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4年02卷|汗漫:致诗人们(组诗)
[寂静的部分,致张新泉]
你有着复杂的个人史——
江边拉纤,铺子里打铁,乐队内吹笛
在成都红星路或其他小巷里写诗。
当你捏紧一支笔,总觉得
它是纤绳、大锤、笛子
一张纸是汤汤江水、暗红的铁、乐谱。
就这样逆水拉动一行行重负
就这样挥臂砸出每个字的棱角和温度
就这样吹响一首诗寂静的部分。
爱、美与悲哀,大都不为人知。
一支笔,须睁开笛孔般的眼睛看尘世
再用双手把泪水或露水抹去。
你满头洁白,向明月和飞雪致敬
蓝色牛仔服可融化寒意
像大地穿着新颖的泉水,立春复春分。
[雪地虎啸,致周涛]
稀世之鸟仍然飞翔
巩乃斯的马仍然奔腾
伊犁河流水仍然映照晚霞和新月。
世界因伟大的书写而美。
你搁笔,乘火焰穿越烟囱抵达云端
穿上一件毫无缝隙的天衣。
多年前,我在白纸黑字间认出你
像在雪地发现老虎足迹——
跟上去,须抛弃一只猫做作的步伐。
中国文章应该是一头辽阔的老虎
而非受宠的猫,
这是你乃至一切杰出者写作的秘密。
你桀骜,是人性应有之桀骜
你独行,虎立山顶
一行行虎纹是斑斓的修辞和长路。
虎啸动人。我头发越来越白
这是日夜在白纸里行走的结果。
就这样走下去吧,步伐越来越大吧。
[助听器之歌,致于坚]
少年时代,你听觉被工业伤害
轰隆隆的机器之歌让双耳成为废墟。
你的诗,长久以听觉为主题
从澜沧江咆哮,到落日走下天空的脚步声。
一个人只能热爱丧失的事物。
多年后,首次戴上助听器那一天
你跑进森林,听虫鸣、鸟叫、枝条摇摆、
风伏在草叶肩膀上发出叹息……
你发觉自己的抽泣如一声声春雷。
如何继续书写听觉,成为难题。
一个人不宜轻慢失而复得之生活。
你耳中万籁仍是产品,以工业救赎工业?
我听到的消息也并非真实不虚。
如何书写听觉,对所有诗人构成考验。
从金币滚动、异性的喘息,到流言蜚语
写作就是避免沦陷其间——
我需要购买一个用鸟巢、海湾和新月
作为原料制成的新型助听器?
[夜游南京,致胡弦]
铁柱路灯夹杂于梧桐树叶中
即将剧变为凤凰——
风吹梧桐哗啦啦,犹似凤凰振翅声。
你引领异地友人二三
游荡在牯岭路、莫干路、灵隐路……
每条路都通往历史与当下,
各人的鞋子脚注故土和远方。
路边,紧闭的木门或铁门
犹如暗绿或黝黑封面的精装书
拒绝打开幽深的南方中国。
先锋书店在路口点亮灯火
接纳我们,像接纳几册滞销的诗集。
人的目标是成为诗集
集纳一切美、善和慈悲,
拒绝陈词滥调和谎言。
在颐和路街角,你手指小楼三层
一扇黑漆漆的窗口——
你曾经坐在这一车窗内
高速度甩掉旧光阴,仍一脸愁容
担心青春追上来?
有谁愿意再面对从前的疑难和抉择?
你向早年生活表示歉意
我对来临的暮景抱持感激。
路灯照亮梧桐树,青黄交加如凤凰
如重生与永生。
[飞越博格达峰,致沈苇]
博格达峰至高且雪白
是你三十年间屡屡目睹的景象。
壬癸夏,我乘飞机越过这一航线
你已离开青春和乌鲁木齐
移居杭州,梦回新疆
就需要一只雪白的大枕头?
博格达峰至高且雪白
是你写满狂喜与哀痛的白皮书?
我长期在内陆平原沉浮
与博格达峰关系浅淡
仍须将其视为一页白纸
写下“高迈”“清旷”“孤迥”——
让这些形容词切近博格达峰和
一个诗人理想中的形容,
是你我生活之目标。
舷窗外,机翼上镶满一行铆钉
似衣袖上镶满饰扣的手臂
正捏紧笔尖。
[海上消息,致马叙]
你从乐清小城里搬来书、颜料、酒
独自移居海边这座石屋。
入睡和醒来,依照海潮的节律
一个人就容易无边无际。
三五朋友来访,在露台上面对大海
谈起往事与旧人
心潮起伏的难度小了许多。
你随时起身去石屋内写一首短诗
关于生命、爱和悲伤。
诗的一切主题,都能在大海中展开。
这晚年般慈悲的大海
有能力让少年和初恋乘船归来?
待你完成那首短诗,起身、转身
露台上已空无一人。
少年和初恋,正在途中与风暴搏斗?
你坐下来,独自等待海上消息
【汗漫,著有诗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星空与绿洲》《纸上还乡》等。曾获“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扬子江诗学奖”(2022年度)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