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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4年第5期|李一默:青蛇
来源:《牡丹》2024年第5期 | 李一默  2024年05月17日08:06

1

整个县城就一个公园,叫城墙公园。城墙公园并不大,说它跟城墙有关吧,公园命名由它而来,且园内确实有城墙。说它与城墙无关吧,那道长长的残破城墙也仅仅占了公园的极小一部分,而且还在不断陷落,似乎终有一天化为乌有。而那些崭新的携带着浓郁仿古气息的亭台楼阁和山水石兽,作为后起之秀,从大地深处破土而出,蓬勃生长,渐成规模,早已喧宾夺主,成为人们逛公园的不二选择。而园中城墙,似乎被抛弃了,直到光再一次将其照亮。

去城墙公园是早已约定好的事情,主要是带小龙玩,他嚷嚷了好几周。从私心上讲,陈亚龙肯定也想去。只是,事到临头,许红不去了,因为她的高中姐妹突然从国外回来了,说要搞一场大型party,一向喜欢热闹的许红自然不可能错过。陈亚龙很不喜欢,但又不能说什么。不过,他还是尝试着争取了一下,这无异于以卵击石。许红回击:“城墙公园就在那儿,哪天不能去啊?你还怕它跑了不成?”许红甚至都没拿她的姐妹做借口。

城墙公园倒是不会跑,陈亚龙担心的是城墙。不过,这话他并不能跟许红说。为了家庭和谐,两人一旦意见不合,陈亚龙总是让步的那一个,他已经习惯了。

许红不去,陈亚龙其实也没有必须要去的理由。小龙还在岳母家,不用他操心。正是周六中午,陈亚龙一个人在家,把小龙剩下的拼图拿出来,那是一幅叫《星空》的画作,快七岁的小龙好几次都未能拼完。陈亚龙很快拼好,又拿起一幅《城市》,飞机在天上飞,火车在地上跑,轮船在水里游,大楼与大楼,层次不甚分明,有点难度,不过难得很不真实,是那种止步于一维空间的难,是那种印刷式的想象场景,并非源于现实中的大楼。陈亚龙拼完就感觉无聊了,连同电动汽车和一大堆塑料玩具收好,陷入沙发开始刷短视频,刷了一会,虚无感更加强烈,他总觉得再刷的话,他很有可能就找不到自己了。为了避免此事发生,他果断站起来,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双手接水,一捧,又一捧,洗了一把脸。

去城墙公园。当陈亚龙坐在驾驶位上,这个想法已经扎进他的脑海中了。

半个小时后,陈亚龙出现在岳母家,把岳母吓了一跳。岳母以为他不来了,这自然是许红的转述。陈亚龙本该接上小龙就立刻离开的,可小龙还在睡觉,他只好陷入沙发等着。虚无感再一次降临,还有一点尴尬。岳母却笑眯眯的,劝他喝茶,在她的注视下,他喝掉一杯茶水,又一杯,小口消灭掉半块苹果。如果不吃不喝,可能更难熬。怎么说呢,虽然已经是一家人,可还是隔着那么一层,不通透。他向来敏感胆小,现在更小心谨慎,连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人照镜子,镜子也照人。岳母对他,自然亦如此。除了劝他吃喝,其他一字不提。跟岳父可能要好一些,兴趣接近,话也投机,心更敞得开。只是,岳父大人不在家,想必又出去放风了。

小龙醒来,简单收拾后,陈亚龙拉着他出了门。小龙的脖子上还挂着水瓶,是岳母硬要套上去的。小家伙还没完全睡醒,迷迷蒙蒙上了车,被陈亚龙固定在儿童座椅上,歪着脑袋,又睡了过去。

陈亚龙印象中,县城原来是一片海,楼房低低的,马路宽宽的,行人步子慢慢的。他随父亲进城,一逛就能逛一天,看也看不完。直到他娶妻生子定居县城,县城似乎就成了好多条纵横交错的河。不知什么时候,河之两岸架起了很多高楼大厦,高得呀,他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天空,而他最终还是住进了其中的一座高楼里。在这些拥挤的河流中,熙熙攘攘的行人越来越少,而车却莫名其妙多了起来,不知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亦不知要往何处去,只能在这河流中缓慢匍匐,看似温和沉稳,却禁不住尖利的鸣笛声,一旦一声突响,瞬间就炸出一大片鸣笛声。

