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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5期|费滢:跑货
来源:《上海文学》2024年第5期 | 费滢  2024年05月09日08:23

火车刚开动时,七号车厢不吵,只一位前排靠厕所的男子小音量刷抖音,万花筒接开水路过,瞥他一眼,男子知趣地黑了屏幕,头往后靠,作闭目养神状。天蒙蒙亮,这班周六五点始发往德州的火车,以蓝色地标为准,只有几人排队,别看他们睁着眼,实则还在睡。万花筒认得睡着走路的人,走得头一顿一顿,爬上车得缓上片刻,喝口热茶,撒泡尿才能真醒。他也困,意识却清明,早惯了火车作息,绿皮车卧铺一夜中他能警觉过来数次,恰好都在到站前五分钟。很怪,他偶尔思索,是火车速度变化,或者接收到前方信号灯的光波也未可知。每站必停,也总有人下车,或许那些不到小站的人全去坐高铁了。慢车是小地方的专线。有一次凌晨两点,上铺的哥们儿悄么声翻转身子,不踩爬梯,一跃落地,万花筒正睁着眼,不由暗暗喝彩,可又听到哥们儿叹了口气,不是施展动作换气,是打心里出来的。车到站,万花筒趴枕头上注视此人,很快没入出站口朝下的台阶中。车又出发,一路上都有暗黄的光闪动,这便到了万花筒偶尔思索的时刻。

隔壁座儿的马脸汉子拧开矿泉水抿了口,他刚起身去过卫生间,八成是要醒。万花筒见他嘴动了动,立即闭眼,心想,千万别讲话。马脸还是叭叭儿地说开了,万花筒装睡他也不很在乎,眼皮子底下眼珠正骨碌呢,是在听。他说,兄弟上哪儿去呀,可真够早的,常坐火车是吧,到济南,就能扫码订餐呢,可惜火车站里那些店还没开,噢开封菜(KFC)营业了,但咱也不爱吃那个,土豆泥吮指鸡的,能点个把子肉倒不错,唉大早上的也油腻。万花筒只得回,德州下来吃煎饼。听这马脸语气倒是宽裕,两个鸡蛋加根火腿肠,一百分。万花筒忍不住讲,少刷点儿酱,现在外面的酱太咸。

渐渐,众人活转了。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人瞧不见它,只觉头顶耀着片白光。万花筒没吃早饭不由心慌。一个娃娃也被慑住,忽地哭闹。马脸聆听十几分钟,换口标准普通话,向娃娃妈搭话,请将您的孩子带去车厢连接处安抚。娃娃妈当他不存在,朝孩子发起旁的火,不许玩手机就不许玩手机!万花筒贴上窗玻璃瞧,当前火车时速三百二十四公里,真快,却完全听不到风。黄色平原一副从来都未收未种的样子。再往前一点儿,十秒钟之后吧,该有条大渠。果然,大渠来了,有个老头山羊似的踞在斜面上钓鱼,冲着火车掉过脸,一闪而过,万花筒总觉被盯了一眼。老头长得也像山羊,山羊胡子,身上是灰不灰白不白的袄儿,尤其脚,套一双几何的棉鞋,中缝高高竖起,鞋头又过尖,羊蹄子——火车开得太快,人还是人,但脚给拉得斜了。

至天津南,万花筒摸裤兜掏出半包利群,广播提醒只停留三分钟,火车将停不停地滑行,车窗照见许多板着的脸,别冒头抽那口烟为妙,妨碍上下车,还要被乘务员骂。马脸凑过来也如是说,他一包没拆的软中华,一包捏扁了只剩三根的泰山,表示一定要给万花筒升级成国际盟友的待遇,以软中华交换利群,两人都将烟别在耳朵上。万花筒其实不太爱这么干,小时候坐火车,他爸老借口他要拉屎,抱他去慢车厕所,扣住门,自己点根烟。厕所里的气味,专有名词就叫“厕所味”,他也努力吸了几口空气里的烟,把味儿盖过去。那时蹲坑直通铁轨,洞里能瞧见一节节枕木。火车摇得厉害,还是得双脚踏牢蹲坑两侧,他爸抽完一根便取下耳旁的再来一根,最后烟屁股也弹进那洞里。后来,他课堂上把铅笔别耳朵上,老师骂了;取下转笔,老师也骂了,就没再怎么上过学。

