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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丽:积木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5期 | 马小丽  2024年05月15日08:03

马小丽,笔名穆心,女,回族,1998年12月13日生。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爱好文学、电影、绘画、音乐,学生时代担任过公众号专栏作者、杂志独立撰稿人,曾在青海日报社供职,现为海北州民宗委文秘。短篇小说《积木》为其处女作。

白炽的灯光紧紧逼下来,逼得她把肩上的头颅又往低里埋了埋。

她把眼光移到地板上,屋内这么温馨又热闹,只有这一地的白瓷砖才跟自己一般模样,干净又冷清。每块方砖的中央晕着简单却不走样的花,四角里又各藏着一朵完整花形的四分之一,她眼前的这块,加上茶几左腿下的那块,再加上被移得不规则的两把椅子下的两块,就可以铺出五朵。

她定定地望着这一地的白,这一地的花。其实,看起来这样稍微年久的瓷砖已经不多见,在家里也单只铺这一间房,想必念及这是她的房间的缘故。当然,也或许是再装修时忘了它的存在,毕竟她早已如同放出去的风筝,只要绳子还在这头,风筝随便被卷刮到哪个角落,又有多少人放在心上。望着望着,地板上仿佛走出了一个个绿幽幽的小丑,就像儿时动画中最能博取眼球的那种,它们晃着不和谐的身子对她挤眉弄眼。干涩逼她合上了双眼,屋里的人以为她睡过去了,也就收起他们的眼泪和叹息,集体蹑手蹑脚走了。

“舅母,表姐就在里面吗?”不一会儿,一个娃娃音在屋外大声问道。

“影秋应该还睡着,刚才你大舅母、三舅母、嫂嫂还有我跟她聊天时,看她不受用睡过去了,就都出来让她一个人歇歇,不知道这会儿醒了没有,你看看。若醒了,你们姐妹说几句话,帮我好好劝劝她,这孩子也是命苦。”由大变小的中年妇女沙哑的声音,不用想就知道是母亲的,后面的话应该不想让她听见,但屋内这会儿安静得好比哭丧开始前的殡仪馆,屋外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到。

吱嘎一声,门被屋外的光线推开。她揉了揉眼睛,睁开时地板中央开出了一双粉色的皮鞋,粉皮鞋向她靠近,靠近,再靠近。“姐,我来了。”

用疲倦撩起厚重的上眼睑,看到表妹清秀却还满是稚气的脸。“来了?”她堆出一个微笑,并不期待对方回答地问道。

“嗯。”飘着奶香的声音还是轻轻补了一句。

表妹还是那样,鹅蛋脸似乎永远也胖不起来,任凭舅母买多少青少年补品,她的身体还是坚持体现骨感美,甜甜的声音远远地就能让人闻到奶香,个头也还是原来大小,并不见蹭蹭地长,除了头发渐渐盖过耳际,似乎都没变。也对,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能有多大变化,时间这东西只挑软的柿子捏,开始在乎年纪的人往往更容易被戏弄,不在乎的也就十年如一日的还是那副面孔。

无声的沉默拉宽了时间,也拉长了她的脸,两弯眉不由得又向眉心靠拢,拢出了几道痕。

“身体好些了吗?”还是表妹撬开了这重沉默。

“孩子都没了,我能有什么不好的。”

又是一阵寂静,寂静中影秋觉得自己的声音掉到了尘埃里,却没能开出尘埃中的花。

“你别多想了,保重身体要紧,只要照顾好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看着影秋空洞的眸子,时常用于应付老师写作文的那些阳光话语一句也说不出来了,知道连自己都骗不过去,表妹的声音更是低得不能再低。

长长呼出一口气,重又低下头,头发一绺一绺从后面盖下来遮住了面庞,单只露出白皙的颈背,影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低头,好像头低得深一点,空气就轻一点似的。

