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4年第1期|杜得无:太阳与蛤蟆
一
太阳,太阳。谢云章从未如此渴求太阳,夜色深沉,星月全无,破旧的筒子楼外,只有一棵干枯、腐烂、接近死亡的梧桐树,以及蛤蟆。那只无处不在的蛤蟆,已经困扰他十几个日夜了。一到晚上,蛤蟆声就响起,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不到午夜,那声音已然铺天盖地,吵得谢云章痛不欲生,几近晕厥。所以他在深夜祈求,太阳,太阳。只要太阳升起,蛤蟆声就消失,万物和谐,一切归于静寂。不止如此,太阳也曾是谢云章的第二个名字,他有一阵子叫谢太阳,但这个光明正大、充满能量的名字,已经不再属于他了,所以谢云章怀念太阳,他应该怀念太阳。
他也曾鼓起勇气,夤夜下楼,手持铁镐,头戴矿灯,循着不绝于耳的蛤蟆声,仔细搜寻过蛤蟆的踪迹。可楼下土地平旷,一望可知全貌,近处无凼,远处无泊,哪里可供蛤蟆栖身?谢云章思绪千端,捋不出一根线,越想心里越乱,情急之下,竟也发出一声“咕呱”来。这可把他吓了一跳,他惶恐地想,难不成,我要变成蛤蟆了吗?思想至此,他破口大骂,吵醒了半幢楼的邻居。有人骂,谢云章,你快去死吧!他不说话,回家躺下,默默忍受蛤蟆。
蛤蟆死在初秋。一场秋雨后,梧桐树死掉了,随后是蛤蟆。蛤蟆是被谢云章亲手砸死的,就在当天,李思鸣来了。正确的顺序应该是,李思鸣先来,然后蛤蟆出现,最后谢云章举起石头,砸死蛤蟆。李思鸣走得太早了,他要是在场的话,或许会对谢云章产生不一样的看法,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怎么说呢,一切都是注定的,正如太阳是太阳,蛤蟆是蛤蟆。
这是改变不了的。
二
蛤蟆死前已有征兆,那晚它没叫。按照惯例,蛤蟆天一擦黑就要开口,如敲牛皮小鼓,连绵不绝,徘徊萦绕。太阳早已落山,眼瞅着快要八点,谢云章心情忐忑地等待着,蛤蟆声却一直没有响起。它怎么了?谢云章惴惴不安地想,难不成刚一入秋,它便冻死了吗?或者它在酝酿什么,想给我致命打击吗?谢云章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妻子路姗看不过去,便吩咐他出门接女儿放学,再买两瓶好酒回来。“李厂长今天晚上来家里吃饭,你忘了吗?”
谢云章当然没忘,他只是更惦记蛤蟆。
去接女儿的路上,谢云章试图忘记蛤蟆,把注意力转移到李思鸣身上来。他和李思鸣没交情,不但称不上朋友,还得算半个敌人。当年路姗风姿绰约,追求者甚众,其中就有谢云章和李思鸣。谢云章模样俊俏,才华出众,可谓一表人才。虽然矮点儿,但放在人堆里绝对扎眼。扎眼不是因为他矮,而是因为他白。那个年头,白就是帅,帅就是白。李思鸣则不同。他脸黑,牙黄,头发少,人是矬点儿,但他爹是厂长,正的。
所以一开始,路姗选择跟李思鸣约会。两个人交往了一个月,吹了。原因是李思鸣作风不好,爱关照洗脚房的生意。后来,路姗跟谢云章好了,两个人越看越对眼,没过半年就结了婚。听说路姗结婚后,李思鸣郁闷得很,整日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发愣。他爹老李厂长把他从床上揪起来,扇了他四五个嘴巴子,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说,没出息的东西,擦完血,滚回厂里扛煤去。那是一九九八年,十年后,李思鸣从扛煤工变成了副厂长。上任的第三天,他就携妻带子来谢家做客。
谢云章心想,李思鸣这不是来做客的,这是来显摆的。显摆给我看,给路姗看。
回家的路上,女儿问谢云章:“爸爸,今晚有客人来吗?”
