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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小鹿:南方郊游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5期 | 祁小鹿  2024年05月23日08:05

祁小鹿,1995年生于青海大通。作品发表于《星星》《中国诗歌》《作品》《福建文学》等刊。

一、风暴

在宋老爷家空荡荡的后院里,我闻到自西风中鼓荡着的多种气味。风被铁笼分割成细密波状,那些气味在我鼻翼旁迅疾擦过。我不断跃动、低嗅,捕捉到新鲜青稞秸秆味、铁锈味,以及积腐多年的马粪味。在一只优雅的旋风里,我闻到格姆街上才有的焦麦面包味。我先感觉不安,才迟钝地感觉到饥饿。胃里连绵的回声喷出喉咙。我大叫几声。母亲试图安抚我,拖着一身灰白的毛发,绕着我转动,用疲倦的红舌舔我的脑袋和后背。一小束旋风从母亲背后袭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卷起来。母亲试图咬破旋风,昂头撞在铁笼上壁,铁笼晃动,母亲被重重弹回,泄气地躺在我旁边。这时我看到一张怪异的脸庞:棕色卷曲的头发和大束胡子连作一圈,眼窝深陷,瞳孔放出幽深的蓝光,鼻梁高耸,嘴角凝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旋风继续往前飞驰,逼入坚实的后墙,发出低厉的啸声。我看到穿着深棕长袍,上面套着黑底绣金纹边饰的长马甲的身体。一双鞋尖微微上翘的旧牛皮靴支撑着他。我注视他,渴望从他的蓝眼睛里认出他,可我只能闻到越来越浓烈的焦麦面包味。这让我更加不安。他也注视着我,对母亲连番的叫声充耳不闻,紧紧压抑着猎人般的狂喜。他抱着双臂站了很久,久到我怀疑这只是宋昂的恶作剧,好验证他以假乱真的雕刻术。我只远远地见过宋昂一次,入夏时在圣屏山下,他骑着马(更像被马劫持),从我和阿布面前驰过。他一身黑衣,衬得脸庞苍白,身体瘦弱。他对宋老爷的牧场、牛羊、房舍都不感兴趣,唯痴迷雕刻奇物。

风暴再次来袭,漫漫扬扬的风沙里那副身体消失了,那张脸也消失了。

母亲仍然在啸叫,声音被风暴卷到半空。

母亲的啸声穿透了风暴,穿透了高墙,穿过了整座丹玛城,穿过广袤无边的草原,直抵圣屏山。那里才是她的家园。彼时她跟着那串无依无靠的啸声,在风沙中迷路。“到处是宋老爷带人挖的陷阱。”母亲凭着本能小心试探,躲过一千零八十三个陷阱。那些陷阱或盖着过于茂密的荒草,或铺满吹不上天的沙砾,甚至扔着一只死相触目的雪鸡——一看便知死于宋老爷手下残忍的弓箭手。家族的漫长历史里载满与人类斗智斗勇的传奇,譬如一位先祖被一只设置在树下的铁丝网捕捉后假死,在几名猎人兴高采烈拆网时趁机逃生。以及母亲的祖父,被猎枪打中后腿后,连逃三座山头,并在那里碰到正在享用野藏狐的祖母。相比之下,母亲没有那么幸运,她逃到山底后放松了警惕,看到地上躺着一只幼鹿便扑上去,嘴巴还没有碰到,大地深陷下去,天色刹那变黑,沙土纷扬,落满母亲的脑袋、肩膀和眼睛。过了很久,她才依稀看清自己已置身一个粗铁条制作的大笼里。风暴改变方向,猛烈地在她头顶吹动,像牧人收羊回家时的口哨,一声比一声高亢、急促。夜来得很慢,铁笼被一点点覆盖,母亲也被一点点覆盖。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踏实。她忽而察觉一丝细小的搏动从腹部荡开,一直传递到心脏、四肢、脑袋,甚至毛发浓密的私部也因这股搏动痉挛起来。一股更强烈的搏动再次荡开,母亲怀着难以抑制的快乐卧在笼里,身体围作一圈,将腹部紧紧围在中央。她以遍身细胞的颤抖模拟出另一个身体——她羞涩地想起多日前在一块冰川下的奇遇。两日后母亲被宋老爷发现。她奄奄一息,身体却保持着平和的趴卧姿态。

