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4期|鬼金:白色悬崖(节选)
事先毫无征兆,李明觉得身体不适,他没敢告诉妻子闫霞。他想,睡一会儿,就会好的。闫霞下班回来,看到李明睡在床上,她想,等做好饭菜,再叫他起来吃饭。李明的一只脚从被子里伸出来。闫霞看到那个大脚丫子,笑了笑,去厨房,开始忙碌着做饭,嘴里还轻声哼着小曲。
她和李明都五十岁,同属相,但生日不在一天,一个在春天,一个在冬天。他们结婚后,由于闫霞的身体原因,不能生孩子,这让闫霞一直都觉得愧疚,没给李明留个后。闫霞几次和李明说,离婚吧,趁年轻再找一个可以给你生孩子的女人。李明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咋啦?你看那些有孩子的咋样,将来不也都得去养老院嘛。你看那些有孩子的人家,活得不都是跟头把式的。我们没有,正好,清闲了。闫霞问,这是你真心话吗?李明说,如果有半句假的,天打雷劈。闫霞感动得流下眼泪,把李明抱在怀里。其实,看到有孩子的人家,闫霞也眼热。毕竟,她也是女人。闫霞还和李明商量,要不,就领养一个吧。李明拒绝了。李明对闫霞说,从今天开始,以后别再提孩子这个事情了,再提,我可真的和你生气了。再说,我们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你可能觉得我们缺失了什么,其实,人活着不都有这样那样的缺失吗?闫霞还真的再没提过这件事情。
厨房内,闫霞做的红烧肉,是李明想吃了,他是那种无肉不欢的人。把肉放水里焯过后,倒出来。发现,没白糖了,又没有老抽,做出来的红烧肉,颜色不好看不说,还没有食欲。她喊着,李明,没白糖啦,你起来吧,下去给我买袋白糖。这样喊着,李明也没吭声。她埋怨着说,看来什么也指不上你啦。她关了火,望着卧室里还在睡着的李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她开门下去买白糖,还给李明买了盒烟,扔到桌子上。桌子上凌乱地放着不知道李明什么时候收集来的公墓广告。闫霞嘴里说,什么都不帮着干,就知道睡觉。我简直成了你的保姆了。你上班,我也上班。现在,你在睡觉,我……
闫霞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手上的活儿并没有停下来。她开始用白糖熬糖色,然后把焯好的肉倒进锅里翻炒着,让每块肉都上色。然后,把料包放进去,加入适量的水,盖上锅盖。闫霞又开始清洗一个南瓜。昨天晚上,李明上夜班,她在家刷视频时看到一个做南瓜馒头的,路过菜场的时候,就买了一个。她把清洗好的南瓜切开,掏出里面的瓤子,把瓜子洗了,放到一张报纸上,放到窗台上。干了,可以用微波炉微熟了吃。她把成四半的南瓜放到锅上蒸着。又看了看早上就发的面,已经胖胖的,长出了盆边。她仿佛看到南瓜馒头金黄金黄的样子了。
闫霞这才坐下来,把桌子上李明收集的广告归整到一边,把买来的白糖倒进糖罐内。对面楼体上被阳光照着,让闫霞睁不开眼睛,那整个楼体看上去像一道白色悬崖。她把白糖罐放起来的时候,把窗帘拉上。厨房里顿时幽暗了些。她削了个苹果,坐在桌子旁,边吃边刷着视频。
一晃就三十多年,半辈子也过来了。再过几年,闫霞也退休了。李明要六十岁才退休,即使实行延迟退休,李明可能也赶不上。两人计划好了,退休后,就先把全国各地的景区玩个遍,然后,去国外再转一圈。在身体还能动弹的情况下,就先不去养老院,等不能动弹了,再找家养老院。两人甚至还探讨过,谁先走了,另一个人怎么办。闫霞说,我要先走了,你就再找一个人照顾你。李明说,拉倒吧,你如果先走了,我就直接去养老院。其实,你说的这话倒也是我想和你说的。闫霞说,那我也不找,我也直接去养老院。至于死后,闫霞还是想两人葬在一起。这就要说到公墓的事情。是个沉重的话题,但李明已经看得很开了。这么多年,像他这个年龄的人,也看到太多的世事无常。倒是闫霞,毕竟是女人,心理脆弱着呢。她有些不敢去触碰死的事情。但李明这么说了,两人就要去面对。作为人,都要去面对死的事情。这和吃喝拉撒睡没什么两样,都是日常。闫霞总觉得这个岁数,想这个事儿,有些早。但李明坚持着,说,到那时候,可能就没有好地方了。