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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5期|羌人六:尔玛传说(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5期 | 羌人六  2024年05月15日16:17

羌人六,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长篇小说《尔玛史诗》等。

小说取材自羌族神话故事《取火种》(《燃比娃取火》),系作者长篇小说《尔玛史诗》部分节选。相传,在古老的年代,人神共居于世间,中间隔着喀尔克别山。山上住神,山下住人。天神阿巴木比塔严格规定,人神不准相互往还。彼时,人间无火。人间羊部落首位女首领阿勿巴吉带领族人前往尼啰甲格谋生。在尼啰甲格,阿勿巴吉与火神蒙格西偶然邂逅、一见钟情,临别之际,二人约定让儿子成年后朝天取火。阿勿巴吉生下儿子燃比娃,燃比娃成年后独闯天界寻父取火,历经考验磨难,为凡间取回火种,成为英雄。自此,人类挣脱寒冷和漫长黑夜的桎梏,有了熟食、温暖与光明……

——题记

一、艰难的道路

秋天,未来的取火者——燃比娃——出生的季节。每天,火红的太阳像个大圆盘从遥远的地方升起,闪烁着耀眼迷人的光芒。阿勿巴吉经常望着远远升起的太阳,如同望着一个远远的约定。温暖的阳光慢慢透进身体,激活她心中的柔软与对火神蒙格西的思念。她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呢喃:“太阳升起来了!”尼啰甲格的秋天,饥饿与寒冷已然在皮肤深处凝固,宛如松脂里纹丝不动的琥珀。生命就像一棵大树,黎明与末日都在枝叶之中。秋天已至,冬天还会远吗?往复的季节转眼似乎又将携带着饥饿与寒冷辗转而至:冬天不会拐弯,寒冷与饥饿亦不会。毫无疑问,就地取材的原始谋生方式僵化了手和劳动的意义,也局限了手和劳动的价值,遵照时序,生命一页页翻过白天夜晚的羊部落人注定无法创造更多的食物,尼啰甲格有限的资源和食物只会通过嘴和牙齿不断损耗。唯有煎熬,唯有等待,唯有来年,像一场周而复始的恶作剧。眼下,能勉强填饱肚子,或者说,日益减少的食物让苦巴巴的生命顺着时间的轨道继续前进,足以令每一个活在尼啰甲格的幸存者感到幸运,眼含热泪,满怀感激。为了迎接寒冷与饥饿的冬天,饱经忧患的羊部落人开始有意识地学习、模仿某些动物的习性,尽可能地储备、储藏食物,把耐久的野果搁在洞穴深处。毕竟,漫长冬天不会在尼啰甲格拐弯,饥饿与寒冷也不会在羊部落乡亲父老的生命里绕路而行。

活着,一条艰难的道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活在时间里的一个个鲜活生命,满载着喜怒哀乐带着信念勇往直前的生命,就像茫茫黑夜里的星星,闪耀着舍我其谁的光芒,存在,延续,永不止息。尼啰甲格的秋天,遍地宛如涂上金粉,阿勿巴吉从刚出生不久的燃比娃身上深深体验到生命的美好和作为母亲的幸福滋味,这些深入血肉和神经末梢的感受就像流逝的光阴一样,在她母爱洋溢的生命里不停再生,使她意识到所谓的爱其实与饥寒本质类似,它们会让人的身体和神经紧绷起来,精神振奋。生来就会说话的燃比娃的出生宛如一束耀眼的光,照亮阿勿巴吉枯燥而艰辛的生活,她乳汁一样甘甜的爱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与火神蒙格西的爱情结晶——燃比娃——身上。“母亲”,这一伟大、神圣和幸福的字眼,常常让她丰富的内心深处涌现出无限的感激与甜蜜。燃比娃,生来就会说话的燃比娃,像一块投入羊部落乡亲父老贫困生活中的小小石头,激荡起层层涟漪。阿勿巴吉怀孕期间,那日渐凸起的腹部——显而易见的事实,羊部落乡亲父老并不意外,或者说是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奇;当燃比娃以一个与生俱来就会说话的“洗比阿弯(猴毛人)”的“形式”出现,就像一滴雨水汇入河流、一颗星星闯进星群、一粒种子撕破土壤,形形色色的议论和看法如同雨后春笋,在阿勿巴吉和燃比娃的生命周围滋生蔓延,成了羊部落人空闲时难得的消遣。

燃比娃出生算是羊部落内部的一个重大事件,为这一重大事件抹上神奇色彩的则是他与生俱来的语言能力。前无古人,乡亲父老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这一点,已然流逝的光阴里面压根没有类似的人物出现。阿勿巴吉心知肚明,燃比娃所谓的天赋源于燃比娃的父亲,那个赠她甘甜可口的神果、与她一见钟情,并且让她见识火之神奇的恋人——火神蒙格西。短得就像兔子尾巴一样的童年,有件事阿勿巴吉始终未曾忘却,自己曾把一颗乳牙吞进肚里,纯粹的意外,却梦魇一般缠绕于心,令阿勿巴吉耿耿于怀。时隔多年,那颗无意吞下的乳牙就像永远不会消化似的仍然在记忆里折磨着当事人敏感的神经。阿勿巴吉从未向人提及,虽然,这或许是任何人都可能经历的小小意外,然而,她不想家人担心、同情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那颗乳牙就变成了秘密,或者秘密的化身。在冰天雪地的尼啰甲格邂逅火神蒙格西也是如此,怀孕期间,日渐凸起的肚皮让阿勿巴吉不止一次回忆起童年那颗乳牙,她觉得肚里的孩子远比那颗乳牙幸运,因为,她知道自己早晚会把这个秘密生下来,藏都藏不住。

