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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2024年02卷|汗漫:致诗人们(组诗)
来源:《草堂》2024年02卷 | 汗漫  2024年05月24日07:30

[寂静的部分,致张新泉]

你有着复杂的个人史——

江边拉纤,铺子里打铁,乐队内吹笛

在成都红星路或其他小巷里写诗。

当你捏紧一支笔,总觉得

它是纤绳、大锤、笛子

一张纸是汤汤江水、暗红的铁、乐谱。

就这样逆水拉动一行行重负

就这样挥臂砸出每个字的棱角和温度

就这样吹响一首诗寂静的部分。

爱、美与悲哀,大都不为人知。

一支笔,须睁开笛孔般的眼睛看尘世

再用双手把泪水或露水抹去。

你满头洁白,向明月和飞雪致敬

蓝色牛仔服可融化寒意

像大地穿着新颖的泉水,立春复春分。

[雪地虎啸,致周涛]

稀世之鸟仍然飞翔

巩乃斯的马仍然奔腾

伊犁河流水仍然映照晚霞和新月。

世界因伟大的书写而美。

你搁笔,乘火焰穿越烟囱抵达云端

穿上一件毫无缝隙的天衣。

多年前,我在白纸黑字间认出你

像在雪地发现老虎足迹——

跟上去,须抛弃一只猫做作的步伐。

中国文章应该是一头辽阔的老虎

而非受宠的猫,

这是你乃至一切杰出者写作的秘密。

你桀骜,是人性应有之桀骜

你独行,虎立山顶

一行行虎纹是斑斓的修辞和长路。

虎啸动人。我头发越来越白

这是日夜在白纸里行走的结果。

就这样走下去吧,步伐越来越大吧。

[助听器之歌,致于坚]

少年时代,你听觉被工业伤害

轰隆隆的机器之歌让双耳成为废墟。

你的诗,长久以听觉为主题

从澜沧江咆哮,到落日走下天空的脚步声。

一个人只能热爱丧失的事物。

多年后,首次戴上助听器那一天

你跑进森林,听虫鸣、鸟叫、枝条摇摆、

风伏在草叶肩膀上发出叹息……

你发觉自己的抽泣如一声声春雷。

如何继续书写听觉,成为难题。

一个人不宜轻慢失而复得之生活。

你耳中万籁仍是产品,以工业救赎工业?

我听到的消息也并非真实不虚。

如何书写听觉,对所有诗人构成考验。

从金币滚动、异性的喘息,到流言蜚语

写作就是避免沦陷其间——

我需要购买一个用鸟巢、海湾和新月

作为原料制成的新型助听器?

[夜游南京,致胡弦]

铁柱路灯夹杂于梧桐树叶中

即将剧变为凤凰——

风吹梧桐哗啦啦,犹似凤凰振翅声。

你引领异地友人二三

游荡在牯岭路、莫干路、灵隐路……

每条路都通往历史与当下,

各人的鞋子脚注故土和远方。

路边,紧闭的木门或铁门

犹如暗绿或黝黑封面的精装书

拒绝打开幽深的南方中国。

先锋书店在路口点亮灯火

接纳我们,像接纳几册滞销的诗集。

人的目标是成为诗集

集纳一切美、善和慈悲,

拒绝陈词滥调和谎言。

在颐和路街角,你手指小楼三层

一扇黑漆漆的窗口——

你曾经坐在这一车窗内

高速度甩掉旧光阴,仍一脸愁容

担心青春追上来?

有谁愿意再面对从前的疑难和抉择?

你向早年生活表示歉意

我对来临的暮景抱持感激。

路灯照亮梧桐树,青黄交加如凤凰

如重生与永生。

[飞越博格达峰,致沈苇]

博格达峰至高且雪白

是你三十年间屡屡目睹的景象。

壬癸夏,我乘飞机越过这一航线

你已离开青春和乌鲁木齐

移居杭州,梦回新疆

就需要一只雪白的大枕头?

博格达峰至高且雪白

是你写满狂喜与哀痛的白皮书?

我长期在内陆平原沉浮

与博格达峰关系浅淡

仍须将其视为一页白纸

写下“高迈”“清旷”“孤迥”——

让这些形容词切近博格达峰和

一个诗人理想中的形容,

是你我生活之目标。

舷窗外,机翼上镶满一行铆钉

似衣袖上镶满饰扣的手臂

正捏紧笔尖。

[海上消息,致马叙]

你从乐清小城里搬来书、颜料、酒

独自移居海边这座石屋。

入睡和醒来,依照海潮的节律

一个人就容易无边无际。

三五朋友来访,在露台上面对大海

谈起往事与旧人

心潮起伏的难度小了许多。

你随时起身去石屋内写一首短诗

关于生命、爱和悲伤。

诗的一切主题,都能在大海中展开。

这晚年般慈悲的大海

有能力让少年和初恋乘船归来?

待你完成那首短诗,起身、转身

露台上已空无一人。

少年和初恋,正在途中与风暴搏斗?

你坐下来,独自等待海上消息

【汗漫,著有诗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星空与绿洲》《纸上还乡》等。曾获“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扬子江诗学奖”(2022年度)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