到站还未下车,两人便衔烟在嘴,刚一脚踏地,马脸殷勤地给万花筒点上,自己猛吸口利群,一脸“南方东西不太行”。其实万花筒也不抽这烟,还是上次房交会①一个陌生人给他的,他散了几根抽了几根,没劲,便搁抽屉里没动。辣椒油放久了有哈喇味,烟放久也有,烟油蛤喇吧。陌生人面白无须,四十来岁,矮小,讲话带点什么地方的口音,语速慢,略不对味儿,可也说不上来。比如你讲,东西老的。他就接,是有点年头。吃不准附和还是捣乱,表情却又诚恳,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略向下。倘若不配上脸,真的像“打枪”——他们跑老货生意的暗语,意即“说东西不对”。“有点年头”,三五年也是年头,三五十年更是年头,可照他们的惯例,不入清代就不算老。陌生人又奉承,这件好看是好看的。万花筒在等后面要接的那句“可是”。没想到对方闭了口。老万招待他喝茶,吃冬枣,房交会总备点水果,那人坐床角一待大半小时。期间,一位打过交道的老板来看几样东西,问的都是贵件儿,价格上讨论了数个来回,最后讲,先逛一圈,回头来你处干仗。万花筒预感能成,吁口气,坐床角喝了口茶,才发觉中途不知何时,陌生人离开了,一包利群摆冬枣边。房交会三天,老板没逛回来,万花筒盼过几次,不过,类似放鸽子的事儿也多,倒没放在心上。之后两个月跑货,买了几件,没怎么卖,一人待着呢,他再回想陌生人面了吧唧的语气,总觉得那人是跟着老板出去的,是不是打了他一枪?又笑自己多心,钱紧就瞎想。此次德州又搞房交会,他不打算摆摊,反正坐火车也方便,逛逛指不定碰上点什么呢?起心动念,将半包利群也塞兜里了。

十几个刚下车的、素不相识的男的聚在站台大垃圾桶边抽烟,一支烟结束掐灭,秃鹫般散开了。万花筒下至出口,马脸跟随。二人前后脚儿同个闸机刷身份证,仍没有分道扬镳的意思。万花筒耸耸肩,径直出租车排队去也,后面声音追过来,你往哪儿呢?万花筒头也不回,大运河古玩城。笑声传来,我也去,平摊车费呗。万花筒扭头看了眼,这马脸不怕寒,穿的皮夹克,背个小书包。同行吗?同行不会把书包背后面,怕丢东西,一般一只黑色小方包扣在胸前,内有钱货,一路上绝不摘下。正纳闷,车排到万花筒,马脸抢先给拉开门,又挤上后座儿,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二十块现金——倒是有点像了,这年头大多跑旧货的才用现金,行内传说,一来现金赤裸地摆在面前比转账数字来得震撼,便于讨价还价;二来财能招财。还传说,随身戴件很老的东西,就能吸引到其他的老东西。万花筒侧目马脸,心想,做了啥招来这么个东西。嘴上却还在问,玩儿什么的?马脸反问,你玩儿的是什么?万花筒答,玉器杂项②。马脸思索片刻,攀比似的说他专玩大件儿。万花筒点点头,自行补充,家具、石头、瓷器、摆件儿?马脸不置可否,兴致勃勃看起风景。一大早,又是周末,马路上人少,车在路口要左拐,滴答滴答亮了转向灯。马脸手一指,瞧,人行道正中间落了个苹果。万花筒伸头望,果然是苹果,也没摔烂,红颜色亮晃晃的。

