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4年第2期|安宁:六月手记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近二十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
6月1日10℃/27℃
晴 空气优 西北风 4-5级
六月的天气总是瞬息万变。
晨起,天阴沉沉的,太阳不知躲在哪里。于是拉了窗帘,打开台灯,关了手机,安安静静地修改文字。偶尔听闻楼下有细碎的脚步声经过,间或一两声咳嗽,或者猫狗的叫声,小孩子的呼喊声。除此,便像是隐居山林。
不知过了多久,看见一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无声息地落在书桌一角,于是那里便格外明亮,仿佛有一只蝴蝶忽然降临。我在若隐若现晃动的阳光里,继续伏案工作,并想象此刻天空的颜色,一定是湖泊一样深邃的蓝。
果然,当我累了,拉开窗帘向外望去,立刻被窗前自由舒展的大片大片的云朵吸引住。簇拥的云朵中间,露出深蓝的天空,那蓝如此忧郁,又那样深情。人看久了,总觉得会陷进去,消失在蓝色之中。云朵变幻莫测,不过须臾,窗前的那片就不复存在,被厚重的乌云代替。于是那蓝也不复昔日的蓝,化为浅灰,好像那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即将破云而出。
等阿尔姗娜喊我吃饭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探头一看,天哪,明晃晃的太阳下,竟然下起了大雨!那雨来势凶猛,毫无预兆。在我的故乡,这叫太阳雨。在草原上,这种气象不足为奇。尤其冬天,常常天上挂着明亮的太阳,人间则飞舞着万千精灵般的雪花。
但当阿尔姗娜问我原因时,我还是给了她童话般的解释:太阳正伤心地哭呢。
阿尔姗娜忘了吃饭,坐在窗台上,抬眼望着天上的太阳,很认真地对我说:那我们去给太阳擦擦眼泪吧。
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雨倏然停了下来。一切回归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6月4日13℃/30℃
晴转多云 空气优 西北风 4-5级
天热得连狗都没有力气走动,卧在阴凉地里,蔫蔫地吐着舌头。太阳毫无遮拦地重重砸在对面的高楼上,那里便闪烁着耀眼的光。夏天终于来到了北疆。
今天是最后一课,彼此似乎并无太多的感伤。对于老师,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个学期上课班级不同,也便习惯了在最后一次课上,淡淡地说一句再见,便结束了所有师生的缘分。
课上有一男生,读了他的作业,题目叫做《老潘》,写他高中时的班主任。他写老潘在看台上监督学生烈日下辛苦地军训,因为无聊和疲惫,最后坐着一动不动睡了过去。他写老潘看似和善,微微笑着让课间打牌的同学自己乖乖站起来自首,而后一声大喝,将他们破口大骂半小时。他写老潘的腿脚有些毛病,却每次春游都跟着他们不停地走,回家后倒头休息两天。他写夏天的时候,老潘每隔一阵,就给全班每位同学都买一支雪糕解暑。他写“后门的老潘”总是阴森森地站在教室后面,“监视”着每一个人,但当高考过去,他在他们心里,却又如此可爱地成为人生永恒的记忆。
我几乎有些羡慕这位被学生戏称为“潘大爷”的老潘,这样亲密的师生关系,在大学很难寻见。同样担任班主任的我,直到现在,还叫不全每个学生的名字。除了学校要求的班会,我跟学生很难见面。更多时候,彼此在微信里有事说事,以至于我不敢将和每位同学在食堂共进一次晚餐的浪漫想法,讲给学生们听,因为我怕无法兑现这一深情的承诺。
