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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4期|夏海涛:掩埋在大地深处的光——写给泰山下的大汶口文化遗址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4期 | 夏海涛  2024年05月15日14:53

一、水

沸腾的水即便冷却

也回不到初始的温凉

它们溅射出的热射向四周

沿着圆周的弧度

洒落在适合发芽的泥土

文明的种子在求生的本能中

扎下根来

从一条河边到所有的水边

大汶河的水声从未停止过喧嚣

从六千年前到六千年后

无名的水被命名

被一次次从泥土中挖掘出来

贴上标签

一块块碎陶一根根骨骼

在水边在泥中仿若盛开的古莲

打破长久的沉默

再度盛开

是千万年的水流

成就了大汶河的涛声

流沙之中鱼翔水底

天空中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过

一支远涉而来的队伍歇了下来

在水边,在水流冲击的大平原上

升起了第一缕烟火

那袅袅升起的青烟

仿若这个族裔的图腾

依水而居的少昊的家人

他们放飞了一只忽闪着翅膀的鸟

成为遥远东方最高的旗帜

水成全了他们的每一次放纵

而他们也把命运

深深刻在了水流之中

在水里写下我们的名字

东夷的火光将所有的河流

照亮

二、石

这是我第六十次复活

活在在泰山下的六千年里

我不曾早过一块石头

也不曾晚过那只朝生暮死的蜉蝣

回头看过去的时光

全部被河水淹埋

曾经的森林、渔夫、水中的扬子鳄

热带的大象、奔跑的獐

以及制陶的工匠、耕种的农人

全都隐身在光的阴影里

只能依稀听到豢养的鸡鸣和犬吠

我甚至从大片的麦地里

看到了他们正举起锋芒

试图告知人们那个远去的鸟族的声音

百年一次轮回

我是第六十次降临

这次我是一个扛着镢头的农人

在大汶河的岸边用力把镢头

砍进土里

咣当作响的声音

从地心深处传出

一块石头举着自己

与我的铁锄硬硬地碰在一起

我弯下腰捡起了这个石锛

我认出了它是我六千年前

亲手打造的石器

……一只手握紧石头

另一只手握住另一块石头

我把右手高高举起,斜斜地落下

石头击打着石头

火星从撞击声中飞溅而出

仿佛石头流出的泪滴

石斧、石锛、石杵、碾子

我敲打着,用石头清脆的声音

告诉我们的同类

这是锋利的切割的声音

这是敦厚的脱壳的声音

这是人的声音

是石头重新诞生的声音

是我的手

重新定义了石头

三、土

抓一把土握在手心

就像握住了祖先的体温

给我粟的香

给我半穴居的房

供养着我的牲畜,我的草青色的命

好厚的土哦

足以埋葬我的肉身

那是我第十次复生

在火光的红色里

我挥舞着石器挖出浅浅的坑

丢进去的种子被肥沃的泥土掩埋

秋天的金黄注入的我的粟中

饱满的劳动让我的仓中

堆满了粮食

这厚土的馈赠延续着命,搀扶着命

我的根像是木本的植物

深深扎进东方的旷野

与大地纠缠在一起好像同胞兄弟

我用粟喂养我的猪我的鸡

豢养我的牛马和犬类

我把植物蛋白换成了动物蛋白

我在养育自己的同时

与它们达成了一致

它们是我的食物我的储备

也是我的伙伴我的财富

我死去的时候它们陪伴着我

成为我的陪葬

我们一起头朝东方

化成白骨的时候

我们的肉体一起交还给土地

然后长成草

或者茂密的粟

四、火

而我是乘着火

回到了大汶河的岸边

抓起一把带着沙粒的土

和着清冽的水

我把一只歪歪扭扭的红陶

放在了火焰之上

这是惊天动地的一烧

泥土吸收了火的刚烈、火的热情

将柔软的外表换成了坚硬的外壳

用张开的宽容

拥住了水、液体和所有流动的命运

我是一只陶

一只站立在人群中的红陶、黑陶和白陶

幻化成

鼎、鬶、盉、豆、尊、觚形杯、高领罐、背水壶

宽大的腹部

不仅仅盛满了食物,还有生存的道理

或蒸,或煮,我穿行在火焰之上

我把柔软的土变成了坚硬的陶

把火的力量注入了其中

是的,我还盛过酒

那是蓄满了火的液体

是多余的粟绽放的液体之火光

我盛满了歌声、狂欢与喜悦

在丁当作响的碰撞声里

一次次燃烧

我是东夷人力量的储存器

我把太阳的光芒收拢进来

我把能量蓄积起来

我把所有的火收藏起来

在一个陶制容器里

我把物质的力量

以精神的方式蓄积

在我的手上

泥团慢慢打开

我在大口尊上

一笔一画地刻上日出的美妙

我按下划纹、弦纹、篮纹、圆圈纹、三角印纹

我刻下了世界上最早的文字

我把日月山依次叠加

我看到过太阳火燃烧的瞬间

山顶被照亮

我把“旦”这个单音节的汉语

赋予了最初也是最终的含义

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

那些贯通了时间的文字

在我身后

组成了浩瀚的海洋

我在火中诞生

我不是龟壳上随意火烧的裂纹

我是被一双布满了老茧的大手

亲自刻上并赋予汉字的

鼻祖

五、信仰的牙齿

我们整齐地躺进墓穴

头抵东方,那是日出的方向

面向星空,手旁放着石器和玉器

身边堆着陶器

即使里面盛满了食物和酒水

你们也不一定会看见

你们挖开墓穴的时候

我早已经升上天空

化作你仰视的一颗星辰

我,或者独自,或者两两入葬

你也许会看见

一男一女一个孩子三人同穴

你想不明白:为什么生命降临各有早晚

而我们却恰恰同时终止生命?

你们看到了殉葬的狗

供奉的猪头甚至整头的猪

却忽视我的疑虑

你们发掘出来了我们

就把真相

暴露在光天化日里

你们看到了牙,看到了牙的缺失与存在

它们是信仰的见证

在你们的考古报告里

我们是拔掉牙齿的“凿齿”族

我拔掉自己的门牙和虎牙

作为礼物献给成人节

以此祭奠自己的成熟

我手握獐牙或者猪的獠牙

在临死的时刻都不愿放弃

我用象牙做成梳子

在上面刻下八卦的图像

那上面的长横与短横

隐藏着我对世界的解读

坚硬的象牙之上

我艰难地钻孔、刻画

S形的曲线

把天地浓缩到这片牙齿之上

我挥动梳子

梳理流动的风声、夜色和月光

瞬间接通了人与宇宙的联系

我是鸟族的巫师、先哲、睡醒的人

我启蒙部落的蒙昧

我把所有的光都埋在了土里

拨开深深的黑夜,你才能找得到

照亮大地的那一缕光明

夏海涛,一级作家,资深编辑,供职于大型文学双月刊《万松浦》杂志。系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儿童文学》《新华文摘》《诗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部分诗作被译为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出版诗集《超现实的雪》《水时光》《恍然隔世》《眷恋》,散文集《琉璃的锋芒》《秋之约》。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骆宾王国际儿童诗歌大赛诗歌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