你没看到现在的公墓很火爆吗?闫霞就和李明坐车去看各个公墓,看了几个地方,李明都不满意。其实,有一个叫仙境公墓的,闫霞觉得就挺好,名字也好。李明相信直觉的,他不喜欢那个地方。这样看了大概十几个地方,闫霞都看烦了,有时候睡觉做梦都能梦见那些地方,梦见那“一家家”的,过着悠闲的日子。李明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闫霞说,什么地方,真的重要吗?我们也没有后人,到时候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到时候,坟还不是荒着,你想想,到那时候,我们俩待在坟里,看到别人家都有家属来祭奠,就我们……所以,我说,真没有必要挑剔。李明不和她解释。闫霞干脆不和李明去看了,她说,你去看吧,你选什么地方,到时候我就跟你在什么地方。李明说,这啥话?虽然我们是夫妻,但我还是要讲点民主的。闫霞说,你办事儿,我放心,就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似的,你到哪儿,我都陪着你。闫霞说完,竟然扑哧笑了。李明问,你笑什么?闫霞说,总觉得这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用得不是地方。反正,这个家就是你当家了,你咋样都行。你说,咱俩这段日子,好像是在公墓游似的。这反倒让我觉得往生不那么可怕了。李明说,挺能捅词啊,还往生呢。闫霞说,我可不像你,你当年不还是诗人吗?你更能捅词。提起“诗人”这个话题,有些刺疼李明了。李明沉默着,不吭声了。闫霞知道自己说到了李明的痛处,她想说句什么打破李明的沉默,但她想不起说什么。她在收拾着屋子。李明坐在沙发上抽烟。李明问,今天你就不和我去看公墓了呗?闫霞说,好不容易赶个星期天,我在家收拾收拾。下午,张晓丽约我去做脸呢。(闫霞五十岁了,但保养得很好,皮肤细嫩白皙的,有弹性,一点儿不像五十岁)李明说,你啊,对我们未来的“家”一点儿也不上心。你还是女主人吗?好像将来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家”似的。(说到家这个字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未来的家的模样。青山绿水。肃穆,安静。两人卿卿我我的,倒有了一种闲云野鹤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境和想象,李明也不知道。也许,人死后,就是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吧。毕竟在喧嚣和吵闹中磕磕碰碰活了那么多年,到老了,总是要安静的吧,过另一种生活。)闫霞边拖着地板,边说,我咋不上心了?看了那么多,你都不满意,能怪我吗?我看上的,你没看上,你还拿我当女主人吗?你是给我民主了,可你让我做主吗?李明叹了口气,心想,确实不能怪她,是自己每看一个地方都不满意。闫霞穿着裙子,光着两条长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拖到李明跟前的时候,李明突然把她抱在怀里,按在沙发上。闫霞撒娇地问,干啥?你不去看墓地了吗?李明没说话,进入到闫霞的身体。闫霞没反抗。最近每次他们从墓地回来,好像李明的兴致都特别高,甚至可以说贪婪了,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两人结束后,闫霞给李明清洗着,说,咋,今天不去了吗?李明躺在沙发上说,去,再去看几个,不行再说。这也需要缘分吧。闫霞说,你啊!还是累得轻。李明傻笑着,盯着闫霞,她脸上的皮肤都闪着亮光了。李明说,闫霞,我是不是老了,你看你这么年轻,我要先走的话,你就再找个人儿。你哪像五十岁的人啊?闫霞说,你还老啊,我都要伺候不了你了。我这样,还不是你的功劳。我要谢谢你啊!你看张晓丽没男人,那脸再怎么保养,美容都不行,看上去都不自然,不水灵,是骨子里的那种干枯……这样打情骂俏,闲聊了几句后,李明开始穿衣服,准备出门了。闫霞看了看他,边给他拽了拽衣服上的褶子,边说,晚上我可能晚点儿回来,饭菜我做好,你回来吃完就睡觉吧,晚上还上夜班吧。李明随手在闫霞的屁股上捏了一下,说,好。闫霞嗔怒地说了句,老不正经的,都老夫老妻了,还动手动脚的。