课上给学生读《细雨中的呼喊》,余华在自序中说道:“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这学期的课程即将结束,回忆起短暂的四个月,我所想起的,竟然全是祛除了那些旷课、迟到、走神的美好。我记得跟我深夜探讨爱的困惑的男孩;记得扮演《暗恋桃花源》的三个同学,如何惟妙惟肖地将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呈现出来;记得叫海龙的男生,因为一首古诗而神情恍惚;记得一个女孩提及自己曾经脱发时的痛苦,在讲台上失声痛哭;记得被我没收了手机的男孩,课下追上我,跟我探讨关于公共课的看法;记得一个男孩今天才交作业,却在作业里,说未来想有一个和我一样浪漫的女儿……
我因这样的回忆,内心满是温柔。
6月5日13℃/28℃
阴转晴 空气良 东南风 3-4级
中午,阿妈妹妹家的儿子儿媳,带五岁女儿牧歌来省城看病。因我家离医院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他们一下火车,便直奔我家,也算是认认亲戚家的门。
每个见到牧歌的人,都会心疼。已经四岁半的她,因生下来便是唐氏综合症患者,同时兼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体重不足二十四斤,身高不到一米,走路也踉踉跄跄,犹如还在蹒跚学步的孩子。除了心脏病,她还有肺动脉高压,因此一年到头生病。每次感冒,常常几个月无法痊愈。她又不爱吃饭,只喜欢吃一些面条、牛奶和饮料,所以营养严重不足,以至于她的脑袋看上去大大的,好像要从小小的身体上跌落下来。虽然她什么都懂,智力正常,但语言能力却受到很大限制,只能含混不清地说一些蒙语,着急的时候,还需打着手势表达。
牧歌的爸爸妈妈虽然是90后,却完全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活力。两个人都沉默寡言,因长年为牧歌操劳,四处带她看病,他们的脸上有同龄人少见的成熟和忧愁。牧歌的妈妈其木格比我小十岁,看上去却比我还要苍老。常年在家种地养牛的她,皮肤粗糙,双手皴裂,已经完全是一个农村主妇的样子了。
听其木格说,从北京大医院来的大夫,将在内蒙古国际蒙医院待一段时间,为内蒙古五十名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免费手术。幸运的是,牧歌排号排到了第三名,如果医生诊断后,当时可以手术,对于牧歌一家,无疑是人生中的希望。因担心农村合作医疗无法异地报销,我帮其咨询了呼和浩特及库伦旗两个地方的医保局,得知可以直接在医院报销。同时,我还联系了一个在医院工作的山东文友,将历年来的检查结果发他,询问这个病的情况,得知牧歌罹患的是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必须手术治疗,而且越早越好,同时要服用靶向药物,控制肺动脉的压力。
一上午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牧歌几乎没有吃饭,只睡了一会。她睡觉的时候,奶奶和妈妈轮流吃饭,我和牧歌的爸爸面对面坐着,彼此没有太多的话。中途他接了一个电话,大约是朋友,他回复说:我不在家,正陪孩子看病。只这一句,就让我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心里满满都是对孩子的爱。
等他们走后,我打开其木格的朋友圈,看到里面都是牧歌的照片和视频,记录了从她出生到现在每一次生病、看病,及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我甚至还看到前年阿妈去他们家小住,带去的阿尔姗娜的旧衣服,就穿在牧歌身上。其木格将去北京带孩子看病称为旅游,于是他们便有了很多次出门旅游的机会,并留下这些文字的记录:
看我宝贝女儿吃得多香!
我女儿瘦得让人心疼。
看我女儿打针的时候多乖。
活着多么累啊!我真的不想活了。
带女儿出门旅游去了,现在在等车。
我老公受伤了,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女儿感冒什么时候会好啊!
我想念我的姥姥了,可是女儿的病还没有好,真闹心啊!
