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4期|鬼鱼:今夜浮尘降临(节选)
鲍平安
妻子特意在鲍平安口袋塞了一枚口罩,她比画着,今夜浮尘降临。
鲍平安想告诉妻子,这都快凌晨了,也没见浮尘,但最终忍住了。他知道,这是她爱他的方式,他却不能告诉她,站在马路中央时,并不能戴口罩,否则,挂在脖子里的哨子,就无法吹响。他假装开心地说“好好好”,并与她拥抱且吻了脸颊,又摸了摸她腆起的肚子,然后,步履不停地出门了。
风有点儿大,鲍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前方有一只白色塑料袋在风中飘荡,犹如一个没有方向的游魂。在这浑黄不堪的空气中,兰州这座城市真是糟糕透了。就像这只在风中飘荡的白色塑料袋,他感到自己也是一个不知道方向的游魂。今晚,他本可以不用出来,其实派个人就好。但他知道,他必须出来走走,否则,家里那种持续不断的死寂将会让他发疯。
从警察学院毕业后,鲍平安应聘到现在的单位成了一名编外交警。这与他的理想有很大差距,为此,他总想方设法接近刑侦队的人,千方百计打听他们手里有什么疑难杂案,不惜花去三分之二的工资请他们吃饭、喝酒、唱歌,挖空心思从他们口中套出一星半点儿的有效信息,但结果总令他失望。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本市著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坠楼案”。在那个叫白清羽的刑警没有翻案之前,他就预测传承人并不只是单纯的酒后失神坠楼,他的妻子肯定做了伪证。很明显,传承人大腿上的伤口是本案最突出的疑点。连这个疑点都没有查清,怎么就可以潦草结案。
鲍平安用力接近刑侦队的这种行为,很快就引起了领导的注意。领导的话很难听,方言中夹杂着粗口,甚至还用某种动物含沙射影地嘲讽他。那时,正逢国产电影《暴雪将至》热映,他一个人看了好几遍,每次都看得泪流满面。他和主人公余国伟多么相像啊,他仿佛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命运的走向。他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渴望得到认同和器重,渴望活在万人瞩目的光芒中,但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辅警,所有抱负和力气都只能使在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那几个路口和路段。
一个人若是万分渴望得到通过正常努力而得不到的东西,上天就定会让他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来通过其他渠道得到。想做刑警而不得的鲍平安,其实有自己的优势,比如白净、帅气,只是他不觉得。一天,他负责的路段发生特大车祸,他前往疏通拥堵路段,指挥车辆有序行驶。他工作专注投入,累得大汗淋漓,被媒体记者抓拍也浑然不知。第二天,他帅气的工作照就出现在了本埠报上,还被配上了“最帅交警”字样。在这个纸媒式微的时代,虽然电子媒体崛起迅速,但对兰州这座城市而言,传统媒体还是有着不可忽视的能量。报纸出来不到半天,就有一辆红色私家车不停在他所负责的路段绕来绕去,当绕到第五遍的时候,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同时他也知道,它并未违法,自己并不能将它怎样。直到第十三遍时,车终于停了下来,一个捧着鲜花的漂亮姑娘来到他面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花交给他,就羞涩地跑了。在一脸惊诧中,他看见鲜花的包装中插着一份报纸,而他的照片,赫然在目。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能会收到她亲自递上的鲜花,全是娇艳的红玫瑰。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送他花,不需要问,从她娇羞的表情中他就能知道,他的春天要来了。后来,当她表示要加他微信好友时,他也没拒绝。他们聊得很快乐,甚至有时不聊,仅是看着她头像,他也会感到愉悦。
一切来得过于迅速。恍惚出现的美好事物,本就带着虚构的真实,只是鲍平安沉溺于自我营造的童话王国,幻想着王子与公主的绚烂爱情。因此,当第一次正式约会来临时,他丝毫没有想象过这场过于圆满的爱情(他们在微信中互相说过“我爱你”),会潜藏着未曾关注的缺憾。他们约在黄河边的一个音乐餐吧,正是夏天,青翠的悬铃木间落满了觅食的瓦雀,这种灵动生物的声音美妙悦耳,是它,吸引他走到二楼阳台的一处寂静之地。风从河上刮来,扬起了他的白衬衣,同时也让他心神荡漾。他似乎来早了,是昨晚微信聊天时誓言中所散发的那种甜蜜之感,促使他想迫不及待握住她的手。所以,当“未知”猝不及防地扑进他怀里时,他感到了造化弄人的无力。
