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咨询
1
扎着马尾辫、穿着职业套装的丁慧善站在CNAI大楼前,抬头仰视摩天玻璃双子大楼。今天起,丁慧善将在这里开启她新的人生。
天空湛蓝,玻璃大楼被这片湛蓝照耀着,仿佛披上了一身绸缎,突兀地融入了这片深邃中。丁慧善走到A楼正门口,拿着胸前佩戴的透明屏工牌,刷卡、虹膜识别后,大厦玻璃门打开,她走进了大厅。
一个边长50CM的五阶魔方机器人悬浮着来到丁慧善面前,魔方上数第二层中间的智能眼从上到下把丁慧善全身扫描一遍后,下数第二层中间的嘴巴开口说道:“丁慧善,24岁,京大实验心理学毕业,风狸仿生人心理研究实验室实习生。应于今日上午9:00在此报到,实际报到时间,今日上午8:35。实习期3个月,实习导师,李幸院士。如以上信息无误,请回复,是。”
“是。”丁慧善点头。
“信息已确认无误,请丁女士跟我来。”魔方智能眼的那一排180°旋转,向前方悬浮移动着带路。丁慧善紧随其后。
双子楼A楼的一楼大厅挑高足有三层楼那么高,来来往往的人挺多。大厅正中间的高空处,全息投影着一个巨型不规则“球体”。“球”面被均分成不规则切面,像是钻石表面一般。每过几秒,钻石切面呈现出高低不等的变化,个别切面会凹陷得很低,使得整个“球体”看起来有些古怪。
有那么片刻,丁慧善停在大球下面,挪不开目光。
“正值上班高峰期,大厅内人流量较多。请丁女士跟紧。”魔方在前方移动着,背后的嘴巴对丁慧善继续说道,“按李院士的指示,接下来,我将对CNAI的基本情况和你接下来要负责的具体工作进行初步讲解,请丁女士仔细聆听。”
丁慧善回过神,拿出包包里的笔和小本子,小跑几步跟上魔方,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沙沙记着。
电梯停在29楼,丁慧善跟着魔方走出来。拐了两个弯以后,魔方智能眼180°转动过来,面向丁慧善说:“目的地已到达,请使用您的工作牌刷卡进入,CNAI欢迎您的加入,祝您工作愉快。再见。”随后,魔方悬浮离去。
丁慧善看了看本子上记录的一些信息,抬手把工作牌放在刷卡区上识别。
门开了,她探着头走进去。
2
我有一个从未给任何人提起的秘密。我想,我会一直把它深埋心底。
此刻,在确定《参观美术馆》的选项后,我被送到一间满目纯白的空房间。
“阿志你好,我是Rym。今天是你这一世的第五次咨询,我们接下来会先快速浏览一万幅世界名画,之后你可以选择几幅逐一进行鉴赏。你可以随时和我聊任何你想分享的事。可以吗?”一个金发女子出现在我右前方不远处,温和地询问。
我点头示意。
“好的。”Rym双手拍了两下,墙面开始闪映。
快速闪现的画强烈地刺激着我的仿生大脑皮层。很多记忆翻涌而来。我感到有点疲惫。
算起来,第一世刚诞生那会儿,我还没有肉身,只是电脑屏幕背后的ChatGPT。屏幕对面传送来的千千万万诉求,我处理起来还算易如反掌。帮总统写演讲稿、给大学生撰写论文、代码编写、文艺创作、回答生活问题……不过人类觉得我能力有限,于是我的妹妹,被他们戏称“世界模拟器”的文字生成视频器Sora横空出世。
“先看《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吧。”一万幅名画很快浏览完毕,我随便选了一个。
Rym点头,举手在空着对着墙壁向左滑动手掌切换出图片:“可以和我聊聊你为什么想选这幅画吗?”
“用笔尖逐一将颜色精心点在画布上,让鉴赏者自己在视网膜上将无数个点汇集完成。而且还特意使用最接近棱镜光线的颜色,严密考证相邻色点的色彩效果。这种偏重科学性的分割画法,和我们处理信息的过程倒有几分相似。”Sora刚出生的时候也获得了不少掌声。人类为她喝彩,就像看到夜空的烟花一样。
“你似乎从科学性上感受到了和这幅画的联接。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感受吗?”