刘老头摆摊在那大运河古玩城东边的露天地,稀稀拉拉的没什么人,大多数都搬去对面的新楼了。他抱一只破琵琶,弹不成调儿。其实哪里会什么乐器呀,这叫“圆粘儿”,好歹把人招过来再说。刘老头摊儿上是一位姓赵的卖剩下的,有过交情,便三文不值二文地包给他,按月还几个本钱就行,摊位费也是姓赵的代出。刘老头觉得坐在风里冷,风一吹飞起白砂石,可仍不愿挤在室内,嫌人味儿太大。琵琶呢,三个月前在附近小区垃圾堆里捡的,带盒儿,内里写有“一九八五年扬州乐器厂造”,怪讲究,就是面儿上掉一块,弦也少了一根。三五个散客背着手瞧热闹,万花筒蹲在摊边翻腾着破碗烂钱旧锁,看有没有个小漏可捡③——姓赵的是德州地区的大批发商,保不齐有一件两件判错了的。可惜这次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太阳大归大,笼在人身上却丝毫不暖,万花筒站起来时有点低血糖犯头晕,便喊旁边听琵琶的马脸一道去吃煎饼。忙活许久,这才八点不到。远远地,却又见几个人拉扯着大行李箱来铺摊,走得近了,认出前头的是小李,咬根烟,面色铁青。小李他们总是合伙,其他几个长得都挺模糊,万花筒分不清谁是谁,就小李下颚奇方,一口大板牙,是个领头羊。一见万花筒,小李倒起苦水,德州交流会三个主要酒店,德州扒鸡大酒店、博古大酒店、火车站格林豪泰,都没订到房,主办方安排了个紫罗兰轻奢豪泰,前不着村后不沾店的,一整个白天进房看货的统共不超过二十人,夜里他们等了半宿更是鬼都没有,这不,路费住宿成本都回不来,只能放摊了。

马脸有模有样接着,有啥新鲜玩意儿呢?万花筒挠了挠头。小李这伙人卖文物公司尾单,每回几个公司柜台放号,人山人海地抢,他们都挤在最前排,看演唱会似的。乐扣饭盒拿出来,基本是小垃圾,不过,每件都有标签,带火漆,还能开发票,外行也认可。一开始生意挺好做,后来干不过做直播的,秒杀花片六六六。现在不提也罢,人民群众觉得六六六不如吃两顿好的。万花筒又挠了挠脸,小李真的往外掏东西了,乱七八糟混了点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创汇品。小李,人称尽心尽力小李哥,行里干了十年,必须享有“哥”的称号,眼力不太好,但做事庄重,买了啥都能微笑无理由三天包退,始终有三两个小弟兄跟着他跑,颇具忠心。前次几十个人趴柜台上,玻璃不晓得怎地一下子给挤炸了,人群震开,小李也在柜台边,手上拿着放大镜正研究呢,反应不过来,就是身后小弟兄们给一把子拖离的。这当口儿,万花筒有点嫌弃马脸,眼瞧他拿起一串创汇小勒子穿成的手链,问,这多钱?一副外行样儿。小李抬头,万老师,你朋友?万花筒砸砸嘴,算是吧。哎,好,万老师的朋友就八八八吧,大早晨开张讨个吉利。马脸木头木脑还价,五五五。小李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万花筒只得打圆场,你们两个,中间一下,六六六。马脸突然有点明白过来,哎哟哎哟取出六张一百块,再扫码六六。万花筒笑说,行了,开门红,祝兄弟今儿大卖啊。说话间,拽着马脸向煎饼摊方向走。马脸小声问,你们卖小件儿的是有什么规矩吗?并没讨到一个回答。他倒也不很在乎,美滋滋对着太阳欣赏起创汇手链来。

到了煎饼摊,又闹着请客,万花筒晓得拗不过他,开口要纯绿豆煎饼,两个鸡蛋、火腿肠、薄脆、土豆丝、里脊肉,葱花多搁点儿,来个大全套,又由泡沫箱里取了杯豆浆。马脸讲,同样儿的给我也整上。万花筒问,也喝豆浆?马脸郑重地思考片刻,不,我要喝可乐。万花筒不太理解,一大早上的,又凉又喝一肚子气。况且,大姐这儿有可乐吗?古玩城门口三家卖煎饼的,万花筒只在大姐家吃,有点咸,但干净,豆浆都捂在小被子里,就图热乎。大姐神秘一笑,从小车下面掏出一罐可乐。呵,还真有。马脸接过去,空腹先来了口,长叹,好多人,燥得慌。你管那么多,我喝个透心凉!万花筒问,你多大了啊?马脸说,今年三十四,你虽比我大,但也够不上当我爸爸。万花筒啐了口,要当也不当傻儿的野爹。大姐看这两人斗嘴直乐,手上也没停,一有交流会,她就得干到下午,这些摆摊的,有的盒饭也舍不得吃,都在她这儿混过去,还有只买两张饼,拿个保鲜袋自带葱酱上路的呢。不过什么人都有。