再回想起那日的约会来,鲍平安依旧会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时常会有这样的疑惑:怎么可能呢?就连刚才出门,他都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但直到关门的巨大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他才又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正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
因为这件事,鲍平安变得越来越沉默。当初为什么要决定与她结婚呢?鬼迷心窍,真下贱。为此,他学会了酗酒。在警察学院上学时,他尚且拒绝得了每一次不怀好意的敬酒和劝酒,反而现在从事了这份在各种条例和规则限制下的工作,他倒学会了做个酒鬼。
当然,既然鲍平安已认定这桩婚姻是交易,那么,其中必定也就隐藏着自己渴望得到的利益。虽然这还须等到他们的孩子出世才能兑现,但在孩子降临之前,他已充分享受到这利益所附丽的甜头。比如本该工作时,他却可以喝醉,放在结婚前,是万万不敢想的,但现在,同事们都巴不得为他顶班。当时用某种动物含沙射影嘲讽过他的那位领导,也对他客气有加,甚至有一次,领导还诚惶诚恐地把他请进他办公室,希望他“日后多关照”。
想到这儿,鲍平安不觉朝黑夜中唾了一口痰。
“妈的,真冷。”
搓了搓衣袖,鲍平安加快步速。风又大了些,灌进他的领口。他停下,想点一支烟。就是在这样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有人一头扑进了他怀里。烟和打火机都掉了下去,他刚想爆粗口,但低头看到怀里是一张努力了好几次也说不出话来的女人的脸时,一瞬间,他又恍惚了,仿佛又回到了与妻子初次约会的现场。他记忆犹新,当时,同样是这么一个向前扑的动作,她就倒在了他怀里,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结婚快一年了,妻子依然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就在此刻,他清晰听到怀里的这个女人抖抖索索地说:“求你救救我吧,我撞到鬼了!”
白清羽
作为一个兰州人,白清羽早就习惯了每年三四月间的这种自然洗礼——只要内蒙古一刮大风,数不清的沙尘就会暴力袭击这座屹立在黄河边的城市。出门前,母亲打电话先告诉他,今夜浮尘降临。之后又问他,最近有没有时间。他明白,她又打算安排他相亲,因此索性将她拉进黑名单。
这么多年,白清羽越来越像生活的这座城市,让无数人恨得咬牙切齿,也让无数人爱得刻骨铭心。他不知道这是否出于“必须”和“忌惮”,但他明白,一旦抛弃职业所附丽的鲜花和赞美,他就什么也不是。作为一个不断把真相从迷雾中剥离出来的人,他的确让很多人赞颂,毕竟他给这社会带来了安宁和祥和,但有时,他又会感到莫大的虚空。抑或说,这种虚空其实伴随着每一次赞颂并驾齐驱而来,它们仿佛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在他生命里形影不离。而更多时候,它们似乎更像一个人的两副面孔,譬如前段时间——
本市著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坠楼案”终于在白清羽的手里了结。单位对他进行了嘉奖,不仅开会进行了表彰奖励,还破例放三天假(所以现在他才会在船上喝酒)。“打建局起,这待遇你是头一个。”领导神秘地告诉他,完了,领导又拍拍他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能被领导拍肩膀嘱咐“好好干”,这寓意不消明说,他却感到了无边的虚空。
为了让这虚空暂时失去折磨力,昨天和今天,白清羽一直在睡。直睡得头疼,浑浑噩噩。因此到晚上,他不得不打电话给温玉汝,把她从课堂上“薅”来:“我想喝酒。”
温玉汝说:“我正在给学生上课。”
白清羽说:“你不来我就跳河,你来明天我们就去扯证!”之后,他就挂了电话。两年多前,他就是从黄河里捞起的她,那时,她刚失恋。从那以后,她就“讹”上了他,不但搅黄他的婚事,而且阻止他的每一次相亲。她说:“你要对我负责。我本是个死人,是你让我又活在这世上。”
有时候气急了白清羽也反驳:“有种再去死啊,看我还救不救?”