睡不着,一夜失眠。
……
我慢慢翻看完所有的朋友圈记录,心里隐隐地疼。黄昏时,收到其木格发来的微信,说医生刚刚给一个孩子做完手术,要明天下午两点才能给牧歌会诊。希望可怜的牧歌,能够被上天眷顾,也能得到免费手术的机会。
6月6日15℃/29℃
雷阵雨 空气优 东南风 3-4级
明天就是高考了,应朋友之邀,下午去给本地一个职业技术学院做一场讲座。当初答应下来,就有些勉强,因为当大学老师十年,做讲座很多次,又在不同的专业和学院教授过课程,通过观察得出的一个有些悲伤的结论是:分数低的学生,相对综合素质也差。同样的一场讲座,台下听众的文化层次高低,也会影响讲座效果的好坏。
果然,这是我最糟糕的一次讲座经历。我用了最大的力气讲课,但依然无法将学生唤醒,五十名学生,能抬起眼睛注视我的也就三两个。其余的要么闭眼睡觉,要么窃窃私语,要么沉迷手机游戏,以至于一个角落里说话的一堆学生,严重影响到我的心情,让我几乎想要起身离去。最终,我换了一种心态,不看那些学生,就当他们都不存在,我只自言自语,将两个小时慢慢熬过去。快要结束的时候,窗外一声惊雷,终于将学生们惊醒,我想起一个词语“对牛弹琴”,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给不喜读书的一群人讲文学创作,不是对牛弹琴,又是什么呢?
如果没有手机,我们的课堂会更好一些吧?我常常这样悲伤地想。当我讲座完,在花园一样漂亮的校园里散步时,这种哀伤更为强烈。这所职业学院建设得很有些美国名校的大气与开阔,教学楼一律是沉郁的红砖设计,而依山傍水、树木繁茂的园林风格,别墅式的家属区,外加艺术中心、幼儿园、宾馆等全套配备设施,让它在内蒙古各个大学校园建设排行榜中居于前列。相比起来,我所就职的内蒙古大学的校园,因为缺乏花草树木,看上去几乎有些寒酸。
我在植满白杨和芦苇的湖边散步,看到蝴蝶和蜜蜂也绕湖蹁跹起舞。一只胆小的毛毛虫缩在草茎中,沿着灯柱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行。它的背后是静寂无人的湖泊,更远处,阴山犹如黛色的游龙,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一只巨掌推开喧嚣的城市,便形成了青城的后花园——呼和塔拉草原。一场大雨埋伏在辽阔的天边,并在雷声的催促中步步逼近。
两三个学生骑着自行车,慢慢在孤寂无人的大道上穿行而过。一个退休的老教授在别墅门口的花园里,俯身侍弄着花草。湖边小路上的蚂蚁,正着急地衔着食物奔回巢穴。
在这样养老院一样优雅的校园里,或许,学生的心灵会熏陶得更美一些吧。我这样想。
6月7日11℃/28℃
晴转多云 空气优 西北风 3-4级
牧歌是可怜的,也是幸运的。因为农村医疗条件有限,又不重视唐氏筛查等孕期体检,牧歌染色体发生变异,导致心脏和肺器官缺陷,同时发育迟缓,智力受限,语言功能也跟着受限;而因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及时提供信息,牧歌得以有了北京知名医院专家给她免费做手术的机会。
阿尔姗娜放学回来看到牧歌,一脸的好奇。
妈妈,小妹妹为什么不说话,总是啊啊大叫?
妈妈,小妹妹为什么总是尿裤子?
妈妈,小妹妹为什么不爱跟我看《小马宝莉》?
妈妈,小妹妹切开肚子做手术,要是死了怎么办?
