮愿意帮忙的。上次卖虾子的那家,不是有人说吃了拉肚子,熊帮主出面解决的,人家一天业也没有停。丁老二说,那不一样,人家又没有惊动上面。昨晚那小孩都没有找我们,直接就投诉了。爱珍说,他为什么不找我们先商量呢。丁老二说,谁知道呢?

小胖开着三轮车进院了,顶灯的光亮,从院子地面挪到窗户上,将他们都晃得坐了起来。小胖进屋的时候,电话刚好也响了起来。田螺在电话里面焦急地问爱珍,珍姨,你们去哪里了,怎么换人摆摊了?爱珍脑袋一蒙,你说什么?是有人在我们的摊位上摆了吗?田螺说,是的,也是卖的烧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胖问,是田螺打来的吗?爱珍看着小胖不明所以的笑脸,木然地回答,是的。转过身,又带着哭腔对丁老二说,我们的摊真的被抢了。

熊大同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发现他变短了,也薄了。这样衰老的身体,集中了所有精力去折腾人。一个晚上,他都像一个溺水后急着逃上岸的人。从床上不断爬起,被扶到床上后,很快又起来,似乎躺下去,他就会被淹没。起来并没有事情可做,嚷着上厕所,一滴尿也没有。又要将床单扯下来挂在床头,他说,那里应该有个窗帘,明晃晃的窗子要关上。熊大同反复和他解释,这是墙!这不是窗户!那一跤,似乎把他摔糊涂了。或者,他其实早就开始糊涂了。只是这次的病,加速了他的不清白而已。父亲七十九岁了,就算按照医生的建议,接受风险上心脏支架,他也不可能逆转回到从前了。医生说,做了,也许能多活几年。不做,随时可以走。

这个随时等待召唤的老人现在爬不动了,微张着嘴,胸廓一起一伏。熊大同陪着游了一晚上,坐在陪护椅上,如同瘫在了沙滩上。有一次,那种熟悉的沉闷感——意识即将从身体里抽离的感觉差点也要统治他,让他惊慌失措,差点就要倒下去。可就在那一刻,老头突然发起脾气,将手中的留置针如同拔萝卜般连根带出,因为胶布捆得紧,针头只抽出来一半,血和药水很快就涌了出来,他不得不一步上前按住针眼,叫来护士,握着他的手一边安抚,一边重新注射。等一切结束,那排山倒海的感觉竟然也随着结束了。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对自己有了崭新的发现。他想起医生跟他说过的话,你不要怕,你心中要坚定一个信念,反正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你哪天战胜了它,它就不会来了。

熊大同现在开始怀疑,如果医生的诊断是对的,可那种濒死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难道它只是身体制造出来诱惑他的假象?他记得这种感觉第一次找上他的时候,是在电梯间,方琴也在。他们刚离婚,离婚是方琴提出来的。几年来,她对他越来越不满意,不管哪方面都是,甚至夜间每况愈下的体力都会被她嘲笑。所幸只是这些,并没有夫妻间原则性的问题。所以,他还能回家看看,像个知心而又大度的朋友一样,帮忙看看施工进度。眼看着过去的餐厅,变成了现代簡约风格的居家住房,熊大同走进去总有误入别人家的感觉。那天,他们一起验完新家装修,因为熊沐晨新配了眼镜聊了几句,又为他使用洗面奶和面霜吵了几句。熊大同说,他是一个男孩,不要用这些东西。方琴说,这是什么酸腐道理,你那些无用的价值观,不要影响儿子。熊大不想同她争论,选择了沉默。方琴按下一楼键,电梯门缓缓关上。他听到她说,以前餐馆里还剩下的烟,换成一些便宜的品牌,多抽些时间不行吗?都没有收入了,为什么还爱面子呢?他没有理她,靠着电梯,看着电子按键上的数字一层层减少,跳动着的数字突然就模糊了,他站立不稳,心口发闷,呼吸也变得飘忽起来。他只听得到方琴的惊呼,她扶着他的身体,叫他的名字。那一刻,他觉得她离自己那么遥远,可是,她手臂的温暖又让他觉得她无比亲近,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他最后被救护车送到了急诊室。那是一次开端,接下来的这几年,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