三个月后的春天,我降生在宋老爷的后院里,替他放羊的阿布成了我们的看护。

二、格姆街

我被阿布抱着,他的胸脯和胳膊很热。我晕乎乎的。他从后门出去,沿着昏暗的甬道走到头,拐入一条旧街。那些店门大多关着,门楣上黄漆字体剥落殆尽,难以辨识。街尾几个穿厚棉袄的老人围在一起,也不说话,枯褐眼珠直溜溜在阿布身上打转。阿布不理会他们,只管迅疾走路。

我第一次看到宋老爷的楼舍。三层高,土色楼身,方正,底部宽腰身窄,类似台体。底下两层楼镶嵌着两排狭小的窗户,窗户上方饰以小尺寸廊檐,涂成白色。第三层在西北两面建着低矮的碉房,东南两面围着一米高的围墙。碉房的窗户更小,黑洞洞的。我很担心那里有把正在探出的猎枪。

我们走到格姆街口,宋老爷的碉房仍云团般聚拢在头顶。不过我很快被街头两只身穿红色毛绒短褂和短裤的猴子吸引了注意力。一个神色疲倦的中年男人不断地对它们施加命令。“起来、蹲下、转圈、跳一下、笑一下……”那两只猴子的脸挤出许多皱纹。它们看见了我。皱纹瞬间中断,脑袋迅速抱在怀里,身体探到中年男人身后。阿布抱着我往前走。拥挤繁荣的街道似半截肥壮的狗尾巴,尽头处的荒原伤口般袒露,再远处是延绵不尽的雪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雪山,刺目的白,让我感到既兴奋又恐惧。一声啸叫从我嗓子里窜出来。阿布把我抱得更紧了。我们走到街中央,二层高的褐色楼舍间出现一座洁白的精巧小楼,一层开着三家店铺,分别出售皮靴子、焦麦面包、各类稀奇杂货;二层的房体似倒立的球体,两边对称的扇形窗户玻璃上印着莫托老爷黑乎乎的碉房。我第一次闻到了焦麦面包味。有个蓝眼睛、大胡子、穿深色长袍围白色护襟的男人透过头顶一圈圈金黄面包打量我。

阿布走进杂货店。我从对面碎裂的墙壁上看到无数个同类,它们脑袋大而身体小,惊恐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从阿布的手臂蹿出去,那些同伴纷纷抖动身子,身体变大脑袋变小,仰视我。我伸手去碰触,它们也伸手。我发出一声啸叫,它们也昂起脑袋只作啸叫状,无声响。阿布变出无数只手,伸向它们。我兴奋地看着它们,却感觉猛地被身后一把手拦腰抱起。我连连啸叫,它们也无声啸叫,纷纷消失。只有我回到阿布的怀里。墙壁更破碎了,我看了很久,才拼凑出阿布惊恐的脸:下巴在左下角,被铁笼割过的疤痕如一条扭曲的紫蛇;嘴巴在中央,半开合,牙齿咬得很紧;他有两双眼睛,一双交叠在另一双上,重叠的那部分黑而凛然。货店老板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盒子,他则给对方一个金币。他转身时,我才注意到两侧柜台上摆满了新奇玩意。我甚至连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木头。”快出门,我勉强看出它们的材质。阿布把盒子放在胸前的内兜里,抵得我后背一阵阵舒服的瘙痒。