斑斓的命运就像岩层,堆积着不同的使命、记忆,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角色和事情。生下燃比娃,阿勿巴吉的生命就像整个儿地被转移了,她的未来、她的爱情、她的幸运,还有她的希望……如今,一切的重心,都落在了燃比娃身上。在这个重大事件的背后,乡亲父老们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咀嚼美食那样津津有味地揣摩着燃比娃的身世,究竟是怎样一个出色的父亲与女首领结合才孕育出一个刚出生就会说话的男婴?“叫人摸不着头脑!”有些人说着就去摸自己的脑袋,看看脑袋还在不在。“惊得人掉下巴!”有些人于是摸着下巴,看看下巴是否掉在了地上。“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有些人就手搭凉棚,去望天上的太阳。当这一重大事件在身后渐渐剩下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衰减或蜕变得不那么新鲜和具有神奇色彩时,阿勿巴吉开始意识到自己身后似乎黏着许多族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作为首领,这几乎等同赤裸裸的挑衅,它们让阿勿巴吉想起恶煞神霍都作法砸向尼啰甲格的冰雹,仿佛要把人浑身上下捶打个遍似的。对于这种冒犯阿勿巴吉无所适从,深感不安。

“阿勿巴吉。”一天,母亲忽然招呼着走到阿勿巴吉身边,嘴角闷闷不乐的样子,目光十分坚毅,望着阿勿巴吉。“阿妈。”阿勿巴吉笑盈盈回应,眼睛里,母亲皱巴巴的脸孔像乌云扎堆似的聚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人不是从石头缝儿里钻出来的,也不是泥石流冲出来的,所以,丫头,你得跟我如实交代,那个毛头小子,究竟怎么来的?”母亲说完后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阿勿巴吉愣住了,眼前冒出前段时间母亲为自己接生的情形。“那个毛头小子,究竟怎么来的?”这个问题,弥漫着一股迂腐味,就像什么老故事,被人反复讲过无数遍,并且,已经在耳朵里生了根。阿勿巴吉万万没想到,这个声音出自母亲,她像是气坏了,所以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行为多么欠考虑,话说得多么难听,会给当事人造成多么巨大的伤害,即便这个人是她的女儿。母亲说话的语调,让阿勿巴吉的心一阵阵枯朽,仿佛自己给她惹出了一堆天大的麻烦或耻辱,罪不可恕。“阿妈,这事咱们以后再说,好吗?”阿勿巴吉说着,脑海朦朦胧胧显出火神蒙格西英俊的面庞,笑盈盈的,什么也不说。

然而,一贯性格温和的母亲却不肯善罢甘休,怒火中烧的她瞬间咆哮起来:“天啊,以后是什么时候?是我死了的时候吗?我可不想天天有人在我面前嚼舌头!”母亲的话像一记耳光重重扇在阿勿巴吉脸上,汗水像断线珠子似的顺着阿勿巴吉的脸颊大颗大颗滑落。似乎,阿勿巴吉变成了一堵墙将她堵在了寻求真相的路上。空气凝固了,阿勿巴吉感到有种力量正将自己推向深渊,母亲的脸孔则变得有些陌生,愤怒就像冬天盖住尼啰甲格的厚厚积雪,锁住她本来的样子。“反正,不是风吹大的。”阿勿巴吉说。“孤儿寡母的,有啥好?”母亲向阿勿巴吉吐露作为母亲的担心,自言自语般说完,哭得像个泪人,她已经分不清谁是女儿,谁是母亲……

阿勿巴吉母亲始终没有明说的是她最近听到的一则流言:有个姑娘因踩了奇怪的脚印而怀孕……

阿勿巴吉不再说话,保持沉默在她看来无疑是表示拒绝的礼貌之举。阿勿巴吉想着火神蒙格西与自己的约定,盼着燃比娃长大成人。这需要时间,需要等待,也需要沉默和忍耐。自然,这是漫长的道路,也是艰难的道路。这是阿勿巴吉的宿命,也是取火者——燃比娃的宿命。后来,阿勿巴吉才领会到母亲的用心良苦,而自己的表现多么倔强多么顽固,简直就像石头一样。从喀尔克别山一路南行辗转来到尼啰甲格,时光早已模糊不清,“狗还是大地的母舅,公鸡还是太阳的朋友,人还是野人”的当下,时间的意义不大,重量也远远轻于生存。

燃比娃在母亲阿勿巴吉的陪伴和父爱缺失的环境下一天天长大。

乡亲父老也善意地收起了话匣子,不再对这对孤儿寡母说三道四。或许,这也是因为生存的厄境减弱了人们说话、聒噪的欲望,“废话少说”这个道理虽然没有任何营养价值,不过,至少可以节约些气力。

生来就会说话的燃比娃站在时光的走廊上,他的成长道路,让羊部落乡亲父老们有了更多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些事实反复证明和指向了燃比娃的与众不同。一岁的时候,燃比娃已经跑得飞快,能捉到甚至成年人连影子也挨不上边的野兔打牙祭;九岁的时候,燃比娃已经能够杀虎捉豹;十六岁的时候,燃比娃已经长成一个挺拔健壮、勇敢智慧、本领高强的小伙子,翻山越岭渡河,擒住空中的雄鹰,通飞禽走兽之语,不在话下。羊部落草窠似的人群里,燃比娃的存在就像一棵大树,保持着十分醒目十分耀眼的姿态。

儿女,父母血肉之躯的延伸,生命自上而下生息繁衍的土壤。

作为母亲,看着一天天长大成人的燃比娃,阿勿巴吉倍感自豪。

燃比娃长大了,阿勿巴吉已经不再年轻。

望着长大成人的燃比娃,阿勿巴吉有些恍惚,好多年前的事情仿佛昨天才刚刚发生。往事历历在目,阿勿巴吉清楚记得燃比娃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开始思考一些严肃的问题。“阿妈,你孤单吗?阿爸不要我们了吗?”一天,燃比娃忽然问道。“傻瓜,阿妈有你怎会孤单!你阿爸,你早晚会见到的。”阿勿巴吉信誓旦旦表示。“阿妈,我们就像失去了一只翅膀的鸟儿!”燃比娃斩钉截铁地说。“为啥?”阿勿巴吉一脸茫然。“你没有丈夫,我没有阿爸,我们都是失去了一只翅膀的鸟儿。”燃比娃解释着,小小的人,说完就哭了。如今,阿勿巴吉想起仍然觉得心酸不已。隐隐约约,她也洞悉了刚生下来就会说话的燃比娃如今变得寡言少语的原因。父爱、母爱就像个人成长中的微量元素,缺一不可。“阿妈,你会死吗?!”阿勿巴吉记得儿时的燃比娃也曾这么问过,听起来有些荒唐、晦气,有点让人生气,直到燃比娃说出原因:“阿妈,你死了,我就成了格布(孤儿)啦!我不要成为格布!”