谢云章笑着说:“来者不是客。”
女儿问:“那是什么?”
谢云章说:“圆圆,记不记得爸爸给你说过的蛤蟆?就是那只在我们楼下叫来叫去的蛤蟆。今天晚上,蛤蟆上楼了。”
女儿只是笑,不明白什么意思。
李思鸣一家是晚上八点来的。他穿着体面,打扮得时尚,确实有领导的范儿。他的妻子略胖,眼睛不大,化着浓妆,似乎还有点儿上火,嘴唇裂开好几个口子。李思鸣左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看起来比圆圆小几岁,应该是他的儿子。
谢云章一家人住的这幢筒子楼,年久失修,房屋面积普遍小。当年分房的时候没觉得怎样,现在可不行。一家两间屋子,加起来没有四十平方米,一家三口住起来都嫌挤,来客人更不方便。谢云章把桌子支在卧室,勉强坐得下。
刚落座,李思鸣就感慨地说:“真不好意思,十年了,也没来拜访过你们。”
路姗笑着说:“你忙,不来也正常。”
谢云章说:“来了就不正常了。”
路姗瞪了谢云章一眼,她问:“你们要不要喝点酒?”
李太太看了眼李思鸣,笑着摆摆手说:“就不喝了吧,我们还要开车回去呢。”
“喝。”李思鸣说,“今晚就住厂里吧,反正我们也给分了房。”
他妻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谢云章问:“你们分的房也是这种吗?两间加起来,只有三十五平方米。”
李思鸣笑着说:“不是,我们稍微大一点。”
“大多少?”谢云章追问。
路姗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谢云章。
李思鸣沉吟片刻,说:“大一倍。”
路姗笑道:“真大。”
谢云章开瓶白酒,给李思鸣满上,又给自己满上。他举起杯,说:“李厂长,我敬你一个。”
李思鸣端起酒杯,说:“折煞我了,喊什么厂长?喊我思鸣,或者老李。”
两人喝光杯中酒,谢云章咂咂嘴巴,边倒酒边说:“老李,喊我太阳。”
“太阳?”
“太阳。”
“为什么叫太阳?”
“我二十七岁之前,”谢云章说,“处事待人过分热情,一天有十八个小时笑嘻嘻的。他们说我像雷锋,帮危助困,散发光和热。就这么着,都喊我太阳。谢太阳。”
“好,太阳,我敬你一杯。”李思鸣端起酒杯。
谢云章问:“敬我什么?”
李思鸣笑着说:“敬你和路姗,祝你们白头到老。”
“好!”
俩人一口闷。
谢云章又倒酒。他说:“老李啊,也祝你和嫂子白头到老。”
李思鸣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笑着说:“好。”
他们喝完一瓶,又开了一瓶。女人们带着孩子去隔壁屋聊天,桌子上只剩下两个男人。这时,谢云章听见一声熟悉的蛤蟆叫。不是他们的酒嗝,而是真正的蛤蟆叫。
谢云章问:“老李,你听没听见蛤蟆叫?”
李思鸣摇摇头:“没听见。”
谢云章说:“你也听不见蛤蟆叫,那看来是我听错了。”
李思鸣说:“是你听错了。”
谢云章问:“老李,你为什么来我家?”
李思鸣说:“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谢云章说,“那是为什么?”
李思鸣不说话。
谢云章就点点头,他说:“我们再喝一杯吧。”
于是他们又喝了一杯。
谢云章说:“如果五年前没发生那件事,我不至于如此落魄。我三十二了,现在还拿着最低的工资,做普工。”他脸色通红,厚厚的眼皮耷拉着。
李思鸣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已经很不错了,你至少还有份工作。刘津盛现在还在蹲监狱呢。”李思鸣拍拍谢云章的肩膀,“想开点儿,一切都会过去的。”
“唉,我很窝囊啊。”谢云章拨开李思鸣的手,笑着说,“和你简直没法比,十年前咱俩都一样,现在你都成副厂长了。老实说,老厂长没少帮你吧?”