遇此情况,陈亚龙并不像其他司机一样,也把方向盘拍得呜呜呜乱响。陈亚龙今天又不着急。许红肯定要很晚才回来,甚至还不回来。这完全取决于她的心情。时间都是自己的,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跟着车流陈亚龙将车开到城墙公园门口,好不容易找了个停车位。小龙早就睡醒了,不哭也不闹,他手里的手机发挥了大作用,那是许红专门让他玩的。小龙的目光被一股又一股厮杀的呼喊吸引着,与刚才判若两人。陈亚龙停好车,把手机夺过来,小龙愣了一下,想哭,迎着陈亚龙有些怒气的目光,终于还是憋了回去。陈亚龙才不会惯着他。

下了车,陈亚龙开始点烟,打火机才跳出一小股幽蓝色火苗,小龙抬头了,看着他把烟点着,才说:“妈妈说了,不许抽烟。”口吻和许红一模一样。陈亚龙没搭理他,狠狠吸了口,又狠狠吐出去。小龙又说:“你不让我玩手机,那你也不能抽烟。”陈亚龙妥协了,掐灭烟,塞回烟盒。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完了。

2

公园里人很多,假山那一片,还围了起来,貌似在施工。陈亚龙带着小龙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最后停在城墙旁的一棵树下。树下一排石凳,所剩无几,陈亚龙找了一个,小龙坐着,他站着。阳光猛烈,风中夹杂着燥热的气息。陈亚龙让小龙好好坐着,为了让他坐得更安稳,他把手机还给他,然后独自走向城墙。

城墙在历史上颇有些名气,经历过好几代帝王,后来逐渐衰落。陈亚龙并不清楚这些历史,过于遥远的历史似乎也与他无关。有人在城墙下拍照,拍完就离开了。陈亚龙走过去,走进城墙下的一片阴影中,掏出烟,他知道抽烟不好,可就是戒不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比如他任由小龙玩手机。

陈亚龙边抽烟边往那边看,小龙还在低头玩手机,他年纪那么小,自然毫无抵抗力。陈亚龙抽完一支烟,打算再点,犹豫着,最终还是克制住了。等他走过去,小龙玩完了一局,眼睛离开了手机屏幕。小龙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了一点茫然,陈亚龙很快捕捉到,用脑袋指挥,说,“去那边玩玩?”小龙摇摇头,眼睛低垂,目光重新落在手机上。陈亚龙不能忍了,夺过手机,小龙眼里燃起了一大团怒火,可他还是乖乖地跟在陈亚龙身后。

城墙能有什么好玩的?陈亚龙只是不想让他玩手机,进一步说,不想看着他被控制。城墙下有一大片草地,几个小孩子跑进去,追逐打闹。草地外缘,紧挨着水泥路的地方,隔一段距离长着一棵柳树。陈亚龙带着小龙来到树下,刚好被树影罩住。一开始小龙扭着身子站着,看也不看陈亚龙,很快,他就被树下的一大团黑色蚂蚁吸引,蹲下来,十分仔细地瞧着。小龙的怒气自然也消失了,时不时问陈亚龙它们要去哪里呀。陈亚龙不说,只是让他继续看。每只蚂蚁都扛着一块超过自己体型的白色饼干,而更大块头的饼干,被四五个蚂蚁托举着,整支蚂蚁大军雄赳赳气昂昂,朝着草丛深处挺进。小龙看得极为认真,脖子上的水壶擦着地面,一下一下晃动。看着小龙这专注的神情,陈亚龙嘴角划过一丝笑意,瞬间觉得这个下午没有白出来。

突然,小龙把手伸过去,那是一只落单的蚂蚁,正在努力把掉落的饼干重新扛起来,不知道饼干太大还是蚂蚁有些累了,尝试数次都未成功。小龙伸手,准确说,伸出了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饼干,小心翼翼,好像在捏着一个巨大的希望。小龙要把这块巨大的希望放在蚂蚁身上。很显然,他高估了他的行动能力,也可以说高估了蚂蚁的理解能力,那片薄薄的边角已经破损的饼干一离开地面,那只蚂蚁就慌了,它失去了目标和方向,本能提醒它遇到了某种未知危险,可它身负职责,并未放弃,很快凭着强大的嗅觉接近了小龙手里的饼干,却不敢轻举妄动。着急的小龙手抖得厉害,一不小心触碰到蚂蚁,迅速收回,同时,看向陈亚龙,脸上露出有惊无险的笑,眉头蹙起,牙齿外露,还呼出一口气。等他再低下头,那只蚂蚁已经仓皇奔逃在回撤路线上了。

