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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进藏三月
来源:北京晚报 | 王嘉龙  2024年05月12日11:44

近些年,我有过九次进藏的经历,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工作。特别是2007年第一季度,我带领工作组去西藏走访慰问,在那里逗留了三个多月。这期间,我登上了许多高山垭口,到访了许多边角乡镇,如浪卡子、吉隆、亚东、岗托、巴松村等。

不过我也有遗憾,像羌塘草原和墨脱,我就无缘到访。本来要去追赶赴羌塘草原执行保护藏羚羊任务的官兵的,因连日大雪的阻隔,待我到达那曲时,官兵的工作都快结束了。当时,墨脱还没有通公路,待我到达上察隅时,只能遥望西边那片繁茂的生态世界而兴叹。

记得从西藏回到北京后,半个多月里,我一直处于醉氧的状态,困意连连,合眼就睡,一睡就做梦,梦里必是西藏——要么是巍巍耸立的雪山,要么是经幡飘飘的垭口,要么是碧波微漾的河湖,要么是深不可测的悬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会情不自禁地说起西藏的水、西藏的山、西藏的人,家人觉得我不是把西藏的魂儿带回来了,就是把自己的魂儿留在了西藏。

在西藏,人们说得最多的两个词是缺氧和海拔,这两个词鲜明地反映出西藏自然环境的特征,而西藏的苍凉、艰苦、美丽、神奇,无不源于这两个词。在内地,人们对海拔往往是无感的,而在西藏,海拔是个十分敏感的指数,它能不动声色地左右人和其他动植物的生存状态——因海拔升高而缺氧,因缺氧而导致情况异常。西藏的艰苦程度也是内地人无法想象的,以吃饭和睡觉这两件事为例,我的感受是“食无味、寝不寐”,换句话说,白天不知道饿不饿,晚上不知道睡没睡,或许还能加上“整日不知道生没生病”,因为血压一直忽上忽下,脑袋始终昏昏沉沉。我的嘴唇有裂口,在天路上奔波,每当裂口和牙龈开始渗血并伴随胸闷气短时,不用看海拔表,我就知道汽车已经行驶到海拔四千米以上了。西藏的艰苦会对身体造成一种渐进式的伤害,时间久了,爬上脸的高原红会变得紫黑,茂密的头发会变得稀疏,壮硕的身材会变得消瘦,灵敏的大脑会变得迟钝,许多生理指标会变得不正常。对此,很多“老西藏”保持着乐观豁达的态度,一位援藏干部曾在春节联欢会上深情朗诵自己写的散文诗:“有一种叫西藏的生活,你若是没有体验过,就不知道其中的艰辛;有一段叫西藏的经历,你若是没有体验过,就不知道其中的快乐。”

确实,我在西藏的第一个不眠之夜,就体会到其中的艰辛和快乐。零点已过,我仍无困意,想看看书,却发现停电了,身边又没有手电筒和蜡烛。一片漆黑中,我憋闷得喘不上气,辗转反侧,有种即将窒息的感觉。电制氧机成了无用之物,情急之下,我摸索着拉开厚厚的窗帘,一袭清辉倾泻,推开窗子,凉风扑面,胸中的闷气瞬时呼出,爽!我干脆不睡了,凭窗而立,遥望那轮高悬于荒原之上、苍穹之中的阴柔、清亮、皎洁的弯月,不远处的雪山在月光下闪着静谧的银光,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壮美景色。我暗自得意:“此景唯独藏地有,无眠只为月凝眸!”

说起月夜,不能不提一下然乌湖。在藏东南,出波密往德姆拉山的途中有一段奇险的盘山路,壁立千仞的山下流淌着一泓宽阔绵长、碧绿如缎的湖水,间或有激流,泛起清澈、洁白的浪花,这就是然乌湖。她是如此精致、优雅,还有瓦蓝的天、袅娜的云与她遥相呼应。当我从察隅经德姆拉山返回波密,因午后启程,翻过德姆拉山时已然夜幕低垂,山路蜿蜒崎岖,愈行愈险,我们聚精会神,不敢有一丝懈怠。这时,一轮如钩的明月悄悄挂在天边,弯弯的,亮亮的。无意间低头看崖下,天边的明月、身旁的杉树、远处的雪山,悉数倒映在然乌湖那如镜子一般平静的湖面上,好一幅美妙的月夜山水画卷。在西藏,美丽的不仅是然乌湖,比然乌湖更美丽、更出名的还有纳木错、玛旁雍错、羊卓雍错……