李思鸣不大高兴,表情有些僵硬,说:“我老子没帮过我,我去武汉学习,全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的。回来之后,工作也是组织上安排的。我老子是我老子,我是我,两不相干。”
谢云章打了个酒嗝,斜睨着李思鸣。他说:“我不信,我真不信。但是,不说别的,照顾着我点儿,看在……”谢云章举起一杯酒,愣了半天,吐出几个字来——“看在路姗的份儿上!”
他一饮而尽。
临走的时候,李思鸣摇摇晃晃,趴在谢云章肩膀上,边说话边往外喷酒气。他说:“太阳……我还是叫你谢云章吧。我说云章,我李思鸣,不比你差吧?”
谢云章不说话。
“你呀,”李思鸣笑了,他说,“你比我差远了。”
谢云章和路姗送他们到楼下,等他们走远了,谢云章指着黑暗中的一处说:“你看,那只蛤蟆。”
路姗不理他,径自回家。
谢云章不说话,走到一旁枯死的梧桐树下,坐在树根上,点燃了一支烟。他把尼古丁和情绪都闷堵在肺里。这时候,谢云章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蛤蟆,也是他后来的精神寄托,当然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他还以为这是只普通的蛤蟆。那蛤蟆从梧桐树下的洞穴里爬出来,瞪着眼睛对谢云章说:“去你的,去你的。”
当然,蛤蟆也可能说的是别的话。谢云章那晚醉得厉害,记不清了。
三
谢云章是通过一场病,才认识到蛤蟆不是蛤蟆的。
十月间,在去接女儿的路上,他栽倒在道旁的烂泥里。那时刚下了一场雨,谢云章眼前一黑,脚下一滑,一下就摔迷糊了。同样去接女儿的庞老四首先发现了谢云章,把他扛着送到了厂医院。由此,谢云章开始了一段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黑暗时光。从厂医院转到市医院,十一月又从市医院转到省医院。省医院的专家告诉他,他脑袋里有东西,是脑瘤。从影像上看,这肿瘤长得像蛤蟆。
他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准备接受肿瘤切除手术。路姗眼泪都哭干了,整日里蔫蔫的,她怕谢云章死了,也怕他半死不活。医生安慰她说,这只是良性肿瘤,切除掉就可以了,大概率死不了,但有可能半死不活。毕竟,这肿瘤长在脑袋里。谢云章倒不在乎那个,他毅然决然地说:“切!”于是医生给他做了手术,取出了那只形似蛤蟆的肿瘤。手术过后,谢云章昏迷了七天。这七天里,他做了一个冗长而迷幻的梦。那真是一场大梦。幻景重重,悲与喜的情绪交迭着出现。对这个如真似幻的梦,他始终心存敬畏。他认为这是世界给予他的启示,当他从梦中醒来时,他忽然顿悟。他想起那只张口说话的蛤蟆。那只蛤蟆开口骂了他,骂醒了他,骂呆了他,骂得他无地自容手脚冰凉,由内而外生发出一种荒诞感和神圣感。那夜之后,蛤蟆消失了。这次是真真正正地消失了,不再聒叫,也不再显现身形。而自那不久,他的脑袋里便多了一个肿瘤。蛤蟆一样的肿瘤。
出院后,谢云章的身体迅速康复。在家休息一个月后,他竟发现自己长高了几公分。康复后的他,不但体力充沛,精力也变得出奇的好。他在床上把路姗折腾得死去活来,楼下的李婆婆整夜整夜失眠。没过多久,路姗怀孕了。
“这是个男孩儿。”谢云章抚摸着妻子的肚子说,“我有儿子了。”
“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里是个男孩儿?”路姗笑着问他。
“我就知道。”
“为什么?”
