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4年第2期|杜景玉:旅行(节选)
出院的时候,医生拍着父亲的肩膀说,按时吃药,多锻炼,能好的。父亲的右嘴角噙着一滴口水,左手紧紧地攥住医生的手,半天没舍得松开。
每天早上6点,父亲沿着东门街去南湖,右手甩出一个又一个的圈圈,右脚拧出一个个惨淡的逗号。从胜利街折回来的时候,他的小坎肩湿成了一幅海洋地图,皱皱巴巴地贴住后背。下午3点,他准时去小区亭子里下象棋。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很少说话,上排牙齿咬住下嘴唇,留下一排红白相间的痕迹。直到有一天,他和春山老汉下象棋,执着黑马想吃掉对方红炮的时候,啪的一声,黑马在他的左手里碎成两半,拇指指甲抠着马的心脏。他的脸变成土灰色,手上的青筋一点一点消失,然后他慢腾腾地站起来,没理会春山老汉的质疑,也没和谁说一句话,径自往家走去。没走多远,他的右腿像是崴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回到家,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喊他吃饭,他没有应声。母亲问他是不是和人吵架了,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她的手在他眼前划动着,没好气地说,哑巴了?半天,他说,想去西藏。她的嘴一撇,用筷子敲着碗口说,老杜啊,你都这样了,还要旅行?她开始打嗝,一个比一个响。
他不再锻炼,不再出去下棋,不和人说话,也不吃饭,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像锥子,一个劲地盯住天花板,大有不把它戳破不肯罢休的架势。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蓝色背包,里面装着牙刷、牙膏和毛巾。这吓坏了我们。我们在附近的河里、井里、庄稼地里找了个遍,却没有他的半点踪迹。两天后,他悄然回来了,一身泥土,灰头土脸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母亲质问他去了哪里,他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缝。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是不是做梦发癔症?母亲不依不饶,叨叨个没完。她说,你父亲一准疯了。
以后的几天里,两个人一直在躲猫猫,她去厨房,他躲进卧室;她去卧室,他去厨房。年轻一点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他不止一次地扬言要和她离婚,走到民政局门口,他却一转身,逃掉了。他说主要是为了我。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他将电视机砸了,外壳碎了一地,她将锅砸烂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7月上旬,公司去西藏拍摄了一部关于冬虫夏草的专题片。我们开一辆白色越野车,除了拍摄冬虫夏草外,沿途还拍摄了大量的风物和景点。我问父亲,愿不愿意看看这些视频?他正盯着窗外,脸拉得老长。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摇摇头,跟拨浪鼓似的,两只耳朵带着风。但是,当他看到我手里的相机时,眼睛一亮,像是被它吸引住了。哇,这家伙!他咂着嘴,一遍一遍地摸着它,不时在褂子上擦一下手。我告诉他,这是佳能5D4单反相机。声明一下,我是一家影视公司的摄像师,负责摄像、剪辑、后期制作等等。他抖着双手从橱柜的最下层摸出一台老相机,把它放到佳能5D4的旁边,看起来像高贵的萨摩耶旁边卧着一条黑色的柴狗一样猥琐。
