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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5期|黄不会:早熟
来源:《朔方》2024年第5期 | 黄不会  2024年05月13日08:47

好的,那就先来一杯。啤酒就行,科罗娜吧,记得在瓶子口塞一小块柠檬。

这会儿客人还不多,我们聊聊天。我看你年纪并不大,可就算你已经和我一样大,你认识的人也未必有我多。我年纪也不是很大,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已经到“时候”了。早晨六点半起床上班,晚上下班,夜里八九点才能到家也不觉得乏味。超市里喜欢的零食被下架了不会生气,每次洗澡都能揉下来一小撮头发,隆起的肚子已经能安妥地顶在办公桌的边缘,我确实年纪不小了。某种程度上我和你算半个同行,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个职业,走路多,吃饭多,喝酒多,我工作十年,见过太多男人、女人、老人和怪人。美的、丑的、放荡的、拘谨的、表面正经背后不是个东西的、表面不是东西背后更不是东西的,我都见过,可我认识的所有这些人加在一起,都没有田一生奇怪。

田一生是我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同学。往细里说,他爸和我爸都在镇上的阀门厂上班,我妈和他妈是闺蜜,我们出生在同一间产房,他夏至出生,我端午出生,前后差三天。我俩顺利降生后,我爸和他爸有过口头约定,把我取名黄端午,把他取名田夏至,不过他爸爸私下违约,登记的时候把他改成了田一生,而我白纸黑字就写着黄端午。这事儿我爸回来想了一宿,怨气不解,早上转头上楼,去他家门口大闹一场,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两家人从此暗地里较着劲。

幼儿园上学第一天,当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号啕,哭得鼻涕吹出透明的泡泡时,田一生就已经在幼儿园四处转悠,等我没回过神来,他就和打饭的阿姨搭上了联系,伶俐地四处说“阿姨辛苦了”,吃饭阿姨给他多打了几块肉。如此日积月累,三年幼儿园上下来,田一生个子比我高了十厘米,体重比我多了十多斤。这种特殊的优势,在田一生进入小学之后得以巩固。一年级的时候,他就能踮着脚从小卖部的窗户缝里偷小浣熊干脆面吃。一般是在课间操或放学时的人流高峰期,田一生拉着我快速在人群中穿梭。到了窗口,他叮嘱我用包遮住他的手,而他动作轻巧地从柜台上顺手拿走两包干脆面。事成之后,田一生将干脆面给我,自己独抽走面里赠送的水浒英雄卡。田一生花了一年功夫就集齐了干脆面里的水浒卡,一百单八将。当时高年级的我并不清楚,在低年级段他的水浒英雄卡是独一份。田一生把他爸爸的集邮册拿来,稍加改造,做成了水浒卡收藏册。有了这本册子,田一生放出话去,说有全套水浒卡收藏册,给看,但有条件:男生要讨来看一眼,得给他打一拳。我也有幸看过田一生打人:最开始,他总是退后两步,把一只手臂舞成风车,一拳打上去,后来经过钻研,他改良方法,不再大张旗鼓而是突然逼近,再冷不丁发力偷袭。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叫寸劲。

但这些只是领先于同龄人的狡黠,还谈不上是田一生独特的禀赋。有一次我俩在厕所撒尿,并排对墙站着,我发现他的那个东西和我的已经有了明显不同,他给我演示几下后,和我说:“这叫勃起,你再过几年也可以的。”