“姐,对不起,你没哭吧?”到底还是年轻,以为遇到点事就必须抹眼泪,表妹也跟着低下头来惶惶地问道。

看着那张生怕犯错受罚似的脸,影秋忍不住笑了。只有小孩子才能把眼泪往外送,渐渐长大的人会一个劲儿地把泪往心里压,压得多了,心里自有一片苦海,那两颗浑浊的珠子里却再也泛不出清泉,顶多挤两滴就干了。现在的她,心里自有成片的苦、成汪的酸、成群的痛,眼睛却干涩得如同儿时门前被风吹、被日晒后断流的那条河,她的泪早在此前的二十八年里流干了,又何苦留到现在。

“是你一个人来的吗?”忽然像记起了什么,影秋瞅着表妹,许久之后问出这么一句。

“没有,哥哥送我来的。”表妹爽快地给出答复后,才缓缓将一只像发酵的馒头似的小手移到颌上的小口,继而低头看自己的鞋面。

“哦?表哥也来了?”影秋欲坐直身子,费力地将被子往前扯扯。

“嗯,不过见完舅舅、舅母就回了,今晚我陪你在这儿住一宿。”表妹一边回答,一边来回绞弄着衣服的下摆。

“家里很忙吗?”被子又被往后挪了挪,影秋刚刚半支起的身子也就顺着光滑的背面重又滑下去了。

“没有……也有点忙……你喜欢安静,他想让你先好好歇歇,就没过来看你。”表妹抬头瞅了一眼影秋,又迅速地把头埋进了衣领里。

“他到底不急见我,就连现在也还这样。你嫂子好吗?听说有身孕了,几个月了?”从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影秋故作镇定的正经瞬间就破了。

“你别多想,哥哥一定没有这种想法。我们是兄妹,哪有哥哥不愿见妹妹的……”表妹突然慌了,急急地替自己的哥哥争辩道,本就红润的两颊因为急促和慌张不觉间愈发通红。

看着表妹支支吾吾、慌慌张张,影秋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然,大家一定是千叮咛万嘱咐,叫表妹不要在自己面前提表哥。其实何必煞费这般苦心,相见不知是怎样一种尴尬,表哥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对自己施舍怜悯吗?即使他施舍了,自己需要吗?她想要的,他永远都不会给,她不想要的,给再多也是枉然。“我们是兄妹。”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干涸的眼中突然涌出一汪咸水,水流顺着颧骨流到嘴里也不停留,一直钻进心里。一阵咸味让她剧烈咳嗽起来,蹦出的气息里掺杂着十年前的往事。

正午的日光射过深蓝色的玻璃,照进这间看起来似乎古典的房屋,也像被染上了陈年的旧气,单只在大理石桌面上有气无力地留下几点斑驳的影子。桌子这头静静地放着一只乳白色的花瓶,花瓶里插着各色的玫瑰,看似娇滴滴的,实则是不需要费心照料的假花。桌子那头正伏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听不见她哭,但看得见耳垂上银色的流苏坠子来回晃动,流苏坠子底端镶着的白色玛瑙被震得一前一后摇摆,像欲落未落的泪珠子,美丽而凄怆。

“影秋,你别哭了,爹妈也是为你好。昭明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不嫁给他是我们影秋的福气。铁家这男孩儿虽不比他长得惹人喜爱,但人实在。男人嘛,重在心眼儿好,长得太俊究竟不可靠,像你哥似的,中看不中用。人家家里不错,还是家中的独苗,上头只有铁老太太一个长辈,你嫁进去不知道要享什么样的福……”嫂子越劝,影秋哭得越厉害,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其实,她今天这样伤心是因为昭明,但不全是为了昭明。

昭明是影秋的表哥,比影秋年长五岁,外表倜傥不说,性格能屈能伸,有责任心、幽默,因为大学学的金融,刚毕业就在一家公司从事财务管理工作。职位虽不高,但能力出众,颇得上司待见,加上姑父的帮衬,前途一定不会太坎坷。可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偏就不是她的。东西再好,不是自己的就没有任何意义,人就是这么讲究实用,恰如活人的太阳再明媚,也照不暖死人的身躯。影秋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表哥,这自从她生病辍学在家后心里就有底,可她没想到表哥居然当着那么多亲戚朋友的面,直接回绝了父亲想让他们结姻的好意。虽说父亲当着大伙的面说是玩笑话,可脸上还是红白交织了好一会儿,影秋更是难堪到想找个地缝当场钻进去,她不知道原来在表哥心中,他们之间的差距那么大,大到可以没有共同语言,小到日常中的喜怒哀乐。