我们家那款是海燕PJ-101旁轴照相机。我记事的时候,它就在我们家。和其他相机不同的是,使用闪光灯拍照时,需要将闪光灯向机身的左侧推动。它的像素很低,照出来的相片清晰度不佳。那个时候,偶尔外出,或者过年过节时,他会变得特别大方,给我拍一些照片。嗨,看这里,不要闭眼。我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叉开,伸出小小的舌头。他神气地竖起左手拇指,以便吸引我的注意力,右手则按下快门,啪的一声,亮起闪光灯。家中的影集里至今存放着好多张发黄的照片,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单人的,合影的,都是用它拍出来的。那张最出彩的照片是在济南金牛公园拍摄的,日期是1999年8月8日。他站在一棵不高的针叶松旁,露出肩膀和头颅,像是从松树上长出来似的。阳光下,他的嘴微张,眼睛眯着,像是在品咂那些高兴的事。我则半蹲在松树下,一手扶住树干,一手叉腰,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他总是得意地说起它,说这张照片很有创意,甚至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大树底下好乘凉。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做我们家的大树。我结婚的时候,他在浒城给我买了一套房,为了还每月的房贷,他每天晚上戴上口罩,骑一辆破三轮车,去垃圾桶里翻捡废纸箱、酒瓶、矿泉水瓶。那几年,我们家的储藏室里堆满小山一样的废箱子和瓶子。
好吧。他答应一声,紧蹙的川字纹一点一点地松开。我通过Wi-Fi将相机连接到电脑上,一组组视频,一张张图片,非常清晰地展现出来。真漂亮。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你拍的?他的语气柔和下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交替弹着桌面,发出深浅不一的嗒嗒声。太逼真了。他的眼睛追逐着画面,来回穿梭,眼角的波纹不时泛起朵朵浪花。
他让我教他做视频,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学得会。他已经很久不玩相机了,那款海燕相机也早已退休,蒙上厚厚的一层灰尘。见我没有立即答应,他的瘦脸上堆起笑容,两道法令纹筑成两道堤埂。太有专业水平了。这是他第二次夸奖我,第一次是我考上大学。他反复看着电脑里的照片和视频,忽然问我可不可以随着镜头做一次西藏之旅。他看着我,眼睑闪动着,像蝴蝶翻飞的翅膀,停不下来。我摸着他的脑门,问他有没有发烧。他打开我的手,两只脚离开地面,像钟摆一样摆动着。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他。他紧紧攥住我的衣服,手背上几道青筋鼓起来。第二天,他就去新华书店购买了一本《西藏旅游完全指南》,对照着视频一页一页地翻看,还在文字下边标注了无数的波折线,像是批改学生作业那样认真。
我教他剪辑视频的时候,总是反复强调,先将视频文件导入编辑软件,找到想剪辑的起始点和结束点,标记下来……等他剪辑下一个视频,却总忘得一干二净。他只好将步骤写到纸上,硬是把几张白纸写成粘蝇贴,密密麻麻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敲着自己的脑袋说。
他将那些凌乱的视频做了排列,先粗分,再细分,剪辑掉那些他认为不重要的视频和照片,把有意义的视频和照片留下来。既要有条理,又要抓住重点。从小到大,他说了无数遍,磨得我的耳朵起了一层茧子。
他说,得有人物。就像一篇文章,必须有一个主人公。于是,一个白发苍苍、身材瘦长、有点弓腰的老人出现在视频里。它是一个动漫人物,一直储存在我的内存卡里。它的出场充满喜感,一边蹦蹦跳跳,健步如飞,一边伸舌头做鬼脸。它是我吗?他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又说,百分百是我。然后,他在我的内存卡里调出一辆白色越野车,把两者合成到视频里。我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自驾游。他的食指和中指敲着桌面,从缓慢到急促,发出一串细碎的击打声。
马上出发。他绕开菏泽、开封。这两个地方他去过,不想浪费时间。我让他看洛阳的视频。我知道他没去过洛阳。在洛阳,我拍了白马寺、龙门石窟。我知道他喜欢陌生的东西。他的眼角瞄了几眼视频,转过脸问我,几天能到达西藏?我说,如果按理论时速算的话,最少需要12天。这也太长了吧。他轻轻地咬住下唇,好大一会儿没有松开。能不能快点?他急促的气息像小虫子,撩得我的耳朵发痒。我说,这已经是最高时速了。他挠着稀疏的头发,皮屑下雪一样落到肩上。
接下来是一组风景画。他认为其中的一张雾景拍得特别好。我告诉他,借助逆光、侧逆光或者前侧光,能更好地表现画面的透视和层次感。他认为单独的风景画没有多大意义。他让我坐到窗前,一只手扶住窗框,借助黄昏温暖的逆光,要给我拍一张照片。人才是内容。他说。照片上,我的脸一大半是黑色,像版画一样,凸显出一双眼睛,沉思地看向远方。