时光像是踩在青苔上,过得飞快。似乎,这样说又有些不妥,因为它抹去了生命所必然经历的跋涉、疼痛、黑夜、磨难,忽略了这些其实每一天都难以忽略的细节,每天人们兜圈子一样,行走在针尖之上,度日如年。细细回想,这些年的日子何其艰辛,何其漫长,饥饿、寒冷,恶煞神霍都隔三岔五、变本加厉的“整人表演”,就像长在尼啰甲格和羊部落乡亲父老们脑袋上一样。谁也拦不住时间的脚步。阿勿巴吉早就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对人而言,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一切都会在时光里悄然化作记忆,成为过去。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人,总是抵达等待他的地方。类似地,人也总是抵达等待他们的岁月。数年前,十六岁的少女阿勿巴吉率领羊部落乡亲父老挥别喀尔克别山,辗转来到尼啰甲格,就像做梦一样,转眼,儿子燃比娃也长大成人了!

道路艰难,道路漫长,但是,谁也拦不住时间的脚步。

燃比娃已经十六岁了!

燃比娃终于十六岁了!

这是个极其寒冷的冬天,升起的太阳仿佛只是一件没有光热的摆设,瑟瑟寒风,吹得人仿佛浑身都是裂缝。尼啰甲格一片枯索衰败,大地坚实的棱角瘦骨嶙峋,仿佛羊部落乡亲父老挂在胸前的肋骨。饥寒交迫,脚踩鬼门关,站在生死边缘,很多人一天说不出一个字,看见食物,眼睛都是红的。乌鸦整天在尼啰甲格上空盘旋,发出凄惨的悲鸣。一天,阿勿巴吉的母亲、燃比娃的祖母独自到洞穴之外寻找食物,却整夜未归。翌日清晨,四处搜寻祖母下落的燃比娃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冻成了一块硬邦邦的冰雕。老人去世,这是个沉重的打击,长久来看,却是羊部落人走出茫茫黑夜、战胜寒冷、走向温暖光明的序幕。阿勿巴吉母亲死后,阿勿巴吉和燃比娃在族人的帮助下匆匆埋葬了在饥寒中失去性命的亲人。安顿好母亲后事,阿勿巴吉的脑袋一刻都没闲着,火神蒙格西当年许下的约定尾随着母亲的悲惨遭遇鲜花般盛开在她的意识深处,阿勿巴吉想到了火,想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燃比娃。万事俱备。火,改变生存困境和凡人命运的希望所在。当然,阿勿巴吉也有私心,那是她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权利,这些年,火神蒙格西没有半点音信,假如燃比娃能够顺利取回火种,就一定能够带回丈夫火神蒙格西的音信,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阿勿巴吉别无所求,有个音信,死可瞑目。“是时候了。”饥寒紧抱着尼啰甲格的黄昏,阿勿巴吉望着空茫的大地,忽然自言自语。说完,她笑了起来,觉得自己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夜里,素来有强者灵魂的阿勿巴吉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心肠柔软、泪腺发达,居然流了长长一夜的眼泪,一直把黑夜哭到黎明的墙根下。眼泪,仿佛就是这种透明而又柔软的液体,把饥寒、委屈、遭遇、别离、孤独带到了她的心头。阿勿巴吉的眼泪在黎明到来的时刻截止了。黑夜也拦不住的黎明,已在尼啰甲格洒下它明亮的影子。

黎明的时刻已经到来,隆重的时刻已经到来,燃比娃奔赴天庭取火回凡间的时刻已经到来。燃比娃奔赴天庭找寻父亲火神蒙格西为凡间取火之前,阿勿巴吉决定和他进行一次深入细致的交谈。毫无疑问,对阿勿巴吉百依百顺的燃比娃不但继承了火神蒙格西的英俊相貌,也继承了阿勿巴吉身上的各种优点,善良、智慧、勇敢、勤劳乃至红嘴燕一样优美的嗓子,如夏天的雨水一般齐刷刷汇集在已经长大成人的燃比娃身上,融合、放大、超越、增强。燃比娃是阿勿巴吉和火神蒙格西未曾分离、生死相依的最好证明。人无完人,燃比娃毕竟年轻,涉世尚浅,性格毛躁、莽撞,考虑问题不能周全,这些符合年龄段的特征在燃比娃身上也时时有所表现。阿勿巴吉担心他,也为了让燃比娃对自己的身世和将要肩负的责任有所了解,因此,母子二人有必要进行一次深入细致的交谈。

