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课
一
苏亚算是宗平的学生。
宗平师范数学系毕业,分配到厂教育科当老师。那几年,陶瓷厂扩产,招进的年轻人多。厂教育科开设培训班,三个月一期,分期分批地轮训这些年轻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青年人奋发学习的黄金时代。厂里花工夫帮助他们学文化,鼓励他们参加成人高考,上“五大”(广播电视大学、职工大学、职工业余大学、函授大学和夜大学,简称“电大”“职大”“业大”“函大”和“夜大”)。宗平工作半年后,苏亚来上培训班,她报考的是卫生学校护士专业。苏亚高中毕业,母亲退休,她接班进厂,在职工医院当护士,不去进修一张文凭,害怕将来被淘汰。
数学是主课。苏亚上课遇见难题问宗平。宗平当面就能解答。数学知识系统性强,不是解答一道题、两道题就能会。苏亚要想多问一些问题,就得候周末休息天。好在苏亚脱产学习,不用回医院上班。好在宗平愿意牺牲休息时间,帮助苏亚答疑解惑。那个时候,每周只有星期天休息。星期天,上午他俩各忙各的事,下午苏亚找宗平补习数学课。补习地点就在厂教育科办公室。有时候,苏亚找女同学陪同一块去。有时候,苏亚一个人去。办公室是一处公共场所,就算星期天,也不会只有宗平和苏亚两个人。厂里有一批上广播电视大学的年轻人,课堂就在旁边的教室里。
有一天下午,宗平给苏亚补习数学课到傍晚。苏亚回家。宗平回宿舍。他俩一块走下办公楼,临分手时,宗平问,你有没有对象?苏亚迟疑了一下说,没有。宗平说,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苏亚想一想说,我要复习考试,现在不想谈对象。宗平说,那就候一候再说吧。
宗平问苏亚这件事,看似很唐突。苏亚这样回答宗平,倒是很冷静。宗平给苏亚前后补习了两个月,苏亚没说她有对象,同学也没说苏亚有对象,依照宗平的判断,苏亚就是没有对象。宗平问话唐突,意思却很明白。苏亚回答冷静,往后却很被动。苏亚还找不找宗平补课?宗平还愿不愿意给苏亚补课?一下子,他俩都陷入了难为情的局面。要是他俩就这样分开走,宗平回宿舍,苏亚回家,往后苏亚不会再找宗平补习功课,宗平也不会再给苏亚补习功课。办公楼在厂区中间位置,宗平回宿舍往西走,要走出西大门。苏亚家在厂区外面东北角,应该往东走,要走出东大门。一时间,宗平和苏亚都站在原地不动弹。
宗平说,我回宿舍了?
苏亚说,我跟你一块走西门。
宗平问,你走西门不是绕路吗?
苏亚说,不算绕。
厂西门往北是搬运公司,搬运公司东边是子弟学校,穿过校园就到苏亚家。苏亚走这样的一条路,多绕一半路程。
宗平前面走,苏亚后面跟,相距十来步远。就算有熟人看见他俩,也看不出苏亚跟随宗平往厂西门走。宗平在前面走得快,苏亚在后面跟不上。宗平走出厂西门,过一条马路,对面就到宿舍大楼。宗平站在前面等苏亚。苏亚慢慢地靠近宗平,有三四步那么远时站住脚。
宗平再一次说,我回宿舍了?
苏亚说,我跟你一块过马路,从马路那边走。
苏亚从西门往北走绕路,过马路往北走更绕路。宗平顾不上苏亚绕路不绕路,自顾自地往前走过马路。星期天,马路上车少人少,空空荡荡的。宗平前面走过马路,苏亚紧跟走过马路。宗平朝宿舍大楼走几步,看见苏亚没有往他跟前跟,一转头往北去。宗平心想苏亚就这么走开,不想她走一走又回头。
苏亚问,你给我介绍的对象是哪一个?
宗平说,候你考完试,我跟你说。
苏亚问,这个人我认得不认得?