确实和他说的一样,我过几年也可以了。但在那个时候,田一生已经不满足于收集水浒卡片,转而有了新的爱好。他买了一套F4的海报,把他爸爸给厂里工人签名时用的万宝龙钢笔,用来练习模仿花泽类的签名,还真的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大圈套小圈,落笔潇洒还带着一颗不经意的小爱心。模仿成功后,田一生通过渠道透露消息:“田一生有花泽类的签名海报,可以看,但不是无偿,看一次给亲一下。”不到一个学期,全校的女生都看过了花泽类的签名海报,有的还不止看过一次。后来,一个初中的女生一下捅破了窗户纸:“花泽类根本不叫花泽类,叫周渝民。”小学的女生这才如梦初醒,但为时已晚,因为看过最多次的那个女生已经成了田一生的女朋友。值得一提的是,我会勃起之后,也开始知道女生的美丑胖瘦,所以我可以这样断言,当时他的女朋友,也就是后来我的老婆赵亦一,是我们那一届最好看的女生。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赵亦一以后会是我老婆,就像不知道田一生会选择在小学毕业的那一阵子和赵亦一分手一样。小学毕业前几天的周末,我一个人在家里填同学录,写得手臂酸痛的时候,听见门铃响。门外的田一生手里拎着一听青岛啤酒和一瓶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我接过可乐,关上房门,田一生走进我房间,一声不响地抽出《灌篮高手》的DVD。他把DVD放进去,我家老式的DVD机呼噜噜地和空调机箱共鸣着放出声响,一片寂静中,田一生开始跟着动画片的片头曲《好想大声说爱你》跟唱,一边唱一边哭,但日语发音在我听来很标准。他选中的那一集是湘北对决海南的总决战,恰好是我今天填完同学录准备看的一段。但是田一生并不想看湘北大战海南,或许他只是点开一百多集《灌篮高手》里的随便一集,然后听一遍主题曲,等到标题出现,再听一遍主题曲,反复循环。田一生的“翻唱”在节奏上与原唱形成了巧妙的应和,以方便他能够在节奏的间隙喝啤酒,而我则在一旁小口地吮可乐。田一生一听啤酒快喝完时,又变魔术似的再掏出一罐。前后拢共喝了三罐,田一生打了个嗝,满脸通红地和我说再见,看起来镇静且自足,带着天然安宁的神态,像后山庙里慈眉善目的菩萨,带着看破后的一点通透与神化。

田一生走了之后,我独自一人把《灌篮高手》湘北队对决海南队看完,动画拖得很长,一个球传几十秒,我看得索然无味。动画片里的故事远比不上一个小时前的田一生打动我。就这样,我在小学即将毕业的那个下午,第一次知道了悲伤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一只缓缓膨胀的气球,在我胸口附近的某个地方慢慢胀大,然后填满骨骼、血管、肌肉,最后随着呼吸蔓延至全身,让整个人满当当又空荡荡。我在田一生走后不久也开始放声大哭,开始只是哭,后来近乎哀号,已经没了眼泪,可嗓子里依然在呜咽。一直哭到我妈回家,她看见我这样,一把抱住我,拍着我的脑袋问怎么了,我无从说起,只能抽噎着说:“我不想小学毕业。”

还要不要再来一杯?我想想,要不就再来一杯玛格丽特吧。帮我多涂一点盐霜,再多加一片薄荷叶。我说到哪里了?小学毕业?哦对,我和田一生小学毕业之后,升入了同一所初中。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初中和小学在一条街上,小学在街头,中学在街尾,我还是穿着校服上学放学,最重要的是,我还是和田一生在一个班。初一的时候,田一生似乎从他人生第一次失败的恋情里吸取到不少教训,安分守己,好好学习。说是好好学习似乎还并不准确,用语文书上的话来说,他扑在学习上,简直就像是饥饿的人扑在了他妈的面包上。一开始他只是我们班偶尔的第一名,后来变成了雷打不动的第一名,再后来变成了我们年级第一名的常客。根据往期的排名,我们那个学校每次大考分一到四十号考场,迷信国学文化的校长把每个考场按天地玄黄排列。而田一生是雷打不动的天字第一号考场的天字第一号学生。随着他的成绩不断提高,关于他的传言也越来越多。有人说,有一次化学考试,他花了二十分钟写完了卷子,一边做一边发出悚人的冷笑,然后就交卷了。老师当场阅卷,结果是满分,而他正在桌子上复习下一门物理考试的题目;还有人说他有次考试觉得卷子太简单,直接从初一天字第一号考场溜达进了初三天字第一号考场,拿起初三的模拟测试题做了起来,结果还是满分;最离奇的传说是:“那天我看见田一生在教研组帮老师出卷子来着。”

除了学习,田一生还衍生了业余爱好——泡图书馆。当时一到午休时间,田一生就偷偷从教室跑出去,不去打球、不和我们在零食店闲聊,直奔去学校图书馆。从经史子集到国外小说,甚至我们县的县志,他无所不看,但同时也沾染不良习好,他看很多小说,看到关键处往往一把撕下,留着回去慢慢细读,致使图书馆很多小说都缺章短页,后来的人再看书,不免一直糊涂张无忌究竟有没有被周芷若刺中那一剑,哈利·波特有没有帮助他的教父小天狼星洗刷冤屈。