温玉汝反而无赖起来:“再死对不起老天爷。”
“跟老天爷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生死这种大事,也有‘试用期’,活得合格,老天爷才会让他继续活着,而我的死,显然不达标。”
白清羽很少主动联系温玉汝,一般都是她缠他。除学校安排的必授课程外,她还参与经营家里的一个只出售果酒的小酒馆。果酒皆由她亲手酿制,每出新款,她都给他送。这让他的同事们无比羡慕,他们喝酒,决不能让妻子知道。显然,他们是把温玉汝等同于他妻子的角色。
但白清羽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喜欢温玉汝,一直给他介绍女朋友。“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名声,半个兰州城都知道她为渣男跳过河,你不嫌丢人,我还怕被人戳脊梁骨!”母亲坚决反对。
在白清羽的“无赖”下,温玉汝很快就来到河边。她气呼呼把酒罐子重重磕放在桌上说:“白清羽,你是不是有病?”
白清羽玩世不恭地看温玉汝一眼道:“有病你还整天缠着不放?”
温玉汝先是沉默不语,接着就抱起罐子咕嘟咕嘟起来。酡红色的液体在余光中渐渐少去,他居然想起了“饮鸩止渴”这个成语,心底一软,终究没能绷住,一把夺下罐子对她说:“你才有病!”
两个互相觉得对方有病的人在一起,就会有数不清的障碍。比如那起案子——
酒鬼丈夫(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常酒后殴打妻子,被继子看在眼里。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当儿子见母亲的脸颊和手臂上尚未愈合的旧伤上又添新伤时,便随手拿起改锥去为母亲报仇。母亲见势不妙赶紧阻拦,与儿子争夺改锥时将酒后酣睡的丈夫吵醒。丈夫觉得被冒犯,起身殴打妻子。继子怒吼着与继父搏斗,解救母亲。在扭打中,继父夺下改锥准备狠狠教训继子,结果反被自己手中的改锥误伤,看到大腿有血流出,惊慌失措中逃窜至屋外的露天阳台大呼救命,结果在躲避中不慎失足坠落。小区花园里一群打麻将的大妈第一时间报警。经送医抢救,继父捡回一条命,但成了植物人。儿子就读于本市最好的高中,成绩优异,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双一流”大学苗子,为了儿子的前途,唯一的证人母亲撒谎,说丈夫系酒后失神坠楼。她的供词与调查结果严丝合缝,且有儿子不在场的铁证。
在白清羽接手前,这案子一直是他师父负责的。师父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刑警,还有半年就退休。卷宗都已存档,也不知领导从哪里听到其他声音,坚持认为他师父弄虚作假,因此派他秘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坠楼案”进行调查。果然,他在那把改锥上轻易就找到了那孩子的指纹,于是启动案件重审。铁证如山,他师父因徇私枉法被处分;那个重点培养的“双一流”大学苗子虽不至于接受法律制裁,但被网上的一众暴徒“人肉”,隐私泄露,最终在网暴中陷入无尽忧郁和惊恐,只得放弃高考;而他母亲,涉嫌做伪证,本应面临牢狱之灾,但念在无人照顾植物人丈夫,公安机关便给她办理了取保候审。
这本是铿锵有力的真相,但面对这结局,白清羽感到无边无际的虚空。这几天,只要一安静,他耳边就会传来师父收拾东西离开单位时,站在门口对他讲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法律才对证据和真相负责,对人负责的,永远是人心。”
又到春汛,黄河水涨,船一直晃动,像荡秋千,但频率和方向又不规律,一来二去,白清羽就有些晕。温玉汝扶了他一把说:“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儿!”
白清羽听不出温玉汝的语气是陈述还是发问,死皮赖脸笑着反驳:“谁规定三十多岁就必须成熟,或者——这世界根本就由成熟者所掌控,不成熟的人无法立足?”