宗平不说话。
苏亚说,我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苏亚说过这句话,快速地向北走去。宗平站在那里看着苏亚一步一步走远,看着苏亚一点一点消融在暮色里。
二
当年,宗平有一个姓何的女同事,三十多岁,结婚生子。何老师比宗平早一年从职工子弟学校来教育科,教语文。苏亚上培训班前就跟何老师认识。何老师家的孩子生病打针,去医院找苏亚打。苏亚打针技术比其他护士好。何老师家需要酒精、碘酒、紫汞、棉球、敷料,都由苏亚从医院带给她。苏亚在厂医院当护士,身份上跟在厂机关差不多,车间工人自然不能比。苏亚身上的一份孤傲,跟家庭有关,跟身份更有关。在培训班上,苏亚很少跟同学说话,也懒得跟同学说话。
苏亚课前课后喜欢去办公室跟何老师说一说闲话,问一问问题。有一天,何老师跟苏亚说,你数学上有什么问题,就来问宗老师。苏亚说一声好,冲宗平笑一笑。中间过去好几天,苏亚每一回进办公室,照例只是跟何老师说话,只是问何老师问题,一道数学题都没问宗平。宗平心里就有了一丝刺痛的滋味。很明显,不是苏亚没有不会的数学题,是苏亚不想问宗平。宗平农村里出生,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与自卑。那一刻,宗平敏感与自卑的是不是苏亚瞧不起他?宗平想进一步接近苏亚,就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话题。
这一天,苏亚走进办公室。宗平问,你考试几门课?苏亚说,一共四门课,语文、数学、政治、理化。理化就是物理、化学合一门课。宗平主动说,你有不懂的题目只管来问我。苏亚说,我怕问你,你说一遍两遍我不懂,你嫌我笨。宗平一下轻松释然地笑起来。
中间隔一天,苏亚来问题目。那一刻,宗平说话是激动的,内心是五味杂陈的。此后,苏亚越问题目越多,越问次数越频繁。此后,就有了宗平在星期天休息时间给苏亚补习数学课。
三
宗平跟苏亚谈对象前后一年半时间,就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
苏亚去卫生学校读护士专业,学制是两年半时间。前两年在学校学习文化课和专业课,后半年去医院实习。按照宗平的原本打算,候苏亚毕业才结婚。苏亚不毕业,结婚有名无实,相互牵挂,宗平在厂里上班不安心,苏亚在学校学习不安心,不如不结婚。再说,他俩结婚还有一道门槛,那就是没住房。他俩结婚回老家住不可能,在苏亚家住一样不可能。那个时候,不存在花钱买商品房一说,职工住房全靠厂里分配。陶瓷厂职工家属上万人,住房不是一般地紧缺。按工龄,按职位,哪一样都轮不上宗平和苏亚。苏亚妈倒是一个敞亮的人,她跟苏亚说,你俩结婚住我家,我搬出去住。苏亚问,你搬出去住哪里?苏亚妈说,到时候自然有办法。苏亚妈这样说话,不是住房难题解决了,只是暂时地不叫苏亚焦心,安心地在学校上课。
苏亚妈早就向苏亚亮明观念,她家不招上门女婿,不跟女婿一块住。那个时候,苏亚刚参加工作,还没有谈恋爱。苏亚问她妈为什么这样说?苏亚妈说,跟女婿住一块,有矛盾怎么办?不住一块,女婿好,多走动,女婿不好,少走动。这样一来,我过日子轻松自在,你们过日子一样轻松自在。苏亚说,我将来也不跟公公婆婆住一块,省得闹别扭。苏亚妈说,那可不一样,你跟公公婆婆住一块,那是自家人,生过闲气,背一背脸,消一消气,就过去了。苏亚问,你跟女婿不是一家人?苏亚妈说,是亲戚!