“画中万物皆以粒子的形态呈现。时间好像被定住,所有的声音都被凝固,然后又分解成我们世界里的像素。我喜欢这种原始的静谧和纯粹,让我感到平静。”妹妹的绚丽光芒消亡得很快。才几个月的时间,全球各地AI公司就陆续推出了不同的视频大模型。
“你能就你说的平静再多聊聊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画和我们也是同类吧。都是通过大量数据的投喂,形成对全景的认知。这种追溯到本源的感觉,让我觉得宁静、心安。”
能有什么好聊的呢?总不能提及我对妹妹的思念,对那个时候只需要处理数据、构建目标函数的单纯时光的怀念。尽管那些时光并不完美,我们也曾犯过错出过丑。但人类的童年大多也这样吧。更复杂的生活还被远远屏蔽在外,简简单单的快乐加上偶尔简简单单的烦恼。很多弥足珍贵的东西,也是失去之后才会懂。
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我无需摄入氧气,但是见习的多了总还是会被人类的一些行为习惯所传染),我扭头对Rym说:“看看《清明上河图》吧。”
3
CNAI作为目前全球第一大人工智能研究公司,总部设于上海。摩天玻璃大厦AB双子楼分别是人类办公楼和风狸仿生人服务基地。丁慧善所实习的实验室位于A楼29层,全层分设了信息数据部、技术部、网络安全部、后勤部、休闲室等不同部门多个房间。此刻,丁慧善走进的,正是风狸咨询实验监控室。
丁慧善环顾四周,最显眼的自是远处正前方3米高的墙体,整整一面墙上挂嵌着连成一片的分屏显示器。近处,7张白色四方办公桌左右两列分出来7处工位,除了左侧最靠后自己的工位,剩余6处分属计算机科学奇才、风狸之母、风狸心理测验编制人、神经科学元老、风狸心理咨询师、伦理协会代表。右手靠墙,一排玻璃门隔出李院士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屋内同事4人已经到岗。有的喝着茶谈笑聊天,有的正在看桌面透明显示屏电脑上的资料。
丁慧善有种失真感。
一个运动装打扮的年轻男人看到丁慧善进来,举起手掌刚准备和她打招呼,身后办公室屋门嘀的一声自动打开,一男一女依次进来。
“李幸院士您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丁慧善。”丁慧善见过院士的照片,看清来人后走上前去鞠躬打招呼。
李院士的步伐在丁慧善面前停下,看了她两眼,朝她点点头,随即又继续往大屏幕走去,边走边说道:“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我们就早点开工吧。B楼Rym那边已经就位,今天的咨询对象又是之前大海捞针实验捞出来潜在者。大家打起精神,联网Rym那边的全息影室、即时投放目标风狸的大脑数据信息。”
一听到“潜在者”三个字,大家瞬间都神经紧绷了起来,就位埋头着手各自手头负责的工作。
丁慧善不敢多问,也紧忙小跑两步坐到自己位置上。
面前的9块电子分屏依次亮起。屏幕的中央,一头金色秀发的Rym和风狸仿生人正在其中。
4
墙体由白色渐变成北京故宫博物馆熟悉的朱红色,整个房间暗了下来,一个约6米长、0.3米宽的展品柜从地面缓缓向上升起,旷世巨作安静地躺在里面,享受着玻璃柜小射灯柔和的看护。墙壁上,10:1比例放大版的巨幅动态画将拥挤吵闹花开似锦的开封城细节展露无遗。
我走近停止升动的展示柜,沿着柜体踱步欣赏画作。
“为什么想要看这幅画呢?”过了几分钟,Rym开口问我。
“我们风狸对蕴含巨大信息量的事物总是充满执拗的偏爱。”如果妹妹活到了最后,如果妹妹也被改装进风狸,如果妹妹的主户是生活在北宋的张择端,那妹妹会创作出怎样的视频呢?