“我听得到。”
“别吹,我刚怀上三个月,孩子还没成形呢,你能听到什么。”
谢云章不说话,笑着把脸贴在妻子肚皮上。其实他说的是,他能听到蛤蟆的声音。蛤蟆告诉他,他即将有个儿子。
第二年秋天,路姗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八斤六两,哭声嘹亮。
路姗生产之后,李思鸣来谢家探望了几次。他的妻子和儿子都没来,来的只有他自己。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拎着礼物,客客气气地坐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他来了三次,第四次来的时候,谢云章告诉他:“老李,别来了,我媳妇你也看了,我儿子你也看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不值得你这么破费。”
李思鸣装听不懂,还是照常来。有时候隔三天来一次,有时候隔五天来一次。路姗家的冰箱里全是李思鸣送的礼物,乌鸡、胖头鱼、老腊肉、成盒的鸡蛋以及吃不完的点心。谢云章对此忧心忡忡,他对妻子说:“老李这人可能有病。”
路姗白他一眼:“瞎说什么,人家可是副厂长。”
谢云章说:“别管是不是厂长,他有钱没处花吗?不给自己老婆孩子买点吃的添件衣裳,倒给我老婆里里外外操心着。”
路姗说:“我也劝过他了,他不听。”
谢云章纳闷,他问:“你什么时候劝他的?”
“就昨天。”路姗说。
“昨天他也来了?”
“对,你不在,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坐了多大会儿?”
路姗蹙着眉瞪着他,说:“你什么意思?怀疑我?”
谢云章摇摇头,他说:“我不怀疑。但我怕别人怀疑。”
正如他所预料的,三个月后,关于李思鸣和路姗的流言开始在一个个小圈子里酝酿。筒子楼里的八个老太太天天用眼睛盯着谢家的房门,似乎每个人都坚信,李副厂长确实是跟路姗有一腿。更有人说起十几年前的往事,那时节,李思鸣还跟路姗处过对象。现如今李副厂长发达成这个样子,不免与路姗重温旧情。而且李思鸣矮胖的妻子远远比不上路姗。路姗虽然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但身材一点没走样,皮肤紧致白皙,看起来只有三十岁的样子。而谢太阳嘛,自从那年车间失火之后,就没有人喜欢他了。一时间,萧条的汉华纺织厂里充斥着的似乎不是劳动的热情,而是李思鸣和路姗的奸情。这些极具威力的闲言碎语传到谢云章的耳朵里,让他既悲又怒。他不怪罪妻子,他怪罪李思鸣。他不怪罪传谣言的人,他怪罪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同时,他也怪罪自己。
而作为当事人,路姗似乎什么也没听到。每天上班下班一如往常,和谁都肯说几句话。倒是李思鸣,最近再也没来过谢家。听人说,三天前,他陪着妻子去武汉看望岳父岳母了。
流言如刀似剑,仿佛全朝着谢云章一个人杀来。但他默默忍受着,闭塞耳目,只肯听脑海中的蛤蟆叫。可在那些默默忍受的夜晚里,他又总会想起那个梦境。那不知从何幻化而来的离奇、荒诞的梦境,如同潜伏蛰隐的蛇虫,在这一刻咬中了谢云章的心尖儿。他会想起那些梦境中,妻子与别人交媾的场景,那些场景如此真切,即使过了这么久,即使那场景只来源于一个虚幻的梦,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想重温那些梦境,以便看清楚那个男人的脸。
想到这儿,谢云章又感到无比羞愧。他痛恨自己、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既恶心又变态。十年的婚姻难道不能建立信任吗?他心里知道答案,他知道自己相信路姗,可是这梦境又该如何解释?这全是因为自己心中的恶欲吗?
他不知道,他不明白。
有一天,他终于无法忍受。吃过晚饭后,谢云章把女儿送去楼下李婆婆家,把儿子的婴儿车推到卧室里,锁上门,当面质问妻子:“你和李思鸣是怎么回事?”
妻子闻言一愣,她说:“我们怎么了?”
“你没听到流言?”谢云章咬着牙说,“我现在连头带脸都是绿色的了。”
“传我和李思鸣的谣言?”路姗当即哭了,“胡说八道!”
“你别哭了,”谢云章说,“你跟我说说,他们怎么就传你俩有事儿了?无风不起浪,你们总归有点儿出格的行为。”
路姗给了谢云章一巴掌,骂道:“你个王八蛋!”
谢云章急了眼:“你说我王八蛋?我都快成王八了。你瞧瞧我,再瞧瞧李思鸣,要说你跟他好了,连我都信!”