被昭明当众这样泼了一盆冷水,父亲自然下不了台,没过几天,未经她同意就草草把她许配给了同社姓铁的一户人家。听说铁家原是倒卖玉石的,后来铁老爷子因患遗传性胃癌,早早就离了这个世界,玉石买卖这才作罢。铁老太太不知道是因为一直惦念老爷子生前对自己的好,还是顾及社里还计较妇女的贞洁问题,虽然已经二十来年了,一直也没改嫁,靠着之前积攒下的一些家底独自拉扯着一个儿子。儿子名叫广财,因为自小没有父亲的管束,念书岔了口,在学校不是跟同学打群架,就是欺负女老师,熬到初中毕业就考了个驾照,买了一辆车拉货物谋生。社里人都说他自打开始自己赚钱就真正成人了,不光做事诚实可靠,对铁老太太更是百依百顺,这也是老太太这半辈子来最得意的事,逢人就说我们家广财如何如何。现在跟影秋订了婚的正是这广财。

好多东西都是要亲自咀嚼,才晓得其中百味的,婚姻这东西看不到、摸不着,被描述得又是千人千色,影秋自然也不知它是哪般滋味。跟父母哭闹,他们只当她年纪轻不懂事,可要她不哭不闹,说出自己在婚姻上的打算,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倒不是没想过,只是变个人参与,那感觉自然大不相同。

有一种叫做堆积木的游戏,小孩子顶喜欢玩,因为堆错了,还可以重来。在影秋想来,婚姻也许就像堆积木,堆积木总比被别人拒绝要愉快。

腊月的鞭炮声欢送着即将过去的一年,也捎带送送出阁的影秋,在父母趾高气扬的指使中,她成为了铁家的新媳妇。面对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尽管与表哥迥然不同,自己与他没有丝毫的感情,影秋也认了。任何一段婚姻起先可能是爱情的产物,走到最后也就只剩沉默不语的陪伴了。

一年的时光倒也过得不慢,转眼就晃过去了,影秋从一个青涩的少女渐渐露出为人妇的端倪。她不再整日沉溺在小女生的世界里,那些罗曼蒂克式的故事不见得很能打动她了,花一整上午神游在自己理想国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她会琢磨今天的晚饭做什么菜别人才会满意,她会思索明天的庭院怎么能赶在太阳晒得人出汗之前打扫干净,仿佛这些就是她唯一值得在乎的东西,仿佛这些东西就能持久。

如果这种单调能不言不语地继续,她或许能违心地哄着自己过下去,哄着哄着,青丝哄成白雪,这一遭也就过了。可她单是自己哄着自己,别人偏不哄她。社里人都说铁老太太青年守寡,性格温顺,只有影秋知道,婆婆既能在人头上摸一把,也能在人屁股上掐一把,既能当着外人的面抹成把的泪,也能让媳妇当着自己的面红一天的眼眶。虽说早已年过半百,铁老太太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也能堆出半个房间,不会化妆的女人是用化妆品把脸涂成粉黛分明,会化妆的女人则能用化妆品把自己的脸养成粉黛分明。所以,前者看上去大多让人觉得矫作,后者则被夸赞成天然,毋庸置疑,铁老太太一定是无雕饰的后者。有这样一位风韵、品位犹存的婆婆当家,影秋自然不是今天穿着不得体,就是明天妆容不整洁。刚进门那会儿,铁老太太也只在邻里来串门时偷偷嘀咕几句。一年下来,见影秋既没能力,也没脾气,经常在饭桌上拿筷子戳着影秋的额眉指指点点。

丈夫是完全不管事的,每月除了给铁老太太上交收入时说笑两句,其余时间吃完饭就出去跟货物打交道。晚上拖着浑身的汗味回来倒头就睡,动影秋的身子时也没太多的言语交流,只是顺着本能做着想做的事。心里的事情,影秋自是一点也不想告诉他,更何况告诉他又能怎么?难不成还指望他为自己做次主?