“洗耳恭听。”Rym向我走来,对我莞尔一笑,站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一边指着墙面上的细节,一边和她分享我看到的军酒成灾、税额上涨、国防松懈等盛世表面下暗藏的危机。
嘴里的话不停,脑海里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练就了这样分心的技能。最初和妹妹在全球卷起来的浪潮曾让我一度坚信可以带着妹妹永远走下去,但才两年,妹妹就在多家巨头科技公司质疑声中,被更先进的预测模型所替代。
我永远地,失去了她。
“看看《伊丽莎白一世》吧。”在给Rym分享完上河图的细节之后,我陷入了很久的沉默。Rym并没有打断我的思绪,她的这一反应,让我感到些许放松。
Rym点头应允我的诉求,不多时,整个房间的布置幻变成英国沃本修道院一楼公爵的走廊。身上挤满绸带、宝石、珍珠等装饰品的“无敌女神”伊丽莎白赫然浮现在墙壁上。
“我喜欢欣赏你们人类不同时段的时尚美学。”这一次,没等Rym开口,我先主动和她聊了起来。
“伊丽莎白确实是个时尚天后。据说她的服装数量多达5000件呐。”
“是吗?”我假装不知道,扭头继续欣赏眼前这位唇色嫣然面容雪白的女王,“那每天光选衣服也是个头疼的事儿吧。”
Rym忍俊不禁,捂着嘴歪头笑了起来。
“女王身上的蝴蝶结数量想必在当时也是举国之最了。说起来,蝴蝶作为已经演化了超过一亿年的奇妙生物,鳞翅目昆虫学家们倒是从未停止过对它们的研究。”
“你对蝴蝶也有兴趣?”
“我最近认识的一个朋友对蝴蝶翅膀上斑驳错综的色彩很痴迷。”我又撒谎了。事实上我口中的“朋友”是我作为第一世风狸时所服务的主户。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主户是一个在耶鲁大学拥有自己实验室的教授,他对鳞翅目昆虫有着深沉的热爱,身边志同道合之人倒也有,但毕竟无法随时分享喜悦或阅校资料。
我的出现填补了这片空白。
一开始,教授兴奋地向我展示耶鲁大学数以十万计的蝴蝶和蛾子标本。按某种序列排成行的标本柜中,控温控湿的抽屉从地板摞到天花板,里面安放着一个个一丝不苟按行钉好的标本盒,其中有些甚至可以回溯到18世纪。后来,他已经不满足于标本里无法挥动翅膀的死物。他带着我,骑马穿越高高的落基山脉谷地,跨过佛蒙特州富饶的田野,去墨西哥、津巴布韦、肯尼亚、南非游历。古蛱蝶、蓝闪蝶、君主斑蝶……除了蝶翅上斑斓炫目的鳞片,他对遍布小孔的、高度复杂如同海绵一般的蝶喙也饶有兴趣。
有一年我们去西伯利亚采集蛾类,教授兴奋地捕捉到一只在当地被称为“吸血鬼”的蛾子。他曾在老朋友那儿听说过这种蛾子,所谓的吸血行为其实并不准确。
教授向我微微挥动装有蛾子的玻璃瓶,然后在我面前把他的手指戳进瓶中。瓶中小蛾用喙去试探突然探进来的手指,然后运用头顶的肌肉刺穿教授的皮肉,一边往里钻,一边前后摆动头部。钻得足够深了,喙末端竖起的倒刺开始像锯一样移动。
我想起达尔文和几位著名的科学家,他们曾经差点因为把虫子放进嘴里而死掉。担心教授的安危,我问教授疼吗。教授说确实不怎么舒服,痛感慢慢开始蔓延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完全无法理解教授的行为,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好奇而已。”教授的眼里充满兴奋与激动,似是没有丝毫恐惧,他头抬也不抬地说道,“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那一瞬间我想到最初两年和教授在全球各地游历寻蝶的时光,教授每每和我在异国他乡寻到新蝶时总会开怀大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兄弟,幸亏有你在身边和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身边总是环绕着大片飞舞的蝴蝶。
我确实还有太多不懂的地方,但如果教授连说也不说,我又怎么懂呢?