陈亚龙都看在眼里,小龙意犹未尽,他的右手犹如一面倔强的不肯认输的旗帜,久久没有放下来。他的目光还盯着那只奔逃的蚂蚁,直到它完全消失在草丛深处。那里是一个更大的未知世界。

在小龙这个年纪,失落就是一阵风,来得快,去得更快。就在陈亚龙想着如何安慰儿子时,小龙已经找到了新的游戏。不远处有两个跟小龙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围着一个圆形土堆,一个挖土掏洞,一个垒石筑城。小龙走过去,犹如他是他们阵营中的一员,小龙自然而然加入其中。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漫长得足以覆盖陈亚龙的一生。他想起来小时候在村后山脚爬过的那个土堆,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城墙,准确点说,是城墙的一部分,历史上曾经高大威武雄壮,与很多村里的城墙以及县城的城墙连接在一起,组成一道坚固的屏障,抵挡着一场又一场战事,也抵挡着狂风和暴雨。如今,绝大多数城墙都消失了,他家村子后那个土堆后来被推倒,建起了一个牛棚。似乎只有县城里的城墙被保留了下来,成为某种只可远观的遗迹。

太阳的光芒因为流云遮挡,瞬间减弱了。草地上的花洒时不时喷着水,筑城那个男孩用一个塑料瓶接了水,浇在掏洞掏出的土堆上,活了一大团柔软的泥。小龙自然也不会闲着,两只手沾满了泥,满头大汗却乐此不疲,陈亚龙举着水壶,喂他喝水都顾不上。许红如果看到小龙这个样子,肯定又会大喊大叫,哎呀呀,满身都是泥,脏不脏啊。最后还把责任甩给陈亚龙,看看你儿子都成什么样子了,你管不管啊。陈亚龙顾不上想这些。因为小龙开心,小龙开心陈亚龙更开心。

看着这三个小家伙搭起来的土城,地下有深洞,城下有高墙,城前还有一道长长的水沟,竟然有模有样,像那么一回事了,陈亚龙突然觉得城墙似乎也没有消失,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呈现在他面前。

陈亚龙心情好极了,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点烟时也没有所谓的心里挣扎,好像抽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是对此时此刻的必然回应。他似乎有点明白了。一连抽了好几支烟。这一刻,他等待了太久。

3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呢?当然,不能说事情突然变坏了,事情本没有好坏一说,全在当事人如何看待。

先是假山那边传来了一声巨响,起初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紧接着又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在地上,连大地也为之一震。

三个小孩不约而同抬头往那边瞅,只因为他们的城堡受到了一点影响,城楼上刚搭好的几个石子掉在了水渠里,砸出一个口子。

陈亚龙倒是一点也不慌乱,将烟叼在嘴上,站起来,空出来的两只手拍了拍裤管。三个小家伙更不慌,埋头又继续进行他们伟大的工程。慌乱的则是一只黑白喜鹊,突然从一棵树上飞出来。

几乎是同时,一个女孩,正在城墙角下拍照,突然跑出来,喊着:“蛇,蛇,有蛇。”她边跑边喊,还顺手拉住了给她拍照的女孩,两人就像受惊的小鹿,蹦蹦跳跳,很快掀起了一股慌乱的风,裹挟着,席卷着,所过之处,几乎无一人幸免。跑在中间的人问前面的人,后面的人问中间的人:“怎么回事儿?听说有一条蛇跳在了一个女人脸上。”另一个声音补充:“不对不对,是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第三个声音立马附和:“对对对,一条很大的蛇,咬的就是前面那个女人,跑得最快的那个。”她还指给大家看。人越来越多,迅速组成一条长长的人流,而更多的人正在,也即将加入这支大部队。有人还有说有笑。连坐在水池边石头上看着金鱼发呆的人,假山旁的施工人员,也都加入了进来。一开始还有人能说个大概原貌,传着传着,就成了另外一个事情,甚至,衍生出了新的事情。一个趿着拖鞋散步的老大爷,以为公园对面的超市又有免费鸡蛋可领,边跑还边掏出手机打电话摇人。本来在公园小道上慢跑的肌肉男,突然被很多人嗖一个,又嗖一个,超了过去,很不服气似的,憋着一口气,嗖一个,嗖好几个,赢了回去。凉亭中靠着红木栏杆打盹的人,被人流吵醒,睁眼见大家都在跑,赶快跑进队伍跟旁边的小伙子打探怎么回事儿,小伙子歪过脑袋,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他瞪着迷蒙的眼睛摇摇头,小伙子摆正脑袋,大声说:“那你跑什么啊跑。”恰在此时,又一声巨响从假山那边传来,他恍然大悟,嘴里喊着地震了地震了,快步追赶前面的小伙子。