“你信个屁!”路姗拿起碗来就砸。
谢云章躲过去,抓住路姗的胳膊。他瞪着眼质问:“快说,你是不是和李思鸣睡觉了?”
路姗一脚踢在谢云章小腿上,骂:“我睡个屁!”
谢云章睚眦欲裂,一把将妻子推倒在地上。他指着妻子骂道:“你个泼妇,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和李思鸣好了?”
路姗哭着哭着就笑了,她呸了一口,说:“我当然跟他好上了!我们不但睡了,而且我们早就睡了。你知道什么时候睡的吗?你知道个屁!我没认识你之前就和他睡了。我不但和他睡了,还怀过他的孩子。流过产,打过胎,打了还怀,怀了再打。我和你结婚了也跟他睡,我去找他,他也来找我。我们在大街小巷老弄堂里睡,在房上睡,在水里睡,在炼钢炉里睡,在烟囱顶上睡。我们睡一天也不累,明着睡,偷着睡,正着睡,反着睡。我时时刻刻都想跟他睡,你个王八蛋,你听懂了吗?”
谢云章张开大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这一刻他仿佛被蛤蟆附体,连吼出的声音都像蛤蟆叫。他双眼变为赤红,又由红转绿,最终变成蛤蟆的样子。谢云章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变得黏糊糊,也不再思考。他抄起桌子腿儿,朝路姗砸了下去。
四
谢云章和太阳,本来代指的是一个人。是他,而不是蛤蟆。可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太阳的称谓。这是他最喜欢的名字,太阳。多么顺耳,多么庄重、热烈而雅致。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喊他太阳,有几年,他甚至对自己真正的名字感到陌生。他只想成为太阳。
直到他失去太阳这个名字的多年后,谢云章依然会梦见那场大火,梦见在火焰中丧命的人们。在梦中,那些被火焰烧灼得千疮百孔的人,卷带着森蓝的火焰向他奔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也数过,一共七个人,每一个都损毁了面目,只有空空的眼洞之中,仍然闪烁着怨怒的火。
二○○三年,谢云章二十七岁,前一年冬月里,他被提拔为第五车间副主任。二十七岁的车间副主任,这在汉华纺织厂四十余年的历史中绝无仅有。谢云章为此感到骄傲,但在那太阳般炽烈的笑容掩饰下,没有人能看出他的骄傲。
一个风雪夜,谢云章踩着厚厚的雪走向第五车间。他记得那天晚上,北灯塔罕见地熄灭了灯光。十天前,北场集团预定了一批化纤、羊绒和蚕茧丝,分别由第一、第二和第五车间负责生产。任务重大,时间紧迫,本来这批化纤产品由规模更大、人手更多的第三车间生产最为合适,可新官上任的谢云章为了尽早立功,使尽浑身解数,从厂领导手中争取来了这批生产任务。为此,他制定了详细的生产计划,昼夜不息,加快生产进度。这一晚天气不好,第五车间内寒气逼人。老旧的供暖系统给工人们提供不了多少温暖,只有在劳动中才能攫取热量。
这一夜十二点刚过,轮换的工人睡眼惺忪,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上一班的老工人涂石头把谢云章叫过去,对他说:“太阳,盯紧下一班的几个小子,有个姓黄的,新来的不懂事,白天我看见他带烟和打火机进车间了。可得注意着。”
谢云章点点头,心中不以为意。他不喜欢这些老工人对他指教的态度。但他是太阳啊。“放心吧涂叔,我紧盯着呢。”他笑着说。
涂石头点了点头,跟随着人流走远了。
在谢云章的招呼下,机器再次运转起来,工人们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之中。谢云章特意去看了看涂石头所说的那个姓黄的小子,他和几个新来的工人正在操作铺丝机,一板一眼,很规矩。谢云章走过去叮嘱了几句,搬了把椅子,坐在蒸汽加热箱边儿上,翻看上一班的领班写的工作手册。戚大姐是个很仔细的人,她虽然文化不高,但对待工作极为认真负责,无论正常上班还是加班,都要记工作手册。谢云章很愿意学习戚大姐的精神,但不想用记手册的方式。他不是保守做事的人。
凌晨三点多,负责打包的葛强几个人做事麻利,切丝的工人做得慢,跟不上葛强他们的节奏,葛强就跑过来对谢云章说:“主任,我们做得快,手头没货了,去外头抽根烟。”谢云章问:“你们带打火机了?”葛强摇摇头说:“这可不敢,打火机放外面了,等着下班抽一支,提提精神呢。”
