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看不破”的县城文学,是小镇青年的乡愁吗
色调是灰色的,建筑是破旧的,姑娘是青春的,但表情是忧郁的,这么一个场景,配上“走不出,看不破……”的背景音乐,是时下展现“县城文学”的标配。短时间里,在各平台数以亿计的播放或浏览,掀起了一种“美丽而忧愁”的县城文艺审美风潮。
“县城文学”风靡小红书
而在成为热点的同时,网友们也吵成了一锅粥,有人感动、效仿,也有人激烈批判。
但无论如何,“县城文学”都是五月的互联网逃不开的关键词。
就在“县城文学”以一种影像风格的名义在小红书、抖音成为风潮的同时,一首名为《工厂》的说唱MV爆火也在B站爆火,观看量高达416.4万,收获投币近30万。
转向长视频平台,《微暗之火》用一个悬疑故事讲述了发生在小镇千禧之夜的“罗曼蒂克消亡史”,《我的阿勒泰》则被认为用“爱”与“诗意”爆改了被刻板印象所塑造的“县城文学”。
这一波县城叙事的兴起,是对过往经典的拙劣模仿,还是积蕴喷薄的“县城文艺复兴”?发酵的网络话题背后,是现代化浪潮之下的一次精神归乡,还是隐藏在悲天悯人之下的廉价消费?
“县城文学”究竟在表达什么,又揭示了什么?
“县城文学”的正方和反方
究竟是谁最早给这类具有鲜明“县城风”的摄影作品打上“县城文学”的tag,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标签的出现,可以追溯到三四个月前,只是最近才作为一股风潮被大众所关注和讨论。
其实,浏览“县城文学”这一词条会发现,许多作品并没有要代表县城的意思。不少作品只是简单的怀旧风格,好像时光倒流回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回到了童年家乡的县城,在街道上逛一逛,摸了摸街坊的狗……
一开始只是审美上的差异化带来的“惊喜”,但逐渐,越来越多的人在这种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中感受到了一种情感上的共鸣。毕竟,大城市的繁荣时尚,或者小山村的田园朴素,已经表现得足够多了。而卡在两者之间的县城,在文艺表现方面,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沉默的部分,“县城文学”给了一个展示出口。
而随着“县城”作为一种符号被凸显出来,“县城文学”作为一种影像风格也逐渐程式化,并与以贾樟柯、顾长卫为代表导演的“县城题材”电影视觉形象如出一辙:建筑大多破败、老旧,色调基本为压抑的灰色,常常出现的“火车”“站台”构建了“出走”的隐喻,呈现了小镇青年对逃离县城的渴望;“城墙”“栅栏”则象征着人的疏离与冷漠,以及封闭环境对人的禁锢。最终,这一切,被毛不易歌里的一句“走不出、看不破”高度概括,并广为传播。
贾樟柯电影《山河故人》,典型的“县城美学”
但人都不止一面,更何况县城呢。
随着跟风者日多,很快也有人对这种“县城文学”表示了反感。他们批评拍摄的同质化,纷纷举例自己家乡的繁华,以打破对县城“衰败”的刻板印象。
在这些“县城青年”的讲述中,在中国的很多县城,物质上大城市里有的,这里也基本都有;曾经被认为专属于大城市的演唱会和音乐节,现在也屡屡出现在县城人的文化消费中。他们认为,相比大城市,县城的生活更美好,更松弛。证明就是:近年来,类似#小县城躺平真的太安逸了#等关于县城慢节奏生活的话题接二连三冲上热搜。包括今年五一期间,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到了县城。
在这些批评者看来,这一波爆火的“县城文学”就是无病呻吟,是城市人站在外部对县城“居高临下”的凝视与臆想。
有趣的是,目前又逐渐又出现了一些“关于批评的批评”,他们声称自己来自经济并不发达的小县城,那些认为县城美好而松弛,本质上和那些给予县城“老破小”刻板印象的城市人没有什么不同。
网络上的这些辩论,往往是没有结果的辩论,毕竟中国地缘辽阔,没有哪一座县城可以代表所有县城,也没有哪几个关键词能简单概括复杂的县城模样。这样来看,用“县城文学”定义这些现象倒也准确,文学本身就是带着主观色彩的创作,它更在意的是情绪表达,对面面俱到并无兴趣。
县城美学里的“故事性”
尽管最初打下“县城文学”这个tag的人,或许只是出于对“废话文学”“发疯文学”的一种简单戏仿,但某种意义上,他也刚好抓住了所谓“县城美学”的魅力所在:独特的地理位置带给它的故事张力。