阿布一直走到格姆街的尽头,一座小院子里。低矮的房子。一个女孩从掀开厚重的门帘,笑嘻嘻地奔向我。

“小猫。”她说。她来抚摸我。

“这是雪豹。”阿布打落她的手。

三、南方乐队

入夜后格姆街呈疏离迥异的繁华气象,游人突然冒出来,神情凝固在冷厉的光中,仿佛个个都戴一张防寒的面具。在白色塔楼旁的一家落魄茶馆,一支五人演奏队落坐于一张方桌后。三女两男,皆入暮年。女人们脸上饰以脂粉,口涂红膏,神色枯陋怆然,她们身穿宽大褪色的红棉袍,怀里分别抱着三个不同形状的乐器。后来我才知分别是笛子、二胡、琵琶。两男人身形消瘦,脸色暗沉,似两截朽败已久的木头。他们端坐两侧,一人抱着一面小鼓,一人手捧一个蛋状多孔的乐器——埙。女孩从内室端一壶茶水出来,好奇地看看来客,又看看那五人,动作麻利地将茶杯码放在桌子上,热腾腾的茶水倒好。那五人也不着急,颇庄重地端起茶杯,吹吹,闻闻,含一小口,犹疑地吞咽下去。那女孩早惯了他们的做派,丢下茶壶挤到阿布身边。阿布在嘴边竖起食指,用眼睛示意身边同样装腔作势的精瘦男人。那便是宋老爷。女孩不以为意地看一眼,手伸到阿布鼓鼓囊囊的胸襟里,摸到我的耳朵。

“小猫。”她笑嘻嘻地说。她的手有点烫。我转一下脑袋,顺利把她的手指捉在嘴里,轻咬一下。她“哎呀”一声,手连忙伸出去,夸张地握着手指,从阿布身边挤出去。

人群里微小的波动很快平息。

流水声从内里泻出,像泉水冲破地表的禁锢潺潺流动,所到之处皆是生命重生的欢愉。雪山崩塌,大地深陷,白云轻逸,天空无限空旷深远。一座水上小城升起在天边,影影绰绰间依稀可见青墙红瓦、绿竹绕门、小舟轻荡。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坐在舟头,驶入小城。舟在弯曲河道上来去自如,仿佛一条光溜水滑的蛇。年轻人不语,面色阴沉,随舟停在城中一座低矮门房前。园中静谧,一棵桂花树下坐着正做针线活的中年女子。她听到“吱呀”的开门声,抬起头的刹那,白皙的脸庞划过一丝细微的慌张,随即盈满喜悦。她把手里的家伙什儿放在身旁的小竹筐里,起身迎向年轻人。年轻人失神地挪动着步子,坐到旁边,倒一杯桂花茶润润干裂的嘴唇。小城春色正盛,年轻人却揣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如揣着一道隐秘的伤口,在和煦的阳光下兀自发炎、疼痛。漫长的等待,年轻人在温润的桂花气味里连番做梦,金戈铁马的颤动落到现实,他大汗淋漓地醒来,又昏沉入睡。一个月后,年轻人收拾厚重行李上路。院里的桂花已悉数落去,只留有一树毫无光彩的叶子。春去矣。年轻人随一支队伍西行,仿佛退回时间的游戏:川蜀春色正盛,陕西绿芽满枝,甘肃尚有寒意,西宁这座高原之城则刚冲出大雪的重围,而他的目的地丹玛城尚在一团坚冰中。年轻人很久以后才意识到,抵足于丹玛城的那一瞬间便坠入了整个生命的寒冬,从此江南的春意只可在梦境一刹那再度重温。那座小城在他日复一日的想念中变得丰盈、真实,又遥不可及。他居于褐色方楼,日渐老去,乃至队伍最高指挥离去后,识文断字的他被委以重任,渐渐成为令丹玛城人人闻风丧胆的宋老爷。

夜色彻底囚住丹玛城,茶馆内听客离去大半。五人应宋老爷的要求,连续演奏《梦江南》《乌篷谣》《风吟月》等曲。只是那五人似乎已困倦,弹奏得呕呕呀呀不成曲调。宋老爷只在片段的婉转间仓促漫游。

最后一曲演奏完毕后,宋老爷起身作揖,并将备好的重金呈上以示感谢。那五人点头回礼,苍白脸庞浮动极不真实的笑意。

“接下来你们是继续西行还是折回去?”宋老爷忍不住问。

“继续西行,路上碰到一支运货的驼队,他们说西边如今繁华,想去见识一番。”左侧的男子笑着说,语气里却无任何底气。

宋老爷并不多言,只连连说保重,便转身坠入丹玛城的黑夜。

四、两则传闻

其一:演奏队第二日清晨出发时,女孩已无踪影,茶馆老板告知他们,女孩已随丹玛城的一名猎手骑马赶往圣屏山。那五人望着湛蓝天际下白得耀目的雪山连连叹气。“也罢,就当鸟翅膀硬了,飞到了天上。”其中一个男人说。其他三人点头称是,只一梳低髻、更显苍老的女人独自垂泪。原来那女孩是她十几年前在一桥底下捡的,虽跟五人长大,到底跟她更亲一些。