熊大同对医生说,我并不焦虑啊!我这人一直看得开啊,我一直活得很佛系。医生回答他,大部分焦虑症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的心结,而且它的表现,每个人不一样。熊大同对自己也质疑起来,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导演的一场具有欺骗性质的表演?他其实讨厌那些言而无信的人,为什么不能撕破脸去要钱呢?他为什么不能像几年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的人那样,抽他该抽的烟?没有人知道,在失去了收入的那几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段抓心挠肺的日子,他竟然把烟给戒掉了,对,他宁可戒烟,也不能露怯。在他心中,世界就是一个江湖,总会有一个侠客的生存之道。可是,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侠客呢?熊大同靠在椅子上,睡意淹没了他,也淹没了他对自己的追问。

早上医生查完房时告诉熊大同,手术如果决定做,就去签字尽早做了。护士好心提醒道,你一个人看护肯定是不行的,要轮班。母亲一早也来了医院,才坐下就紧紧抓着椅子,头晕得要栽倒。熊大同只得给刘奇打电话,让他过来把母亲送回家。母亲看着已经睡熟的老头埋怨,你倒是睡得好,我心里急,两个晚上都没有睡着了。

刘奇到医院的时候,熊大同正在接电话。电话一个接一个,都在问他父亲住在哪家医院,哪间病房,要过来看看。熊大同一一谢绝。见到刘奇,他特别交代,叫你不要告诉他们,你看,我哪里有时间接待他们呢,医院也不许。刘奇说,他们不来,钱来就行了。熊大同摆手,钱也不要凑。刘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们如果要给,我就收,正是需要钱的时候。熊大同将他们送到门口,顺便问了些夜市的事情。刘奇说,你一直要我再招两个人,那个马修想试试。熊大同眼前浮现出那个脸色苍白、身材单薄的男孩,行,那就好好带着。刘奇说,师父,还跟你说件事,我让阿蓉和我丈母娘到我们那里卖烧饼了。熊大同一惊,哪里来的位置?刘奇说,丁老二被人投诉,歇业半个月。闲着也是闲着,我让她们先练下手。熊大同说,我才两天不在,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刘奇说,知道你没时间,就没有告诉你。熊大同问道,半个月后呢?刘奇搀扶着老人,声音已到了电梯里,丁老二没有签合同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下午的时候,手术的时间定了下来。该谈话的,该签字的,都已准备妥当。就是差个陪护,熊大同在医院和熟人之间问了圈,也没有马上能上岗的。最后,他打电话给方琴。方琴说,我们这里又不是家政公司,怎么可能有照顾老人的。熊大同被她的话噎了下,才惊觉,这个人和自己家早已无关。方琴问道,什么情况了?要不要熊沐晨去见一面?熊大同觉察出她话里的意思,说道,还没有到那步,现在来了,也没有用。他又补充一句,你也不用来。

熊大同在傍晚接到了丁老二的电话,差不多一样客气的说辞,熊大同自然又是一番推辞。那边讲完后,吞吞吐吐地,还不肯挂电话。熊大同明白他是因为停业的事情,突然有些心虚。电话那头又换成了爱珍的声音,老人家如果要请陪护,我们家有个亲戚一直照顾老人,很耐得烦。熊大同急切地问,几时可以过来?爱珍说,晚上就可以过来试试。

晚上,当熊大同看到休整了一天的父亲,不断撕扯着身上的尿不湿,嚷着上厕所时,他所剩无几的耐心也被全部消耗,他握着父亲的手,对他吼道,你能不能安静点!父亲转过脸看向他,带着小孩般的懵懂倔强。熊大同死死钳着他的手,父亲死命挣脱,两人正自对峙着,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熊帮主。熊大同一扭头,见是丁老二夫妻,不觉松了一口气,将握着父亲的手松开。又见只有他们两个,便问道,你说的那位亲戚呢?爱珍推了丁老二一把,笑着说,就是他呀。我爹在床上瘫了两年多,端屎端尿的,都是他照顾的。对老人,没有比他更精心的。熊大同很快明白了这对夫妻的意图,正要推辞,丁老二已经走到病床前,颇有经验地扶着老人的手,拍了拍他的背,慢慢将他扶到床上,将被子叠在他身后,将床头摇起来一些,让他半坐着。熊大同说,你还真有点办法。丁老二笑道,人老了,就和孩子一样,你不能和他对着干,你得哄着。再说,他这样,其实是心脏不舒服,心里烦躁得如同猫抓一样。熊大同见他这个专业的架势,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能让自己放得下心的人。丁老二说,我来了,你就抓紧回去休息,白天就你过来轮班。要是没什么事,爱珍接班也可以。熊大同忙摆手,白天我来。他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没有再同他们客气,准备回家休息。他对爱珍说,我们一起走,我先送你回去。爱珍说,我不急,我等会再走。