谢云章略作思考,放他们出去了。可坐了一会儿,实在不放心,又憋了一泡尿,于是也走出去。他看见葛强一伙人围在角落里,吞云吐雾。那角落避风,离车间不近,应该没有安全隐患。谢云章放宽了心,走到远处没有光的地方撒尿。热腾腾的尿液在雪地上侵蚀出怪异的形状,借着一点雪光,谢云章能看见尿的颜色。偏黄,色深。这是上火了。他最近压力很大,确实没休息好。他转过身去,边走边系腰带,面前的雪光竟渐染上黄色、橘色乃至红色。他一愣,闭上眼再睁开,雪光上映射着一种别样的光芒。他抬头看去,车间的玻璃窗里闪烁着火光。谢云章心头一震,冷汗顺着背脊流下来。他迈开步子朝车间跑去,可厚厚的积雪和冻得僵硬的脚像秤砣一样拖着他。等他跑到车间门口,火势已大,葛强喊叫着从车间里冲出来。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工人们踉踉跄跄地从车间里跑出来,最后面的是姓黄的那个小子。谢云章一把抓住姓黄的小子,厉声喝问他:“你是不是带打火机了?说!是不是你带打火机了?”姓黄的小子吓坏了,伸手把谢云章推倒在地上。“胡说!不是我,我没有......”
庞老四对谢云章说:“不行不行,里面还有工人呢!快打电话报警,快喊人来救火。”
谢云章这才反应过来,一边给消防打电话,一边吩咐人开电机抽水救火。庞老四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要冲进去救人,里边有他的小舅子。可大家都拦着他,这不是普通的火灾,车间里化纤原料很多,火势太迅猛了,温度很高很高。
第五车间的火灾惊醒了半个厂子的人,厂领导迅速赶到,吓得脸色青白。刘津盛副厂长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哆哆嗦嗦地问刚从车间里跑出来的人:“里面还有人吗?”“有。”“多少人?”“十几个。”刘副厂长听罢,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大口喘着气,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
这时候谢云章反而隐退到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坐在雪地上,怔怔地望着愈烧愈烈的大火。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车间里,他甚至无法思考,他想不明白,在这短短一泡尿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可是大火烧透了第五车间的顶棚,半个厂区因此明亮。谢云章心里知道,他的前程甚至下半辈子,也随着这场大火一同湮灭了。他全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干,泪水从眼眶里汩汩地流出来。
他听到消防车的声音,听到喊叫声、哭泣声和唏嘘声。同时,在寒冬腊月里,他似乎听到了蛤蟆叫声。很浅,很轻,波荡在大火的热浪中,随着烟尘飘向汉华纺织厂的每一个角落。
路姗踏着雪找到他,她对谢云章说:“别害怕,咱们回家吧。”
五
做完肿瘤切除手术后,谢云章昏迷了七天。在这七天里,他做了一个冗长而迷幻的梦。直到他的人生全为此而崩离破碎时,他仍然无法确定此梦的虚实。它就像假借神灵之眼所做的一场窥视,窥见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种种。
七个夜晚,黑暗向他倾轧过来。他想呼喊,想挣扎,想站起来,但身体却没有一点力气。屋子里,灯光摇摇晃晃,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变成蓝色,一会儿又变成绿色。冰冷的潮水从眼皮滑入眼中,他只能凝视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并想象光明的样子。他的呼吸变得困难,灼热的气流来往于胸肺之间。在不知时间的境地里,他只能根据梦与醒的交替来判断日子。一整个白天过去,灯光亮起,他开始做梦。有时候透过重重水雾,那灯光幻化成一艘游轮,或一座灯塔。但他最常看见的,是那灼灼于当空的太阳。