“燃比娃,我的儿子,你认真听着,”阿勿巴吉深情说道,“阿妈现在有事与你交代。”燃比娃快活起来,因为这些年来母亲很少摆出这般郑重其事的神秘样子,好像有一个世界要重新还给自己。燃比娃说:“阿妈,你尽管说吧,我把耳朵竖起来听!”“燃比娃,你的阿爸,你生来就想知道就想了解的父亲,其实并非凡人。”阿勿巴吉脸色羞赧,陷入回忆似的说道,“他是天庭火神,掌管火种,名字叫蒙格西。”果然,母亲的话没有逃出燃比娃的猜测,破天荒听母亲说起父亲,燃比娃激动不已,身体有些微微发抖。阿勿巴吉接着说道:“只是,众神之主阿巴木比塔心肠又冷又硬,设下天规,不准人神往来,因此,这些年只好咱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嗯,就像你儿时打过的比方,我们都是失去了一只翅膀的鸟儿。”母子连心,母亲话说到这个份上,燃比娃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他问:“阿妈,你是要我去找回我们失去的那只翅膀?”阿勿巴吉说:“你说对了一半。实际上,让你去寻你阿爸,有更紧要的事。儿子,人间太冷了,你父亲与我约定,等你长大成人,就让你顺着太阳的方向去天庭找他取火种,将那温暖、光明的火种带回尼啰甲格,我们就能战胜寒冷、黑夜,如今你……”通过母亲的讲述,父亲蒙格西的形象在燃比娃的脑海渐渐清晰,燃比娃感到心中萦绕多年的迷雾正一点点地散去,变得豁然开朗。对眼下苦巴巴的日子,燃比娃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以前,我们尼啰甲格可是凡间的好地方,四季皆春,只因恶煞神霍都向人间滥施魔法,存心祸害凡人,从此,世间有了冬天,有了严寒,我们的日子才如此艰难,如此不堪,如此苦寒……你的祖母也……”为了坚定燃比娃去天庭寻找父亲火神蒙格西取火的决心,阿勿巴吉将恶煞神霍都的罪行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当然,恶煞神霍都的罪行与恶行,燃比娃并不陌生。至此,燃比娃终于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于是,他拍着胸口保证:“阿妈,尽管放心,我发誓,一定取回火种!”取火路途遥远,长痛不如短痛,阿勿巴吉流着眼泪说:“儿子,择日不如撞日,朝着太阳,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你即刻出发吧,阿妈等你平安归来,记住了,遇事要小心谨慎,不可莽撞……”

太阳升起的地方,就在界山——喀尔克别山的另一侧,那里,天地尚未分离;那里,能够通往天庭,只是要绕很远很远的路。在母亲和乡亲父老的目送下,燃比娃迈着大步,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独自踏上取火的道路。大地冷清,天空也冷清,太阳没有出门,也看不见云。风吹得脸颊生疼,茫茫大地上,只有燃比娃留在雪地上的一串串脚印,在一点点地移动、一点点地前进。

燃比娃顺着茫茫大地间一条羊肠似的蜿蜒河床整整走了一天,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才摸索着在一块干燥的岩石下面,背靠着硬邦邦、冷冰冰的岩石歇下。他长长的脚印在雪白的大地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迹。从未离家这么远,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耳闻目睹的一切都无比新鲜,兴奋的感觉淹没了孤独,淹没了道路的漫长与艰难。燃比娃觉得自己一点不累,也不困,空茫的大地上没有一点声音,仿佛一切声音都被积雪吸掉了似的。胖瘦不一的星星划破黑夜,密密麻麻挂在天上,如同闪闪发光的宝石,又像一只只调皮可爱的眼睛,美丽极了。燃比娃将脖子伸得老长,仿佛要把目光透进它们的躯体,他想和它们说话,他甚至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希望自己长出翅膀,然后,飞向那神秘而又遥远的殿堂……他睡着了……

就这样,燃比娃开始了取火的道路。

取火者燃比娃翻山越岭、跨河渡江、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地跋涉着,从冬天走到春天、从春天走到夏天、从夏天走到秋天、从秋天走到冬天地跋涉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跋涉着。翻了三十三座大山,渡了三十三条河,燃比娃仍未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仍然没有看见天庭,只看见太阳每天照常升起……

一天,燃比娃走累了,坐在路边歇息,忽然看见路边松树上坐着一个喜鹊窝,喜鹊窝里歇着一只喜鹊,通飞禽走兽之语的取火者,忍不住打听:“喜鹊,亲爱的朋友,告诉我,天庭究竟还有多远?”喜鹊热情地回答:“燃比娃,天庭还远得很哪,实话告诉你吧,还要继续努力,你径直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再翻九十九座大山,再渡九十九条河,一直走下去。俗话说,想走的路,一定会到。”燃比娃的脸瞬间皱成一团,他苦着脸说:“喜鹊,谢谢你呀,说给我的好消息好比长着毒刺的果子,我真是……高兴得要死……”

丧气话可以说,然而,后悔药是没有的,打退堂鼓是窝囊废的专利却不是燃比娃的性格,休息好了,燃比娃振作精神,又迈开了脚步。虎豹、恶鹰、饥寒、疲倦、孤独、伤痛、艰险……就像燃比娃的亲密伙伴,纷纷聚拢在他的生命周围,聚拢在他取火的漫长跋涉中,如影随形。常年跋涉,燃比娃的脚下已经磨出厚厚的死茧。而那些亲密伙伴,不但在燃比娃身体的各个部位磨出了死茧,也在他的精神上磨出了死茧,让他变得更加坚韧、无畏和强大。

“想走的路,一定会到。”那只偶遇的喜鹊说过的话,犹如箴言,擦亮了燃比娃的意志,给了燃比娃无穷信念。

抱着这样的信念,燃比娃一路披荆斩棘,一路逢凶化吉,一路无坚不摧,一路高歌猛进;抱着这样的信念,燃比娃翻了九十九座山,渡了九十九条河,终于在一个美丽动人的黄昏,望见了木昵维谷的天宫大门。

“想走的路,一定会到。”喜鹊的话,此时显然不能形容燃比娃的心情,数年如一日的辛苦,燃比娃禁不住豪情万丈:

“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路长不算长,脚杆比路长!”