最后一个问题,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嘘”一声,告诉她说,不能说死,小妹妹会好好的,做完手术她就能跟你一样健康了……
我知道阿尔姗娜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小妹妹总是生气地摔打玩具,又半夜两点才肯睡觉,为什么牧歌的爸爸看到蹦蹦跳跳的她站在牧歌面前,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医生说,牧歌的爸爸妈妈如果再要一个孩子,可能还是这样,所以他们不敢冒风险继续生育。而牧歌这样一个生下来就有缺陷的孩子,在他们心里,犹如天使,他们爱她,愿意为她舍弃一切,只为让她和健康人一样;尽管,因为染色体问题,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读书结婚生子,并获得平平凡凡的幸福。
今天他们正式住进医院,需要服药一周后,看调养情况,然后再做手术。就在早晨,为了让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的牧歌吃一点面条,三个人围着她又哄又劝。这样的一幕,四年来的每一天都在发生,仅仅作为旁观者,也觉得心疼。不仅心疼牧歌,也心疼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6月8日12℃/28℃
多云转晴 空气优 西北风 5-6级
一到放假,便有些无聊,尽管自己并不需要坐班,但心理上却因为放松,而有无所事事的虚空感。睡到十点还不想起床,磨磨蹭蹭洗漱后,又不想吃饭。饭后呢,在手机上东看西看,又陪阿尔姗娜玩乐一会,时间便荒废掉了。
这样的闲散无聊,在牧歌一家看来,却是很难得到的幸福。牧歌昨晚又是一夜未眠,三个大人也陪着一晚受累。今天抽血化验后,医院要求吸氧,可是牧歌的鼻孔都流血了,她却始终拒绝吸氧。小小的病房里,三个大人围着只会啊啊大叫表达抗拒的牧歌,而另外几个病人和陪同的家属,也在焦灼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
牧歌心脏不好,一家人都不敢让她生气,什么事情都顺着她的心意,因为她一旦放声哭泣,就容易晕厥。我真不知道四年来,他们一家人是怎么渡劫一样度过的,而更为漫长的未来,他们又该如何艰难地熬过去。
想想如果我有这样一个永远见不到希望的孩子,或许我会整夜整夜睡眠不好,内心崩溃,并患上抑郁症。就连向来心态很好的爱人,也向我发出感慨:能生下一个健康孩子的妈妈,都是世上最幸福的妈妈。而阿妈呢,一边叹气,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都生下来了,能有什么办法啊,猫啊狗啊,还能让它们自己死掉,可这是人啊,有病只能给她治啊!
6月9日15℃/27℃
晴 空气优 北风 3-4级
在内蒙古博物馆旁边的文创商店里,阿尔姗娜对物质的欲望,又一次被琳琅满目的恐龙玩具点燃。我答应逛完了博物馆就去买,于是在逛完其中一个展览馆休息的间隙,她就在微信视频里给爸爸紧张地汇报:爸爸,博物馆很好玩的哦,而且妈妈还说,等逛完了就给我买恐龙玩具,她可千万别忘了啊!
等我们终于逛完了所有的展馆,她立刻拉起我飞奔去商店,好像人家马上就要倒闭了一样。玩具实在是太多了,她对每一个都爱不释手,拿起这个,又觉得那个好,转来转去,看花了眼,完全不知道应该买哪一个。于是我说:要不妈妈把整个商店全部买下来送给你,好不好?阿尔姗娜知道我逗她玩,咯咯地笑起来。
等到她终于选定了一个恐龙收纳大礼包,也不管价格是否昂贵,不管我如何在她身后,唐僧一样不停唠叨着让她买个更便宜一些的,她都全然不理,抱起来直奔收款台。
这回满意了吧?等付完了钱,我笑着问她。
她抱着大大的收纳盒,羞涩地一低头,心满意足地又笑起来。
可是,我知道还没有完。果然,在无意中看到一对金色的沙嘎(羊踝骨)时,她又动了念头:妈妈,我想要。她的声音有些犹豫,又带着一点心虚。
不可以,我们家里有好多沙嘎。我断然拒绝。
不,我就想要金色的沙嘎。她负隅顽抗。
那把恐龙礼包退回去好不好?反正你只能买一个。我坚持己见。
她嘟起嘴来,磨磨蹭蹭地跟着我出了博物馆的门。可是看到门口阳伞下卖冰激凌的,她的眼睛又被点亮了:妈妈,我要吃冰激凌,我还要吃烤肠,酸奶,面包,草莓汁……
我一一为她买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边吃冰激凌边安慰她说:别急,妈妈这就把整个摊位全买下来,然后我跑到柜台后面,卖冰激凌去。
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6月12日14℃/23℃
小雨 空气优 北风 3-4级
凤林这次来做客,一脸的轻松,跟以前明显不太一样。连续三年备考,他终于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这让几个月前还在老家库伦旗放羊的他,有种突然被好运砸到的幸福感。他的初步打算,是在研究生毕业后,到之前自己毕业的专科学院当老师,同时边工作边考博。之前从未听他说过女朋友,问起也说不想谈这些,没兴趣,这会,忽然间蹦出来一个“女性朋友”,而且刚刚进门没多久,就着急地要离开,说约了“女性朋友”吃饭。细问之下,说是自己暗恋的女孩子。我听了大笑,让他像个男子汉一些,主动去追求爱情,直接敞开了说,反正前面是光明大道,怕什么呢?