拍摄大雁塔、小雁塔和兵马俑的时候,花去我两天的时间。我以为他会夸我几句,他却说要去看看广仁寺。我的相机里没有广仁寺的视频,只好去网上搜索。广仁寺就是小西藏。他说,要去转动绿度母殿里的44个转经筒。和真实的转经人不同,他对着电脑屏幕,不像是抚摸,更像是弹琴,修长的手指大幅度地弯曲,伸展,轻轻地拨动那些看不见的转经筒。他说,每一个转经筒都是一根粗大的琴弦,发出天山雪域的天籁之音。听到没有?他闭着眼睛,脸上的每根皱纹都在弹跳。他让我支起耳朵听,我只听到他粗粗的喘气声。好听吗?他仍然闭着眼睛,十根手指在胸前拂过,越弹越快,带着一缕缕风,呼啸而去,呼啸而来。你听,这是《阿妈勒火》。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是《达瓦雄奴》。他闭着眼睛,两只悬空的脚有规律地摆来摆去。我要跳舞。他说着,身子也摆动起来。摆着摆着,他忽然停下来,那个隐藏了好多年的背影在他眼前飘过,一条乌黑的长辫子来回扫着他的胸膛。
他让我陪他喝酒。一杯酒下肚,他开始说不出囫囵话,每个字都像苍蝇一样,到了嘴边,就飞走了。我说别喝了,离西藏还远着呢。他说,不是刚刚去过西藏吗?他努力地夹着一粒花生米,夹了几次没夹住,每次都把筷子送到嘴里,吃个空。他用力地摔掉筷子,它们砸到桌子上,一左一右地反弹起来,有一根落到他的脚下。他想踢那根筷子,却被筷子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扶他起来,他拍拍屁股,眼朝前方,一无醉意: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他背着手,昂起头颅,声音饱满洪亮,抑扬顿挫,每一句都像是爬一道坡,一路向上。嗤的一声,像一块被撕裂的布,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吟诵完,他的脸色焦黄,瘫在椅子里。
他说,这是一首爱情诗,是男人对女人的倾诉。认真听讲!他把我当成他的学生了,我赶紧坐直身子,表现出认真听讲的样子。他感情充沛,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解着这首诗,讲解着仓央嘉措。你听懂了吗?他看着我,我点点头。他问我,这首诗里的动词起到了什么作用?我摇摇头。懂就懂,不懂就是不懂,不要不懂装懂。他朝我屁股点了一脚。
接下来,是一段惬意的旅行。我们沿着G317川藏北线,经过汶川、马尔康、观音桥、炉霍、德格……他翻看着《西藏旅游完全指南》线路图上的小点,历数着映秀、茶马古道、西天瑶池,讲解着它们的历史、典故和传说,仿佛它们一直憋在他的心里,不吐不快。车窗外,夕阳将山川河流镀上一层金,我们像行走在童话世界里。他一手攥住方向盘,一手轻轻地拍着工作台,和着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的《背上行囊去西藏》。嘘——他的手指竖到嘴唇上,问我刹不刹车。我跳起来,问他什么情况。他嘿嘿笑着说,有美女搭顺风车。
累了。他不想看视频了,想出去转一圈。走到半路,他突然咳嗽起来,先是弓着腰咳,后来干脆蹲下来咳,却没咳出一丝痰。等他站起来,天旋地转。他靠着一棵树休息了一会儿,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两边的大楼、门头、马路等等都很陌生,没有一点儿印象。他在那里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是西藏,还是浒城。他觉得都不是。他没有停下来,垂着头,弓着腰,迈动两条大长腿,走得摇摇晃晃。每走一步,他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要不是你来接我,我走到天黑也摸不到家。他说话带着哭腔,像个走失的孩子一样,手抖得攥不住我的衣服。我想起那年,他竞选教导主任失败后,站在凳子上一张一张地撕下满墙的奖状,手抖得几乎失去控制。
看,金沙江大桥。他的眼睛仿佛被什么所牵引,死死地盯住电脑上那一帧帧图片、一段段视频。那不是岗托村吗?他腾地站起来,弓着身子,手里啪啪地击打着鼠标,像说坠子的人敲打着简板。是西藏,到西藏了!一缕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这不是做梦吧?他轻轻地说,不相信似的,左手捏住右耳朵,往外扯老长,隔着光,能看到一根根细如发丝的毛细血管,如网状,如植物的根系,洇着鲜红的血。我拽住他衣服的下摆,想让他坐下。他的手像上了弦的玩具,不停地敲击着鼠标。