二、取天火

河流般滑动的岁月在大地的皮肤上飞逝,刷新一切,也席卷一切。很多时候,一个人就是他自己的土壤,一个人就是他自己的道路。一个日子紧挨着一个日子,也穿过一个人的生命。每天,人都会变旧一部分,死掉一部分。自人被聪明的蛇欺骗不再遭受脱皮之苦也不再拥有永生以来,人总是最终抵达死亡;人,也总是抵达等待他的地方。眼下,取火者燃比娃终于抵达等待他的地方——天庭。敬畏、神秘、神灵、父亲、光明、火种与界限的所在,终于蛇蜕皮似的脱掉界限和距离的阻隔,横亘在燃比娃的目光之中,如同一个泛着黑色幽默和愚笨的疑问横亘在他心中:“神灵居住的天庭,为何如此偏远!”想走的路,一定会到。句子后面,蜷缩着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蜷缩着燃比娃为凡人取火种的伟大信念。人的脸树的皮,退堂鼓属于弱者,自向母亲阿勿巴吉拍着胸口承诺誓将火种带回凡间,燃比娃就注定要经受这样一段考验,一段意义非凡的独自旅行。没有后悔药,没有退路,没有伴侣。有的是如昼夜交替般反反复复的孤独、饥饿、寒冷,无处不在的危险,精神上的煎熬。当然,燃比娃无一例外消化了它们,扑灭了它们,战胜了它们,安然无恙抵达目的地。否则,燃比娃从容的样子就不会出现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黄昏。

依照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颁布的“人神不能相互往来”的禁令,燃比娃没有经过批准没有经过神灵允许独自前来,撕破界限,擅闯禁地,实属犯忌。因此,我们不得不再次提到那件早已无可考证的事:当年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莅临喀尔克别山,居高临下俯瞰史无前例的“放人种”仪式,当人在喀尔克别山下向着广袤无垠的大地枝叶般四处散开,有人竟然不听禁令,擅自违背天规,悄然转身回头瞟了一眼阿巴木比塔肃穆威严的脸孔。此事暴露出凡人好奇心的源远流长,而燃比娃独闯天界则展示出一种难得的魄力、智慧和勇气。燃比娃到天庭为凡间取火种,打破界限,挣脱界限的束缚,也意味着,诸神集结的天界,凡人不曾逾越和莅临的天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神圣不可侵犯,那样空白、神秘或者贞洁。

天庭的气派奢华点亮了燃比娃的目光,让他惊叹。同样让他惊叹的是它的冷清,目之所及,空气凝固了似的,一片岑寂,也没有一个神的影子,空空荡荡。木昵维谷紧紧关闭的大门,像只沉睡安眠的眼睛,燃比娃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燃比娃,只身前来天庭取火种的凡人,一具永不磨灭的人形,一道从空气中挣脱出来的人形,雕塑般伫立在天界瑰丽绚烂的黄昏栅栏里,夕阳拉长的影子也有着压倒一切的渴念般懒懒匍匐脚下,一动不动。夕阳,稳稳悬挂目光尽头,似一颗燃烧的心,又像一团火,照耀着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的木昵维谷,照耀着燃比娃的血肉之躯,照耀着取火者终于抵达目的地的百感交集。“阿妈,我终于到了!”取火者燃比娃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动情呼喊,声音很亮,就像夜里的星星一样,比这个声音更亮的,则是记忆里的家园尼啰甲格,生了根似的童年、少年时光,母亲阿勿巴吉和乡亲父老们久违的脸孔,或许,还有那些时间走廊上永远阴魂不散的寒冷、饥饿,它们就像撕破泥土的种子一样,通过燃比娃又黑又瘦的人形,与眼下的天庭接壤,连成一片。数年跋涉,漫长光阴,吃过的苦头,历经的风雨,走过的路,一寸寸一步步一天天穿行跋涉过的大地山河逶迤的轮廓和不断切换、流淌的风景,像被折断的树枝一样,在某种神奇力量的作用下复活,重新长出枝叶,一点点爬上燃比娃的心头。骤然生长的怀念与浑身毛发一般浓密的乡愁,让燃比娃感到自己就像一堆整个冬天都扔在荒郊野岭的骨头和肉。

耀眼的夕阳,辉煌肃穆的天庭,男神阿布曲格用青石板搭建和女神红满西用大鳌鱼撑起的鱼肚白天空下,苍茫大地蛙卵一样密密麻麻的山头、平缓与褶皱,在这个初来乍到的黄昏,形如春天的花花草草那样不约而同纷纷聚拢在取火者的眼眶,让自以为已经见过不少世面的燃比娃惊呆了。“漂亮!”燃比娃热泪盈眶,发自内心的溢美之词脱口而出,如果刚刚那句向母亲报平安的心里话不算,这两个字应该是燃比娃数年前与喜鹊问话以后说得最长的一句,自出生就会说话的燃比娃,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越发沉默,既漫长又艰苦卓绝的跋涉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人可以在沉默中死去,也可以沉默地活着,默默无闻地活着。习惯沉默的燃比娃为眼前所见迷醉不已,毫无疑问,他感到幸福,这些风景除了自己再没人亲眼见过,而另一些人则永远无法看见,比如,不幸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祖母。也是祖母,在童年时代就曾在燃比娃耳边说过一句至理名言:“风景始于足下。”燃比娃记起这句话,同时感到:好事多磨。

天色渐晚,天庭高大坚固的城墙外边,一群蜜蜂——嗡嗡飞舞着——在五颜六色的花丛间忙碌,一种童年所熟悉的香甜气味萦绕呼吸。印象里,凡间没有这样的昆虫,身手敏捷如闪电的燃比娃顺手抓住一只“嗡嗡”,准备尝尝鲜,犒劳一下自己,这些年的跋涉他几乎已经蜕变成一个吃货,什么都吃,什么都敢吃。轻轻一捏,“啪”,小小生命发出最后的呻吟。一股刺痛也瞬间从掌心蔓延开来,涌遍燃比娃全身。燃比娃疼得脸都变形了,龇牙咧嘴的,差点叫出声来。毫不起眼的“嗡嗡”报复了他,也用它的死亡之吻和刺痛与燃比娃结缘,并且留下深刻印象。燃比娃将捏死的蜜蜂喂进嘴里并且初尝蜂蜜滋味时,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黄昏只剩一截短短尾巴的时刻,当年与母亲阿勿巴吉一见钟情抹了一嘴蜜然后从此杳无音信的父亲——火神蒙格西终于不期而至,正大步流星地从身后走来。