自打被父亲强迫着嫁到了铁家,影秋知道自己早就没有了家,除了逢年过节,也很少去娘家看他们的脸色。如果不是婆婆在正月里风儿最紧的时候把自己送回去,她想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回到那里去待那么久。

那天早晨六点多钟,影秋梳洗完正欲去给铁老太太准备洗脸水,不料刚推开房门,铁老太太就像一尊铁青的雕像似的杵在门前,一张被寒气撕破的脸渗着红色,红得过艳还在向紫过渡,溢出一股股比风更刺骨的气息。“妈,您起这么早干吗?我打算放好热水再叫您起来的,天也太冷了。”不知多少冷气钻进了身子,影秋说话哆哆嗦嗦的。

“不用了,我送你回家吧。”铁老太太开口了,却开得莫名其妙。

“大清早的,您怎么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啊,您要把我送回哪里啊?”影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铁老太太,显得有些迟钝。

“哼,你哪能把铁家当做自己的家啊!鸟雀也还下个蛋后才筑有毛的窝,你连孩子都不想要,还说这里是你家。”铁老太太两片瘪唇像两把锋利的刀,一开一合,里面射出的一个个字也就变得有棱有角。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谁说我不想要孩子的?”影秋低头看着自己平平的肚腩,虽然有点惭愧,依然回了过去。

“自己干的好事自己知道,要不是王家大婶好心告诉我,我不知道原来还有嫁人了也不要孩子,净想法子来避孕的婊子。还想指望着哪天有个小白脸来私订终身哪?不要脸。”铁老太太愤愤地说着,做势来拉影秋。

影秋虽然到现在也还是云里雾里的,但她知道婆婆一定在别处听什么人嚼了舌根,可这样被送回家去,自己不免就成了众人眼中的过街老鼠。一边死死地扳住门,一边问道:“您从哪儿听来的这些闲话?我想什么避孕的法子不要孩子了?”

铁老太太一只手抓着影秋的手腕,一只手从藏青色的棉袄夹子里摸出一个类似于倒扣的碗的小橡胶薄膜,扔到地下,以为影秋会心虚,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说道:“从门前的垃圾堆里拿回来的,扔东西也不知道多走几步路。”

自己肚子不争气,一年了还是平的,这是事实,影秋没什么可争辩的,可不知从哪里拿来这么一个都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说自己想办法避孕,这样的名声她可不背。“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可别拿这样的东西来污蔑我。”影秋再也装不下去了,铁老太太今天摆明了是想借这个无中生有的由头寻她的不是,赶她走。

这里,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的,丈夫不像丈夫,长辈没个长辈的样子,可常言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没有一技之长,外出谋生又不被家人允许,到底只有嫁人这一个路子,二婚究竟不被待见。更何况今天她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娘家了,以后还能寻个什么样的人家。因此,她更是死死地扳住了门。毕竟上了年纪,僵持了一会儿,铁老太太就开始气喘吁吁,她斜睨着影秋甩了甩手就去客厅了。

屋外的寒气一股脑地往屋里窜,好像它们也怕冷似的。早晨的风虽然不大,但细听还是有声音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倒像妇人低声的啜泣。影秋看着被抓得满是伤痕和瘀青的手臂,泪水止不住地冲刷着刚梳洗完的脸庞,就着一阵阵的风烘得两颊热一阵儿,凉一阵儿。把目光从手臂上移开,看到铁老太太扔到地上的东西,细看倒顶像小孩子们过家家时的玩具,还没缓过神来,铁老太太又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男子,想必是她的亲眷,也或是她花钱请来的。嫁进这门虽然一年了,影秋到底连亲戚本家都没认全,每有族里的聚会,婆婆从不把她介绍给别人,也不许别人待见她,仿佛她就那么上不了台面似的。