他确定了进藏的路线,从新都桥开始一路向北,途经塔公、八美、道浮、甘孜、德格后,到达昌都,再经丁青、巴青,最后到达那曲。嘘——他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那个背影再次出现,长辫子跳起欢快的舞蹈,敲打着他的胸膛。
天蓝得如一块刚刚洗过的布,白色的毡房像雨后的蘑菇。一望无际的草原如绿色的大海,牦牛在悠闲地吃草。一个藏族汉子举起套马杆,正在追赶一匹白马。藏族汉子的套马杆几次差一点套上白马的脖子,它却几次逃脱。哎呀,加油!他弓着身子,举着手,朝屏幕喊叫。藏族汉子套住白马,它昂起头,前蹄跳起两米高,发出一声嘶鸣。啊——他护住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藏族汉子被拉下马,却死死地拽住套马杆。留住每一个精彩的瞬间。他说,他想当个摄影师,穿着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胸前挂个相机,天南地北地跑。说完,他举起相机,咔咔按动快门,对着我,对着屋里的花草和花猫,一阵乱照。他有一个了不起的规划,就是拍摄那些老物件,纺花车、梳子、篦子、电影放映机、石碾、老汽车站、百货大楼……他甚至说要买一台无人机,做一名记录时代的人。他脸上的皱纹全部张开,眼睛里放着光。
过羌塘无人区时有两个入口,他问我,走哪一个?我说我们当时走的是第一个入口。他想了想说,那就走第二个入口。摄影师应当独具慧眼,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出口有三个,我建议沿216国道前往普尔错,从邦达错北岸进入克里雅古道,翻过山口,经过红土达坂、硫磺达坂,到普鲁河谷村结束。虽然用时长,线路难度大,却更有吸引力。还真没开过这么远的车呢。他的声音颤抖。我说,600公里,你能受得了吗?他扒开袖子,伸出细长的胳臂,试图展示自己的肌肉。他的肌肉松弛,隐藏着几根青色血管。我提示他,海拔4700米,你不怕高反?呕吐,头疼,浑身无力……我掰着手指历数那些症状。硬朗着呢。他用力地拍打胸脯,像敲打一面空鼓,砰砰作响。我叮嘱他带上葡萄糖、止痛药和氧气袋。
下一步就是如何安全穿过无人区。我要挑战一下自己。他坐在电脑前,鼓起眼睛,瞪着屏幕说。屏幕上是一道细长的公路,像飘带一样,一会儿伸向看不到边的沙漠,一会儿伸向满是碎石的不毛之地。他嘴里不停地喊,挂挡,起步,松离合,加油门。他懊恼地说,总是松离合和加油门配合不好,一起步就熄火。我说,挂挡、松离合和加油门是同时进行的。他说,四五年没摸方向盘,手生了。我说他在高速上开不了车。为什么?他说他开了一辈子车。我问他,那年在济广高速上,是谁把车撞到栏杆上的?他说,你这是栽赃陷害。
那个下午,他把电脑当汽车,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开上一会儿,他擦擦手,用力地甩甩变麻的手指。他又伸伸腰,最大幅度地甩动右臂,像农机手在摇拖拉机,一圈又一圈。以前每次大考,他都会鼓励他的学生,只不过这次,他鼓励的是自己——过无人区也是一次严峻的大考。整个无人区里没有一个加油站,没有一户人家,也看不见一辆车。他伸出指头,算了一笔账:一箱油只能跑500公里,进入无人区前,除了加满油箱,还得准备两桶汽油,并且要检查好轮胎、离合、刹车、机油,带上防滑链。他为这些事忙了整整一下午,我却忘记告诉他这辆车是手自一体,不用离合,只有油门和刹车。你小子让我白练了。他哼了一声,攥紧拳头,斜睨着我。要是年轻的时候,他一准会在我的头上敲出两个疙瘩。
看着大团大团的白云随风飞走,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问我如何做翻跟头的视频。我手把手地教学,直到那个动漫人物置身于云层之中。开始吧。他轻点鼠标,那个动漫人物一跳,站到云头上,开始翻跟头,再落到下边的云层里。每翻一个跟头,他都会紧抿嘴角,发出嘎嘎的笑声,像一只快乐的鸭子。他不断地增加云层高度,让动漫人物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旋转着身子翻下来。他的笑声随着每次难度增高而增大,鼠标甩得啪啪响。我说,你到西藏就是为了翻跟头?他没理我,来回搓着手。你为什么不为我鼓掌?他看着我,眼睛瞪得圆圆的。我啪啪地鼓起掌,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西藏之旅就这样结束了。他嘴里哼着歌,将剪辑好的片段连接成一部完整的视频。我做最后的把关,将整个视频压缩到30分钟以内,配上《青藏高原》作为主题音乐。我主张删掉翻跟头的视频,这和主题有点不符。留下。他瞪我一眼,口气像剪刀铰布一样干脆。我赶紧闭嘴。这片子就叫《旅行》吧。他最后宣布。