“你喝大了。”温玉汝说。
白清羽拎起酒罐戳着酡红色的液体指给温玉汝看:“拜托,我又不傻,是杨梅酒。”
温玉汝瞪白清羽一眼,松开了手。失去搀扶,他立刻像一根面条瘫在她脚边。风更大些,也更寒。他把自己缩成虾,头枕在她鞋上,闭了眼。身下是坚硬的铁板,挂在护栏上的铁索随着船摆动,与铁板发生哐哐的响动,空旷极了。他又听见她说:“白清羽你颓废给谁看?简直就是小孩!你要明白,这世界就是由成熟者掌控的,规则靠他们制定,秩序靠他们维持,而你,不过是一个像愤青一样的脱序者。”
有香烟弥漫,肯定是温玉汝在抽。晕得更厉害了,但白清羽并不想睁眼求证,让成熟者和由他们所掌控的世界通通去见鬼吧,而他,只想活得真实,活得自我,活得纯粹,活得对得起自己。
温玉汝继续说:“说白了,你领导和你师父都是这世上方式不同的成熟者,唯独你,幼稚却不自知。”
现在看来,白清羽似乎并不能对此进行有效的辩白。但他必须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就在思索之际,白清羽的手机铃声响了,是队里打来的。“我还在假期中呢!”挂断,又打来,他再接起,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对方说北滨河路发生了一起离奇交通事故,要他立刻赶到。
李静姝
把两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看完,李静姝就窝在沙发上睡了。躺下前,她不忘把所有窗户都关闭。下午,学生家长微信群“今夜浮尘降临”的消息一遍一遍在刷屏。
与平常夜晚并没什么两样,李静姝确保自己在十一点之前入眠,否则,次日就不能早起。为防止意外,她每晚都定好闹铃,但在第二天闹铃响之前,她就已起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关闭闹铃,第二件,就是走到落地窗户前拉开窗帘。这两个行为,也如同定闹铃,她严格执行多年。她常说,自己就是闹铃,这既相对喜欢睡懒觉的丈夫而言,也相对她那一大帮学生。
他们没要孩子,这是婚前就商量好的。有时李静姝也会有些失落:“没孩子,我们老了可怎么办?多孤独。”
丈夫将李静姝搂在怀里亲昵回答:“傻瓜,你就是孩子啊。”
李静姝想,这就是爱吧,因此十倍百倍对丈夫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报答他。为此,她几乎每晚都会裸睡在他臂弯,那种皮肤与皮肤之间的细腻摩擦,令人销魂。
当然,十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有好处,也会滋生一些被别人利用的机会。原本李静姝不知道这事——裸身去拉开窗帘,已成了例行公事般的行为——直到半月前,她在丈夫手机上发现她裸身拉窗帘的照片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被偷拍。真奇怪,她的第一感觉竟不是因隐私暴露而产生的羞耻,她向他打探:“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丈夫指着照片,又指着对面楼上的窗户。
李静姝想,他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早就从画面中的角度判断出拍摄地在对面楼上,现在,她关心的问题是,丈夫手机上的照片,来自哪里?她再次发问时,丈夫的脸瞬间红了,憋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在网上发现的。”
“哪个网站?”
“你不知道的!”
李静姝沉默下来,不再质问,但也知道丈夫口中的她不知道的网站是哪种网站。她那么努力地爱他,而他,竟浏览那种网站!她所认为的爱情,原来是打过折扣的,她无声落泪,十几个夜晚都穿戴整齐,但不再与他同床。半个月了,丈夫并没有跟她解释过什么。
一开始,李静姝是委屈的,但后来,就是无边无际的愤怒了。对啊,在自己家裸露身体,那是自由,对面楼上的人,他有什么权利偷拍?这不算,竟还公开放到网上。分明就是违法,是犯罪,是变态,是不可饶恕的!她和丈夫从前是那么恩爱,就因为这张照片,他们已有好多个夜晚不曾说话,她被不可抑制的怒火驾驭了,那种高涨的情绪驱使着她走上了报复的道路。
一个密谋的计划在李静姝的心底开始酝酿。
就在今天下午放学后,从网上购买的防狼喷雾器和电棍终于送货上门。李静姝面不改色地收货后,又换了身利于逃跑的衣服就独自出门了。为了不易让人认出,她还特意戴了顶黑色棒球帽——这个小区有几个孩子都是她班上的学生。出门时,她再次想到丈夫的决绝,事发后,他似乎一直唉声叹气,从没想过要把对面楼上那个偷拍她的人揪出来,而现在,她要去做这件事。他应该感到羞耻,她想,我是替他去做的。想到这儿,她反而有了种大义凛然的高尚感。于是就在这种感觉的怂恿下,她豪迈而顺利地进入了对面的楼。