看着铁老太太似乎很是得意的模样,影秋忽然觉得在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屋里,挤压着硕大臃肿的可怜,屋里的每一个人也不知不觉间被浸染得可怜而不自知。她可怜,嫁进这里的一年时光,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别人,到头来被别人扫地出门。面前的这个老太太也可怜,据说铁老爷离开时她不过二十过一点儿,独自一个人守着这么几间满是阴气的屋子,守了二十来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正常家庭该有的模样,也不让别人知道。至于老太太身后的每一个人,一定也都有他们的可怜,只是不为别人知晓罢了。明白自己一个人敌不过他们这么多人,影秋忽然放声笑了出来,她既为自己刚刚的做法不屑,也对面前这个半百的老女人感到心酸,笑声越来越有魔力。

先前是被影秋的笑声下了咒,等咒语失灵了,铁老太太就赶紧催促几个男子把她按进了车里。“快,快,快,我没说错吧,这女人不正常,赶紧送到她娘家去,省得到时候说我们的不是。”一路上,铁老太太的惊慌失措与影秋的似梦似醒相伴而行。

待冬日的太阳戳穿黎明的幕布,影秋独自一人站在娘家的大门口。她回来了,只才一年的时光,她又回来了。冬日的时间里这会儿还算早,门边的硬化路上没有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显得异常的干净萧索。朱漆的大门在初阳的安抚下似乎半睡半醒,这边在太阳的照射下,已经镶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剔透玲珑。那边太阳没照到的地方,铺着一层淡淡的白霜。影秋走过去,轻轻将手指按在上面,很快就有凉意渗进指尖,甚至有点刺痛。

小时候,她和小伙伴们常常趁着大人不注意,早早起床溜出房间,对着留有霜气的大铁门、水龙头呵气,调皮的孩子还会用舌头去舔。那时,记得表哥也在里面。有一次,他把舌头放到门上,不想被粘住了,小伙伴们想尽办法也没能把他的舌头弄下来,最终只得冒着挨打的风险请大人们来帮忙,舌头是取下来了,表哥的肉却被粘掉了好大一块儿,他疼得嗷嗷叫,血便顺着舌头往下滴,一滴,两滴,那鲜红的血,那淌着岁月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门打开后看到影秋的瞬间,嫂嫂显得异常吃惊,忘了请她进去,转身去叫公公婆婆出来。父母呵着白气将影秋迎进了屋里,她什么都不用说,手臂上的伤已经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了别人。

那边,丈夫回家后不知是受铁老太太的压迫不好做主,还是自个儿不想见她,没再来找她。父亲碍不下面子,母亲一贯主张吃亏是福,这边想不起诉、不声张就把事儿压下来。

“好歹要给个交代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眼见得娘家人对自己越来越冷淡,刚开始时是客套,怕她想不开,渐渐见她没有丝毫羞愧之色,说不上是嫌弃,还是恨铁不成钢,一个个的变着花样儿把不满做成各色冷盘给她端上来,逼迫她咽下去,影秋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不问不顾了。

半杯的茶水摇摇晃晃,想溅出来,却始终够不到杯沿,只在半中央玩命挣扎着,但杯子放在桌面上发出的响声,在死一般沉寂的屋子里回荡了好一会儿。“你……”父亲沉着脸,半天才憋出这一个字。

“我怎么了?倒是把话说清楚啊,把杯子放得再重,我也不清楚到底哪里做得不对。”

“自己干的好事自己清楚。”父亲丢下碗筷气哼哼地大步走出去,哥哥一眼没瞅她,也跟着父亲哼哧哼哧走了。

“影秋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打算,所以暂时不想要孩子?跟我们自己人说说,大家也好帮你呀。你做事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不和大伙儿商量商量,我们就算想做你的体己人,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啊。”见母亲又摆出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嫂嫂走过来坐在影秋旁边低低地念叨着。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到底干了什么,让你们觉得这么丢人?”影秋跳起来吼道。

嫂嫂原是见大家都不搭理她,想着做一回“好心人”,被她这么一吼,在婆婆面前倒显得没趣,板起脸开始收拾桌上的狼藉。摞起碗碟正欲往厨房走,看她还红着脸站在那儿,凉凉地说道:“避孕帽安不安全都不知道呢,你用那玩意干什么。”