熊大同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想先去趟夜市。他在夜市的马路对面下车。晚上的星空夜市,一片灯火阑珊,那个本來属于丁老二夫妇的摊位上,站着另外两个女人。摊位前有几个顾客,刘奇的老婆阿蓉头发束成马尾,嘴上套着一个透明的保护罩,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衣,似乎在她面前的不是煎饼摊,而是一个柜台。她的袖子挽得高高的,戴着一双白色的手套,把烧饼摊的档次一下提高了不少。旁边那位,应该是刘奇的丈母娘,也是一个忙碌得看不清面目的女人。一个小男孩正站在田螺的摊位前,田螺递给他一碗冰粉。孩子一扭头的时候,熊大同认出他是耀耀。在田螺的摊位前,晃动着一个人影,他站了起来,又很快蹲了下去。他莫名觉得眼熟,定睛一看,竟是丁家的小胖,他应该在帮田螺修车轮。

熊大同站立良久。不过离开几日,觉得夜市一切都是老样子,却又觉得哪里都不一样了。

那人将书摊设在进小区大门的甬道上,几张条凳摆成一排,凳上全是书,设在路的一边。地下铺着一张蓝布,上面也堆满了书。熊大同留意到,这些天的晚上,他都会过来摆摊卖书。这些书的排列并无什么规律,高矮厚薄,参差不齐。武侠、易经、棋局、轶事、教辅,种类亦是五花八门。摊主是个与熊大同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见有人来,也没有招呼,自顾捧着一本旧书慢慢翻看着。一直到感觉到熊大同走近,头也未抬地说,随便选,选好了到这边过秤,八元一斤。熊大同看到了他脚下的台秤,感叹道,现在的书原来论斤卖了。摊主说,嗯,别的地方卖十五,我的价格比废品价高点就行了。熊大同问,我家里有书,你收不收?摊主放下书说,有多少?要我收可以,只能做废品收。熊大同说,不要钱,送你。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摊主笑着将书搁下,问道,什么要求?熊大同说,卖了就行,不要送到废品站。摊主说,我以前就是开书店的,书店开不下去了,一屋的书舍不得交给废品站,自己没事就来摆摆摊,能卖多少卖多少。经常碰到你这样的人,一分钱不要就把书送给我了。熊大同心中一热说,那就是同道中人,我那书都珍藏了好多年了,只是实在没有地方放了。

那些书确实没有地方可去了,它们从餐厅搬出来之后,就放在了父母的家里,占据了整整一个房间。窗台上,床垫上,地板上,塞得满满当当。这几年,熊大同偶尔进去一次,就如同逛了一次布满灰尘的库房一样。现在,这个房间必须要清理出来了,父亲的手术还算顺利,马上就可以出院。母亲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受了這次惊吓,跟自己得了一场重病差不多。俩人都到了需要照顾的年纪,丁老二介绍了一个老乡做住家保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熊大同没有看到人,便同意了。他觉得这两口子介绍的人,应该就是和他们一样可靠的。父亲一出院,这间房子就必须腾给保姆。熊大同打电话给熊沐晨,熊二,老爸还替你珍藏了一些书,你要吗?熊沐晨说,什么书?熊大同说,金庸、古龙、梁羽生全集都在,珍藏版呢。电话里面没有声音,他“喂”了一声,儿子,你要吗?熊沐晨说,谢谢,不要。儿子声音既礼貌,又疏远。现在将它们送给一个卖书之人,或许是最好的归宿了。

晚上,熊大同将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放到爱珍手中说,这些天辛苦你们了。爱珍掂量了一下说,太多了。熊大同说,按照两个人的工资结算的。那晚,他以为是丁老二一人留在病房,没想到爱珍并没有走,他们一直一起照顾着父亲,算得上尽心尽力。丁老二也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摊位的事情。越是这样,熊大同认为越不能亏待了别人。爱珍慌忙将钱塞了回去,其实,我们只是打算过来帮忙,不要钱的。老丁跟我说,就算收钱,也只能要一份钱。熊大同还要坚持,丁老二端着冲洗好的便盆从厕所出来,我不要她来,她非要来。这么多年了,我们习惯了什么事都在一起。熊大同做出生气的样子,这钱,你们一定得收下。爱珍说,我知道我们的事让你为难了。如果不是你,我们连那三个月的钱也赚不到。