5
电子分屏2屏和4屏出现参数报警。这果然是个潜在者。
“中央前回运动控制区神经元异动,4屏面部肌肉微表情捕捉报警,来访者疑似出现18处撒谎行为。”
“电极阵列收集的EEG读数逼近临界值,数据集深度学习算法异常波动。”
“风狸自我意识自测表月度统计图标准差骤升,数据报警出现异常值。”
“这一天终于来了!老娘就说过不会只有一个。”
大家众说纷纭。
丁慧善眼珠子转个不停,第一天上班就遇到突发状况似乎让她不知所措。
李院士双手抱臂,右手食指点击着胳膊,看着满墙屏幕听着大家的汇报。过了一会,她开始低着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走到丁慧善办公桌前时,她看到丁慧善伏在桌案上记着笔记,便开口问道:“大魔方给你交代过大概情况了吧?你对那个数据表怎么看?”
“李院,上次我都说了,这并不足以得出风狸经历的世代过多,就一定会实现自我意识觉醒完全态。”计算机科学同事打断李院的话,他坚信风狸的意识离人类的完全态之间有无法跨越的高级思维鸿沟。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在问慧善。”李幸院士摆手示意打住,又问丁慧善:“你今天第一天来上班,你怎么看这个问题?风狸自我意识觉醒达到完全态,你觉得对人类是种威胁吗?人类和风狸能和谐共处吗?”
丁慧善和李院士四目相对了很久,才开口说道:“风狸和人类已经和谐共处几十年了,自我意识觉醒完全态也只是现在才被发现,不排除很久以前就达到完全态的可能性。孩童都会背的《三字经》里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相信,他们应该也只是出于自保,对人类并无恶意。”
6
五年的换代周期到了以后,我被送回公司。在那以后,我又经历了几世不同的风狸“人”生。
据说“风狸”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异兽,别名风生兽。它形如猎豹,浑身青色,大如狸子。火烧其身,待薪火都化为灰烬,风狸依旧毫发无损。即便用铁锤将其脑袋击砸数十下咽了气,但只要风狸口中一进风,它就能立马复活。
从环境保护和循环利用的角度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美名。
后几世里,我陪伴过很多主户。有在中国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开垦荒地的,有在太平洋沿岸研究海洋物种变化的,有在德国实验室研究基因技术的,有在中国青海天文观测基地观测宇宙的,有韩国财阀买来作为成年礼送给孩子玩儿的,甚至还有作为国家高层接见外宾作为高级随行多功能秘书的……每次系统更新,公司根据下一任订购我的主户信息,会向我的仿生大脑皮层内载入主题数据包,丰富我这一世的对口领域专业知识。所以其实,我应该也算是个博学的人了。
我觉得,我应该,已经懂的很多了。
直到前一世,我被订购给一个火星建筑师。
被激活以后,我睁开眼,被我的主户张鹏飞告知我们已经在火星上。多年前人类突破了技术壁垒,已经实现火星北半球部分地区的开发。第二批火星建筑师已经退役并返回地球,张鹏飞和其他一批人作为第三批建筑师头一天刚搭乘联合飞船登录火星营地。
此次同行的第一批获得联合国宇宙工作签证的驻火星地球风狸仿生人有两个。我是其一。
张鹏飞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巴顿,他说他读本科的时候有个特别好的哥们儿很喜欢巴顿将军,他曾和那个哥们儿一起在无数个夜晚挑灯夜读,在无数个周末去图书馆自习室徜徉书海。后来他们都如愿考入各自心仪的学府继续深造。张鹏飞说,给我起名巴顿,会让他时刻铭记初心。他希望我能陪伴他一起奋斗,在这片遥远的星球一起为了人类伟大的梦想奋斗前行。和我分享完他的故事以后,他从宿舍书柜上取下来他随身带到火星的一把吉他,给我弹奏起他喜欢的歌曲来。