其二:宋老爷后院的雪豹在夜间被盗。巨型笼子大门洞开,无一打斗迹象,疑似身手不凡的群体所为。那雪豹原本被西宁一热衷奇珍异物的重要人物所看重,只待幼豹稍成熟后即转运过去。宋老爷将此事看做调回原籍的唯一筹码,特地制作巨笼,食物只用新鲜牛羊肉,并加高后院门墙;一日看顾一次,至昨日从未耽搁。昨日他潜于五人演奏队的南方幻象,将雪豹忘在脑后,仅此一次,便遭大祸。

五、阿布

两则传闻像两股强劲的风暴席卷整座丹玛城。居于风暴中央的阿布此时在牧场的草垛下酣睡,太阳热烘烘地照在身上。善意的老牧羊人叫醒他,颠三倒四地开始讲述那些传闻。显然,牧羊人知道雪豹被盗对阿布意味着什么,但是他难掩对女孩和猎手私奔这则传闻的莫名亢奋。在阿布听来,他仿佛是说女孩和那猎手偷了雪豹后逃亡圣屏山。他头嗡嗡的,下意识抱起睡在旁边的我,跑向昨日去过的那座矮房子。至于我,很久之后才明白母亲被迫远离我的事实。

阿布刚推开那间低矮的房门,三个凶狠的男人便冒出来,一个男人将我从他手里夺去,另外两个男人则扣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拽着往外走。阿布毫不慌张,只是头一直拼命拧到身后,不甘地看向里面。

我们被带到宋老爷的后院。他们把阿布扔进那座巨笼,重重关上铁门,锁上一只巨型铁锁。宋老爷应声进入后院,与昨日听曲时不同,他没有穿长衫,而是穿着一身厚重的深棕棉袍,领口处灰白色毛边衬得他脸色铁青。身后跟着心不在焉的宋昂,他面色苍白,身着浅蓝色棉袄,眼神从阿布身上轻轻擦过,落在我身上。我被陌生男人紧紧攥着,很不舒服。只一瞬,他的眼神又落到别处,陷入沉思。

“宋昂!”宋老爷突然大声叫他,声音响亮,如甩出的鞭子落在坚硬的石头上。

“我在,爹。”宋昂轻声说。

“我现在把这件棘手的事交给你,你会怎么处理?”

“我想,我会想办法找到雪豹。”宋昂犹豫地说。

宋老爷冷笑一声。“你觉得有怎样身手的人才可以偷走我们围猎了三个月的雪豹?”

“应该是丹玛城头脑最好身手最强的猎手。”

“你说的这个猎手,今早天还没亮就领着演奏队的女孩私奔了,据茶馆老板所言,他们骑着一匹马,遍身只有一件单手可提的包袱。”

“这样的话,再没有谁了。”

“宋昂啊,宋昂。”宋老爷双手紧紧攥着铁笼,表情复杂地看着身子缩到棉袄里的宋昂,眼神突然锋利地转向阿布,“阿布!你好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阿布吓得卧倒在铁笼侧角,连连央求,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宋老爷从袖筒里掏出一个方盒子扔在地上,“啪嗒”一声从里面滚出一只金色的手镯。阿布骇然望着地上的东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巴紧闭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亏你买的是波斯人的手镯,别的地方的我还认不出来,杂货店老板作证你当时掏出一个装满钱的袋子,阿布我问你,你哪来这么多钱?”宋老爷紧紧盯着他,仿佛已将他整个人看穿,包括他此刻瘫软的肉体、幼时曲折的经历、内心怀揣多时的隐秘。