熊大同见他们主动提起这事,便说,摆摊的事,我会再想想办法。他心中其实早已经盘算过了,等着有人退出,马上让丁老二替补。可是夜市正火,这也不过是给出的一个口头安慰罢了。没承想丁老二却说,熊帮主,在我摊位上卖饼的,是刘总的老婆。熊大同说,你知道了?转念一想,丁老二早该知道了,夜市是什么地方,无风都要刮起几尺浪的地方。丁老二说,我们想过了,不和她争了,让她们继续做。熊大同问道,这又是为什么?丁老二说,那时就是刘总让我们到星空夜市来的。没有他,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爱珍帮腔道,我们就当从来没有碰到过他。这么想,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

夫妻俩这样一唱一和,应该是背后商量过,互相安慰过无数遍之后的默契。

听到他们这般表态,熊大同一直悬着心放了下来。他问道,如果去外地摆摊,你们去不去?丁老二忙问,去,有人流没?熊大同笑了,不过几月,丁老二的胆子也变大了。丁老二又追问,在哪儿呢?熊大同想到事情要办妥当,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便说道,我那边定好再说。他眼看着丁老二眼中瞬间燃起的光亮熄灭下去,心中不忍,便说道,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不会亏待任何一个老实人。丁老二说,只要可以摆摊,到哪里摆都可以的。

熊大同从家中带了一套黑色的西服给马修,这还是结婚时买的。没有穿过两次,一直挂在衣柜里。他让马修理了一个小寸头,再穿上这么一套行头,虽然穿在他身上依旧有些大,却让他一改平日颓废的模样。他每天跟在刘奇后面,学着处理各种事情,从宏达广场的办公楼进进出出,颇有了些小白领的样子。他见了熊大同,没有了以前的轻松,变得有些拘谨。熊大同买了套新茶具,没事的时候,就让马修学着泡茶,在他的眼皮底下将动作一一做到位,熊大同说,不能像以前那样毛糙了,学会给客人倒茶,就是学会尊重客人。这日上午,汉来县那个投资商又来到办公室,马修在一旁安静地给他们泡茶。熊大同看着他的头顶,突然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会认错人了,他的后脑勺与身形和熊沐晨太像了,就连头顶的两个发旋都一样。这就是命运和缘分,让自己一眼看到游离在人群之外的他,拉了他一把,将他从那群人里带了出来。

熊大同笑着问那人,我们这个小伙子怎么样?那人笑着打量马修,就是瘦了点,到了我那里,我负责把他养胖。我会把他当作亲侄子。熊大同将桌上一个信封交还到男人手中,男人说,你既然不和我们入股,这个顾问费是必须要收的。熊大同说,这是我帮亲戚预定的摊位租金,我要最好的摊位。那人问,卖什么?熊大同说,烧饼。那人端起茶抿了一口,熊帮主,依你看,这夜市能红多久呢?熊大同端起茶,一饮而尽,凡事都有高低起伏。海浪有潮涨,就有潮退,潮涨时趁势而动,潮退时顺势而为。

待那人离开,马修问道,师父,你是让我去汉来县吗?熊大同说,那个夜市是新开的,一切可以从零开始学。师父,马修欲言又止。熊大同有些不耐,男子汉说话不要吞吞吐吐。马修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熊大同摆摆手,我知道那事。马修张大了嘴,你早就知道啦?熊大同说,你师父是一个老江湖了。江湖上总有好人、坏人,还有不好不坏的人。你去了新地方,要交些好朋友,要远离那些坏人。马修低着头“嗯”了一声,熊大同看着他说,舍得吃苦,踏踏实实的。以后,会有个自己的摊位,自己的门面,自己的事业。马修正视着熊大同的眼睛,泪意闪烁,少年的眼睛如同星星一般。熊大同发自内心地感叹,就算没有什么钱,像丁伯伯那一家,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没有什么不好。