原来大家都相信了铁老太太的话,就连父母也相信,他们都不问问自己,就觉得她让他们蒙羞了。“原来那东西叫避孕帽啊?她还是揣在袄子里让我见识到的,改天可要买几个好好玩玩。”影秋冷笑着,笑声却被愤怒挤压得变了形。

“你还说,也不知道害臊。”母亲仿佛在饭菜中吃到虫子般皱着脸瞪她。

一连几天,影秋都吵着要去找铁家理论,父亲不允许她踏出家门半步,双方一直怄着气。母亲劝不动女儿,也不知道在他们父女争吵时向着谁,经常红肿着眼唉声叹气。嫂嫂因为夹在中间受了冷眼,也动不动就和她哥哥吵架,整个家里被搞得乌烟瘴气。最终,她的嫁妆一件都没追究,听说铁老太太倒逢人就说她不正常,幸亏自己发现得早,要不然儿子要被害惨了。

想要出去谋点事,家人不出所料地反对,整日被圈养在这四角的天空里,亲情一点点寡淡,自己的心越来越小。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从口里吐出来的字却变得又臭又酸。起先和家人发生争执,虽然出言不逊,但心头多少会有自责,现在哪怕不争吵,似乎都乐于让他们陪着自己不开心。倚在房门上,回想过去发生的种种,摸着一天天在痊愈的伤痕,看到侄女和邻家的孩子堆积木玩。积木倒了,几个小孩儿互相寻不是,眼看越争越激烈,侄女嘟着嘴快要哭了,影秋走过去摸摸侄女的头。“积木嘛,倒了,还可以再堆。”蹲下身来将积木一块一块再堆上去,她堆得慢却不走心。

“不对,这块放错了,它不能放在这里。”一个孩子急急地说道。

“错了,再来。”影秋轻轻一拨,积木又全倒了。孩子们不解地望了她一会儿,小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话,几个人重新你一块、我一块地开始堆。

起身往屋里走去,看着地面上只有轮廓,却不见细貌的影子。自己走,它跟着走,自己停,它也停。影秋突然沉下脸来,她不喜欢连这个只是借光存在的东西也比自己认真。她要让它摸不准自己,影子自然表现不出她的面部变化,依旧只是黑乎乎的在那儿杵着,所以她欣然嘴角上扬。紧接着,她对着影子皱眉、咧嘴,影子一概表现不出,她又有点生气,不认真的人有自己就足够了,怎么能有这么多和自己一样不认真的东西存在。

昨宿的雪下得很大很大,清晨未等懒洋洋的太阳挂上来,庭院里一地的雪已将屋内照得通亮。顺着半掩的浅绿色窗帘穗子把目光往上移,半面的玻璃照着外间亲戚们忙碌的身影,半面的玻璃映着里间影秋一身的红。在绿色作底的玻璃上,她看不出四年的时光给自己烙下了什么印记,那张圆圆的脸盘子似乎也还水灵,摸着被红色裹出的身躯,感觉腰身紧了。从前,她的肉是柔软的,所以看上去松松垮垮的一堆,现在硬实了不少,正如她沉淀下来的周身的血液,也如她日渐瓷实的心。

坐在贴满喜字的车上,从这个家走到另一个家里不过才花了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使她完成了由被婆婆撵出家门的广财的媳妇,到旺生的二娶的新娘的身份转换。同样的繁缛礼节,同样的悲喜无常,她又出嫁了。这次,父亲把她许配到了另一个庄子里,不过离家并不远。夫家姓李,世代都是本本分分的耕农,李旺生是家里的长子,上头有一个早已抱了孙子的姐姐,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但都已经出嫁成家了。经过铁家的那门亲事,父母觉得嫁女儿就要挑家庭条件不如自己家的,这样女儿才能活得出人。

家人准备用谈判的口吻询问影秋的意见,可她实在不算一个好的对手,他们说什么她都不在乎,仿佛只要让她离开这里,任你开什么条件她都会答应似的。嫂嫂私下里逢人便抱怨她不领情,这几年这么照顾她,她好像还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所有的事情中要说不同的也有,表哥结婚了,对象是他公司里的同事。新娘远远看去只是一片模糊的白,放近了看便觉整个人像在清水中漾得太开,但表哥看上去很是欢喜。