似乎没人能说清,甚至没人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这已经不重要了。真就像一块大石头扔在了水里,千万朵水花在水面荡漾,肉眼可见的波纹可能归于平静,而那些极其细微的痕迹,那股暗流涌动的余波,永远也不可能消失,因为还有游鱼和野鸭,还有风声和雨声,而那块石头,早已沉入水底。

但是,扔这块石头的那个女孩,其实早就停了下来,她的恐慌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换句话说,她其实并没有恐慌,只是受到了一点点惊吓,甚至连惊吓都算不上,只是措手不及。因为她不确定那是不是一条蛇,不过像蛇,仅此而已,也许它只是一根柔软的野草在风中摇摆,恰巧触碰到了她的脚尖,以至于拍照的她突然像兔子跳起,都没来得及用余光瞥那么一下。所以,当同伴问她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经历了什么,但她的含蓄和吞吞吐吐却给同伴带来了不好的想象,同伴觉得她确实看见了一条蛇,而且不是一条细小的青蛇,而是一条吓破了人胆的大蛇,不然,她怎么叫喊得那么尖利?即便拉着她,怎么可能停都停不下来呢?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跟着她跑起来呢?

从城墙到公园门口,串起来一条稀稀疏疏的人流,像一条决堤之河,很快溢出公园门口,注入县城的各条血管。

4

其实,那个女孩跑起来的时候,与小龙一块筑城的两个小家伙早就被各自的家长拎起来,尽管他俩满身满手都是泥。听到那个女孩嘴里喊有蛇,出于惊讶,陈亚龙迟疑了一下,他并不害怕蛇,恰恰相反,他小时候爬的土堆常常有蛇出没,那些吐着红色信子藏身于草丛深处的蛇一旦出现,都会引发小伙伴们一阵尖叫。说蛇是他们儿时的玩伴一点也不夸张。再者,陈亚龙一直记得他爷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城墙角下长野草,野草丛中爬青蛇。”在他老人家眼里,蛇就是城墙的守护者。

倘若真有蛇,陈亚龙绝对不会错过。

陈亚龙几乎与那个女孩擦身而过,他注意到她那惊惧慌乱的表情,好像她的脸上正盘了一条蛇。陈亚龙在前,小龙在后。小龙全身脏兮兮的,灰色卫衣裤子和绿色旅游鞋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他的头发因为溅了泥点粘连到一起,变成干硬的泥巴,就像有好几块干枯的瓦片搭在上面。小龙脸上的泥点因为笑被放大了,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游戏中,久久不愿意出来,一块湿乎乎的泥团被他紧紧攥着。如果把时间往前推,在他的手接触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再也离不开它了,那是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不会表达,但他迫不及待、全力以赴参与其中完全证明了这一点。最要紧的是,他对陈亚龙产生了信任,他才不管从身边掠过的匆匆人流,陈亚龙带着他,肯定是要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陈亚龙一直在翻动墙角下的草丛,什么也没找着。陈亚龙有点不甘心,扩大了寻找面,沿着墙角走出去很远,又折回来,在草地上来回走动。它受到了惊吓,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陈亚龙想。

太阳向下又落了一点,城墙打在地上的影子又长了一截。父子两从阴影中走出来。小龙身上脸上手上的泥被风吹干了,那些干裂的泥巴,被陈亚龙尽数抠了下来。

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小龙洗衣服洗澡。洗澡时,陈亚龙才发现小龙右手掌面有一道伤口,问他疼不,他点点头。陈亚龙问啥时候划破的?他又摇摇头。也不是多大的伤口,除了微微发红。陈亚龙小时候玩耍,小伤小疼都是家常便饭。