两人吃毕,再来根烟,这次抽泰山。万花筒示意马脸漱漱口,又在大姐处找了两瓶矿泉水。大姐只肯算一瓶的钱,说卖的是“农天山泉”。马脸摆摆手表示不碍事,索性漱完口又洗了把脸。万花筒看他凉水抹后脖子上打了个哆嗦,觉得这人蠢归蠢,却还有点可爱,笑笑,刚说什么人都有,走,带你见见世面,但先打招呼啊,去了别吭声,别问价。马脸揉了揉腮帮子,挺起腰,抖了抖腿儿,最后一口水抹了两边鬓脚,这不,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醒了,不会给万老师捣乱了。遂进了一楼右边最大的一家铺子,全新装修,走的是中日混合侘寂风,屏风后面一尊石佛,两侧摆满了高高低低的石桩啊破碑啊之类,一百来平方米的厅。绕过里间另一个屏风,感应灯亮了,沙发上卧着个人,眼睛半睁半闭,正在用全套音响设备听邓丽君,点点头,示意他们随便坐。一曲唱完,他才开口,女人唱歌,我只听邓丽君和蔡琴,见笑了。马脸虚张了个嘴,似是特别想接一句什么,但克制住了。那人又说,老万,招待不周,我懒,你们自己张罗着烧水泡茶,昨儿请外地几个同行唱KTV,闹到凌晨三四点,花钱花时间,现在这头呢还在疼。万花筒口里说,哎你别动,老熟人了,起身在柜台绕了圈,一眼看到些半新不老的妖货,便不去泡茶,又坐下了。对面抬手从附近架子上起出了条软中华,开封,一人发一包,万花筒摸出利群,丢出去三根,藉此又寒暄几句。屋子里有台柜机呼呼吹着暖风,很舒适,光线又暗,那人晃悠脑袋,怎么样,地方不错吧,家里老婆服侍孩子热闹,不过,人到中年,就爱一人待着,享受精神的寂寞。万花筒思索这儿每年租金也不见得便宜,敷衍道,行情不好啊,尤其这个冬天,大家都讲,生意做得行不行,就看舍不舍得开空调。一些人的店子,走进去冷飕飕的,待不了几分钟就要退出来。对面很是受用了,干这行,就是各种意义上的服务,老板做错了什么,要到冰窟窿给你送钱?

马脸觉出此二人话中各有名堂,不便插嘴,只得百无聊赖地仰脸望,沙发上方,悬着端端正正的一幅楷书作品,“用过的卫生纸也有它的价值”,他忍不住噗嗤一笑。那人盯了他眼,悠悠道,年轻人,你笑了,说明你开始思考一些问题。万花筒懒得再推拿,嗨,能思考个啥,瞎笑的,等下我带他别处玩去,那,上次借哥哥地方代卖的货有消息不?对面点根利群,吸上一口,咧咧嘴,上个月我把货发给总上手,你要的时候刚好不在,这不,来得巧,昨儿又寄回了。万花筒讲,还是不劳烦哥哥。对面的遂起身由保险柜中取出,这东西在我这里也不好卖。马脸朝万花筒望了眼,发现他埋着脸,嘴角不自然,便斗胆接上,这年头啥东西都不好卖,不然外头咋那么多人摆摊一坐一天?又起身拉万花筒,走了走了。那人声音又懒洋洋地传来,今天中午还要招待客人,不和你们吃饭了,抱歉抱歉。马脸故意怪叫,哎没事儿,知道哥哥这头疼呢。

外头是个回廊结构,共四楼,已然挤满了摊子,扶手电梯伫立在正中间,上上下下也都是人。电梯下方能遮头的地方,好些从外地来的,歪歪斜斜躺了一地。他们的小推车上捆着行李,这是赶到第几程了?女人们在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接过来的插线板上烧开水泡方便面,男的把帽子压在脸上睡一会儿,其实也睡不了多久,面很快就要熟了。万花筒小包内兜里揣着那件货,被热烘烘的人味儿一冲,胃里有点发酸。他寻思,算上交流会的跳票,已被打了两枪了,便再没什么心思仔细瞧每个摊上的假东西。一旁马脸东张西望,也让他烦躁得很,想着在哪儿把这人撇下得了,可马脸跟得紧,甚至扯着他小包的背带,挤挤挨挨往前挪。万花筒羡慕起这些盖上眼睛就能睡觉的人,他突然感到困,打了个大哈欠。马脸被他传染,也打了个大哈欠。两人遂在人群里站定,一前一后点上烟,叼着烟复随人流而动。