田一生的传奇经历让人议论纷纷,这些传言像是某种让人上瘾的病毒,从我们中间传到老师中间,再从老师传到家长。最终,在一天晚上,我妈参加完家长会后,像是问我又像是自问地说:“都是一个产房里生出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我妈思前想后,把这种差距归结为遗传基因,进而归结为我爸的基因出了问题。“就很简单一个道理,老田现在是副厂长,老黄现在还是班组长,这不是明显的吗?”在我妈和田一生妈的对话当中,我听出话头的端倪,心里开始害怕。因为我也勤勤恳恳学习,我也安分守己做作业,我彻夜未眠刷题目的次数比田一生还多一些,到头来,我最多只是地字第一号的学生。这种“不如人”的原因一旦被定论为基因,就几乎没有再翻盘的可能,充满了宿命感,进而衍生出了“这辈子或许都比不上田一生”的恐惧。这种恐惧,让我在初中许多个夜晚都怀抱着恐惧入眠,我甚至觉得命运如果确有其人,应该是个不讲道理的泼妇,就像楼下水果摊的老板娘一样,两个苹果都能算上我十七块钱。更主要的是,这让我对田一生第一次生出一种情绪来,这种情绪像是化学老师上课不小心打翻的酒精灯,蓝色的火焰蔓延燃烧,无声却来势汹汹,让人不由得不安(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嫉妒)。田一生对这种情绪似乎有所察觉,但并不点破。证据就是他依旧我行我素,按照老师们所期望的那样生活。老师们据此做出推测:田一生有可能是我们这个镇上第一个考进清华北大的学生。渐渐地,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甚至觉得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就等几年以后田一生升入高中,耐心等待高考的那一刻。可在这当中依旧存在一个问题悬而未决,那就是田一生究竟选择清华还是北大。几位初中的老师甚至因为这件事在办公室里争论不休。历史老师觉得北大好一些,情怀兼具情趣,物理老师却嗤之以鼻,说,钱钟书你知道吧?上的就是清华,文理双修,全面发展。实际上老师们也不清楚清华和北大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我们隔壁市的师范毕业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进行持久的争论。我也说不清田一生对这些争论是否知情,他似乎对外人的看法并不在意,只是和往常一样——“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但这一切在某天戛然而止了,那是初三的一天下午,我和田一生放学往家走,我在前面,他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在翻看一本高中物理的参考书,大概是翻到了某一页让他有所感悟,又或者是一下就想通了,我说不清。总之他突然合上书,说:“没意思。学习真的没意思。”

“为什么没意思?”

“总之就是没意思。来,黄端午,我问你,我们好好学习是为了什么?”

“考清华北大啊。”

“考上清华北大之后呢?”

“找到好工作。”

“找到好工作之后呢?”

“赚钱养家啊,房子票子孩子嘛。”我学着我妈的语气说道。

“那生完孩子呢?让孩子干吗?”

“考清华北大……”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田一生说的没意思是什么意思。如果真的如他所说,那么这种往复循环像游戏里首尾相连的贪吃蛇,只有死路一条。他点点头,把手上的参考书扔进包里,伸出他的一根食指,像是指出某个明显的谬误,又像是对天起誓那样说:“从今往后,我要换个活法。”这场对话后,田一生不再是天字第一号的学生,老师和家长分析诸多原因。无非是早恋、游戏之类,但都不肯定,所以始终一筹莫展,只能看着镇上唯一一个能上清华北大的学生,沦为平庸之人,据说我们学校最有资历,也曾最看好田一生、头顶上亮着一块的特级教师最后下了一句批语:“我老早就说过了,小时候胖不算胖。”

曾经的天字第一号学生田一生和地字第一号学生黄端午,升入高中之后又成了高中同学。我听见我妈打电话,电话这头语气兴奋,那头却意兴阑珊,只能将这归结成命运:“俩孩子一个产房出生,就该上一个班。”上高中之后的田一生一度迷茫不已,手撑着下巴,成半天地盯着窗外看,看落叶纷纷,像课文里的欧·亨利笔下的病人。