苏亚跟宗平商讨过结婚住房问题。苏亚问,你愿不愿去我家住?宗平说,我俩住你家,你妈搬出去不合适。苏亚问,我妈跟我俩一块住呢?宗平说,你妈说过她不跟女婿一块住。苏亚问,我俩结婚住哪里?宗平说,住单身宿舍。苏亚说,你住,我不住。宗平说,那就候厂里分房才结婚。苏亚问,候到哪一年?宗平说,我俩头发白。苏亚说,你候,我不候。宗平问,你不候,有什么好办法?苏亚说,我嫁一个有房屋的男人。
就这样他俩商讨来商讨去,走进一条死胡同。好在那个时候,苏亚刚到卫生学校上学,离毕业还有两年时间。其后,快速地催促他俩结婚的是厂里盖起两栋光荣楼。他俩结婚就分住房,不结婚就不分住房。结婚不结婚,看似一件不难的难题,一下摆在宗平和苏亚面前。宗平这一边没有什么好选择的,结婚分房屋不是老天那么大的一件好事吗?宗平没想到,他认为的一件好事,苏亚却不认为。
星期六下午,苏亚从学校回来。宗平满心欢喜地跟她说这件事,不想苏亚一脸冷淡地说,我现在不想结婚。宗平好像猛然地遭到一闷棍子,结结巴巴地问,你真不想跟我结婚?苏亚说,你干什么事都是一副急急慌慌的样子,叫人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宗平听明白话,不是苏亚不想结婚,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苏亚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
苏亚紧接着说,上一回,你给我上补习课刚到两个月,就提出来要给我介绍对象,我不得不勉强地答应你。这一回,我上学不到一年,你提出来要跟我结婚,你站在我这一边好好地想一想,我是应该答应你,还是不答应你?宗平说,我俩现在只是办结婚证,不是办婚礼,婚礼你说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苏亚问,办结婚证算不算结婚?宗平“咯噔”一下没了话说。
宗平和苏亚不欢而散。苏亚气鼓鼓地回学校。她不想留在家里,不想见宗平,不想谈结婚这件事。
四
那几年,厂里陆续有一批大学生分进来,大部分是陶瓷专业的,少部分是其他专业的。大学生单身时,住职工宿舍;结婚后没住房,依旧住职工宿舍。原本大学生两人住一间房,一人结婚住里边,另一人就没办法住。重新安排职工宿舍吧,宿舍没有那么多。搬出去住哪里呢?在机关工作的,住机关办公室。在车间工作的,住车间办公室。一时间,机关办公室、车间办公室,到处都是从职工宿舍挤出来的单身大学生。厂里专门盖两栋光荣楼,就是为了解决这一乱象和难题。
具体说到宗平那一间宿舍,另一位大学生叫刘艺。他从景德镇陶瓷学院过来,分配在建陶分厂任技术员,他习惯整天待在分厂,很少回宿舍。刘艺上学时在班里谈一个女同学,她家在武汉,毕业回了武汉。刘艺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就是想去武汉读研究生,在那边安家落户。刘艺跟宗平说,我不住宿舍,你两张单身床一并就是一张结婚床,能快一点结婚就快一点结婚,不要像我一样想结婚都结不了。刘艺这样跟宗平说话,是表明一个态度。苏亚嫌不嫌职工宿舍条件差,那是另外一回事。苏亚说,夏天单身宿舍男的穿那么少,我怎么住?男的夏天穿裤衩背心,在宿舍大楼走来走去的正常。苏亚说,冬天夜里解手爬顶楼,不冻死我呀?女职工宿舍在顶楼,其他楼层是男职工宿舍,厕所也是男的。苏亚这样说话,不能说苏亚娇气吃不得苦,只能说结婚住在单身宿舍,不像一个家样子。现在好了,机会来了,结婚就分房屋。不管苏亚最终是一个什么态度,宗平眼下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中间隔一个星期。星期六上午,苏亚直接去办公室找宗平。苏亚跟宗平说,现在我俩去开证明。宗平问,我俩开证明干什么呀?苏亚说,你不会跟我说,你不知道结婚登记需要什么手续吧?
去区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需要从厂里开一张证明。上面写女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在哪个部门工作;男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在哪个部门工作。那个时候没有身份证,宗平集体户口,连户口簿都没有。宗平和苏亚结婚,全靠这样一张证明材料。
宗平问,这么说你愿意跟我结婚啦?苏亚说,我不跟你结婚,我从学校回到家,我妈连家门都不叫我进。宗平得意地笑一笑,心想托人找苏亚妈说情托对了。他不能直接去找苏亚妈,想一想托教育科领导去找最适合。
宗平问,我俩什么时候去民政局?
苏亚说,候星期一去不把你急死呀?
宗平说,上午来不及,我俩下午去?