楼层和房号是经过反复推算和研究得出的,绝对不会错。李静姝终于站到了那扇门前,抬手又放下,放下又举起,犹豫多次。是不是过于冒失了,万一开门以后的情况并不是她所能应对得了的呢?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想法。这世上诸多大快人心的事,不都是冒险一搏才做到的吗?况且,还带着防身武器呢。她终于又一次抬起胳膊,就在此时,黑洞洞的楼梯口却猛然地蹿出了一条黑狗,仿佛一阵黑旋风扑过来,她来不及防备,在花容失色中抓住手中的东西就扔了过去。那东西砸在黑狗身上,又反弹到墙砖,最后落在了消防栓箱的底下。是防狼喷雾器。她紧紧盯着黑狗,意识到手里还有电棍,她想,如果再扑过来,就电击它。那黑狗,却兴趣盎然地朝防狼喷雾器走去了。它左嗅嗅,右闻闻,用嘴动了一下后,确定它不会有危险,竟叼起来放到了她面前。她本已吓得瑟瑟发抖,这突然出现的戏剧化一幕,倒让她无所适从。她呆站着,不知所措起来。楼梯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她一次一次按电梯按钮。后来,楼梯里又响起了模糊的喘气声。声音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黑狗不停地伸着舌头,楼道的灯似乎坏了,闪了灭,灭了闪,她想起恐怖电影中的那些危险画面来,就在陌生面孔即将从那黑洞洞的楼梯口走出时,她旋身闪入像是上帝亲自派来的救命电梯中,逃走了。
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李静姝惊魂未定地一遍一遍回忆刚才的场景,李静姝庆幸自己还活着。就在被安全感包围的那一刻,她彻底原谅了丈夫,相比起生死来,浏览那种网站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像是顿悟了人生真谛一样,她决定在这个晚上主动跟丈夫讲话,并且改掉在家里赤身裸体的习惯,不让除丈夫之外的任何一人占她便宜。
之后,李静姝就开始打开电视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两集都结束后,丈夫还没有回来。她胡乱洗漱一番,又敷张面膜,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场睡眠几乎是这段时间质量最好的一次。在梦中,她看见丈夫拿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朝她走来。他们相距并不远,但奇怪的是,他始终也走不到她身边。她看着他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她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梦中的丈夫仍没有把那束红色的玫瑰花递到她手中。
敲门声一声比一声重。
李静姝打开灯,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时间是凌晨五点。原来自己竟睡了这么久,她揉着乱糟糟的长头发去开门。猫眼中,是两个陌生男人,一个穿着警服,一个穿着便衣。下午那种不祥的气息不请自到,她感到心慌。就在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钻进了她的鼻孔。
李静姝从不饮酒,丈夫又没回来。在惊慌和疑虑中,门外传来了陌生男声:“有人吗?开门!”
李静姝愣了愣,手摸索着,确定门反锁后,才怯生生问:“谁?”
“警察,”穿警服的那人说,“有成年男性在家里吗?”
接着,另外一个穿便装的又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问李静姝:“认识吗?”
李静姝把眼睛凑过去看,里面是一双粉红色的拖鞋。
鲍平安
鲍平安一把扶住这六神无主的女人。从她眼中,他又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惊慌。上一次,是在与当时还是女友的妻子约会时。
现在,当同样的惊恐出现在这女人的眼睛里时,鲍平安仿佛从中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他终于意识到,相比于妻子本身,他更爱妻子背后的强大势力。他可能并不真正在乎她是聋哑人,否则,第一次约会时,他就该退却。但他明白,真正让他决定娶她的,是在知道她父亲是本埠商界的风云人物时。婚礼上,当司仪问到“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时,他回答的那个“是”字,可真是违心至极。而今,他不仅活在众人欣羡的优渥生活中,也活在入赘婚姻的深深自卑中。他甚至还要以和妻子生下孩子为筹码,来换取岳父帮他进刑侦队的机会。因此,当从这个女人眼中再次感受到那样的惊慌时,他由衷地决定先给她一个抚慰性的拥抱。他抱着她,轻声说:“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女人哭起来了。
在这寂静的夜里,鲍平安从这个陌生女人的哭声中得知,她看到的是鬼,但撞到的,是人。在她语无伦次的讲述中,他知道她摊上事儿了。尽管她一再地为自己辩解,出事前真的只是看见了一个行踪不明的“鬼影”从车前疾速闪过,而不是真正的人,但从现场的证据来看,她的车轱辘前躺着一地破碎的人体组织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事实。
事故现场位于北滨河路一处东西走向路面,路北是一片高档住宅小区,而路南,则是滚滚东去的黄河。鲍平安站在河边,看看天空,质疑天气预告是不是出现了失误,明明说“今夜浮尘降临”,可现在都快凌晨三点半了,空气中竟连点儿土腥味都没有。