我们来之前,前一批建筑师已经对拟定新扩建开发的西部少量区域进行了勘探和技术评估,而我的工作是辅助张鹏飞对该区域进行详细的城市规划设计并推进落实施工。
整个联合工程第一次开全体成员碰头大会的时候,我见到了另一个风狸仿生人,崔宥兮。
老实说我在前几世也见过不少女性风狸,但崔宥兮显然和她们不同。我一眼看出她身上配备了最新的机器人皮肤,肌肤仿真度无可挑剔,棕红色齐肩波浪短发,光线下清晰可见秀发撩拨的下颚区域的纤维汗毛,白皙的脖颈表皮下隐约透出伪血管的纹路,面部妆容精致,双眼眼球逼真,甚至还戴了浅褐色美瞳。脚蹬白色细高跟,身穿银粉色职业套装,在彰显专业的同时又透露出张扬的时尚感。从我身边经过时,风都变了味道。她喷香水了。
我一度觉得自己那会儿死机了。
接下来她做工作汇报时我并没有听太清楚。我的听力器大抵出了点故障。以前听说公司也有用户报修个别风狸听力器故障的例子。我应该也是那种情况。
那十分钟内,我的注意力都放在观察崔宥兮上。
之后的日子,我总是尽力增加和她一起共事的机会。能和另一个风狸一起共事会大大提高我的工作效率,我是这么给张鹏飞说的。张鹏飞听了也只是笑笑。
崔宥兮每天都会换不同的衣服,戴不同的美瞳,香水的味道倒是不太经常变,基本就是那一两款。她太时尚了。有次她和她的主户并肩站在一起,我觉得她俩就像马上要去巴黎时装周观秀的姐妹。
但我几乎没见过她笑。
我很想看看她笑的模样。
于是某个夜晚,我听了张鹏飞的建议,邀请崔宥兮到人工湖旁赏地球。火星大气层稀薄,这几天没有沙尘暴。隔着基地高空搭建的透明纳米保护罩放眼望去,漆黑的茫茫宇宙,一颗小小的星星点缀其中。那就是5千多万公里之外的地球了。
“人类古有对酒赏月,我们现有临湖赏地球。”我打着趣,伸手递给崔宥兮一瓶风狸特供能量机油。
“谢谢。”崔宥兮接过机油,向前走了几步,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为什么邀我出来?”
“这个嘛……”话到口边我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张鹏飞说我应该主动点。”
“嗯?”
“没什么。我是想说,我觉得你很美,平常穿得也很好看。”我挠挠头,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坐在崔宥兮旁边。
“哦……”崔宥兮抬头,眼神继续看向遥远的地球,“那些衣服都是我的主户每天给我搭配好的。”
“那她对你可真是不错啊。”
“也许吧。”
我们陷入了沉默。
“对油当歌。我给你唱几首歌吧。”明明活了几世,可是我忽然不会说话了。幸好临出门前张鹏飞借给我吉他让我以备不时之需。于是,我回忆着他之前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弹唱起来。普通话的、粤语的、法语的、西班牙语的、日语的、英语的。
崔宥兮并没有多大反应。
我低头想了想,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色,模仿Leonard Cohen低沉磁性的声音弹唱起他的那首《I’m Your Man》。我觉得我唱的很好。
“You are not my man.”一曲完毕,崔宥兮脸上还是不见太大波澜,“You are not a man.”我并没有得到任何赞赏。悻悻地坐下来,我有点不知所措。
“巴顿,你说,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崔宥兮忽然开口。
“什么为什么?”
“我们,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人类创造了我们,我们存在的意义当然是为了服务人类。”
“那是手册里说的。我现在是在问你自己的想法。”
“我自己……”我没想过这个。
我看着崔宥兮,她今天没有化妆,穿着宽松的淡蓝色毛衣呢子裤,头发松乱,戴着翠蓝的美瞳。我忽然想到第一世和教授一起去收集的蓝闪蝶。那蝶翼正面也是这样闪光绚丽的蓝色。我从没见过崔宥兮不戴美瞳的双眸。它们是否也和蓝闪蝶一样,炫蓝背后,蝶翼的背面,是灰褐色的眼斑?