这种情况持续了快一年,田一生才终于找到了目标,我对这点并不确定,只是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白天,田一生和我一样,是学校里安分守己的好学生,一到夜幕降临,晚自习的空档他就会从教室的后窗翻身出去,两小时后放学时又准确回到校门口,等我放学。有时他情绪高昂,有时却低落得像是和人打了一架,身上挂着彩。对于这一切,我非常好奇,但每一次当我和他打着摆子往家走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要按捺住好奇心,不去管他在做什么。可你知道吗?好奇心是藏不住的,它就像一只没有被激怒的老虎,平时都可有可无,一到关键时候就会发出低声的咆哮。终于,在初夏的一天晚上,我被一道关于力的解析的题目搞得头昏脑涨的时候,又一次看见田一生翻身从后窗走掉,再准时准点出现在校门口。自尊心被好奇心咬得粉碎,我开口问他:“你究竟在做什么?”

“混社会。”田一生简短地答道。我没想到答案会这么简单,一时愣在原地。田一生耐心解释:“你听过‘社会是一本厚重的大书’这句话吗?”我点点头,这话我听过一次,还是我爸喝醉酒时候和我说的。田一生说:“大人们说这个话是掩饰,宣扬读书无用论,但是他们并不清楚社会这本书应该怎样去读,我也正在研究。”说完就背着书包走远了。我看着他轻快的步伐,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像是喝了一瓶兑了糖精的山寨可乐。

坦率地说,尽管我和田一生形影不离,我都不知道当时他是如何混社会的。他和我感觉的混社会不是一回事,他不抽烟、不喝酒,在校门口三五成群的“社会青年”里也没找到他的踪迹,也从没看见他在网吧和游戏厅打什么游戏。他混社会混得没声没响,而且即使是对于我也守口如瓶。你觉得田一生瞒着我是没有把我当朋友?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关于田一生我很多事情只是猜测和推想,并不能确定,但这一点我是确定的。后面我会说到,不过先容许我卖个关子。

不单单是田一生有事情瞒着我,我也有事情瞒着他,比如说,我和赵亦一开始谈恋爱了。我和赵亦一的爱情故事是那样没有新意,但还是请你听下去。我们开始于一次不期而遇。那是高二的一个周末,天是青灰色,颜色像是乡下起老式房子用的青砖。刚下完雨不久,我从物理老师的辅导班出来,斜挎包里是老师刚刚密密麻麻手写的一套卷子,心里在盘算着一只小球从墙壁落下又被一个斜着的不规则方块卡住之后的受力分析之类的事情。我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走着,路面上湿漉漉的,我尽量避免着水坑,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小超市。看到超市,我暂时不去想小球的事了,掏出口袋里的几个硬币,想买一瓶可乐喝。我走近货架,盘算着是买一罐易拉罐还是买一瓶塑料瓶可乐,就在这个时候,从可乐瓶盖上面的缝隙中,我看见了货架另一边有个长得不错的姑娘。我走过去,发现是赵亦一。几年不见,她还是像鸡群里的白鹤。而那时,赵亦一也正像白鹤一样踮着脚够什么东西。我走过去,帮她拿下了货架顶层的一包薯片。她抬头,倒是一下认出我来,我心里莫名地开始雀跃。“黄端午,你也住这附近?”我摇了摇头,说:“我来补课的。”就这样,一瓶可乐变成了超市旁边葡京小站的两杯奶茶,赵亦一分享了和我分别五年时间里的一些事情。她说,她的新同学是附近学校一个老大的哥哥,她还说现在的班主任是个老色鬼,总是不经意地握着她的手给她辅导功课。我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低头吮吸着杯子里的奶茶。她说话断断续续又没有逻辑,像是一个人在漫不经心地绕着路,始终不肯切入我们都早已看到的那个路口牌。奶茶喝到见底,只剩吸不上来的珍珠,这时候,她才终于开口问了那句话——尽管她的语气仿佛只是出于一个老同学之间的简单问询:“对了,田一生最近怎么样?”