撼动我内心的除了藏地的江河湖泊,还有那一道道绵延横亘的山脉、一座座峭拔耸立的山峰。因为我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走遍西藏森林部队的所有驻勤点,那些日子里,我和同事们几乎每天都在巍峨的高山垭口之间奔波。我从小生长在东北林区,长大后又当了一名森林警察,对山不陌生,然而像青藏高原这般险峻突兀、气势磅礴的高山大川,还真没见过。汽车在横断山脉、他念他翁山脉、芒康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喜马拉雅山脉之间行驶,被崇山峻岭层层包围的我并不感到封闭、压抑,相反,在世界屋脊、地球高地、绝美天路之上,产生了一种被托举的轻快——蓝天白云是那么亲,太阳是那么近,“山高我为峰”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这是心启还是神示?当我站在珠穆朗玛峰、南迦巴瓦峰、希夏邦马峰、宁金岗桑峰下面,仰望着他们的威仪,我真切体悟到什么是庄严,什么是圣洁,什么是宁静;当我在岗巴拉山、德姆拉山、卡惹拉山、马拉山、色季拉山那一个个海拔五千米之上的峰巅垭口,看到那重重叠叠迎风飘荡的五彩经幡,我真切体悟到什么是信仰,什么是敬畏,什么是祈祷。每至峰巅垭口,我会趁同事们在海拔标识牌前留影的空隙,头重脚轻喘息着兀自独行,到距离路基几十米开外,将自己置身于狂风呼啸、苍凉荒蛮的旷野之中。我喜欢这种体验,因为我能感受到自然的浩瀚与恢弘、时光的深邃与悠远、个体的渺小与短暂,也能察觉到人在面对生理极限时信念与意志的巨大能量。

众所周知,西藏是雪山的家园,世界上十四座海拔八千米以上的高峰,有十座位于喜马拉雅山脉。雪山之上,没有植被,没有飞鸟,人们习惯将其称为“生命的禁区”。每当我听到“生命的禁区”的说法,都会生出一些感慨:那一座座雪山,当是青藏高原的灵魂。试想一下,倘若没有雪山,青藏高原还有什么特色?不仅如此,它们还是青藏高原之上与青藏高原之下万千生命的源泉,倘若没有雪山,怎会有格桑花和雪莲?怎会有黄河与长江?

藏民把山敬奉为神,他们对山的崇拜近乎极致。凡是能攀爬到的地方,他们都要虔诚地拉起一道道五彩经幡,垒起一座座玛尼堆,以此表达对山的敬畏与礼赞。在川藏线、滇藏线、青藏线,我无数次遇见转山的藏民,他们手持转经筒,口诵经文,孑然一身,绕山而行,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给大山。紫外线的照射让他们的皮肤如岩石一般青紫,但在他们的眼神里、表情中都写有同样的圣洁与虔诚。藏民不会在山上肆意砍伐、杀戮,毁林开荒、点烧山林、猎捕动物的行为对他们来说都是大逆不道,这一点,恰恰与森林部队的使命相契合。他们一直悉心呵护生态源头,在为地球——人类共同的家园无私奉献着。

在崎岖、险峻的天路上,我还多次碰到朝拜的信徒,他们从家乡出发,三五人结伴而行,历尽千难万险,吃尽千辛万苦,三步一扑、五体投地地奔向他们心中的圣地。当他们匍匐在大地上,两只手伸向圣地,头脑中一定会有神奇的感应。每每与朝拜的信徒相遇,我都会让司机放慢车速,生怕打扰他们的虔诚。

在西藏,水让我幻想,山让我震撼,人让我崇敬。森林部队的官兵是我接触最多的一群人,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长期驻藏,极富质感的劲风和炽烈的阳光在他们的皮肤上留下独特的痕迹,藏地在考验他们身体的同时也锻炼了他们的意志。他们在雅鲁藏布大峡谷与山火拼搏,在藏北无人区开展保护藏羚羊、藏牦牛等野生动物的行动,一些人因此患上心脏病、突发脑梗塞,一些人尽管正值壮年,却因疾病离不开家人的照料。然而在官兵们高原红的脸庞上、在他们晶莹的眼眸里,洋溢着饱满的激情和昂扬的斗志,他们对我说,西藏确实艰苦,但躺着绝不是奉献,只有发扬“老西藏精神”,在艰苦中奋斗、在磨难中进取,才能履好职、尽好责,保护好西藏的生态安全。每当我看见官兵们的雷厉行动,听见他们的真情讲述,我的思想都会有净化与提升,我感受到这支部队强大的精神力量,意识到支撑官兵们超拔意志的价值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