这时候,李明的手机响了。李明说,好的,我马上到,你们在小区门口等我,对,不往左,也不往右,就中间那条道,走到头,就是我住的小区。闫霞叹了口气说,看来,你还真挺忙的。李明说,去看公墓的车已经到了。你真不和我去吗?到时候,别说我没给你民主。闫霞说,不去。李明说,好吧,到时候,我如果相中的话,给你拍照片和视频,发给你,我们再商量。闫霞说,好吧。闫霞盯着李明出门,他的身影一闪,恍惚鬼魂了。闫霞的心里咯噔一下。她骂着自己,你都被弄得神经了。她继续拖着地板,身体里那种刚刚结束后的闪电仍旧一闪一闪的,她嘴里骂了句“老东西”。她拖到窗前的时候,向下望了望,看到李明上了一辆白色面包车。面包车开走了。闫霞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魔怔了,这可咋整呢?这段时间咋就迷上去看公墓了呢?闫霞的嘴里发出一声叹息,继续拿着拖把在地板上拖着,弯腰捡起她掉在地板上的一些碎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开始掉头发了。有一次,她梦见自己的头发都掉光了,她还在梦中哭了,哭得那个伤心啊,欲绝了都。还是李明被她的哭声惊醒了,推了推她,把她从梦中叫醒。她挤进李明的怀里。李明问,咋啦?做梦啦。梦见啥了?她还在哭着,说,梦见头发都掉光了。李明安慰她说,不就是做梦嘛,又不是真的。闫霞说,可梦里就像真的一样,可真了,一根头发都没有了。她还在抽泣着。李明说,那样也好啊。闫霞说,好什么?你心里是不是又揣着坏了。李明摸了摸她说,好了,睡吧,不就是一个梦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闫霞的头发在同龄的女人中算是好的,五十岁了,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不像那些女人要么焗,要么染的。她发现最近的头发掉得厉害,可能是焦虑。对于李明拉着她去看公墓这事儿,她开始也很悲观,甚至是怀着恐惧的,但慢慢地她也适应了,也想开了,死就是那么回事儿。只是,李明这么执着地寻找墓地,让她觉得心里面不踏实。他们探讨过谁先走的问题。其实,闫霞在心里想过,如果是自己先走的话,那么就任由李明处理。要是李明先走的话,她要保存着他的骨灰,就放在家里,直到自己也走了那天,把两人的骨灰归于一处。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在临死前就要安排好。她有个弟弟,她想,将来可以把这事儿托付给弟弟或者是侄子。这些话,闫霞没跟李明说过,是她暗自掂量的。其实闫霞从没想过公墓的事儿,是李明提前在想了。闫霞倒是注意了几家养老院的情况,包括海南、云南那边的,只是没和李明说。没想到李明一下子,就把死的事儿提到议程上来了,让闫霞很突然,很不适应,就像两个人平静的生活中突然闯进来一头怪兽,令人恐惧不安。李明还把各个公墓的宣传小册子都带回来,一一对比着,但就是没有相中的。
闫霞刷了会儿视频,也没看到什么。去了趟卫生间,朝着卧室看了看,李明还是一动不动,在那里。闫霞又坐下来,刷视频。倒是电影《勇敢的心》片段里有一句话:“每个人都会死去,但不是每个人都曾经真正活过。”这句话真好,她要收藏起来,等李明醒来,给他看看。她相信李明一定会喜欢的。锅里的南瓜蒸得到时间了,闫霞把南瓜拿出来,等着放凉,揣到发面里去,就可以蒸了。蒸熟的南瓜,冒着热气,金黄金黄的,她忍不住,拿过一块,吃着,又甜又面。她想,如果李明爱吃,明天再去那家买几个留着。她已经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揭开锅盖,用铲子翻了翻,往里面放了盐。李明口重,她口轻,为了照顾李明,她多加了点儿盐。她想象着李明之前吃红烧肉的贪婪样子,不禁笑了笑。她关了火,摸了摸蒸好的南瓜,已经可以上手碾碎,揣到发面里了。