试映是在晚上。我从公司带来投影仪和幕布。他轻轻地拉上窗帘,又小心地关严实门,坐到凳子上,两只手不停地在腿上来回摩挲。可不可以当成3D电影看?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吃了很多咸东西。我再次返回公司,拿了两副3D眼镜。路上,他一共给我打了三个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到。我把车开得飞快,在一个十字路口,差点撞到人。
音乐响起,画面转换,他的身子堆在椅子里,头却一会儿左闪,一会儿右闪,一会儿后仰。大山朝我飞过来了。蓝天擦着我的头顶。牦牛怎么飞起来了?他不时惊叫,声音拐着弯在房梁上乱跑。有几次,我按住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安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直到放映结束,屋子里亮满灯光,他瘫坐在椅子里,闭着眼,整个身子动弹不得。我是不是去过西藏了?我真的去过西藏了?这不是做梦吗?他脸色苍白,左手不住地击打着右手,打得啪啪响。
接下来的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视频,看着看着,画面自动换成那个背影,那根大辫子舞动着,辫梢扫过他的胸膛……他揉揉眼,它们消失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它们又开始在他的眼前晃荡。他开始大口喘气,胸闷,咳嗽,脸色发紫,瘫在椅子里。他再次住进医院。大夫给他挂上吸氧机,却被他一把拉下来。我不吸!他跳下病床,我攥住他的胳膊,他猛地一拽,像个泥鳅似的逃掉,光着脚在两张病床间来回跑。你是病人,得配合我们的工作。大夫朝他喊道。他嘎嘎大笑,我趁机把他按到床上。大夫再次给他挂上吸氧机,被他再次扯开。我这是高原反应导致的缺氧,根本用不着住院。他瞪眼大声说。我要回家,立马回家。他的眼睛像锥子,死死地扎在大夫的脸上。疯了,这个病号疯了。大夫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他指着大夫的脑袋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身子。连高原反应都不知道,真是个庸医。大夫叹口气,摇着头走了。他立刻安静下来,小声嘀咕道,我刚刚从西藏回来,你们没看出来吗?没人回答,他只好对病房里的所有人摇摇头说,连这都看不出来,悲哀啊。
没过多久,他就出事了。
出院后,他去小区亭子里下象棋。看到他,人们一个一个地逃离,他一把抓住春山老汉。春山老汉是个瘸子,跑得慢。春山老汉的脸色苍白,身子不停地发抖。我得和你说说西藏的故事。他的声音很低,喉结不停地上下蠕动。春山老汉想拿掉他的手,掰了几次,没成功。他像剥洋葱一样,一点一点地述说着西藏,结果被春山老汉抓到漏洞。春山老汉质问他,你真去西藏旅行了?他使劲地点头,稀发散开。那我问问你,你看到过天葬吗?春山老汉阴阳怪气地说。不,不就是……他的嗓子卡住了,脸涨得通红,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什么都说不出来。春山老汉发出嗤嗤的嘲笑声。你根本就没去过西藏,只不过在视频里过了一把瘾。他的肩膀开始抖动,一下,一下,又一下,像被刀子戳中,一下比一下厉害。在快要倒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挺住了,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支烟,讪笑着递给春山老汉。哪知春山老汉没接烟,一边蹦跳着逃跑,一边继续揭发他,你根本没去过西藏,你是个骗子,你那套把戏是小孩子才玩的!他像是遭了雷击,脸色发黑,半张着嘴,你放屁!他一边追,一边举起脚边的马扎朝春山老汉砸过去。春山老汉往右一闪,马扎翻了几个滚,断了一条腿。后来,父亲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说他没去过西藏。我本来是去过西藏的。你觉得去过西藏和没去过西藏,能一样吗?