人堆里伸出来只手,拍了拍万花筒的肩膀,花筒啊,十里长街无一真货,地摊有什么好逛。原来是刘老头的上家姓赵的。三人挤到一小片空地说话。万花筒叹道,三年待在家里,寸步难行,一放开,报复性搞交流会。老赵摊手,这楼空了好久,得赶紧收摊位费回点血。话说,花筒此番来找那谁了?万花筒点头说是。老赵讲,嗨,那小子,傍上几个北京大行供货,就开始装逼,还找人给卫生纸题词呢。以前买不起门面,只能租厕所旁的铺子,不能开门,一开门那味儿特冲,叫什么来着,厕所味。如今好多人做不下去转行,他倒白得了间最好的。万花筒回,想必是曾接收了不少财富之气。马脸又噗嗤一笑。老赵一指,新收的徒弟?一块儿上我那儿喝茶去。此处太吵,尽是直播带货的,现场开讲,谁也听不到谁。万花筒侧耳听,那头果然几个声音叫嚷着,老铁,秒杀三千。哥们儿给老铁们上点好货,云云。也怪不得刘老头不肯进来,要不可白弹琵琶了。

老赵领着万花筒与马脸二人,找的是博古大酒店长包客,他自己的亲表叔,众人不知为何老赵的亲戚们都入行做了古玩,也不知亲表叔姓甚名谁,直管叫他五○五——他包下五○五房间也有十几年了,哪怕博古大酒店大堂中途翻修了一次(房间照旧),顺应潮流在每个房间号前都加了一个八,也没人改口喊他八五○五。不过,也有知情人说,此人本身姓伍,叫林武,万花筒并不想求证,事实上,他不轻易进五○五的房间,卖的都是花货④。三人由人海中脱身,沿古玩城后头的小街走,又寂寥得很。太阳只照到一个极细的斜角,风吹着包装袋跑,有个女人出来挂招牌,“瓷器玉器钱币专业做旧”,见人走到跟前,神色自若,坐回小板凳上,将一大袋溶剂混入水中,丢入数只瓷瓶浸泡。万花筒发现她纹了个奇怪的眉毛。“专业做旧”的隔壁是“休休堂”,铁门把手上绕了三道锁,不知休休主人何处休息去也。再往前走就是博古大酒店,虽号称大酒店,却只有一个前台正在整理门口大花瓶里的假花与孔雀毛。五○五打通了三间房,其实是五○五到五○七,进去便是会客厅,一张牌桌,一张茶桌,两个博古架,三四个玻璃柜台。老赵安排先坐茶桌喝茶,吃五○五老婆张罗的蘸酱黄瓜和小西红柿,之后再到牌桌上中饭。

万花筒与老赵有过生意,自己人,喝了几口热茶,消消停停地聊了几句,放松下来。马脸一口一个地吃起小西红柿,万花筒替他客套着,怎么还有家宴呢?老赵回,行情不好,五○五做点半新不老的生意,更乏人问津。他两口子就在街那头包了间厨房,同行来了订私房菜,又请了几个阿姨,交流会卖盒饭,赚不老少。万花筒赞许,赵哥会做买卖。老赵手又一摊,今天有黄河大鲤鱼,据说放在趵突泉水里养了个把月,等下尝尝看。对了,你那件货拿出来瞧瞧。万花筒挠挠脸,这件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弄得我没信心了,正好想给赵哥看看,有机会帮出就出了吧。便从小包内侧取出个密封袋,袋中装一件有卫生纸裹着的玩意儿。马脸也放下小西红柿,伸头过去。老赵双手接过,先是用小手电打光看了皮壳包浆⑤,阴刻线中的磨砂痕迹,又上放大镜研究一番。万花筒见他不开口表态,忙说,赵哥有话直说,我做老货的,经得住打击。老赵眉毛抬了抬,问,你自己看什么年份?又递给马脸,徒弟也看看。马脸翻过来覆过去瞧了一番,觉得是只红褐色玉质的小兔子,但又像个老鼠,有点儿茫然。万花筒咬牙,我看中古⑥。老赵沉吟片刻,将东西放在文盘里,讲,说实话你要伤心。这件多少钱入的?万花筒眼睛瞄着东西,不抬头,只回:小几万。老赵又拿起来,转向马脸,像在教课似的,你刚入行吧,看,兔子肚子上一块糖色,料自带的,用来晃眼睛,让你认为是沁色,其他部分又太红,油炸。整个儿油渍麻花,但又不是盘熟的,就是炸得不清不爽。万花筒不甘心,拿起放大镜又摆弄一番。老赵喝口茶,丢给他一根烟,个人意见,鉴定嘛,没个绝对。不过做老货,还是要买大家都认可的。