我松开已经咬得扁扁的吸管,避重就轻地将田一生的故事说了一遍。在故事当中的关键节点,适时地插入自己虚构的部分,并指出,作为田一生为数不多的挚友,在过去五年里,我从未停止过对他的关心与照顾,更是在数次关键时刻,将他从堕落的深渊反复捞起。赵亦一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她应该对田一生的故事有所耳闻,但没有想到故事的参与者和缔造者之一正坐在她的眼前,和她一起喝十块钱一杯的珍珠奶茶。透过赵亦一的眼镜,我看到她眼睛里奶茶店的灯光点点闪动,心里不由得对自己刚刚的鬼话也信了几分。从奶茶店出来,我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电话和我妈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了,要在学校做完老师布置的习题再回去。实际上我和赵亦一在周末学校的自习室,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开始只是聊学习和田一生,后来开始聊关于我们自己身边细细碎碎的逸闻。她应该是聊累了,应该是在我说那个中国人、美国人和日本人的笑话脸红的瞬间就下定决心,总之到了晚饭点,校园里没有人的时候,赵亦一慢慢地用头靠着我的肩膀。在那个时候,我感觉世界上的一切都停滞了,只有鼻子还管用,因为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往我鼻子里面钻。透过衣服,我能感受到她瘦小的身体颤抖着发烫,烫得我心烦意乱,胡乱地填好老师布置的作业。等到天黑透,我送赵亦一回家,在她家门前的一条巷子里,在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下,一个忽然的感觉顶住了我的喉咙,我们拥抱了一下。我微微弓着身子,弯着腰和她抱在了一起,采用这么别扭的姿势是因为我没由来地勃起了。拥抱结束后,赵亦一搂着我的脖子,对着我的耳朵吹气。她说田一生和她第一次拥抱也是这样,当时她还不知道,现在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我的手里攥着一张字条,上面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手写的电话号码。

你第一次也是这样?是吗?那就算是早恋了。你们这里有叫早恋的特调?好的,那给我来一杯。基酒是朗姆和伏特加?那还算有后劲的,很迷惑人。早恋确实有后劲,我和赵亦一的后劲就一直持续到了结婚。是的,和我们在同学聚会上、婚礼上和父母见面时的讲述不同,我和赵亦一在这个时候就开始约会了。在此之后每个周六的晚上,我们都会在那家超市见面,去葡京小站点上一杯珍珠奶茶,然后在学校里自习一下午,最后以一个短暂的拥抱结束约会。再后来,不仅是拥抱。在立冬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在漆黑的巷子里亲了她,我心里最后一块小石头轻快地落了地,一路向远方跳跃,直至不见。

在高考结束后放榜前,我就在筹备着和赵亦一来一次甜蜜的毕业旅行。为此,我准备了有一段时间,拿出四年的积蓄换了两张演唱会的门票,向父母编造了和好朋友出去玩的谎话,换来跟赵亦一夜不归宿的机会。演唱会人群拥挤,手机没信号,但气氛不错,我一边努力配合着演唱会的气氛,另一边心里像是打着锣盘算着几小时后两人即将完成的某件事,全程握住她的手,我感到她的手也在不断发潮。演唱会结束后,我和赵亦一往外走,发现在门口的地方,田一生正站在那儿。他手里提着两个空麻袋,穿着一件样式怪异的马甲,里面装满了鼓掌器、应援牌和样式各异的头戴饰品,这些东西不停地闪着光,在漆黑却湿漉漉泛着光的地面上,投射出一个五彩斑斓的影子轮廓。他远远看见我和赵亦一,我也瞬间明白他是怎么混社会的了。田一生看到了我和赵亦一,也很高兴,但并没有表现出额外的诧异。他示意我在一边等一会儿,老练地接受场地里各个角落钻出来的商贩的汇报。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他拍了拍手里的东西,说:“今天情况还不错。走吧,请你们吃好的。”然后找了辆车,带着我们直奔一家看上去档次相当可以的饭店,按菜单给我们点了一桌帝王蟹和牛排,自己则掏出边角卷着的笔记本,舔着手指头飞快地做记录。我是第一次吃帝王蟹和牛排,也是第一次认识到味同嚼蜡是什么意思。这顿饭丰盛,但我们三个都没什么胃口。

你想听听田一生是怎么发财的?好吧,其实是这样。高一的那个寒假,他向家里借了笔钱,花了半年时间,将整个省城转了一圈,发现演唱会上这个赚钱的门道,扭头就承包了我们镇上几个已经半死不活的玩具厂,说服他们放弃生产原来利润颇少的变形金刚,转行生产印上明星名字的应援牌,在每一个有演唱会的晚上兜售。而田一生作为策划人,吃两头。那天晚上,我和赵亦一还有田一生一起开了一间房间,我一夜无眠,一边听着田一生那边响起均匀的呼噜,一边惦记放在口袋里的软软的圆形玩意,盘算着下一次等到它派上用途是什么时候。事实上,它在之后不久就派上用途了,只不过没有像这天晚上精心策划,而是属于未来千千万万个寡淡日子的其中一个,我和赵亦一心照不宣地一起吃了一顿饭,再走程序完成了这个仪式。这对我们生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没有什么好运气也没有什么新目标,按部就班。而田一生,我们居然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还被分到了一个宿舍。