火神蒙格西止住脚步,眼睛眯成一根细线,目光落在燃比娃宽大的背影上,自上而下,从头到脚,最后,定格在燃比娃那根小时候看起来很长如今看来不长不短模样丑陋的尾巴——代表凡人之身的一个“标签”上。似曾相识的尾巴!见此情形,火神蒙格西已有六成把握,眼前人是自己等待多年的儿子,是自己当年别离时与爱人阿勿巴吉约定前来天庭找他取火种的儿子。火神蒙格西没有食言,一直都在等着兑现自己的约定,等着儿子前来取火种,尤其近两年,他甚至已经养成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早中晚,都要到木昵维谷大门外散步。火神蒙格西百感交集,脑海中一阵沸腾,记忆里又恍惚浮现起当年被爱人阿勿巴吉的天籁之音打动而一见钟情的日子。转眼,多少年一晃而过!这些年,自己再未出现在阿勿巴吉身旁,履行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好好地享受属于自己和家人的那一份幸福,因为有苦难言。神的眼睛无处不在,自离开尼啰甲格不久,火神蒙格西与凡人阿勿巴吉的爱情故事便在天庭角角落落暗地流传,经过添油加醋,这段美好的恋情被描述成一段惊世骇俗的风流韵事,“不挑食”“简直就像大象和蚂蚁在谈恋爱”之类的流言蜚语与嘲讽,让火神蒙格西在木昵维谷难以抬头。为了自保,更为了保护凡间的恋人阿勿巴吉和孩子,火神蒙格西才下定决心,不再去人间打扰家人的安宁。

暮色之中,刺眼的并非人形,而是人形的尾巴。火神蒙格西听见自己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在为儿子的肉体凡胎而悲哀,仿佛是在为自己的亏欠而内疚,又仿佛是为洞悉生命的奥秘而悔恨:神与神结合才能生下神子,与凡人结合居然只能生下凡人。等候多年,燃比娃与火神蒙格西终于碰面。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属于拥抱、欢笑和眼泪的时刻,已经到来。

蜇伤在掌心渐渐雪一样化去,转身,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模样周正的神灵陡然在燃比娃的眼中冒了出来!沉默太多岁月,燃比娃已经不习惯说话,但丝毫没有让他变得石头一样麻木愚笨。燃比娃很快镇定下来,向样子慈眉善目的神灵问道:“阿伯,你从何处来?这里可是天庭?”说完,他不等眼前的神灵回答,又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我来自凡间一个叫尼啰甲格的地方,我的名字是燃比娃,天庭火神蒙格西是我阿爸。这次来天庭,便是遵照他的吩咐来取火种,好把温暖和光明带回凡间。大伯,你可知道人间疾苦?”为了将凡间和乡亲父老所承受的苦难全都真切地表达出来,燃比娃陡然加重语气,字字血泪般地控诉,“夜里无边的黑暗让我们变成瞎子不见光明,严寒让我们变成石头肢体僵硬,饥饿让我们只能靠草根充饥……”嘴上说着话,心里却想着尼啰甲格的亲人,燃比娃忍不住泪眼婆娑。

看清燃比娃与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相貌,听着燃比娃的讲述,火神蒙格西已然确认,眼前的凡人正是自己的骨肉,是他和阿勿巴吉的孩子。“孩子啊,你可知道我就是你的阿爸啊?”燃比娃说:“你是阿爸?”火神蒙格西点点头,笑着说:“儿子,你来天庭取火种我早已知晓,艰难跋涉我也明了。臭小子,好样的,毅力、勇气和胆识都无话说,真不愧是我火神蒙格西的儿子啊。”燃比娃向父亲行了三跪九叩之礼,之后,父子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火神蒙格西拍着燃比娃的肩膀说:“燃比娃,阿爸担心你莽撞误事,所以每天早中晚都要出来散步,实际上就是为了等你来找我取火种啊。”燃比娃听了很是感动,泪流不止。

燃比娃觉得是时候与父亲蒙格西商量如何取火种的事了。庄严、神圣的使命就在他的肩上,也倾注在他的血液之中。正是使命,让他不畏艰险,排除万难,来到这天高地远的天庭,来到父亲蒙格西面前。既然父亲是天庭火神,那么,取火种的事也许就跟鸟儿下个蛋一样轻松简单吧,燃比娃心想。“取火种这事务必谨慎,要知道,天庭禁令比铁坚,守卫把守固若金汤,要取火种,必须多动脑子,千万不可莽撞行事。”火神蒙格西的话直直给燃比娃泼了一瓢凉水,显然,事情不似燃比娃以为的那样简单。

火种在木昵维谷之内。取火种首要突破的难题就是如何进入木昵维谷和万神至尊统辖的太阳神宫殿。硬闯肯定不行,要知道,镇守木昵维谷大门的守门神涅约果西,能驱黑纳白、迎福避害,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可不是吃素的。要闯进木昵维谷,等于是以卵击石,比登天更难,因此必须想个好计策。火神蒙格西与燃比娃商量不少时间,想得眉毛都快掉在地上,终于想出了一个好计策。

不出所料,守门神涅约果西将扛着麻布口袋的火神蒙格西拦下问话:“火神蒙格西,天色已晚,你这是去哪儿了,肩上麻袋里装的啥玩意儿?该不是个女人吧?”涅约果西意味深长地说,犀利的目光在火神蒙格西脸上扫来扫去。“哈,开什么玩笑,我今天去尼啰甲格那边转了转,运气好得不得了,生擒黑熊一头。”火神蒙格西温和地解释。“咋有一股浓浓的人味儿?”涅约果西故意走近一点,探出鼻子嗅了嗅麻布口袋。“黑熊本来就是凡间的玩意儿,沾了凡人的气味很正常呀!”火神蒙格西回答,见涅约果西将信将疑,他索性放出狠招,摆出一副被冤枉的神情说:“涅约果西,你若不信,干脆我打开麻布口袋让你瞧瞧吧!”说完,火神蒙格西故意将肩上的麻袋搁在脚下,伸手去解麻布口袋顶端的绳子。见火神蒙格西要证明自己清白似的动手解绳,涅约果西心头怀疑的冰块瞬间融化,他急忙拉住火神蒙格西的手,说:“嗨,尊敬的火神蒙格西,你的话我怎会不信!你就别麻烦了,赶紧回吧。”