万花筒将东西包好收起来,歪头点烟,抽完,话才变多,讲行情,讲货,看了老赵几件傻开门的东西,拿了其中两件,老赵故意放了小漏,让他好做生意。谈话间,门开了,五○五推着个酒店自助餐的小车,有荤有素,弄得还挺像样,土豆烧牛肉、干煸四季豆、西红柿炒鸡蛋、老豆腐配自家腌制的韭菜花、黄河大鲤鱼。中午不喝大酒,一人一瓶泰山漱漱口。菜吃得差不多了,大鲤鱼撤下去打了一盆酸辣汤,放了不少白胡椒,尤其是马脸,直吸溜鼻涕,大呼过瘾。三人顷刻将菜吃得干干净净,又喝一壶茶。

老赵接了个电话,问万花筒去过紫罗兰轻奢豪泰没,徐州小张,大家都认识的那个圆头,他有个头同样圆的儿子,作业做不出来,正被孩子妈打得死去活来,马上得收拾东西赶回去,多出个床位,也不要给钱了,要是愿意待着去摆个小摊儿,休息一下。万花筒说也行,还是微信打了一百八十八红包给小张,辞别老赵。走防火通道时,马脸问,不坐电梯呢?万花筒笑笑,吃太饱动动。哎你这人有意思啊,混了顿午饭还不走?真做我徒弟了?马脸回,这不晚饭还没解决嘛。师父,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万花筒嫌他饶舌,说,有屁快放,噢不,但问无妨。马脸遂真心诚意地问了,那件货不让赵老师代卖了?万花筒直下两层楼,不吭气,走到门口,摇了摇头。

太阳一直像假的,只有光亮,风吹过又如白纸翻起,噼啪作响。马脸困得很,下了车跟着万花筒进了紫罗兰三楼房间,脱鞋倒在床上。旁边那床摆摊的,万花筒认得,但不熟,两人默默换了烟抽,并不交谈。中午时分,确实连鬼影子都没一个,或许在这样的太阳下,太容易丢影子了。马脸睡醒,已过了一个钟头,他起身撒尿,发现厕所门锁不上,水池里一层污垢,马桶里漂着烟头,还不如博古大酒店干净。小张打上包袱走了,地上散落两只一次性拖鞋,他将拖鞋踢到角落里。万花筒递他一瓶水,铺平床面,摆出十几件小东西,靠在床头玩手机。马脸无事可做,将自己刚买的手链也摆上了,没话找话闲扯,你有孩子不?万花筒嗯一声。马脸又讲,你倒是不操心孩子作业。万花筒微微笑,信不,我那娃娃品学兼优。马脸正色,呵,歹竹出好笋。万花筒更加得意,那可是有证据的,娃会正反转笔,指上托马斯全旋,老师从来不骂他,还说有助于思考。马脸靠近万花筒,再问,那小兔子果真是假的?万花筒迟疑了一下,真的假的不重要,行内卖妖货的卖真货的都说看不好,那么东西没法卖了,砸手里。打枪三次,三人成虎,买来三万多,跳楼八千估计都没人接。马脸垂着头,忽道,缘分一场,要不八千卖我吧。万花筒心里突地一跳,这人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跟上来,难不成是做局,计划好要诓我东西?便定睛细看他。看到马脸傻傻一笑,抬手亮出支付宝余额,讲,操,只剩五千,不能为师父分忧了。万花筒问他到底干哪行儿,他只耸耸肩,晃膀子呗。