立秋之前的一场雨,让天气一下子变凉了。夏日人流制造的那种喧嚣似乎也沉寂了下来。这晚的宵夜是谢老板约的,比平时早了很多,人也没有往日多,灯光就变得暗了,整个夜市看起来如同暗影婆娑的海滩,人也有一种从大海中返回时湿漉漉的疲惫感。

大家自然讲起了谢老板被投诉的事情,都颇为气愤。熊大同说,弄清楚了,是一个所谓的职业打假人举报的。住在一个老小区,还是一个半身瘫痪的残疾人。谢老板说,什么打假人,就是专门寻小商家空子的小人,敲诈不成就举报。这种人,身体残废了,心也废了。熊大同劝慰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要被那数字吓到了。现在我们这种小生意人,上面也是以支持和劝诫为主,不会真罚得多重的。谢老板说,我现在只后悔那天没有录音,非得把这种人揪出来。熊大同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犯不着和小人斗。谢老板举起一杯酒说,今天和你们出来喝酒,是准备和你们告别。

一阵风卷起灰尘和几片碎屑,朝他们身上盖过来,他们不觉都眯上了眼睛。谢老板说,不搞了,和唐鸭头谈好了,店子转给他,装修费只收了一半。其他的,算是朋友一场送他了。熊大同其实已经提前知道这个消息,就在上午,唐鸭头还去找过他。他请熊大同看一块设计好的店面招牌。是一只鸭子的图案,那鸭子脑袋圆圆的,头上长着三根毛。熟悉这家店的人都会知道,这只鸭子长得真像店老板。

易老板问道,谢老板这是到哪里找了发财的路?谢老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我算哪门子老板,从此以后,我都不当老板了。我叫谢胜利,以后到东莞了和我联系。我大哥在那边有一个工厂,管理工厂的那个人突然走了,要我过去帮忙。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以前那些又稠又密、反复说的囫囵话,突然觉得讲着、听着都没有了意思。熊大同指了指夜市里已经初具雏形的两层平台说,别走了!你看,那里马上就要修起来了,天气冷了,哥几个可以伸直腿在那里喝酒了。对了,还有乐队!我给咱们乐队留了一块地方。他拍了拍谢老板的肩膀,你别以为我忘记了!谢老板笑着说,我读大学的时候,和几个同学组建了一个乐队,我是主唱。你们信吗?大家笑,原来你还会唱歌,来一首啊!谢老板说,我在步行街的西餐厅一直撑着,就是想那个乐队还有可以唱歌的地方。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杯底对着熊大同说,只有傻子,才会这么理想地活着,对吧?他看着远处抱着吉他,在路灯下低声吟唱的身影,年轻男孩的影子斜躺在地面之上,显得那么孤寂。谢老板的目光扫了一圈,将它落在熊大同的脸上说,不过,比起一些人,我们总算年轻过。

熊大同从矮凳上站起来,指着刚立起来的拱形大门。他大声说,我还要在那里装一个月亮,一到晚上,它就发亮。他加重语气,不是普通的月亮,是和真月亮一样的月亮。大家都被这句话逗笑了。熊大同突然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大门口站着。

熊大同走过去,见方琴的脸恢复得不错,似乎将以前那层老去的皮肤剥去了,变得又小又嫩。他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方琴说,我和儿子过来看看。熊大同看了看儿子,眼睛确实变大了。他压住心中的不满,说道,你去那边挑东西吃,随便选。熊沐晨朝着夜市走去,却只是寻了一个无人的桌子坐了下来。熊大同说,走啊,我请你们。方琴站着没动,我要去北京了,我替儿子赚几年钱再说。这两年,就辛苦你陪儿子去那边住。消息太过突然,熊大同讥讽着说,你都带成这样了,我怎么带?方琴笑,带成什么样?他这次月考成绩全年级第六。你带得好,跟你一起摆夜摊?熊大同打量着她,问道,难怪将自己整成这样,是因为有人了吗?方琴瞟了他一眼,有没有人,也跟你没有关系。我跟儿子说了,两年后,我在北京等他。