可能当时沉浸于玩耍,小龙压根感觉不到疼,但现在,疼痛感越来越强,越盯着看它,越疼,甚至还有点肿了呢。小龙终于哭了。着急的是陈亚龙,他倒不是担心小龙的伤口和哭声,他担心的是许红因此而小题大做,跟他没完没了。他小心翼翼贴好创口贴,把手机塞给小龙,又买了他最爱的汉堡和炸鸡翅,还打开电视播放他最爱看的动画片。

这一切做好,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太阳收走了它的光芒,对面高楼上、马路两边的灯一个一个亮了起来。许红还没有回来。陈亚龙把电话打过去,良久,那边才接起来。陈亚龙问她啥时候回家?许红说晚一点,还不知道呢。陈亚龙听到了清脆的声音,那是许多块麻将撞击到一起的声音。一块麻将就是一块砖,全部麻将垒好,砌成长长的城墙。陈亚龙知道,许红也在搭建属于她的城墙,一时半会肯定完不了。

挂电话的那一刻,陈亚龙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5

城墙公园亮如白昼,那道城墙真的被照亮了。

这是施工队架起的照明大灯投下的光。

陈亚龙还未走进城墙公园就注意到了,如此重视,陈亚龙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这才几个小时,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只不过,大灯只有一个,与城墙一样孤独,射出巨大的锋利光束,在城墙身上切出非常整齐的一截。于是,那些追逐光的飞虫,就在这大灯之下,在这光束之中,组成声势浩大的移动虫阵,裹挟着夜风,搅动起深夜这一潭死水,所过之处,无一不被照亮,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流光,还是飞虫。然而,大部分城墙仍旧藏于暗中。

陈亚龙点了一支烟,叼进嘴里,吸两口,又狠狠吐出来,走向城墙,走向那一环明亮的光。

临到城墙角下,陈亚龙才注意到那条横于腰际的警戒线,红色条幅上几个硕大白字不断重复:施工现场禁止入内。陈亚龙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就成了施工现场?难道是要重新整修了?倘若如此,也是好事。陈亚龙没有多想,撩起警戒线,踏在松软的草地上。这片草地,他下午刚刚涉足,好像欢迎他似的,一株株细草全都直立起身子,齐刷刷的,淹没了他的双脚。草尖刺挠得他脚脖子痒痒的,他又想起下午寻蛇的场景,如果幸运,那条他还未曾看见的蛇一定会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夜晚的城墙是另外一种面貌。墙面与地面形成的角并非九十度,也就是说,城墙不是垂直的,而是稍微有些倾斜,大概是多年经风历雨所致。墙砖大多破损严重,墙面自然凹凸不平,照明大灯从半空抛下无数光,摔在墙面上,瞬间炸开,万千光点四处飞溅,落在草丛里,也落入陈亚龙的眼中。陈亚龙睁不开眼,只好将向上的目光收回来,重新注视着墙角下的那个新挖出来的圆坑。下午这里还一片平整,也不知道谁挖了这个坑,想必这就是蛇洞所在了。坑其实不圆,不大,也不深。坑的正上方,就悬着那个照明大灯,大灯犹如一面久久凝视的镜子,更像从头顶劈下的一把利剑。蛇喜幽暗,如此大张旗鼓,它肯定早已逃往他处了。

如果照明大灯是用来照圆坑的,城墙被照亮,完全出于偶然。

陈亚龙跳入坑中,刚好容纳一人。他十分自如地转了一圈,坑的四周布满铁锹切割后的痕迹,坑底一角果然有洞,极细,极小,可能就是蛇的巢穴。陈亚龙再一次仰起头,无数光扎入他的眼睛,蛇肯定不在这里了,还未挖完的洞也说明了这一点。陈亚龙还是盯了一会,又拿出小手电筒照了照洞内,如此强光之下,竟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此刻,脚步声,夹杂着人的喊叫声,纷纷涌入陈亚龙耳中。

