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多姿多彩的现代演艺新空间 ——从春班、大戏棚、现代剧场谈起
当代中国的演艺样式多姿多彩,大剧场、小剧场,沉浸式、新空间,实景、厅堂,戏曲、话剧、歌剧、音乐剧、舞剧、杂技剧,等等,可谓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彰显了我国舞台艺术蓬勃发展的生动局面。其中,地处改革开放前沿的广州,是舞台艺术重要的生力军。我印象里,前几年国内红火演出的音乐剧《歌剧魅影》,在广州的商演场次比北京还多。当下流行的杂技剧这一创新样式,以肩上芭蕾《天鹅湖》为首创,也是在广州诞生的。中国戏剧家协会曾三次在广州举办中国戏剧梅花奖竞演评奖,国际戏剧协会(International Theatre Institute)在广州召开过亚洲和国际传统戏剧论坛。广州无疑是南中国演艺事业的中心城市。
当下,各地的戏剧同仁们常常津津乐道于小剧场、沉浸式、新空间这些新名词,都在积极探索更为多彩的演艺舞台,满足观众、繁荣戏剧。现代源于传统,历史值得镜鉴。在论及现代多姿多彩的新空间之时,我又联想到了当代广东的“春班”和香港的“大戏棚”。实际上,我国从古至今的演剧舞台就是多元的,是丰富多彩、摇曳多姿的。
广东“春班”堪称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所谓“春班”,指春节期间粤剧院团到基层的演剧活动,时间能延续一个月之久。“过年睇大戏”是一个古老的演艺民俗,是现代广东最具特色的传统演剧活动。广东自古有着“无戏不成年”的民俗,这种“春班”演艺作为中国传统的民风民俗,已经融入基层老百姓的生活之中,特别是在每年的重要节日里,尤其是春节期间。之所以称之神奇,是因为这一流传已久的演剧文化生态,随着现代文明的成长和西方舞台艺术的进入,在很多地方已经衰退或者消失了。然而,粤港澳大湾区作为中国最发达、最现代化、国际化的地区之一,这一演剧习俗却一直延续下来,而且“春班”时间之长、规模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去年春节期间,我曾随广州粤剧院到了茂名、湛江,亲身感受到了春班的盛况,看到了县城、村镇基层观众对春班的追捧。承接春班的村镇,演出前还给各路前来看戏的观众提供免费“流水席”,饭桌一直摆到了路边,让观众吃饱喝足了好看戏。据统计,今年春节期间,广州粤剧院先后在广州、东莞、茂名、湛江等地开展春班演出,以60余场春班拉开了2024年的演出大幕,惠及近10万人次观众,为基层地区带去《范蠡献西施》《睿王与庄妃》《焚香记》《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经典大戏以及新编现代粤剧《隆平稻香园》,梅花奖获得者欧凯明、黎骏声、陈韵红、吴非凡、苏春梅、李嘉宜等名家轮番登台献艺。
香港的“大戏棚”是另一个神奇的存在。作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香港有着诸多的现代剧场,前几年新建成的香港西九戏曲中心,是香港西九文化区第一个落成的地标性现代剧场,地处九龙高铁站对面,造型漂亮、功能现代。然而,早在10年前戏曲中心开建之时,在剧场工地附近的空地上,就先用几万根竹子搭建起了能容纳上千观众的大戏棚。戏棚外有各种商业游艺和餐饮摊位,看戏与集市融为一体。每年的元旦、春节期间,这里会举办各种戏曲演艺活动,不只唱大戏,还有青年粤剧演员才艺竞演,热闹非凡,前后延续了几年。
大戏棚可说是戏曲中心的前身,是传统演剧场所的现代再现。其存在也是为了给建设中的西九戏曲中心暖场,为建成后的戏曲中心提前培养观众。当年,应香港西九文化区管理部门邀请,我曾率梅花奖艺术团多次到大戏棚演出。演出前,大戏棚管理者还举行了敬“戏神”唐明皇的仪式。戏曲中心建成时,梅花奖艺术团亦专程前来庆贺,连演四天,一时传为佳话。
春班、大戏棚是我国传统演剧场所和游艺活动的重要样式。这种演艺样式就如同综合性的戏曲艺术一样,集百姓娱乐、生活和商业、交往活动为一体,充分体现了戏曲文化的综合性功能。在西方镜框式舞台进入中国之前,我国的舞台演艺场所既有城市的勾栏瓦舍,也有达官贵人家的厅堂戏台,还有乡镇普遍建造的传统戏台、戏亭,背靠墙幕,三面看戏。30多年前,我曾到古戏台保存较好的山西考察,看到了宋元明清各个时代留存下来的各式各样的戏台。有建在庙宇对面的戏台,娱神娱人,如五台山五爷庙前的戏台,迄今大戏的演出依然红火。还有建在道路中间、十字路口的戏楼,舞台很高,台上演戏,台下是行人和车辆通道。古人云“高台教化”,就是因为传统戏台较高,便于大批观众的围观。
随着西方镜框式舞台进入中国,传统戏曲也走进了现代剧场,镜框式舞台成了现代戏曲主要的演剧空间。伴随着城市文明对乡土中国的影响、改变,传统的演艺方式受到冲击而渐渐衰退乃至消失。从春班土戏台、都市大戏棚到现代大剧场,一方面剧场条件好了,现代舞台技术进步了,观众进入现代剧场可以专心致志看戏,艺术欣赏的水平提高了,新创剧目也日臻精美了;但另一方面,现代剧场一统天下的格局也有利有弊。新中国成立后,传统戏班都已逐渐国有化,戏曲赖以生存发展的鲜活的民间文化生态衰弱,剧团吃上了“大锅饭”也带来了演剧艺术市场性的弱化、社会功能和情感联络的淡化。昔日大戏开锣,十里八乡观众汇聚戏台,互问个好,道个吉祥,共享节日气氛、其乐融融的氛围渐渐消失。然而,广东春班的活跃、香港大戏棚的重建,却表明了传统演剧方式持久的生命力,这是值得我们关注和深思的。
现代剧场改变了传统演剧的方式,观众花钱买票进剧院看戏,互不搭讪,看完戏各奔东西,民俗化、人情味淡了。现代剧场还有各种管理规矩,约束了原本潇洒自在、自由表达的戏曲观众。近些年来新建的大剧院,以国家大剧院为典型,有歌剧院、戏剧场、音乐厅,就是没有以中国戏曲命名的专门场所,俨然只是西方剧场建在中国,岂不遗憾!