回到家,他再次回到从前的状态,不吃不喝,一个劲地盯着天花板,几乎要用目光把它戳破。这样持续了几天,吓得我们大气不敢喘,在他面前走路也要蹑手蹑脚,生怕刺激到他。
一天早晨,我们发现他的被窝冰凉,人不见了。我慌乱中派出几路人马,去枯井里,去荒宅里,去废弃的窑坑里寻找,还雇了潜水队,钻进水底寻找,却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我报了警,警察调取了火车站的监控,还把他的资料发到了网上。那些天,我几乎一天去一趟派出所,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我把《旅行》发到快手和抖音上,还配写了一大段介绍文字,附上他的照片,希望万能的网友能帮我找到他。不找了,死了算了。母亲咬牙切齿,她的头发全白了。那些天,我真是担心死了,夜里那么冷,不要说掉到河里,掉到井里,就说他穿得那么单 薄,冻也能把他冻成肉干。我的天,他会去哪里呢?
有人打电话说在宋集一个废弃的砖瓦厂里发现一个流浪汉,我赶忙赶过去。那流浪汉穿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棉袄,一脸灰土,几乎看不出长什么模样。他好像在废弃的厂房里住了好长时间,用一个满身坑洼的脸盆做饭,墙壁已被火熏得黢黑。他很矮,显然不是我父亲。
第二年春天,一个叫格桑的网友发信息说,好像在西藏的查瓦垭口见到过一个疑似我父亲的人。我问他是不是又瘦又高?是不是有点弓腰?头上是不是挂着稀疏的白发?是不是背着个蓝色的包?格桑说他只记得那人个子很高,背着包,其他不记得了。我的心里像是有只兔子,不时跳到喉咙口。如果那人是父亲,远隔千山万水,他是怎么到达西藏的?坐火车,坐汽车,徒步?如果不是他,他又去了哪儿?无论是不是,我都要去找找看。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一路上,我的脑海里全是他的影子:一个弓腰的白发老头,一个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人。
在查瓦垭口,我没见到格桑说的那个人。在西藏找了两个月,也没找到他。某个傍晚,我万念俱灰,却遇见一个身穿红袍的僧人。他面黄肌瘦,头上暴露着两根青筋。我向他描述父亲的样子,僧人没有说话,单手对我施了个礼。我想他是不是没听懂,又大声地说了一遍。他的眼里流露出普度众生的宁静,然后,朝垭口的方向一指。我看到天空在那里撕开一道裂缝,一只苍鹰扇动着宽大的翅膀,盘旋许久后,朝垭口方向飞去。我紧追过去,想朝它大声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一眨眼的工夫,苍鹰消失不见了。两座山黑沉沉地压过来,在它们之间,透出一小片浑黄的光芒,祥和而宁静。一只短尾巴山兔在雪地里挣扎。僧人的背影闪进寺庙的时候,我看到一串串五颜六色的风马旗在风中飘荡。我的心狂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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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清明》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