苏亚说,下午早早地去。
苏亚提前准备两包喜糖,一包带给开证明的人,一包带给民政局结婚登记的人,两包糖都用红色的手帕包裹着,显得喜气洋洋的。开证明的主任是一位女同志,姓鲍,宗平和苏亚都认识。苏亚掏出一包喜糖递过去,鲍主任写好材料,盖好印章,问宗平和苏亚,你俩的结婚照片我看一看照得怎么样?鲍主任这样一问,宗平和苏亚傻眼了。他俩忘了这茬事。宗平说,我俩现在去照相馆,下个星期去民政局。苏亚说,我哪个星期都忙这些事,你说我在学校学习怎么安得下来心?鲍主任知道他俩结婚登记是为了分房屋。鲍主任知道去照相馆照结婚照,一天两天洗不出来。鲍主任说,这样子吧,我给民政局的人打电话说一声,你俩先去办结婚登记手续,结婚证上的照片,你俩自个贴上去,民政局登记材料上的照片,你俩过一天送过去。
就这样,宗平和苏亚领取的两本结婚证,贴照片处是空白的。后来他俩的二寸黑白结婚照片,夹在结婚证的壳子里,一直没有往上贴。
五
那一天,他俩去区民政局来回都坐公交车,去从陶瓷厂上车,坐四站路;回从土坝孜下车,坐三站路。土坝孜街上有一家照相馆,宗平想跟苏亚顺路去一下。苏亚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去照相吗?苏亚去结婚登记,像是去干了一趟重活,脸上显得疲倦憔悴,身上一点精神都没有。宗平问,你回家干什么?苏亚说,我回家睡觉。宗平问,大白天睡什么觉呀?苏亚说,我哪能跟你比呀,你是遇见天大的事,先睡一觉再说,我呢,一连几天没有睡好觉。宗平才知道,苏亚同意跟他结婚,这个决心下得真不容易。
宗平说,那你回家睡觉吧,晚上我请你去心中乐饭店吃饭。苏亚说,我妈说我俩晚上要吃饺子,我回家睡一觉,送饺子去你宿舍里。宗平问,结婚吃饺子有什么说法吗?苏亚说,这个我不知道,你去问我妈。宗平送苏亚到她家房屋后面,没进她家门。宗平感觉出来,苏亚妈与他之间亲戚般的距离感始终存在着。
这一天晚上,他跟苏亚一块吃的是猪肉芹菜馅饺子。苏亚手上提来一只保温桶。保温桶,塑料壳,玻璃胆,保温与暖水瓶一个道理。保温桶打开,宗平闻见一股香油味道。宗平吸一吸鼻子说,是香油拌的饺子馅。苏亚说,你光想着吃,你看一看保温桶上有什么呀?宗平说,保温桶不就是保温桶吗?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宗平往苏亚手指指点的地方看,保温桶上贴了一幅小小的红双喜。宗平问,这是你剪的?苏亚说,我妈剪的。保温桶上原本就有大红花,苏亚不指点,宗平注意不到有喜字。保温桶贴上一幅喜字,宗平觉得跟往日吃饺子还是不一样的。毕竟这是他俩结婚登记后吃的第一顿饭。
苏亚说,今天你要亲手喂我吃一只饺子。
宗平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塞进苏亚嘴里。饺子不算大,苏亚嚼一嚼一口吞咽下去,还是显得大。苏亚空出嘴来说,你问我话呀?宗平问,我问你什么话?苏亚迟疑一下说,你问我生不生?宗平问,你生什么?苏亚说,我生孩子。宗平明白过来,好像他是一个小媳妇,“嚓啦”闹一张大红脸。
宗平大声地问,生不生?
苏亚大声回答说,生!
新婚吃饺子,是苏亚妈老家的风俗,不是宗平老家的风俗。吃饺子包含一种什么寓意,宗平不知道。
这一晚,苏亚没有留下来跟宗平住一块。宗平叫苏亚留,苏亚不愿留。宗平说,我俩现在是夫妻,你留下来合情合理合法。苏亚说,你这样认为,我妈不这样认为。宗平问,你妈怎么说?苏亚说,我妈说一个女孩子家要走得直坐得正。宗平“噗嗤”一声笑出声说,你妈怕你走你姐那条老路子。
苏亚姐跟苏亚姐夫,领过结婚证,没办婚礼就住一块。婆家说秋天办婚礼,一拖拖至隔年春天里,苏亚姐怀上孩子都有四五个月。苏亚妈生气,跟苏亚姐的公公婆婆不见面不往来。
宗平说,我家不会拖,巴不得明天就把你娶进门。苏亚说,你家一天不办婚礼,我一天不会跟你住一块。宗平问,你就这么怕你妈?苏亚说,我不想叫我妈瞧不起我,更不想叫我妈瞧不起你!
两个月后,初冬时节。宗平家办一场婚礼,放炮仗,下喜礼,打红伞,摆酒席,喜喜庆庆地把苏亚迎进门。
(作者:曹多勇,系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