其实,戏曲的观演习惯与话剧、歌剧等西方舞台样式是很不一样的。这些现代剧场模仿西方剧院的建制和规矩,看戏正襟危坐,看歌剧、听音乐会的“噤声”沉静,约束了戏曲观赏的生动活泼,不尊重戏曲观众的看戏习俗,影响了戏曲观演时互动性、即时性和大声叫好的审美习惯,影响了观众喜怒哀乐的情绪表达。与此形成反差的是,多年前国家大剧院曾经在戏剧场入口处搭建了一座古戏台,汉剧与京剧曾经同台演出陈伯华传人和梅兰芳传人的《宇宙锋》片段。复古戏台的演出,回归了戏曲赖以形成和发展的舞台,释放了戏曲的魅力,观演互动的演出效果是戏剧场里所没有的。
当代中国是一个开放包容的社会,传统演剧与现代剧场应该是共存互鉴、互相促进的。我们更可以从传统的演剧方式中寻找现代演艺发展的新契机,不断开拓进取,创造更为多姿多彩的演艺新空间,这应该是现代剧场发展的应有之义。比如,由传统的春班、大戏棚,到现代剧场的热词“沉浸式”,在我看来,所谓“沉浸”,关键还是要让观众融入剧情和人物才是硬道理。我国的戏曲艺术本质上就是沉浸互动的舞台艺术,观众的随时叫好与表演的精彩是紧紧相连的。俗话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戏曲的观演关系正是这种特殊的“疯傻”关系,观众借助掌声、叫好声与舞台互动,演员一个亮相、一个眼神,甚至直接“出戏”与观众传情,又瞬间“入戏”继续表演,这种“疯傻入魔”“出戏入戏”的中国式沉浸互动,直指观众的精神世界,要比现代剧场某些延伸T台、制造幻境、“胳肢观众”的沉浸式要深刻得多。这也告诫我们,在现代剧场里,传统戏曲良性的观演关系和戏曲观众的审美个性应该得到张扬,而不是被约束或是被改造。犹记得,当年梅花奖艺术团曾先后在法国巴黎和德国慕尼黑演出昆曲《白蛇传》,我接受了在巴黎演出前没有告诉外国观众如何欣赏戏曲艺术的教训,在慕尼黑的演出开演前直接告诉德国观众,看中国戏曲就像德国人看足球一样,感动处可以随时鼓掌,即兴叫好,不必等到幕间或闭幕。结果,那天的演出打破了西方人的正襟危坐,台上台下互动,叫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观众热情,演员得劲儿,大家都沉浸在浓浓的艺术氛围之中,剧场效果特别好。可见,外国观众也了解了我们民族的审美观,接受了中国式的观剧习惯,我们的现代剧场也能发扬光大!
要之,我们应重视从古到今表演空间的不断开拓,创造多姿多彩的演艺新空间,重视观演关系的剧种化、时代化、多样化和市场化,要让看戏曲、话剧等舞台艺术成为观众日常生活和现代文化生态的一部分。当然,在此我还想强调的是,弘扬优秀传统、追求现代时尚、开拓演艺空间、发展繁荣戏剧,还是要“内容为王、剧目优先”,这是根本。当下的新剧目创作,无论是戏曲还是话剧、歌剧、音乐剧、舞剧、杂技剧,无论是大剧场还是小剧场,沉浸式还是新空间,往往平庸泛滥、优秀奇缺。可见,演艺事业更要在剧目创作、艺术本体上下功夫,否则仅靠舞台样式的光怪陆离,仅有新新空间、沉浸再沉浸,是远远不够的。而且,以我多年的观剧体验而言,现代剧场在改变戏曲观演关系和观赏习惯的同时,客观上也将戏曲纳入了西方舞台艺术的框架,出现了削足适履、迷失本我的现象,诱导戏曲现代化走向歌剧化、话剧化的歧途,这对于传统戏曲的现代发展是不利的,甚至是有害的,必须高度警惕和纠偏。
(作者系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会长,中国剧协顾问、原分党组书记、原驻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