李明是钢厂工人,上了二十多年的班。他平时也没啥爱好,喜欢读书。偶尔,还会写几首分行的诗。虽然,他不投稿,但在闫霞心里,他已经是诗人了。他三十多岁的时候,也梦想着成为“诗人”或者“小说家”的,蠢蠢欲动的。他有个朋友朱莽原来和他是一个工厂的,后来,辞职去了北京学习写作,就再没回来。朱莽写了几篇小说,竟然火了,还卖了影视版权,百八十万的身价了。朱莽和在望城的妻子离婚,在北京又找了个女人。据说,那个女人也是写小说的。在李明的阅读经历中,好像读过那个女人的几篇小说。朱莽一年半载会回望城,看望父母和孩子,顺便找李明吃个饭什么的。李明不理解朱莽为什么要离婚。他妻子在望城一家大超市里卖化妆品,叫陈岚,人很漂亮。李明从来没问过朱莽为什么离婚。情感是个复杂的东西。他们每次见面,更多还是聊些文学的事情,或者文坛的八卦。李明不在那个圈子,就当笑话听了。但朱莽有时候说话的那种居高临下,那种咄咄逼人,让李明不喜欢。朱莽不是以前那个朱莽了,人变了。后来,朱莽再回来,李明就撒谎说,上班或者有事儿,拒绝出去吃饭了。朱莽也就再没找过李明。有一次,李明和闫霞去那超市闲逛,看到了陈岚,两人都认出了对方,都怔了怔,都没说话。李明就被闫霞拉着走开了。李明还是看出来陈岚的憔悴。两人怔怔的那个细节还是被闫霞看到了。从超市出来,闫霞问,谁啊?李明说,什么谁啊?闫霞说,那个女的。李明说,哪个女的?闫霞说,和我装傻是不是?就是卖化妆品柜台的那个。李明说,哦。你说那个啊,是朱莽先前的媳妇。闫霞说,就是你那个写小说的朋友朱莽吗?李明说,是的。闫霞说,看着这女人很漂亮,咋就离婚了呢?李明说,不知道。闫霞还说了什么,李明都没听进去。无外乎那种对离婚男人的谴责,什么陈世美之类的。李明不愿意听了,本想怼闫霞几句,想想还是算了。那段时间,闫霞格外细心地观察着李明,以为他和陈岚有男女关系,但观察了一阵,根本没有,她也就放心了。在闫霞认识的朋友里,可能就李明还有个书房,不上班的时候,李明喜欢躲在书房里。连李明也不知道自己的“作家梦”突然就没了,但阅读和购买书籍,还是他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他对世界和一些生死的问题,更加敏感一些,也看得相对透彻。有时候,他厌恶这种敏感。这种敏感会让他痛苦,但这是多年来,形成的敏感,突然掐灭它,也不可能。这个敏感的李明在闫霞面前,还是很少表现出来。他喜欢把这个敏感的自己藏在心里面,慢慢去消化掉因敏感带来的痛苦。有时候,李明会在手机便签上记录下一些片段感受:
深夜,噩梦。沉默的黑。移动着城堡。醒来的人。才发现身处郊外荒野。枕坟而眠。
毁灭来自赞美。来自遮掩。来自囚禁者的。自我流放。捡拾一片天空。磨一面镜子。把自己埋葬。
…………
李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去公墓看看。他去看了几个地方,都不满意,这事儿也就放下了。闫霞想起那段时间的李明,真的像中了邪似的,除了上班,更多的时间都是疯狂地奔走在各个公墓之间,仿佛不久的将来,死神就会出现,把他带走,他要找个地方安葬,而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在各处看公墓的时候,遇到的各种人和各种有意思的事儿,也挺多。但那些人大多没有李明清醒和豁达。李明像是在旅游似的,甚至让闫霞觉得李明不是真的在看那些公墓,为自己和闫霞选墓地。李明还把各家的宣传图片和广告收集起来,都贴在书房的一面墙上,像电影里警察破案似的那样,分析着每家公墓的优点和缺点。闫霞常常透过书房的门,看到李明在里面研究着每一个图片,还在上面圈圈点点的,兢兢业业了都。
……
—— 全文见《草原》2024年第4期
鬼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出版有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曾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辽宁省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