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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5期 | 宥予:狂犬病(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5期 | 宥予  2024年05月13日08:18

宥予,1990年出生,河南夏邑人,现居广州,专事写作,出版有长篇小说《撞空》。

谷满满进门,后脚跟拎着两条河,玻璃里两个人排着队往前挪。还没坐稳,她就对我说:“我刚刚大哭了一场。”

“是正月出事了吗?”我问。我看到两只蚂蚁,一只在灯球里闪烁,另一只在灯球里问问题。不该在这时候领养猫的,我又这么想,一丝怒气啃我的心,一小口一小口,像温牙齿啃未化霜的冰淇淋。她的猫叫正月,我起的名字,但我还没摸过它。大约一个月前,零星病例再次咬这座城市,谷满满突然给我发微信:“明天去买菜。我收养了一只小猫!!!” 那之后,她尽量不出门了,公司和住处两点一线,减少被感染的可能。当时我就想,不该在这种时候领养猫的,不过我马上不忍,何时才是合适的时候呢,一只小猫活着。

“不是。”她摇头。她的脸上有晒蔫的泡桐花一样的疲倦。泡桐花的气味冲我的额头,我又体会到那种缺氧般的头痛。“你怎么啦?”她问。

我怎么啦?我在活。我的头在疼。我回到一场雨后,遍地泡桐花。我摘下每一朵的花托,花冠堆成坟丘。孩子们称花托为唐僧帽,我捧在手里闻它们,明白这股青翠而浓香的苦味,会笼罩我的一生,让我头痛。我和头痛一起坐在单人沙发上。有人拜访时,我就坐它,它跟周围的座位都有一点距离,可我真想不到,她拉了一张坐垫,坐在我脚底下。她像一只小小的蜜蜂,但我没看见她的翅膀,她的额头湿漉漉的,但不是汗。我知道她不会突然蜇我一下,可还是会担心。只开了落地灯和一盏台灯,光在我们身上,流淌着沙粒。河流在墙壁盘旋,长出纸莎草、水蕨和金鱼藻。

望出去,室内的空间和窗外的空间连在一起。外面是有一栋楼的,在一条河对岸,很奇怪没有灯亮着。它消失了。

外面的两个人并不清晰,我看着一个侧身问:“要不要把灯打开?”

“不用,这样很好。”

她点了几下手机,随后抬头,微张嘴巴,凝神看我。她皮肤上有一层正在融化的蜡,左脸颊上几颗痘印,像污染水面上的湿垃圾,额前几根没扎住的头发令人恶心。

一米内有人存在,我很不舒服。斜眼看过去,窗外的黑暗是蓝色的,眼睛适应后,似乎能看到一些远处的轮廓。两盏黄色的灯,像两朵平静火苗,悬浮在夜里。雨看不见。

但我仍然看到一个正方体的东西,它是一个固体,因为我可以推它。它本质上是一个空,一个巨大的空。远超我眼睛看见的它的空。我总觉得推它很久了。来到一个新的地方,然后我发现,噢,原来还在原地。它有着静物的残忍,却又让人以为内部在流动。仿佛是,我在爱它。

这些念头发生得很快,谷满满还没开口说话。她终于也看窗外。地板在那里还原得不足,几乎看不见。外面的两个人是如何悬空坐着的?也是一对兄妹吗?下面有条河,虽然看不见,好像有什么漂过去了。昨天下午,我看着下面的人又捞上来一具尸体。

她说:“哥,想跟你聊聊我快二十年的心底的恐惧。”

我更紧张前面到底有什么了,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一向扮演善解人意、有担当、明事理的好兄长,我总得继续扮演下去。眼前的人活着,总是活着,像不会死一样。我的皮肤发痒,长出河里的植物。空气中悬浮孢子,我知道我的血液潮湿,我的肺里一条鱼在张嘴。我让心肠更硬一点。

“你说。”

“昨晚被猫抓了,上网查看了很多。”

她抬起胳膊,指给我看。一个小小的伤口,不红了,一块长条形的皮悬浮在上面,微微发白。真不起眼。这一小截东西,看上去很丑,不过它是一根胳膊。它是胳膊,有赖于它,她吃饭、刷牙、写字,摸自己的皮,和人握手。胳膊。那条悬浮的皮变成一只粉色大象,有一张毁容的脸。大象在笑,哈哈大笑。亲爱的,你不要再笑了,我默默对它说。

“去打针了吗?”我说。我看到大象长出倒着的汗毛。亲爱的,你很疼吗,我问它。

“网上有医生说,狂,狂犬,病毒潜伏期,大都在,一到,三个月,99%在一年内,科学记录最长六年。”她眼睛一直抓着我,“这是可靠的吗?”