就这样,燃比娃蜷缩在一个麻袋里,以黑熊的名义,被火神蒙格西扛进了木昵维谷,扛到了装着火种的神炉跟前。火神蒙格西顺手从角落里拿出一把油竹,伸入火炉,将油竹燃成一支火把,递给燃比娃,依依不舍地说:“孩子,这是神火,一般不会熄,事不宜迟,趁天黑你快快带着火把上路吧!”想着进门时守门神涅约果西惊心动魄的盘查,接过火把的燃比娃急了,说:“阿爸,我就这样出去被守门神拦住咋办?”火神蒙格西说:“你只管撒腿跑,至于守门神那里不用担心,他只管进,不会管出。还有,这家伙忠诚也死板,即使发现你,他也只会眼睁睁看着,不会离开大门半步,知道了吗?”燃比娃转身准备离去,火神蒙格西忽然叫住他,哽咽着嘱托:“儿子,祝你一路顺风。记住,代我告诉你阿妈,我从未忘记她……”燃比娃最后望了父亲一眼,紧紧握着手中火把,一阵风似的朝天宫大门跑去。

尚未跑到木昵维谷大门,燃比娃十分不巧地撞见久闻大名却素未谋面的仇敌——正在天庭里幽灵一样闲逛的恶煞神霍都。准确地说,是燃比娃身上的凡人气味刺激了恶煞神霍都的鼻子。“好熟悉的味道呀!”恶煞神霍都心头纳闷,空气里怎会有凡人的气味?凡人身上的气味,恶煞神霍都即便没有鼻子也能闻出来,拐了个弯,远远看见一个毛茸茸的人形手握着火把正往天门一阵风似的跑,用了半秒钟时间,恶煞神霍都就什么都明白了。有凡人偷盗火种!除了作恶也热衷管闲事的他抄了一截近路,大义凛然地拦在燃比娃面前,“站住!”恶煞神霍都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呵斥燃比娃,“该死的凡人,不知好歹的凡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竟来天宫偷盗火种!”骂完,就恶鹰扑小鸡似的扑向燃比娃。半路忽然杀出个“咬卵匠”,燃比娃措手不及,不过,狭路相逢,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拼了!”燃比娃心一横,将火把搁在地上,与恶煞神霍都打斗起来。事实证明,恶煞神霍都虽以恶著称,却无真本领,与燃比娃搏斗一番,很快落了下风。燃比娃犀利的拳头冰雹似的砸在身上,疼得恶煞神霍都龇牙咧嘴,头晕眼花。身体吃了亏,恶煞神霍都依然嘴硬:“想在我恶煞神霍都眼皮子底下钻空子,没门儿!看我怎么收拾你!”打不过,恶煞神霍都趁着喘息之机使出看家本领,霎时间,木昵维谷上空乌云滚动,狂风大作,吹得燃比娃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拾起搁在地上的油竹火把,朝天门跑去。遇见狂风的油竹火把越燃越烈,熊熊的火焰一下子引燃浑身长毛的燃比娃,将他浑身上下的毛发眨眼烧个精光,燃比娃在剧痛中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不省人事。恶煞神霍都趁机夺下了他手中的火把。昏迷之中的燃比娃,意识里仍惦记着火种,阿妈和乡亲父老的脸孔、凡间的寒冷与黑暗,让他很快清醒过来,忍着撕心裂肺的灼痛,他步履蹒跚地向木昵维谷大门外跑去,跑到天庭外不远处的天河神水处,一头扎进水里……天河神水神奇无比,眨眼治愈了燃比娃的灼伤,抹去了他的疼痛,并且让他恢复了精神。只是,燃比娃已被火种烧得黢黑如炭,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取火失败,燃比娃伤心不已,黑暗中,火神蒙格西悄然来到他身边,见燃比娃被恶煞神霍都所害,面目全非,火神蒙格西怒火中烧,心痛万分。

被恶煞神霍都夺去油竹火把的燃比娃趁天黑与父亲再次来到神炉旁。

“看来,油竹火把不稳当。”燃比娃听见父亲喃喃自语。“那?”燃比娃用期盼救星似的眼睛望着神炉里盈盈舞蹈着的火焰,光芒四射。火神蒙格西闭目凝神,想了好一阵子,转身拿出一个瓦盆,又用火钳伸进神炉取了些火种搁在瓦盆里边,递给燃比娃。“这瓦盆不怕风。”火神蒙格西说,“儿子,天快亮了你赶紧……”取火心切、归心似箭的燃比娃不等父亲把话说完,抱着瓦盆泥鳅似的滑出了火神蒙格西的视线,飞快地跑向天门。只要跑出天门就万事大吉了,燃比娃心想。跑出天门不远,燃比娃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转身一看,恶煞神霍都已经跟屁虫似的追到身后,神火照亮了他怒气冲天的脸庞。燃比娃愣住了,好像头上被别人重重地敲了一棒。恶煞神霍都趁机再次唤来狂风吹向瓦盆,幸运的是,瓦盆里的火种没有被吹熄,依然好端端地坐在火盆的肚子里。见狂风不管用,恶煞神霍都于是将胳膊长长地伸向火盆,试图夺下燃比娃手中的火盆,仿佛在竭力拯救一个被谁拐走的孩子。见恶煞神霍都的狂风并未吹灭火种,燃比娃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不但不恼,反而捡了什么宝贝似的格外高兴,要不是双手端着火种,他都想为父亲的智慧热烈鼓掌!火种来之不易,燃比娃自然不会轻易交给恶煞神霍都。于是恶煞神霍都与燃比娃又打了起来。一番鏖战,结果恶煞神霍都又输了。“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你走吧。”恶煞神霍都后退几步,给自己找个借口缓冲。打不过,他只好使出拿手的魔法。瞬间,燃比娃头上的那一小块天空上面,黑云盘旋,瓢泼大雨落下,落在燃比娃身上,落进瓦盆里。雨下得很大,天河很快涨起滚滚洪水。趁燃比娃不注意,恶煞神霍都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然后,将死死抱着瓦盆的燃比娃推入滚滚洪水之中……燃比娃和瓦盆整个儿落在水中,眨眼化成洪水的一部分,远远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燃比娃顺水漂到了一处河滩上,盛着火种的瓦盆早已无影无踪。温暖的阳光唤醒了再次取火未遂的燃比娃,睁开眼睛,燃比娃胃里猛然呛出一口水来,吐出一尾白色的小鱼儿,仍然活蹦乱跳的小鱼儿落在了沙堆里,一阵挣扎,终于重新滑入水里去了。洪水已经退下,美丽的河岸留下了洪水的刮伤和鱼肚白的水痕。燃比娃感到浑身的骨头就像散架了一样难受,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俯身去看那倒映着天空、白云的水面,他看见了完全陌生的自己——只见,那水的皮肤上,就像重新长出来个燃比娃一样!原来,洪水已经将他浑身上下的焦黑皮毛全都冲掉了,皮肤焕然一新的燃比娃比过去更加健美、俊朗!望着自己映在水中的样子,燃比娃心花怒放,现在,要说身上啥样多余?恐怕就是自己屁股上那根小时候看起来很长如今看来不长不短模样丑陋的尾巴了!