“在那儿,就在那儿。”有人喊。

陈亚龙探出头,大概有三四人正朝城墙而来。他爬出来,闪躲进一旁的草丛,一点一点往后退。

几人终于过来,围着圆坑,有说有笑,拿出手机拍照,朝坑内吐烟头,还有人准备撒尿,被另外一人制止。看来,这是几个好事者。他们肯定看了不少视频。已经有人把下午的视频传到网上了,很快就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网上所说真假难辨,因为缺乏足够多的视频,事件开始得不明不白,故而没人能说得清。当然,到了此种地步,真假早已不重要了。譬如,对于此时此刻的陈亚龙来说,不管是否能找到蛇,城墙以这种方式重新被重视,本身也是一件好事。

那几人就不一样了,很快感到失望和无聊,骂骂咧咧离开了。

陈亚龙站在警戒线外,远远看着。有人不断来,又很快离开,直到最后只剩下了陈亚龙,他沿着城墙走了一圈,又发现了几个或深或浅的坑,有的还在草地上。陈亚龙打亮手电筒又在草丛里搜寻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他蹲下来抽烟时,才看见许红的未接来电,打过去,又没人接。陈亚龙反倒不着急了,嘴里叼着烟,倒着往回走。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不远处的城墙,黑色天幕下,一个巨大的光束从天上垂下来,犹如在大地上写下一个明亮的惊叹号。陈亚龙从裤兜里掏出小手电筒,对着巨大的光束,轻轻打开,送去了一点微茫的回应。

6

许红还没回来,连电话也没打,只发了一条消息,说别等了,回去很晚了。说晚回来,也有可能不回来了。陈亚龙想。她肯定忘了明天要回村。她总是这样,总是要破坏很多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陈亚龙松懈下来,同时,又有一点失落。本来有些睡意,连着抽了好几根烟,更清醒了。站在十八层高楼上,陈亚龙的目光像蛇的舌头那样,嗖一下射出去,捕捉暗中的猎物。高楼遮挡,看不见遥远处的城墙公园。马路两旁停满了车,偶尔有一两个人,走在回家的夜路上。

许红不让陈亚龙抽烟,其实,在很多事情上,两个人都持对立的看法。陈亚龙只是懒得表达出来罢了。

陈亚龙走进儿子房间,在床沿边坐下来,小龙睡得正香,侧卧,两腿摆成奔跑状态,双拳紧握,右手里还握着那块已经变硬的泥团。陈亚龙从他手里轻轻捏出泥团,跟那些塑料汽车、橡胶动物、毛绒玩具放在一块。它在它们其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无比真实。

陈亚龙很快进入梦乡,他又奔跑在村口的土路上,突然迎面飘来两个人,是他儿时的玩伴,没有面目,化成两片模糊的云,很快游走了。后来就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城墙,在他面前一点一点生长,盖过天空,一块块墙砖砌成了天空的穹顶。只是,太黑了。太沉重了。太遥远,也太漫长。他喘不过气了。没有光。他什么也看不见。很快就有了光,先是一点,后来成为一束,摇摇晃晃的一束光朝他走过来,是他妈妈,说了一句没有声音的话,但是他知道什么意思。那些绿色的蛇,小的,灵动的,飞翔的,围绕着他。他放了一只在掌心,它绿色的身体最适宜藏在草中,他也叫它草蛇。后来,一条又一条青蛇就飞走了,而村后,那截站满了士兵,有大风刮过的高大城墙,却在一点点矮下去,直至完全把自己还给这片土地。再也看不见了。可似乎还是有什么留了下来。是一条青蛇。突然窜入他的鼻孔。

陈亚龙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许是太累,他几乎忘记了时间。

小龙正用一条塑料蛇撩拨他的鼻子。

许红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床边。

“昨天还是去公园了?”许红问。

“嗯。”陈亚龙点头。“你都知道了?”

许红笑着问:“到底怎么回事?都上网了。”

她肯定又赢钱了,看起来心情不错。陈亚龙想。

良久,陈亚龙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红不说话,走出去,客厅里传来她的声音:“我睡了,她们非要打一夜麻将,又连了一上午,实在太困了。”

“不回村了?”陈亚龙问。

许红又折进来,说:“这都几点了?你还要回去?”见陈亚龙不言语。又说:“我回去干什么,你跟你爹也说不了几句话。想回就带小龙回吧,老爷子也能高兴高兴。”

