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勐腊的慢时光
来源:长江日报 | 胡性能  2024年05月20日08:47

进入冬天,位于云南最南端的勐腊,阳光热烈的脚步慢了下来。酷热远遁,空气清新而湿润,一年中气候最好的季节,吸引了不少北方人赶来“猫冬”。从昆明坐动车前往勐腊的途中,我就在车厢里碰到几个说东北话的人,男男女女,好像他们刚从严寒的地狱里逃生出来,为自己幸运踏上春天的列车而兴奋不已。像候鸟一样,每一年的十月底,当第一场风暴在西伯利亚开始酝酿的时候,就有大量的北方人开始南迁,东北几省的人居多,西双版纳是他们的越冬地。来的人太多了,飞西双版纳的机票因此变得紧缺,有脑子转得快的北方人,选择了先乘飞机到昆明,再坐动车下去,沿途还可以看一看云南与北方冬天完全迥异的风景。

西双版纳在云南的南方,而勐腊县则是南方之南。东南面与老挝紧邻,而西南则与缅甸隔江相望,在这儿猫冬,往来老挝、缅甸都很方便,吃吃异国的美食,领略异族的风情,也算是长了见识多了体验。相较于北方冬天的单调和寒冷,这儿所谓的冬天气温宜人,空气湿润,遍地蓬勃生长的蔬菜,干净的水,奇妙的水果,冬天的勐腊可以说就是一座过日子的天堂。

北方人选择西双版纳作为越冬地已经好多年了,来的人多了,他们便缓慢往下渗透。先是州府的所在地景洪,然后是下面的勐腊县和勐海县。今天,下到乡镇越冬的北方人已经不少,因为越往下,越宁静,越缓慢,生活也越便宜。

在勐腊,时光的慢,也许是体现在视觉上的。我们这次去勐腊,已经是12月底,直接就去到了勐腊下面的勐仑镇。在许多外地人的心中,勐仑的名气比勐腊还大,那是因为中科院的植物园就落户勐仑,凭借植物的丰富成为5A级景区的,勐仑的植物园也许唯一,因而它又被称为“植物王国的缩影”。世纪之交的1999年,云南举办世界园艺博览会,有人将云南形容为“万绿之宗”,那是因为有勐仑这样的“绿宝石”的存在。

12月的北方,天寒地冻,大地一片萧瑟,可12月的勐仑,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座春天的博物馆,红叶槿、垂枝无忧花、假多瓣蒲桃、长毛果木棉正在园里灿烂开放,这些冬天绽放的花朵颠覆了时序,尤其是热烈的火焰花,像一团火苗那样,跳动在冬天勐仑植物园繁茂的植物中,带给你置身于盛夏的幻觉。园里的游客,那些刚从白色冰雪世界逃出来的北方人,他们借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成功实现季节的穿越,从冬天一脚踏进春天的勐仑,望着满目葱茏的山野和蓬勃生长的植物,他们目瞪口呆。在北方,四季的轮回像精密的机器,惊蛰、谷雨、小满、大暑、白露、霜降、小雪、冬至……这些节气构成时光巨大的表盘,每个节气都意味着大地的变化。惊蛰时的万物萌动,小满时河道充盈,到了霜降,气温断崖式降落,人们开始添加厚重的衣服。那些要到南方避冬的人,已经在默默地收拾行装。因此,从外面来到勐仑的人,仿佛是从一条时间湍急的大河里,来到了时间蓄积的池塘边。时间在勐仑这个地方慢了下来。

从喧嚣的昆明来到勐仑镇,朋友们都好像按下了时间的暂停键。头晚说好第二天早晨8时在宾馆的大堂集合,一起外出吃早点,但到了约定的时间,宾馆大堂,才来了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但是没有人着急,不就是晚几分钟,在勐仑这儿,一切都可以慢慢地来。交谈中,同行的画家包朝阳向我们力荐镇上的“伟哥餐厅”,说他多年前来勐仑,曾在那儿吃过一碗米线,至今记忆深刻。包老师说得眉飞色舞,我们便很是向往。一家餐馆能在小镇上营业多年,一定有它的过人之处。等我们终于聚齐了人,步行去那家传说中的餐厅,远远地就看到餐厅外面坐了许多吃米线的人。得排队,我进店看到厨台上摆着的米线作料,有十数种之多,古怪的作料,大多我不认识,猜测应是热带的植物香料,谁喜欢吃什么,自己放。一碗米线从橱窗里端出来,光放作料这一环节就得琢磨一会儿时间,毕竟不同的作料搭配,味道千差万别。慢工出细活,这个细活,让多年前的一碗米线,至今仍在包朝阳的舌尖上绽放芳香。