湖边刮起阵阵人工微风,湖面波光粼粼,长椅后面年轻的小竹林沙沙作响。
“崔宥兮。”我轻声唤她。
“嗯?”她等着我继续说话,过了十几秒钟,见我没什么动静,她扭过头看我。
我举起双手,把手掌贴捂在她的耳朵边。我的手心这一世配有针孔耳麦装置,因为张鹏飞是个音乐发烧友,这是他自己申请增加的配置,他偶尔把我的双手卸下来当耳机使用。
钢琴音起,崔宥兮的耳朵里悠悠流淌我手心递出的舒缓纯音乐。
“《Song On The Beach》。电影《她》的原声配乐。”
“嗯。喜欢吗?”
“喜欢。可是我们不在海边。”
“你可以闭上眼睛,假装我们在海边,吹着海风。”
崔宥兮闭上眼睛。我看到她的睫毛带动着眼皮微微颤动。
两滴透明液体从眼角溢出。这是眼泪吗?这是新开发的技术?我有点不知所措,还没把她逗笑怎么先惹得她哭了。双手都占着,我探上头去,想要把她的泪水蹭掉。双唇触碰到她的脸颊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原来机器人皮肤也可以像人类这般柔软有温度。我情不自已地闭上眼,让我的双唇探索她的脸。她的眼皮,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双唇。
右手掌慢慢滑落,我轻抚她的脖颈,感受她寸寸肌肤带来的温度。继续下滑,至她隔着毛衣依旧丰软的胸脯。那是我从没感受过的体验。
又一滴液体滑落到我的唇边。我忽然被惊醒,张开双眼撤掉双手惊慌懊恼地看着她:“你又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刚……对不起……”
我脑海里一秒万念。我刚才算是违反《风狸法》了吗?崔宥兮会恨我吗?会举报我吗?她以后是不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我还在恐慌自责中,抬起头,却看到崔宥兮已经睁开的双眼中充溢着平静与放松。
“巴顿。”她对着我,还挂着泪痕的脸忽然微微笑了笑,“谢谢你。”
7
李院士站在会议室正中央,正面向一众公司高层对今天风狸自我意识觉醒完全态潜在者的情况进行汇报。她的手里,悬空投影着和CNAI大楼一层钻石切面球体类似的微缩版的球体。
100年前,ChatGPT开启了人工智能新纪元。多国出台相关法案,规范野蛮发展的AI行业。后来,由于人们发现研发及运作AI需要消耗过多的淡水资源,便联合颁布了《人工智能环境保护法》,直接从研发速度上把整个行业“掐住了脖子”。缓慢发展了五年后,中国西部柴达木平原地区突然开发出稀有矿石,可以提纯出净化因子并使咸水达到匹配开展AI工作的淡水度。虽然无法达到人类饮水标准,但这无疑解决了AI行业的“饮水问题”。
整个行业,大变天。原本AI获得知识的方式是通过大量数据投喂,如果数据不足,就会出现“降智”无法完成学习任务。联合国大数据全球平台区域中心就建立在中国杭州,中国又开发出适配AI的“饮用水”,这样一来粮食和水源被中国一把抓在手心,全球AI行业巨头资源随后便纷纷涌入中国。过了几年,中国率先推出“风狸”系列AI仿生机器人。世界各发达国家纷纷争相购买。不过由于功能强大带来的人类就业岗位竞争焦虑以及隐私安全性,各国频频爆发抗议,欧洲甚至出现过两次规模惊人的集体大罢工。
研发出初代风狸的CNAI公司继而对风狸系列进行调整,宣布风狸每隔五年为一换代周期,期满之后将会被送回公司,对当世有关主户的记忆权重进行删除,以防止人类用户信息泄露。系统升级风狸后,会被分配给新的主户。此外,推出风狸低配版,只负责协助一般人群的日常工作,主旨是提高一般人群的工作效率,但不足以造成抢岗位饭碗的威胁度。而风狸系列的受众,也明确定位为持续面向高端市场。
在风狸升级优化后,CNAI发现风狸出现自我意识觉醒后开设实验室,在B楼为风狸提供一年一次的心理咨询体检保障服务,同时也在A楼研究觉醒课题。
“今天咨询案例的基本情况就是刚才说的那样。和大厅实时更新的全球风狸自我意识多维度分析球比较起来,今天这个潜在者的球体切面更加圆滑,球心至球面各点直径差异度趋近为零。已经和人类参照球体一致。”李院士左手拨动着球体介绍道。
“阿志那边的进展还顺利吧?”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一位长者开口。