“对。”大象不说话。我晃了晃身体,窗外有什么东西飞过去,更像发生在我脑子里,我看也看不见。在下雨吗?

“看到有不少人,小时候被狗咬了,都没打疫苗,十多年了,没发病,是不是就没事?”

她的眼睛长出两条蛇一样的胳膊,捏着眼球贴在我鼻子两边,向上对着我的眼睛吐口水。我的脸颊湿漉漉的,像蚯蚓,又恶心又吓人。她使劲往喉咙里吸嘴唇,似乎要把人中从鼻子底下揪出来,也可能她想将自己说过的话,重新从世界上吸回去,吸进肚子里。她说的话总是小心翼翼。

“十多年肯定没事。短期内,如果咬人的狗,十天之内没死,也没事。”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跟我说过的话吗?”她把眼球放回眼眶,把嘴唇释放出来,菱形地歪向左下。

灯球里的两只蚂蚁跳舞。小时候我说过太多话了,我总替舌头羞耻。我问:“小时候你被狗咬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咱家,你、我,还有,咱姐,在厨屋,咱们说狗咬的事,然后我说我小时候被咬了没打针,咱姥姥用草木灰处理的,然后你跟我说你完了。”

记忆出现的方式像水底的气泡,逐渐冒上去,里面是一间昏暗的厨房,煤火炉旁边,我们坐在小木凳上说话。我看见了,看到的越来越多,隔着厚厚的水,没有声音。

她扬着头,脖子绷紧,像一小截猪尾巴。她眼睛的胳膊伸出来,向左,向右,变成纯白色,湿漉又光滑。两条胳膊缠在一起,左眼右眼合在一起,盯我。声音继续从那里冒出来:“咱姐,被家里那只狗咬到腿也没打针。”

“后来你没查过?”

“你当时说姐被咬到腿没事,我是咬到手了所以我完了。自从那次听你们聊完,我心里就对这个事产生阴影了。”

记忆从一个点,开始膨胀。它不像一颗果核开始生长,不像脱水蔬菜重新吸水,不像正在吹的气球,它是一颗星球,表面的灰尘重新汇集凝结,重新布置浓淡,遵循近大远小的原则,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全都记起来了。我看见柴火、草木灰,刷土的墙面有麦秸,看见小狗断掉的尾巴,看见炊帚上黏黏的粥的残余。谷满满的脸和现在太像,只是,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小孩的巴掌。对,她现在看起来像一个成年的巴掌了。是的,我有过一个姐姐,那时她还是一个人,不是一种记忆。

“我很惭愧,很惭愧。”粉色大象变成粉色的老鼠,跳到我的脖子,钻进我的衣服。亲爱的,吃我的叶子,吃我的皮,快吃,亲爱的快吃。

“只要看到狂犬俩字,我就躲避,心里紧张。直到现在,直到昨晚被正月抓,才敢查看。”

“给你带来这么大伤害……”吃我的叶子,吃我的皮,快吃。

“这么些年,经常想,我会不会哪天突然就没了。就想很多。尤其是上学时,夜里感到不适就会想我是不是要发病了。”

她笑了,有一大群白鳍豚在房间游动。眼睛的胳膊消失了,眼球好好待在眼眶里呢,她有一点紧张,有点过意不去。我有点生气,她为什么不愤怒呢?

“后来如果提起过就好了。”我说。

“甚至都看破了生死,觉得啥事都不是事。我不敢提,内心恐惧,不敢跟你们说。高中时,邻居老奶奶的那个外孙女暑假回来,有一次跟你说有个人被狗咬,26年后发病死了。”

“我有好几年也担心这个,还跟人说过我被狗咬过两次,说不准哪天就突然发病了。后来查数据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一个不确定的炸弹,我喜欢想象这个,一二十年后,炸弹突然爆炸,我死掉。高中时,我给喜欢的女孩描述过这种死亡,是炫耀心态。后来我知道了,狂犬病潜伏期大多不超过半年,一般三个月内就会发病,有明确记载的最长潜伏期是六年。而且我知道了,犬的狂犬病潜伏期只有几天,发病五日左右死亡,如果咬人的狗十天内没事,人就没风险。

人不仅会被不知道的东西欺骗,也会被自己知道的东西欺骗,知道狂犬病的真相以后,我下意识以为所有人都知道了。

“当时我就躲开,但26这个数字彻底印下了。”