凤林前脚刚走,牧歌一家又来了。只是,他们带来的却是坏消息。北京的专家经过会诊和检查,认为牧歌的心脏和肺部病情过于严重,如果手术,成功率不到50%,而如果不成功,牧歌可能连重症监护室都出不了,生命就终止了。就在同一天,两个四五十岁的心脏病患者,手术后几乎同时去世。这让牧歌一家不得不最终做出决定,带牧歌回家,保守治疗。而医生给出牧歌生命的期限,可能不到十岁。
我安慰牧歌的妈妈:别太难过,接纳命运的安排吧,就当牧歌是上天派来陪你们度过几年时光的,还好,她走在前面,这样你们可以好好爱她,不必担心你们离世后,谁来照顾她的问题。
只是我刚刚说完,牧歌妈妈的眼睛里就溢满泪水。我不再说话,别过脸去,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夜已经深了,牧歌今晚睡得出奇得好,住院的几天里,她每晚只睡两个小时,其中一晚还是医生注射了睡眠针剂,才让她勉强睡下。或许,真的像牧歌妈妈说的,知道要离开医院回家了,她很开心,所以放心地睡去。
愿牧歌在梦里,可以自由地呼吸。
6月15日16℃/31℃
晴转小雨 空气优 西南风 4-5级
关了一天的手机,闭门不出修改文字。午休时又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竟然梦到儿时邻居家性格蛮横又热爱小偷小摸的女孩大梅。
我已快二十年没有见过她了,甚至连老家的母亲也不知她的下落。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读大学时,在破旧的从县城开往村庄的公共汽车上,无意中与她相遇。因我长年在外读书,她也早早嫁人,所以虽然彼此面对面坐着,她却早已认不出我了。但我却始终记得她那张枯瘦犹如枣核的脸。拥挤摇晃的破旧车厢里,一两只被捆缚住的公鸡在地上扑腾着,发出临死前不甘的沉闷声响。烫着乱蓬蓬头发的大梅,皮肤松弛晦暗,明显老了,成为乡下随处可见的为生儿育女和吃饭而活着的女人,除非特别注意,不会有人因她是女人就多看一眼。她的怀里,有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光头小孩子,正扎在她的胸前,奋力地吃着奶。于是闷热的车厢里,便散发出一股发酵般臭烘烘的奶味。那孩子也有着一张尖瘦寡淡的脸,头发稀疏黯淡,眼睛细小狭窄,耳朵小而蜷缩,福寿不足的样子。
我看着她,一时间很是惊惧。好像看到同一条命运的河流中,随波逐流的另外一个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通过读书走出村庄,毫无疑问,我也一定会像大梅一样,嫁到邻近的某个村庄里,跟一个或许只是搭伙过日子的男人,吵吵闹闹中生下一堆孩子,并为了活着,外出打工,或者靠几亩薄田,与邻居或者亲戚算计着勉强度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一生也不会离婚,因为离了没有去处,于是只能老死在婚姻的网里,将这样庸常的日子,过到人生的尽头。
我想,或许我真的被吓住了,以至于到后来以连滚带爬般的急迫速度,远离了故乡,一直走到千里之外的塞外边疆,看过大江大河,也途经丘陵沙漠,高山草原,似乎如此,才能将命运的河流上,那个与大梅一样在命运底层挣扎的自己,给彻底地摆脱。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摆脱,我只知道此刻从梦中醒来的自己,听着窗外淅淅沥沥一直蔓延到深夜的雨水,内心寂静辽阔,犹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某个江湖侠客。没有不安,更无惊惧。只想在这“不知魏晋”般的关掉手机的周末,继续读书,写作,恍惚,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