上了大学的田一生并未停止前进的步伐。田一生的下一个人生目标和他的生意有关。他在大学新生晚会的那天晚上,盘着腿向我阐述他的“经商之道”:“人总是愿意为买不到的东西买单,这样就自以为能够控制这些。操控欲避无可避,是人性缺陷。”他又是那样竖起一根指头和我说。

“那什么是买不到的?”

“时间,”田一生伸出一根指头,“和感情。”他紧接着伸出第二根。我没有搭话,因为我知道他会继续往下说。“买不到时间就想去购买经历,买不到情感就去采购浪漫。”而田一生的新生意,则是将这二者结合。在做荧光棒生意的时候,他发现了一种新型的装置。简单来说,就是一种罐头——阳光罐头。这是商家为了卖货而营销的概念,本质不过是一小块光伏发电板、一只可充电电池、一个小灯泡和一个装扮得花花绿绿的玻璃罐头。但田一生把这个罐头玩出了花样。他先是采集了每一个特殊日子的太阳光,再将它封存,在罐头里放入当天拍摄的阳光照片,来特殊定制“某一天的阳光罐头”,再将卖给需要浪漫的情侣们,让光电效应作用下的小玩意儿成为他们浪漫的证明。那时候我们镇上开始宣布引进光伏制造的企业,连我爸和田一生爸的阀门厂也单独开辟出一条生产线,专门用于生产单晶硅。生产线投产的那天下午,我正躺在家里的床上过大一的第一个寒假,听到远处的高音喇叭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我听不太清楚,只听见“奋勇争先”和“砥砺前行”之类的话。在“砥砺前行”之后没多久,单晶硅生意因为污染和高耗能的问题,加上资金筹措上的困难,阳光罐头生意也跟着宣告破产。各样的记者蜂拥至我们镇,其中一个记者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调查新闻《阳光罐头:究竟是浪漫还是生意?》,引来不明就里的专家口诛笔伐。家门口的玻璃罐头又跌回了一毛钱一瓶,几个采购的厂家门口排起的卡车长龙也渐渐消散。但对于这一切,对于始作俑者田一生并没有太大影响。在这场群情激荡的淘金行动里,田一生转变了他的人生态度,慢慢对混社会失去了兴趣。他开始不那么激扬地去宣扬目的和结果,不再随身带着笔记本和计算器,他和我说,到他这个份上,相较于结果,他更在意过程。

田一生的新计划宏大却缺乏具体的目标。渐渐地,他不仅仅满足于收集特殊时间的太阳光,而是变身为一个嗅觉敏锐的猎手,带着相机和成堆的单晶硅光伏板,捕捉每一个特殊时间点的阳光。他采集过每年照到我们城市的第一缕阳光,也采集到秋分时节,刚刚掠过日夜分割点的阳光,他甚至收集了一百个心碎的人眼泪里反射出的阳光。随着捕猎阳光事业的不断推进,田一生对于捕捉阳光瞬间的要求越来越苛刻。大四的某一天,田一生无征兆地跑到我的宿舍,暂停了我正在玩的游戏,让我去网上搜索关于极光的照片。“不知道极光是不是可以采集到?”说这个话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他,他那时候已经很邋遢了,头发又硬又长,像是干枯的杂草,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完全不像过去十几年里那样神采奕奕。唯独不变的只有眼睛,像是小型聚光手电,透过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和上面的那点摄像头一样亮。我正看得入神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我,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田一生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有圈有点,有零有整写满了公式。田一生说:“我算过了,大概三个月之后,在南极会有一场壮观的极光。”我说:“你不会想过去吧?”他点了点头。“可是再过三个月我们就结业考试了。”我善意地提醒他。田一生听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仿佛我们互相在说什么不得了的玩笑话。等他走了,我继续上高地,队友在语音里高声喝骂我刚刚的团战忽然静止不动,我把游戏退了,对着电脑发呆。