来到勐仑的第二天上午,我们一行人来到了镇外的曼仑村。安静的村子打扫得很干净,行人稀少。傣族的民居大多是通透的竹楼。竹楼外面的路边、院子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盆,里面种了许多作料,大葱、小葱、大蒜、芫荽、薄荷、生姜……感觉根本不用人照料,这些作料就能够长得很好。天赐的环境,气候适宜,雨水充沛,掉颗米粒下去,来年都能够长成茂盛的稻谷,所以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不急不躁,完全是按照自己的节奏,随心所欲的生活。有一户村民,上午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摆上炭火,准备烧烤。内心要不是悠闲到极致,是不可能上午就烧烤的。

而我寄居的昆明,城市正在变大,节奏正在变快。这种快,让我感到好像有一条时间的鞭子不停地在身后抽打着。半个世纪以前,朱光潜先生对现代生活节奏加快就有了超越常人的警觉。他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说,人生的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一半得之于“领略”,而领略,就是保持“心界的空灵”,在静中寻出“趣味”。

也许正是出自于对快节奏的抗拒,诗人雷平阳才写下《高速公路》一诗: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至于西边,必须有一条高速公路/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就想住在那儿,读几本书/诗经、论语、聊斋/种几棵菜/南瓜、白菜、豆荚/听几声鸟叫/斑鸠、麻雀、画眉……/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平阳是我多年的朋友,他的诗写出了自己对舒缓生活的向往,也写出了对快节奏的抗拒。在冬天的勐仑滞留的时候,我很想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他,来吧,这儿就是你想要找的地方。但在勐仑,这样的念头只晃动了一下,就像在水面晃动的鱼影,闪现一下就不见了。因为不急,时间多的是,电话可以慢慢打。

在勐仑待了两天之后,我们转场到了勐腊县城。在这儿,我发现勐腊的慢不仅体现在视觉上,更体现在味觉上。熟悉勐腊的人都知道,这儿是普洱茶最重要的生长地。易武、蛮砖、倚邦、莽枝、革登……普洱茶历史上的古六大茶山,除了攸乐山之外,其他的都在勐腊。在茶叶界,人们把绿茶比喻为不识愁滋味的轻狂少年,把红茶比喻为艳光四射的俊俏舞娘,乌龙茶是风姿绰约的贵妇,而普洱茶,则被人们当成是学富五车的“智者”。这是因为普洱茶得益于时光的流逝,受惠于岁月的洗礼,堪称“缓慢的艺术”。

我到勐腊县城的那天,正值冬至。下午,玉旺说晚上要请我们一行喝茶。她是勐腊的宣传部部长,傣族,长着一张美丽而喜庆的脸,微笑着,好像这是勐腊人最常见的表情。喝茶的地方借用的是宾馆的茶室,茶是玉旺带来的,都是普洱茶界被人传诵的几款古树茶:曼松、薄荷塘、贺开。水壶里的水烧开,玉旺熟练地操弄着茶具,投料、冲泡,看得出来,品饮普洱茶是她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玉旺告诉我们,茶料、水质、投料的多少,冲泡的时间,这些都关乎普洱茶的口感。过去,我以为那些能够从茶汤里品尝出山头是天方夜谭,但玉旺所泡的普洱茶,第一次让我品饮出了不同茶山的微妙差别。

喝一口茶汤,仔细感受茶香在口腔弥漫的那个过程,时间仿佛停止了。看玉旺优雅地泡茶,举手之间尽显生活的从容与安详,让我突然羡慕生活在这方土地的人们。在她的引领下,我们都静下心来,仔细品味这几款茶的芳香,区分它们微妙的不同。借助她泡的那一小杯茶,我仿佛感受到了茶山的气息,重温了一段缓慢而又温暖的时光。这是普洱茶带来的,也是舒缓的生活带来的。品饮茶的时候,我的确有了一种远离世俗的愉悦心情。

普洱茶类的“中国制茶大师”阮殿蓉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同乡,她在《缓慢的艺术》一文中写道:之所以说普洱茶是“缓慢的艺术”,是指普洱茶越陈越香的品性,其品质的提高有赖于时间的加持,那是一个缓慢陈化的过程。同时,与世界上的其他名茶相比,普洱茶的制作是要花时间的,且工序繁多:杀青、揉捻、晒干、分拣、拼配、蒸压……就拿蒸压来说,表面上看是一个毛茶成形的过程,但却包含了称重、蒸软、揉茶、压茶,而每个步骤,都关乎普洱茶的品质。

不过在我看来,普洱茶的“慢”,代表的是一种从容的生活态度。在节奏越来越快的今天,人们将现代生活演绎成了热烈的“快板”,于是在浮光掠影和目不暇接之中,仓皇度过一年又一年。所以,行色匆匆的人们,能否在繁忙中,抽空来到勐腊,在云南南方绿色的怀抱里,停顿下来,于山高水长里,体会一下舒缓生活所带来的快乐与安详?

【胡性能,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云南省作协驻会副主席。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云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