“都是道听途说。”

“我记得你打针了呀。其实我也被咬过两三次。”

“第二次打了两针。”所有的动物在房间里排队,河流在墙壁上静止。

“没敢跟大人说。”

“猫狗感染狂犬病,十天内就会发作。”

“还有一次,当时小,被咱姥姥家后边那个姥姥的狗咬的,你知道吗,她让我别跟咱姥姥说。这句话我现在都记得。”她的声音里有湿柴火烧不起来沤的烟,所以她的眼睛微微发红。蛇一样的胳膊出来了,含住眼球,吞到喉咙里,留下两圈眼眶,像一副微笑的圆框眼镜。

“只要十天内它们还活着就没事。”窗外的我看上去像一个画里的人,她的半边背影,像树叶上的水滴落在白蘑菇上。所有的动物站立,前肢背在身后,齐声歌唱:心盲,眼盲,嘴巴紧闭……

“不知道多少次了,夜里都会因为这哭,就觉得我好悲凉啊,她说不告诉我还就不告诉。”说话时,她一直在笑,她的眼球重新出来了,眉毛上次第开出红色和黑色的花朵。

“我记得你说过这个。”

“自己偷偷拿筷子烧了一点点,然后往手上蹭,咱姥姥还问怎么了,我说没事。我就老想我哪天没了怎么办,你怎么接受,咱爸怎么接受。就是不敢查,也不敢聊,看到新闻就发慌然后关闭,现在说出来也就释然了,不管会不会发生。”

“太对不起了,没有人该在这种恐惧中活着。”所有的动物嘴巴紧闭,双目圆睁。所有的植物合拢叶子。河流流向天花板,浪花低了。

“很悲伤,压了我这么些年。怪我自己,因为恐惧所以无知,不敢克服,现在真的释然了。”

“当时的你没能力克服。”

“后来大了也不敢查,这就是我的问题了。”

她有点着急和慌张,就像不小心把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马上扬起袖子帮我擦掉,晚一秒,那些唾沫星子就会变成脸上的雀子。她应该对我有埋怨,像对那个陌生的姥姥一样。她应该恨我,我想接受一些惩罚,那会让我更舒服。雨还在下吗?她的影子在地毯上模糊地燃烧,像一小块燃烧殆尽的煤球。

“归根结底是我们没有重视你的心理状态,只当成玩笑来捉弄你。”我们,好像真有一个“们”来帮我分担罪过。

“不是,当时这也是你的认知,在那种条件下,我的认知来自你们,但你们的认知也是有限的。查了几个小时,猫抓了没事是吧?”

“认知是认知,这样的认知下怎么样对待人,也是重要的。就是不善良,冷漠,麻木。”

“我及时清洗了,肥皂冲水,然后酒精,然后碘伏。不怪你。”

“它是家生的,最近也一直跟着你,不用担心。”

“嗯,但它还没打疫苗呢,我在等它感冒好了去打疫苗。那我不用打针了。”

“你要不放心可以去打一针,然后观察它后面没事就不用打了。”一切都消失了,留下落地灯和台灯空空的光,留下空空的墙壁和天花板。我的皮肤清凉,摸不到水的痕迹。

“身边很多人被猫抓也没打针,有的只第一次被抓打了,而我已经被抓多少次了,之前也被别的猫抓过。我不担心被猫抓的,我是一次又一次被提醒,我可能随时会消失。网上不少人查询,十几年前被狗咬没打针还会不会有事,那如果现在每年接种疫苗,就算携带病毒,也不会发病是吗?”

“很多人的认知是能潜伏十多年,但那些都是猎奇小故事,如果真感染狂犬病毒,基本上不会超过一年的。记录中还没有超过六年的。”

“嗯。你知道吗?哥,这么些年,我有时候会想,我那么爱狗,自己不吃也得给狗吃,如果我因为狗没了我多难过啊。有时候也会想,可能我幸运,没有感染呢?但一想好几条狗呢,我会那么侥幸吗?就特别煎熬,认知还停留在被狗咬了只要没打针就会得病。”

“其实得病才是极小概率事件,就和中大奖似的。”窗外飞过天鹅和神仙,飞过一条小时候的瀑布。我努力往前看,两盏灯像一副明亮的墨镜。

“现在才知道。我都习惯了,时不时蹦出来,身体不舒服了就会蹦出这种想法,最坏的都想过。”

“恐惧影响和塑造人。”

……

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