傍晚前来了些人,买了万花筒几个打折处理的花片,有人问马脸的手链,马脸嬉皮笑脸,一会儿九九九,一会儿八八八,有时候开得比本钱还低,三三三、五五五地瞎报价,最后居然七七七秒杀给了“一位老铁”(刚学会的广告词)。他兴奋得很,要给万花筒打八十八的红包,被拒绝了,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放出话来——喔嚯,你们古玩行果然是没个准儿。万花筒正嫌他闹得不行,走廊那头又一阵子喧哗,仔细分辨,原来是抓到小偷了。两边房间探出许多脑袋,大伙儿纷纷议论,小偷也是个没数的,该拣人多的地方偷呀,这门庭冷落的,可太容易被抓住了。小偷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大衣被人扒掉了,落下两个瓷瓶;拿一只小坤包,也打开着,夹层处有几件玉器;她内里还穿着一袭红色长裙,两个卖杂项的只是拧着她的胳膊,不敢再翻。一小圈人围上去说要报警。妇人叫嚷着,我都给你们下跪了,还要怎么样!主办方微信群里放出照片,请失主至三楼领回。不一会儿有人上传了摄像头拍到的偷窃现场:女人外面装了一只假手,真手藏在大衣里拿东西,老练极了。马脸好奇,也挤进去看她,回来报告,那女的已经躺倒在地,说什么都不肯起来,两条腿在踢,裙子已到腰间,还好穿着黑色裤袜,不然真的丢丑。万花筒说,有什么好看的。后来群里又发布,东西都已认领,女子认错态度好,大家决定不报警了,生意难做,再到警察局做几小时笔录,那真要蚀本。

闹腾着,天色已暗,太阳倒终于现身,一个鸡蛋黄裹在幕中。马脸撺掇万花筒去住洗浴中心,他请客。洗澡、自助餐、过夜——全包,大众点评买好打折票,人均才七十五元。所谓自助餐,就是一份只有辣椒酱和豆芽的石锅拌饭和几片橙子,马脸还强词夺理——朴素了点儿,可干净呀,之前有大哥吃了奢华澡堂子的海鲜自助,中了招,疯狂腹泻,拉了一池子。万花筒无话可说,加钱买了两份按肩服务,两人从热水里爬出来,并排趴着,按着按着,都困了,可万花筒还是睡不着,睁大眼睛,盯着前方白色的瓷砖,马脸含含糊糊嘟囔着问,有没有在某个瞬间,觉得某一幕曾经发生过。的确,万花筒小时候体验过,但曾刷到抖音科普视频,解释这是神经元神秘的运作。马脸又说,比如今天早晨,咱们看到那个苹果,落在人行横道线中间,总觉得似曾相识。万花筒笑笑,可能是运苹果的车经过,抖落下一只,也可能有人带早饭,塑料袋破了。马脸回,是吗,可我记得小时候也见到过,暗号一样,好像是专门从人群里掉出来的,提示我呢。万花筒转头看马脸,估计在外面荡太久,他头发有一阵子没剪了,有点长,湿答答地盖在耳朵上面。万花筒没再吭声,马脸很快就睡着了。

五点钟,池子里还有在泡澡的人,又像是在晨练,一口气热水里游了几个来回,靠在池边直喘。早餐自助是豆浆油条,万花筒买了六点多的车票出发去南京,那儿也有个交流会。马脸也说去。万花筒觉得被缠上了,不过,并没反对,这小子睡眠很好,在公共活动室打了一夜呼噜,万花筒则去旁边小房间看了一夜警匪片,半梦半醒的。火车上两人座位挨着,这是一趟快车,三小时便到南京。车上尽是些在梦里走路的人,万花筒打了杯热水,马脸倒难得地静下来,两人一块儿看向窗外,火车路过一个小站,只减速,不停,但还是能瞧见,车站后门停了十几辆出租车,司机们正活动筋骨,围了个圈,踢毽子。雾气中有一记妙传,一闪而过,二人同时嘿了一声。

十几分钟后,万花筒决定眯上一会儿,他将椅背调低,保温瓶搁在小桌板的圆形槽中,双腿伸直,他数了一下,下站济南,下下站就是南京。也很难得地,他是在到达济南后五分钟,车又重开时醒来的。旁边的座位已然空着了。

① 原为床交会,因不甚雅观改名为房交会,但并没有好到哪儿去。专指古玩商们租下整层酒店,在床铺上摆小摊儿的交易会。

② 一般指竹木牙角铜做的小玩意儿,其中“牙”指象牙,按照目前法律规定,禁止买卖,故而房交会的展板上会特地写下法规,以警示众人。

③ 捡漏:南京话的说法是“拾到麦穗子”,指低价买入了好玩意儿,能赚一笔。“小漏”的利润少,“大漏”往往翻数倍甚至数十倍。同行之间互惠互利的行为也称“放漏”,意即“照顾照顾你,这件货物让你有得赚”。

④ 原指较有欺骗性的假货,后来因为市面上的大部分假货都做得太差,便指代普遍意义上的假货。

⑤ 指器物表面的氧化层。

⑥ 唐代以后,明代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