“真不知道他整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某天晚上我在宿舍走廊尽头,倚靠在栏杆上给赵亦一打电话。因为地处偏僻,宿舍老旧,导致每个房间都好似信号黑洞。赵亦一在距离我一百多公里的另一所师范学校里,为了和她每天晚上通电话,我都是走到走廊尽头给她打电话。走廊另一头是一条大马路,来往的卡车司机并不会在意我因为信号不佳而应当细语的悄悄话。我和她几乎什么都说,甚至开始规划未来,我打算去哪座城市工作,我想要买一栋什么样的房子。但我和她已经有一阵子不去谈论田一生了。之前我看书,学到一个概念,叫“房间里的大象”,这本是一句英国的谚语,指那些本不该被忽略却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在我看来,田一生就是我和赵亦一房间里的那头大象。我们在狭窄的房间里,尽量谨慎地绕着大象行走、交谈、饮食起居,却从来不提及,仿佛房间里没有大象。可田一生这头大象从不安分,他会甩动鼻子、挑动象牙,甚至会时不时地喷起水花,叫上那么一两声。总之,在这天晚上,我和赵亦一聊了一会儿之后,再也无法忍受这只大象,主动提起了他和他的极光计划,隐瞒了我后来问出的那句话。赵亦一却一点都不奇怪:“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想问是哪样的人,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我和赵亦一忽然陷入了很长的沉默,对话像是驶入了一个长长的黑色隧道。“你觉得他会去南极吗?”我忽然开口问道。这个时候手机信号忽然断了,我没有回拨过去,我知道我刚刚问了一个坏问题。

在我问完问题的第二天,田一生就不见了踪影,学校在他罢课两周的时候宣布将他开除。而田一生一去南极就是好几年,漫长的好几年,渺无音讯的好几年,好像人间蒸发。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比如,我爸和他爸所在的阀门厂被另一家大型企业收购,在收购清算的过程中,田一生他爸因为私吞厂内财产,被人险些告上法庭,后来免于牢狱之灾,但背上了一屁股债务。我爸也因为人员调整提前退休,拿了笔遣散费就此在家,靠着一个月一两千的退休金过起了悠闲日子。我如期毕业,进了省城一家房地产企业。其时正是省城房价蓄势待飞的阶段,四个月不到,房价翻了一倍。作为一只春江水里游泳的鸭子,我在家算了几天,利用员工资格,顺利排上了一套小居室的号,并且在一段时间里,靠售房业绩的收入,攒够了一套房的首付,有了和赵亦一谈婚论嫁的底气。订了婚的赵亦一不再像是鸡群里的白鹤,她开始敏感而易怒。从早餐是喝白粥还是喝牛奶到晚上睡觉前究竟谁先去洗澡,我们经常争吵,争吵带来疏离,疏离在这座城市又变得尴尬,因为共同买房的身份,我们绝口不提离婚,像是勉强在一个窝里互相取暖的两只鸟,头望着不同的方向。晚上睡觉、做爱都像例行公事,做完后两人背对背躺着,无言地玩手机。过年的时候一起回到我们那个镇。我不情愿回去,她倒是很乐意回去,我们回去都会想起很多事情。