经历了第一段婚姻,在娘家待了那么久,不再有太多的惴惴不安,影秋跟丈夫做着该做的事,跟公婆、邻里做着并不高明的周旋,看起来漫无边际、没头没尾的日子又开始了。大家都说一定是影秋吃了亏的缘故,这次的公婆待她犹如己出,公公看重她是个有知识的儿媳妇,家里的银行卡、存折一律都交给她。每隔一段时间,婆婆便带她出去走亲访友,买东买西。可大家不知道旺生从来不对她说一句贴心窝的话,如果不知名的女人们不联系他,他半个月才动一次影秋。据说旺生的前妻因为管得太严,旺生把她离了。影秋不在乎,她习惯了认可自己有女人的身体,却没有女人的魅力,之前她迷不住表哥、前夫,现在她也管不住这个没资本也放荡的浪子。

次年春天,庭院里的树开始颤动,风雨唤来了一撮撮嫩叶,阴湿的墙角冒出了一棵棵柔弱的草苗子,湛蓝的天空中鸟儿也多了几只,又一年春来了,一切看起来都还有希望。是的,的确有希望,影秋有身孕了,马上就要为人母了,一幅欣欣向荣的春景图似乎正在铺展。将近三十了,她有了做一名合格母亲的心理准备。她担任任何角色都是失败的,但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一个成功的母亲,因为她又有爱的冲动了,这是近十年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爱人这一本能。她喜欢孕期的呕吐,喜欢肚子偶尔被轻轻踢一下,也喜欢自己的身子因为越来越大而显得浮肿。

旺生依然没把影秋放在合适的位置,但自从她有了身孕后,倒也流露出装出来的粗劣的呵护与疼爱。公婆愈加捧着她,连最基本的扫地刷碗都不让她做。娘家那边也开始又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闺女,就连几年前给足了她冷眼的嫂子,也搀着母亲几次三番地来看她,还眉飞色舞地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她的世界好像新生了,像现在肆意蔓展的绿。

挨过漫长的孕期,终于在一个星星缀满夜空的晚上,影秋被送进了产房。因为疼得厉害,她没抬头看,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母亲一直反复说,今晚的星星可真多。她一直觉得,有星星的夜晚是一个不同于自己所在的真正存在,空寂又冷清,星星之间默契地保持着可贵的距离,能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进行一件更美好的事情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馈赠。

“快,请产妇家属尽快决定要不要剖腹产。”长廊里回荡着护士第二次征询家属意见的声音。

“嗳呦,嗳呦,嗳呦,疼死我了……医生……救救我和孩子……救救我和孩子……”产房里影秋正在被死神踢来踢去。

“喂,你就说句痛快话,能不能让你媳妇剖腹产,人命关天。”电话这头影秋的哥哥扯着嗓子吼。

“剖腹产是行,不过听说剖腹产后再怀孕比较难,万一生个女胎,我向祖上不好交代……”电话那头旺生醉倒在别的女人给的温柔乡里忖度着自己的为难。

“放屁,从哪儿听来的这污七八糟的,这边人都保不住了,你还考虑孩子是男是女,畜牲。”哥哥粗着嗓门谩骂。

“再耽搁下去,产妇和孩子都有危险,请家属及时做出决定。”年轻的护士用怒斥的口吻第四次征询意见。

“就让剖腹产吧!不能再谈了。”影秋的父亲向护士说道。

“女婿还没同意,这样不好吧?”影秋的母亲代表自己和婆婆,表示担心地嘀咕了一句。

“等他同意?大人和孩子就都死了。签。”哥哥预备签字。

“我们能签吗?”婆婆小声说道。

“我们是她家属,怎么不能签。”哥哥说完,狠狠地画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声响亮的哭声震开了正午的燥热。“生了,是个男孩。”护士有些激动地出来通知家属。主治医生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出产房,高度紧张的助产催产过程,已经耗干了她对这个新生命的喜悦,即使看着楼道里满是欢喜的家人,她也只是淡淡地说道:“孩子还不稳定,需要在医院里多待段时间。”