在大部分文艺作品里的城市和乡村,总是如同两面镜子般互相作为对方的参照物——城市代表着繁华与现代,乡村预示着宁静与落后。在重新“发现”县城之前,许多故事会发生在“进城”与“归乡”中,在这两种几乎完全相反的地方进出的行为里,进城是为了印证乡村的落后,归乡是为了批判城市带给人的异化和精神危机。
而县城不一样。处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小县城,是一个更加复杂和充满矛盾的第三空间。它是一个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的过渡状态——相对于现代城市,县城空间相对狭小,车道、楼房相对拥挤;但较之于乡村,县城又有着后者不及的现代性、开放性。
它容纳了从城市引入的现代化精神娱乐,但也容纳着一群具有乡土气质的人们,将他们放置在县城这片相对新鲜的天地之中。它就像是一个长长的瓶颈,人们可以顺着瓶颈窥见外面的大千世界,似乎只要再努力挣扎一下,向前迈出艰难的一步,就能通往人生的旷野。
网友关于“县城文学”的讨论
这也是为什么,“逃离县城”可以说是文艺作品中关于“县城”的一个母题, 主角们已经部分接触到了来自于大城市的文明和观念,他们渐渐与当下的县城环境格格不入,想要冲破束缚,但不管怎么做,都还是逃不开、斩不断和县城的连接。
除此之外,县城的人员构成也比乡村、城市更加复杂。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提到,中国乡村是一种血缘关系,几乎不需要流动。然而在县城里,人与人之间除了有着错综复杂的血缘姻亲关系之外,更多不相关的人彼此之间也能互相认识。
独特的县城人际网络关系也由此形成:他们既淳朴善良,处处都有搭把手的近邻;同样也保守封闭,家族世故大于既定的社会规则。
这也直接导致了县城里的人们总是过分关注对他人的私事,毕竟在这里,别人的事情会变得更有接近性。在大城市里,城南的一起事件可能跟你没有丝毫关系,但在县城里,事件的主人公就有可能是你同学的舅舅的小姨的侄子,让人浮想联翩。
贾樟柯电影《站台》
这也是为何,当我们看到县城文学照片里,昏暗的色调配上刻板印象里县城的背景(可能是记忆中小卖部的柜台,一个车站,普通到随处可见而感到莫名熟悉的街道等等),照片女主角眉间微蹙,泪光点点,目视远方,便觉得这位照片主人背后一定有一些闻之落泪的故事——毕竟县城这个场域里,发生的故事就更有戏剧性、延展性和想象空间。
一场关于县城的精神返乡
不少网友也提到,自己被“县城文学”照片触动的原因,是在无意间在这些照片里看到儿时用过的床单、玩过的玩具,让他们想起在小县城里度过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这些照片陌生又熟悉。他们通过这一场中式梦核版的“怀旧”感悟着乡愁。
毕竟,在中国40多年的城市化的进程中,上亿的人从乡村,小镇迁移到大城市,他们并非大城市的原生居民,通过县城文学完成一场精神返乡,他们不切实际地希望着,在外奔波的这些年如同一场大梦,一觉醒来自己还是少年时,正躺在家中凉席上,屋外是聒噪的蝉鸣,妈妈端来了切好的西瓜。
然而,他们生活在城市,身体里却流着小镇的血液,也处在故乡和都市的夹缝中。
顾长卫电影《立春》
这让小镇青年们,在经历困窘的适应过程时,不得不承担着双重焦虑——就像是曾在网络上引起讨论的“小镇做题家”,教育社会学学者谢爱磊提到,跨入城市的小镇做题家与城市籍学生所经历的是两种意义上的世界,这两个世界的分裂并非完全是物理意义上的,更重要的是体现在社会生活上。
城市与故乡间的差异,阻碍着他们的身份构建与认同。在熟悉的城市里,他们双脚悬空;归乡时,原本应该熟悉的故乡却早已变得陌生。他们漂泊在故乡的“家”与城市的“家”中,却又无家可归。
纪录片《出路》
这也是为何“县城文学”中那句“走不出、看不破”被反复使用——它早已不仅仅是空间意义上的离开,而最终呈现出“无根”的漂泊感。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可以有县城,但在县城与城市之间,却没有可以稳定生存的状态。这一场小镇青年夹杂着辛酸的精神返乡,也许才是我们在讨论“县城文学”时更需要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