鲍平安皱皱眉,又来到事故现场,那里正停着那位扑入他怀里的女人的车,银色福特七座“撼路者”。这款车一般为爱好户外运动的男士所青睐,因为它既能满足公路驾驶的要求,又带有越野车的一些属性。当自驾旅行或者长途出差十分需要一辆空间够大的SUV来解决行李问题,或者还要足够硬派地去应对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复杂路况时,这款车就特别地能显现出它的优势来。因此,在设计理念上,它主打粗犷朴实的“硬汉风格”。这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怎么会喜欢这样一辆大块头呢?他疑惑地走向她,还没开口询问,她倒是很老实地交代,车是她丈夫的,她将他送上飞机后,就一路从机场开回来了。并且,她还主动承认,她并没有考取驾照。因为她料定交警不会在凌晨查车。
事情似乎有些复杂,但这并不是需要立刻去解决的,再说,也没法儿解决。人都死了,还能怎样?鲍平安看了她一眼,走到停在路边的肇事车辆旁。车轱辘前,一具男性尸体碎裂成了块状,其脑组织及血迹呈放射性散开喷溅在十余米开外。一股甜丝丝的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连呼吸时都满是它的味道。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大多由司机酒驾、超速造成。参加工作以来,鲍平安处理过最严重的一起交通事故就是司机酒驾飙车致十人死亡案件。当时有两辆车,车内各四个人,皆为两男两女,八个人在夜店喝得酩酊大醉后,相约到南滨河路飙车,在逼停一辆油罐车时,三辆车剧烈相撞,车毁人亡。作为在现场的交警,他眼睁睁看着十具黑炭一样的尸体被装入黑色的尸体袋中运走。
可现在的问题是,虽然这女人因受到极大的刺激而说话断断续续,语焉不详,但从她的叙述中,鲍平安还是可以听得出来,她坚持表明自己并没饮酒、超速。饮酒是定然没有的事,从她刚才一扑进怀,他就了然,那分明是一股不浓不淡的脂粉味和香水味。至于如何认定超没超速,也简单,打开行车记录仪再回放视频资料就可以——事实很明显,该车辆一直处于正常行驶状态,无超速行为。而且该视频资料还可以佐证这个女司机并无说谎,出事前,该肇事车辆前方的确是出现过一个飞速闪过的“鬼影”。因此,她所说的撞到鬼了,也并非因惊吓过度的谵妄而导致的胡言乱语。
还在警察学院上学时,给鲍平安教证据学课程的教授就讲过,“任何现场中,证据永不说谎”。于是,他再次进入现场勘查。而这女人似乎已有些不太正常的精神反应,她一直不停地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思维逻辑混乱,即便如此,他也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凌晨三点时,她驾驶丈夫的大块头车从本路段经过,视野范围内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只觉得眼前有“鬼影”晃了一下就立刻感到车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于是,她紧急刹车,下车后,就看到了满地飞溅的血迹和模糊破碎的尸体,紧接着,她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鲍平安在心底冷笑着,怎么会有“鬼影”呢?真是滑稽。为反驳她,他又认真观看了一遍行车记录仪中的视频资料。画质很差,可在视频资料中,真的能显示出该车突然进行了紧急刹车,而并没出现有受害者被撞的画面。
鲍平安知道,任何一个运动的物体都存在一定的行动轨迹。比如私家车,通过行车记录仪视频资料,能完整查出该私家车的行动轨迹;再比如行人,如果私家车与行人相撞,行人也是有运动轨迹的。但奇怪的是,通过对视频资料反复进行检查,他也没发现车前方有任何行人的踪迹。也难怪,都凌晨三点了,还有谁会在黄河边闲逛?并且,还是在机动车道上。
现在,鲍平安终于感到有些不正常。视频资料所显示的画面与这名女司机的叙述基本相符——出事前,除了一个模糊的“鬼影”一闪而过,车前根本就没有发现任何行人。
那么,被撞死的人究竟从哪里来?这辆车竟撞死了一个不存在的人,这是多么诡异的事情!
鲍平安只好又绕着这辆车行走了一圈。而此时,他忽然发现了另外的疑点——这辆车居然能把这具尸体撞得如此零碎,普通的交通事故,根本达不到这种惨烈程度。可视频资料显示,她根本没有超速驾驶行为。
鲍平安感到前所未有地棘手,他终于无力地承认,想成为一名万人瞩目的刑侦人员,他还远不够格。于是,他只好打电话给队里,告诉今晚的值班人员,北滨河路发生了一起离奇交通事故,须请刑侦队来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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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4年第4期
鬼鱼,甘肃甘州人,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约100万字,部分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第六、七、八届黄河文学奖,第十五届滇池文学奖,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出版小说集《仙人》《你朝时光而去》。艺术学硕士,《读者》编辑,中国作协会员,兰州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