洪水冲散了火盆,冲失了火种,却没有冲毁燃比娃取火的壮志雄心。“既然我燃比娃大难不死、涅槃重生,既然我燃比娃肩负重托……”燃比娃站在水边,一动不动,沉浸在一幕又一幕的回忆中,沉浸于取火种的曲折反复、点点滴滴,时间此刻仿佛已经不再流逝。火红的太阳,耀眼慈悲的光芒一寸一寸从天空爬下来,抚慰着燃比娃的身心,这光芒似乎也透进他的身体,温暖了他内心的一切,擦亮了他内心的一切,对乡亲父老、母亲和尼啰甲格的思念,永不服输的意志,取火种的渴念。燃比娃望着太阳运行的方向,暗暗发誓:“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定要将火种取回凡间!”振作精神,燃比娃又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朝着天庭,重新踏上了取火之路。他的步伐和心跳都十分坚定有力,仿佛世界上只有取火这神圣的使命能够让他雄起、雄起、雄起——严肃而强悍地活下去、走下去。

燃比娃抹去了心灵上的一切负担,再次来到天庭,找到父亲火神蒙格西,将失去火种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对不起。”声音小得像蚊子下的蛋,燃比娃为自己没有保住瓦盆火种而自责惭愧。他以为,如此反复折腾给父亲蒙格西添了不少的麻烦。“为了乡亲父老,阿爸啊,请您再给我一次火种吧!”燃比娃厚着脸皮恳求。火神蒙格西笑了,深知凡间疾苦的他怜爱地望着样子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儿子燃比娃,说:“凡间确实需要火啊!你也必须把火种带回去!不过,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能顺利出天门,又能瞒住恶煞神霍都,让火种平平安安到凡间,不然,老是瞎折腾,竹篮打水一场空!”说完,火神蒙格西眉头深锁,围着神炉兜起一个接一个的圈子,陷入冥思苦想之中。时间滴答滴答过去,不知不觉,已是黄昏。“办法有了!”忽然,火神蒙格西的声音驱散了仿佛已经保持了几个世纪般冗长的沉默,这声音也挤散了他的一脸愁容,脸上焕发出光彩。火神蒙格西取出一对洁白耀眼、白得发亮的白石头,跟燃比娃介绍:“儿子,听着,这是天界的神白石,火种就藏在里面,这样既可顺利出天门,也可瞒住恶煞神霍都的眼睛。你回到凡间,将它们相互撞击,神火就会出来,找些干草和树枝点燃,熊熊烈火就有了,温暖和光明就有了!”真是神奇,燃比娃听着父亲的话,心里又不禁纳闷,为什么先前不用这样的办法?早该如此啊!燃比娃从父亲手中接过洁白耀眼的白石头,巴不得立马长出一对翅膀,飞出天门,飞回尼啰甲格,飞回母亲和乡亲父老中间。“孩子,你千万要吸取教训,谨慎行事,这次,丢了白石阿爸我可再帮不了你!切记,做任何事都要心系一处,切不可莽撞大意,俗话说,鲁莽行事必犯错,要成大事须心细!现在,天色尚早,以防万一,你耐心等到天黑,天门关闭前再出发吧。走到天门外,如果夜黑寻不见路,你可用白石取火照明,冷了就用白石取火暖暖身子。记着,回到尼啰甲格好好孝敬你阿妈,多为乡亲父老做好事,积德行善!”火神蒙格西千叮万嘱、谆谆告诫,似乎有一肚子话。

“两次取火未遂受教训,阿爸的话燃比娃一定牢记在心,放心吧,燃比娃已经懂事,再不会鲁莽犯错!”燃比娃向蒙格西保证,虽然仍是归心似箭但头脑终于冷静下来。

太阳落下,暮色渐浓,守门神涅约果西关闭天门的时刻快到了。

燃比娃挥别父亲蒙格西,紧握一对白石,在暮色掩护下快步走向木昵维谷大门附近,躲在一座神塔后面。天尚未黑透,神仙们迈着悠悠闲闲的步子往来如梭。燃比娃想着父亲的话,耐着性子等待时机。

天门终于开始缓缓关闭,待两扇大门只留下半身宽,燃比娃的身体也整个儿地紧绷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动作敏捷的取火者三步并作两步,侧着身子冲出了天门。燃比娃两脚刚落在天门之外,身后大门刚好重重合拢。突然,屁股上针扎一样传来剧痛,痛得燃比娃直哆嗦。他忍不住回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屁股上那根尾巴不见了!原来,燃比娃那根如影随形多年的尾巴已从根部彻底被夹断,永远留在了木昵维谷天门的门缝里,像是他——取火者——临别留给天庭诸神的珍贵纪念。尾巴本身多余,夹断了就夹断了,没有也罢。顾不上疼痛和尾巴的事了,燃比娃紧握白石——开启光明与希望的钥匙,钻进茫茫黑夜,归心似箭的步伐,擦亮黑夜和寂静,就像星星、月亮一样美好动人,一样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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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