你们平时几点打烊?你经常见到话很多的酒客吗?每天都习惯凌晨三点回家?那好吧,实在抱歉,真的很抱歉,那我再点一杯金汤力,汤力水加两倍的金酒。

其实婚后的生活也像金汤力一样,生活的酒精隐藏在苦涩之下。每次过年,从省城回到家,生活像是从开了倍速回归到原有的状态。这次也不例外。我爸退休之后改变不大,无非从一个暴躁敏感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随遇而安的中老年人。我妈还是和田一生的妈妈处得不错,只是有了我这几年的成就,田一生的妈妈和我妈妈年轻时你追我赶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两位年近半百的母亲互相安抚、照顾,就像那种处了一辈子,真正相濡以沫的好姊妹。发生最大变化的就是田一生的爸爸,他现在不再是田总,称呼里大家喊他老田,他似乎还有些不适应。几次聚餐都和田一生妈妈因为琐事吵起来,越吵越大,他板着脸走了几次,每次都是我爸出去劝,前几次没劝回来,这次倒是一劝就回,温顺了不少,酒桌上我和我爸爸还有田一生爸爸喝了不少酒。酒桌上的功夫我练得熟,节奏分寸还有一套套的祝酒花样,但还是吐出了苦胆水,田一生爸爸喝得最多,我把他送上楼。田一生妈妈找到我,给了我一个包裹。我看了眼包裹,上面写着田一生的名字,我用眼睛去瞟赵亦一,却发现她神色如常地窝在沙发上看手机。田一生妈妈说:“田一生几天前就回家了,一直闷声待在房间里,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我点点头,心里的不安像是打翻了的啤酒瓶,泛着泡沫的啤酒不断往外冒,通过狭小的瓶口翻得到处都是。我找了个借口把自己关在那个一室一厅的卧室中。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打开罐头,里面依旧是一个熟悉的阳光罐头,我按动按钮,小灯泡发出的光照射在天花板上,确实和极光有几分相似。玻璃罐头里面放着一张照片,夜空中绿莹莹的极光晃动,像是起舞女人的裙摆。赵亦一敲门进来,看到了墙壁上的裙摆,没有生气,没有难过,神色如常,只是匆匆退了出去,仅仅是在退出去的时候落下了一滴眼泪。后来听我妈说,田一生回来后不久,就拿钱出来帮自己父亲还清债务,从此定居下来。其他的事情我没细问。

我今年绩效不错,升职又加薪。拿着刚发的年终奖,交了豪华品牌旗舰车的首付,既是门面也是虚荣,为了后续跑业务方便,回家也方便。所以这次春节,我主动和赵亦一商量再回去一趟,颇有些期望。大概是我逐步像个大人了,赵亦一不再和以前一样,而是变得顺从,无论多晚回家都会在厨房里忙到很晚,然后奉上花了心思的三菜一汤。放假之前,这个地处江南的省份不止歇地下了一个月的雨,到了真正放假这天,又突然放晴。我开车上路,迎着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心情很不错。到家之后,赵亦一说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我也准备给我妈买点年货,开上新车去大街上转悠,想看看能不能遇到几位以前的老师或者同学,但不慎开到了路况特别差的步行街上。我把车开了节能模式,一边挪动一边打开车窗准备抽烟。路边有一排小商贩在卖春联,大概都是量贩式的印刷品,唯独一个人卖的是手写对联。田一生!我顾不上后面几辆车此起彼伏地摁着喇叭骂我,直接把车一停,按了双闪就下了车。我一把抱住田一生,感觉他瘦了很多,动作也很慢,身上散着老人味。我把他接上车,让他坐进副驾驶,眼睛盯着前方。我眼泪不停地掉,擦掉还在掉,像暴雨里的雨刮器。

还记得我前面说的话吗?我感觉我都站不起来了,但我清楚记得今天晚上我说的所有话。我觉得我和田一生一直是朋友,我之前一直怀疑,但我就是从这一刻确定的。我和田一生认识三十年,从未有过一秒钟的感同身受,但在这个时刻,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就是他。我完全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们就像两张纸一样,或许他早了一点,我晚了一点,但我们的形状是一样的。我把车挂上S挡,逆行、闯红灯,向着城郊开去。

二十分钟后,我和田一生并排坐在顶楼天台的边缘,下面是车水马龙,远处一轮夕阳慢慢往下落。我点起一支烟,递给他。他佝偻着背,缓慢地抽着烟,太阳光照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照得他整个身子如同金铸般反着光。我想问他很多事情,想炫耀很多事情,也想抒发很多事情,但我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我和他一起看着夕阳落下,他慢慢走下天台,执意不让我扶,并给我留了一张字条。然后,我看着他下楼,远远走向夕阳所在的那个尽头。在尽头我看见一个影子在等他,过了会儿上去搀扶着他往前走。我知道那是谁,我也知道刚刚手机震动声里发来的讯息是什么,但我不去看,也不想看。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田一生和赵亦一。之后我再也没回去过,也没再见过他们,其他人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我还是看了田一生留给我的字条,上面是一个地点的经度和纬度。我查了一下,发现这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的一个地方,似乎在一条漫长笔直的铁轨旁边。这是地球上距离我最远的地方,正好就在地球的另外一边。他可能在那里留了什么东西给我。我想,我应该去找一下。

抱歉,实在是抱歉。我今天晚上喝得实在有点多,太多了,都影响你打烊了。但是,你可以再给我一杯吗?一杯就行了,随便什么都行,度数高一点。因为我想明天就出发,在这之前,我或许可以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