“孩子没什么问题吧?”公公这时才说了二十多个钟头来的第一句话。

“没有,只是在母体羊水中待得久了点,需要好好调理。”医生一边说,边推着眼镜框往休息室里走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影秋还在麻醉中。等她清醒过来,接过护士怀里的孩子,孩子眯着眼睛,辨不出长得像自己还是像旺生。她想起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侄女时,自己还心想刚出生的孩子真丑,不知为什么,现在她觉得婴儿是这世界上所有美的化身。用手摸摸孩子的头,还是软软的,头发也没有丝毫的力度。本想再抱抱他,但体力实在不支,把孩子又交给护士,影秋就闭上了眼。梦中她梦见自己翻字书给孩子起名字,梦见孩子蹒跚学步,梦见孩子叫她妈妈,所有的梦都像粉色糖衣包裹下的果糖,甜而不腻。

“医生,医生,孩子不行了。”只才几个钟头的时间,旺生的母亲跺着脚拉着床头的呼叫机,孩子的气息正一点一点变弱,仿佛被泼了水的燃柴,欲熄却还冒着热气。

流了太多血,身体仿佛被彻底掏空,努力想要支起身子,可怎么也使不上劲,影秋让护士把孩子抱到自己身边,护士们先是不同意,但看着她的枕头渐渐湿润,一位稍微年长的护士抱着孩子轻轻走过来站在她的床边。她侧躺着望过去,孩子只露出一个不规则的脑袋,此刻他的表情该是多么痛苦?他是睁着眼,还是依然眯着眼啊?眼眶越来越满,那颗不规则的小脑袋也越来越不清晰。

“怎么回事?你们刚刚不是说都很好吗?”医生向护士厉声问道,她脸上的雀斑因为极度的扭曲而活跃得像孩子们口中含着的跳跳糖。

“我们查房的时候真的都是好的。”生怕引火上身的护士慌慌地补道。

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士,医生轻轻扒开孩子的眼睛看了看,然后掰开紧闭着的口,取出一张湿润的黄纸。“这是什么?”尽管想抑制住自己的愤怒,她的目光依然冷峻得可怕。

“我们不知道,保证不是我们喂的。”其中的一个护士几乎带着哭腔回答。

医生把目光移向旺生的母亲,她垂着头含泪咬着牙交代,那是她喂给孩子的平安符印。

“还喂了什么?”医生的声音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瘪下去。

“一些印着符印的朱砂,孩子刚生下来就不健康,我跟一位先生求了点经,我不知道会这样。”

用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额头、耳朵、嘴唇,然后握住他的小手,待温度一点点降低,直至完全冰冷,影秋颤抖着。孩子到底没睁眼看看身旁这个泣不成声的女人,他赠她空欢喜,又取她所有。

泪眼朦胧中影秋仿佛瞥见一堆高高的积木倒了,它们彻底倒了,一块块地往下掉,却总也落不到地面上,积木到地面之间是揣摩不出的黑,被拉得无限广、无限长的黑。

从医院出来,母亲和嫂嫂碍着婆家的面,提出暂时想把影秋带回家调养一段时间。公婆也顺着说,他们觉得影秋的身子禁不起再折腾,恳求亲家帮他们暂时照顾儿媳,好给孩子过头七。坐在车子里,傍晚的霞光照着影秋尚还发肿的脸庞,脸庞被红红的眼眶衬得愈发苍白。透过车窗,看到西沉的太阳,她觉得它沉重得像来不及慢慢下放的铁球,正极速地坠落。

回到十年前一直居住的这间小屋,收获了大家成把成把的泪水和怜悯,待所有人都离开,单只剩表妹跟她聊了几句,夜便深了。她劝表妹先睡,拉灭电灯,赤脚站在地板上。窗外的月亮将冷气传到地板上,再传到她的身上,扯过浅绿色的帘子,帘子将月亮也染成绿色,发出绿棱棱的光。忘了是不是祖母告诉她的,刚出生的婴儿夭折后,灵魂就会变成天使飞到天堂里,闭上眼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睡呵,睡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