往常,许红都不怎么愿意回村,只要她不回村,小龙也不回去。这次,陈亚龙还没问,小龙就急急嚷嚷要回去。

陈亚龙收拾东西,整理小龙玩具时,犹豫了一下,最后啥也没带。从县城到村里也有两个小时车程,现在出发的话,傍晚应该能到。

周日街上车更多。陈亚龙把车开出小区,融入密集的车流中。车开得很慢。广播里一直播放昨天下午城墙公园人流奔涌的消息。与此相关的,是一条城墙要施工的消息。陈亚龙没有犹豫,将车拐了弯,沿着大道,很快就路过城墙公园。陈亚龙停下车,远远看着,照明大灯旁边,架起了高高长长的脚手架,连着好几排。看来要动工了。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的,肯定有一环发挥了作用。陈亚龙的手机也收到很多昨天事件的视频,其中有一条,陈亚龙打开,一下就认出了那个女孩,她在接受采访,镜头前,她有点紧张,露出与昨天奔跑相似的表情。她说,她并没看清楚。她跑只是因为公园小道上的鹅卵石太滑了,她那双凉鞋根本停不下来。

此时此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7

陈亚龙重新发动车,车慢吞吞的,跟陈亚龙的心情极不匹配。终于,开出大道,拐进没那么宽的一条柏油马路。然后是水泥路,最后是土路。陈亚龙一直踩着油门,任由这匹脱缰野马一路狂奔。

远远看着红色的大门关着,越来越近,才看见了那把已经生锈的黑锁。陈亚龙从门口旁大青石下拿出钥匙,打开门,卸下牛奶、鸡蛋和一大箱水果,还有两条紫云烟。

像绝大多数父子一样,陈亚龙跟他爹,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每次回来,提水,劈柴,喂羊,去地里干点农活,看看村后的牛棚。左不过就这几件事。

水缸的水是满的,窗户下面的木柴也码得齐齐整整、满满当当。陈亚龙好像不需要做什么。他爹把一切都做好了。陈亚龙在羊槽抖了一簸箕料,关上门,拉着小龙就去玉米地了。陈亚龙没打电话也知道。他爹肯定在地里除草呢。

陈亚龙没走几步就大汗淋漓了,小龙兴致很高,生龙活虎,好像奔赴一片新的天地。陈亚龙拉着儿子的手,才注意到创口贴不见了。“疼不?”陈亚龙问。小龙摇头。“你妈知道吗?”陈亚龙不知道为啥这样问。小龙又摇头。“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小龙大声说。陈亚龙纳闷。许红都没提,放在以前,怎么也得嘴上骂他几句。也不知道她那些同学跟她说了什么。陈亚龙搞不懂了。像之前很多秘密一样,埋进了心底,可能有一天才会浮出水面。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

高大的玉米秆掩埋了他爹的身影,风中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循声而去,陈亚龙看见他爹头顶大草帽,弯着腰,以退为进,清除地上的杂草。他是那么从容不迫。小龙喊着爷爷,一下就扑了过去。

“回来了?”他爹问。

“回来了。”他说。

“这么晚还回来干啥?”他爹又问。

他不再说话了。

有时候陈亚龙想,他爹一个人在村里太孤独了,让他进城也不去,陈亚龙知道,他不适应县城的生活。既然如此,陈亚龙只能多回来。看着他爹摸小龙的头,脸上的笑将一双眼睛挤得更小,陈亚龙也跟着笑了。

太阳一点一点跌下去。万物全部笼罩于一片金色的光中。

他爹和小龙走在前面,陈亚龙跟在后面。路过村后的那个牛棚,陈亚龙停下来。母牛们刚刚放牧归来,嘴里还咀嚼着草,小牛犊哞哞叫,在牛棚里来回撒欢,飞溅起来的泥点变成晚幕下饱满的金黄颗粒,一粒一粒落在地上。牛蹄之下,再也没有城墙的痕迹。一切都回到了土中。一切又从此重新生长。

“爸爸。”小龙远远地喊他。

“爸爸。”小龙又喊。

他哦了一声,跑起来,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追赶着前面两条影子,很快,重叠在一起。他的跑步声,惊扰了一大群灰色麻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无数枚射出去的箭镞,融化在金色的天空里。

【作者简介:山西右玉人。现居北京。小说见于《青年作家》《红岩》《黄河》《绿洲》《福建文学》《湖南文学》《广西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安徽文学》等,另有评论文章见《文艺争鸣》《文艺报》等。作品多次入年度选本并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