他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人们对自己的称呼。太阳。他就是那轮太阳。可是太阳不仅没能散发出光和热,反而沉沦入冰凉的死地,在混沌的世界里挣扎求生。黑暗一次又一次袭来,当他明白自己脱离了梦的状态之后,那黑暗却始终挥之不去。他会等待,等待那黑暗撤下去,换上由浅而深、红白相间的光芒来。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会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陷入难以名状的恐怖。他会祈求一束光亮、一个火把,或者是一声哨响、一句低喃。可这无谓的祈求终究会将他带入另一重黑暗里去。在那一重黑暗里,他勉强可以看见更多的光亮,可以挣扎着进入梦乡。可是当时间像水一样流去,他脑海中线条般清晰的概念变得模糊。他开始分不清红和白,分不清苦和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于是,支撑他的最后一条信念也崩塌了。他在深沉的黑暗中蜷缩着,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一刻,光芒、风与火、雪和沙尘,全都钻进眼睛里,像虫豸,争先恐后。他感觉到疼痛。疼痛之后,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在屋子里奔忙。他想起很多事,这些事之间都毫无关联。
他想起某年秋天的汉华大道,天气很好,微凉的风吹着,潮湿的地面上躺着几片早落的银杏叶。路姗那时很瘦,手指捏起来硬硬的,像木棍。他和路姗牵着手,从傍晚走到夜晚,坐在高高的台阶上聊过往与未来。他们那时很拘谨,直到嘴巴靠近,已经不得不接吻时,才将嘴唇快速地碰一下,又快速地缩回。他想起第五车间的火灾,黑色的浓烟卷集着化纤燃烧的焦臭,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刚出生的女儿、成长中的女儿。她像一个小天使,无忧无虑地生长着,温柔体贴地呵护着父母的情绪。还有路姗。她依然年轻,像一棵白杨树,高挑挺拔,充满了活力。他想起那段日子里的无数次争吵,昏黄的灯光下,他摔碎了盘子,路姗摔碎了坛子。两个人半年不睡在一起,所有交谈都是冰冷的。是他自己促成了那段艰难的日子,在恐惧中,他抛弃了一切的伪装,把真实的、虚伪的自己展露无遗。他对路姗恶语相对,对女儿不再关心,对愈发沉重的生活毫无信心。他受不了邻居异样的眼光,即使只是行走着,他也感到心神不安。在恐惧中,在负罪感中,他只顾全了自己。
他想起病中的自己,形销骨立,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只能缠绵病榻之上,完全不能自理。面对这样的他,路姗不发一言,用温热的水,用已经粗糙的手,一寸一寸擦拭他的身体。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终于她不能忍受,撇下他,撇下女儿,走出那幢她所厌恶的筒子楼去。他因此而哭泣,流出真正的泪来。泪水灼热,烧得他眼睑疼。经过了漫长的幻梦的熬煎,他找到了解脱的门径。
他醒来的那一刻,刺眼的阳光从窗子里钻进来,洒在雪白的被褥和浅红的康乃馨上。逆着光,谢云章看见路姗支着一只胳膊,浅浅睡着。
六
那一年,最令人们惊奇的有两件事。其一是,筒子楼下那棵枯死的老梧桐树死而复生了。春天来临时,它又长出了嫩绿的枝条。其二是,曾经叫作太阳的那个男人变成了蛤蟆——他把妻子砸得头破血流,警察来时,他已经脱去所有衣物,四肢着地,像蛤蟆一样蹦跳、聒叫。
路姗被送到厂医院里治疗,蛤蟆被带到派出所里审讯。
警察问:“谢云章,你为什么对你的妻子施暴?”
蛤蟆说:“咕呱咕呱,咕呱咕呱。”
警察说:“你不要装傻卖呆,严肃地回答问题!”
蛤蟆哭泣:“咕呱……咕呱……”
警察眼睁睁看着他流下泪水,看着他咬破自己的舌头,吐出血液,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会发两个音,“咕”和“呱”。
最终警察判定,他是疯了。
蛤蟆在精神病院待了三个月,三个月后,路姗亲自来接他回家。就像当年在雪地里那样,路姗对他说:“别害怕,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