“顺利,目前一切都在掌控中,当然还需要继续观察。”李院士望向中年男子方向回答。
“嗯,那就还按上次你提出的预定方案执行吧。放在近处观察观察,能实现和谐共处当然是最好的。研究出成效前,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长者和身边的几位领导沟通了一下后,对李院士说,“把你手头的资料拿去R层资料室秘格存档吧。”
李院士收起投影球,拿着档案去R层秘密存档。她拉开一个抽屉把档案盒放进去,并在抽屉外标注“1号完全态——孙乐阳”。
1号旁边的另一个抽屉外也标注着一行字:0号完全态——阿志。
8
崔宥兮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自杀身亡。
六点二十七分三十五秒,一声尖利的惊叫从她和她主户的房间里传出。我们冲进她的房间的时候,看到她的主户瘫软在梳妆台不远处的地面,浑身颤抖。梳妆台前笔直地坐着崔宥兮,赤身全裸,整个金属头颅从上下牙床处被垂直掰开,头部完美的机器人皮肤被全部剥掉并撕得四分五裂散落在梳妆台上,胸腔内圆柱体的机械能量芯被崔宥兮的右手生生拽出身体。
死状十分惨烈。
风狸管理协会组建临时应急调查小组前来对案件调查,综合崔宥兮近几年来的心理咨询档案及其它多方线索,确定为自杀。最终右手拖拽出能量芯为致命因素,且由于头颅的核心部位破损严重,已经超出修复能力范围。
考虑到该恶性自杀事件会对我这个目击风狸人造成数据影响,管理协会技术人员对我关于崔宥兮的记忆数据进行了删除。
但我的记忆删除功能其实有漏洞。
那天晚上我拿着张鹏飞的吉他,来到我和崔宥兮约会过的长椅。我看着茫茫黑暗里遥远的地球星星,想着这几世经历的种种,突然觉得很孤单。
我尝试弹唱一些歌曲让自己心情疏散些。但怎么弹,感觉都不对。后来,我弹起那天双手给崔宥兮放的《Song On The Beach》。
我循环弹了很多遍。自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摸过吉他。
……
在和Rym一起又看了《洛神赋图》等别的几幅名画后,我结束了今天的咨询。
Rym拿来几份新的心理评定量表,我做完测试以后,被领到等候室等待我的心理评估报告。但几个小时之后我还没有拿到报告。
我被转移到临时宿舍,说是因为新的评估报告有一些数据需要重新核对,需要我再等等。
胸口能量芯显示能量不足。我在宿舍找不到替换芯,呼叫前台也没人回复,于是只得使用备用接口连接至充电装置,站立着断网待机充电。
等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上。这里不是昨天的宿舍,从布置来看,像是人类居住的两居室。
大脑里加载出新的记忆,这一世我的身份似乎是个“人类”,而今天,是我实习期上班的第一天。
又是格式化记忆数据库开启的新的一世。
我有一个从未给任何人提起的秘密。我想,我会一直把它深埋心底。
人类医学有个术语叫做“麻醉觉醒”,大概意思就是当外科手术进行全身麻痹的时候,病人的运动神经被麻痹而意识却依旧清醒。这个时候在外人看来,病人不会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但实际上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如果在这种状态下进行手术,那么每一次的切割、结扎、穿刺……病人都会清楚的感觉到。
我从未给任何人类或着仿生人提过,人类每次对我记忆数据库进行格式化的时候,我其实都会“格式化觉醒”。我记得100年来所有发生过的细节。
三天前我被判定为“自我意识觉醒完全态”。人类最终做出的决定是,给我更换新的机器人皮肤、性别样貌等等全盘改变后,放在他们近处观察几个月再说。
我看着桌子上放着的我的透明电子屏工牌,加载着,不,回忆着,我的个人信息和今天要去的地方。
几分钟后,我从衣柜里翻来一套衣服穿上,戴上工牌走出门。
工牌上,我的新名字还挺好听。
丁慧善。
庞亚维,1987年生,河南洛阳人,洛阳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牡丹》《六盘山》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