两人没有再说话,方琴的目光扫过夜市里那些连绵的商铺,问道,做这个夜市,你赚了多少钱?熊大同不知怎么回答。方琴说,外人都认为你赚了钱,我却知道的,再大的排场,你也只是一个空架子。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了过去,老密码。熊大同狐疑地接过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一张这样的卡。方琴说,除了那些哥们,你记得什么呢?这张卡上,是我这几年讨回来的钱。熊大同这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个账本是你收了?钱也是你去讨的?方琴说,我可没有时间,请的以前给我们收银的张姐,她对这些人都熟悉。什么时候打了电话,上了门,要回来多少,都记在本子上的。熊大同心中如临大震,一时竟开不了口。方琴又说,第一年疫情,我没有要,我就想等着,有没有主动还钱的。熊大同颤声问道,有没有?方琴说,有,两个。她看着似乎没有缓过劲来的熊大同说道,你那个战友肯借你钱,是因为他找了我,我承诺,如果你还不起,那套房子可以抵给他。

其实,熊大同找过她,她那时果断拒绝了他将房子抵押的请求。熊大同应该伸出手去,抱抱面前这个曾经熟悉的人。可是,他失去了向前的力气,方琴的话已经像刀一样地刺穿了他。方琴说,你爸妈的房子,你儿子的房子,都在你手里,都在这夜市里了。

他们站着,不再说话。他看着方琴转过身,对着儿子招了一下手。儿子朝他们走来的时候,熊大同有一种感觉,似乎时光回到了几年前,他们还是一家三口。当儿子走到他们中间,他马上发现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他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样子。熊大同跟着他们走到大门的右侧,墙壁上镶嵌着一个灰色球体样的东西。熊大同笑着问儿子,知道这是什么吗?熊沐晨摇了摇头。熊大同说,你摸一摸。熊沐晨将手放到上面,凹凸不平的颗粒,还有遍布表面的大大小小的坑。熊大同说,这是月球,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里面的线路还没有装好,如果装好了,特别像真的。熊沐晨笑了一下。方琴说,我们走吧。熊大同看着母子俩的身影从灯光下和一片高楼的巨大阴影中走过,然后不见。他久久站立着,重新回到桌前的时候,那几个喝酒吃宵夜的男人没有等他,早早散了。他呆呆坐在那里,桌上的那些食物披着一身冷光,原封未动的样子。

一个老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戴着一顶黄色的帽子,站在烧饼摊前,要了两张饼。他问道,换老板了吗?以前的那个老板呢?阿蓉笑着说,家里有事,没搞了。老人有些失落,他过来就是想和那两个老的聊聊。他没在工地上了,帮人挑早熟的橘子。从橘园挑下来,按斤收费,一天能赚两百多。今晚,是特地过来看他们的。那天,他问爱珍,你怎么大热天的还围个纱巾呢,是学城里人的时髦啊?爱珍把围巾解下来给他看,脖子上、胳膊肘子那里都是贴的四方形的膏药,像皮肤上的一块块补巴。她说,老毛病,哪里都痛,头也晕。如果我不包起来,别人看了,哪个还敢吃我的饼?

饼煎好了,阿蓉将饼递到老人手中。他咬了一口,说道,味道还是有点不同,煎嫩了些。那口饼还没有吞下去,他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剧痛,他往前踉跄几步之后,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就在他的对面,就在刚才,熊大同也感觉到那种濒死的体验感再次造访,它太像真的,或许这次它就是真的。他感觉自己就要倒下去的时候,一个穿灰衣的老人倒在了他的前面。他趁着残留的意识,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药还在,左边是硝酸甘油,右边是救心丸。他支撑着站稳,朝老人走了过去……

丁老二和爱珍推着摊车从家里出来,准备去汉来县阳明街的某个十字路口。天色如麻,但是到达那里的时候,就会亮起来。夜市还在筹备,他们不能无所事事,摊要先在街上支起来。丁老二问,田螺家是汉来县哪个乡的?爱珍说,她叫田爱君,星星嘴的。丁老二又说,要是没有孩子就好了。爱珍扭过头白了他一眼,带着孩子,也比有些姑娘好。我们勤快点,多养个孩子还养不起吗?只要他们俩好。快要到达路口的时候,丁老二习惯性地看了看天,几点钟了?空中一轮圆盘状的东西挂在微蓝的天幕中,被几片浮云遮住,如同隐没在水中的镜子。爱珍见他昂着头,也跟着朝上看。此时,浮云隐去,它变成了一盏明亮的灯,顶着一团柔和闪耀的光。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噢!这是月亮,竟像刚升起的太阳一般,立于一片建筑的丛林之上。他们推着摊车继续朝前走,在这样的清晨,有节奏的车轮声从地面滚过,就像远道而来的客人,正叩响一座城市的大门。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