阿布已无先前那样的恐惧,一股哀伤默然在脸上流动。

“宋昂,你说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宋老爷已察觉阿布身上那股无所畏惧的抵抗。

“我不知道。”宋昂不安地说。

“其实你知道,你就是心狠不起来,心狠不起来,下一个锁在笼子里的就是你。”宋老爷取来一只羊鞭递给宋昂,示意两个男人把阿布拽出来,绑在竖在墙头的木梯上。

宋昂动作不熟练地提溜着羊鞭,像提着一只垂死的蛇,无力拉在地上。他迟迟没有甩起鞭子。宋老爷示意一个男人夺过鞭子,垂死的蛇瞬间在他手里变硬,变作凌厉的闪电,迅疾地落在阿布身上,一声沉闷的“啪”,肩膀上的衣服已开裂,袒露一道青红色的痕。阿布依旧咬牙不语,面如死灰。宋老爷示意男人继续。空落落的落鞭声冰雹般坠落,装满整座后院。

男人停鞭歇气的片刻,宋老爷叫他罢手。阿布的脸上、肩膀上、胸膛上交叠着鲜红伤口,血肉难辨。他沉默的脸庞兀自有股强硬的力量。

“罢了,罢了。”宋老爷摆摆手,让他们给阿布松绑。

绳子一解开,阿布猛地瘫倒在地上。头贴在地上,蓬乱头发盖在脸上。我从陌生男人的臂弯间挣脱,跑到阿布旁边,腰身贴在他的身上。他哆嗦着伸出左手,抚我的后背。

宋老爷坐到一个木桩上,低垂双眼。“你走吧阿布。十五年前的下大雪的早晨,你就那样赤足站在雪地里,真像没有了母亲的小豹子。我一心想把你培养成丹玛城最厉害的猎手,可没想到被一个认识不到三天的姑娘夺走了魂魄。阿布,你走吧,像一只真正的豹子那样去闯,再也别让我看见你。若看见了,我保不齐对你下狠手。”

阿布开始挪动着身体,像一只硕大的红色虫子在蠕动。我被陌生男人重新拦腰抱起。阿布倔强地挪动着,一直挪动到门口,一点点爬出去,向着空荡荡的荒原挪动,远处的圣屏山散发着庄重圣洁的光芒。阿布一刻不停地挪动着,直到小小的半截肉身隐入荒草堆里,世界恢复如昨。

六、精卫

宋昂坐在一张方桌前,昏暗光线将他裁剪为一片虚晃的影子。他久久凝视着眼前的一块木头,仿佛凝视着一张陈旧的地图,借以地标、路线重返他父亲的家园。我被关在一只等身高的笼子里,放在墙角,只在饭点时刻扔进一块肉。他不梳理我的毛发,不扒拉我的脑袋,不拉扯我的耳朵。偶尔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我啸叫、咬笼子、打滚,他不为所动。

他拿出一把小刻刀,开始雕刻眼前的木头。木屑在昏光里纷纷扬扬,一场虚拟的雪在我心中飘动。起先我以为他在刻我,直到一扇厚重翅膀率先显形。母亲说过鹰。鹰,凶狠的大鸟,曾盘旋在圣屏山,只身掀起一场风暴,天地至此昏暗三天三夜。沙尘退去后,它亦无踪影,或匿迹于悬崖峭壁,或通身撕裂融于风暴。他刻得认真,只是传来细碎声响时,慌忙拉过巨幅帘子遮挡,拿起一本旧书假模假样看着;声响消失后重拉去帘子,凝神雕刻起来。

他用了极长的时间、极多的耐心雕刻那只大鸟。两只翅膀对称、有力,他不断抚摸、擦拭,羽丝似在光中颤动。只是头笨重,眼睛暗淡无光,没有鹰的凶狠气焰。这样的鸟不会掀起风暴,只会在沙尘中迷路。

他将大鸟置于方桌上,如当初注视木头,痴痴注视着大鸟,如此一天一夜。

晨光初现时,他嘴里念叨着:“精卫。”

门外脚步声响起时,他嘴里念叨着:“精卫。”

一个男人将新鲜肉食放在方桌上时,他嘴里念叨:“精卫。”

宋老爷推门而入时,他嘴里还在念叨:“精卫。”

宋老爷急了,抽出刀子砍向大鸟,两只翅膀顷刻落在地上,他嘴里还呼唤着“精卫”。狭窄房间里掀起热烈风暴,宋昂苍白的脸隐没在尘粒中。许多只受惊的笨鸟扑棱着翅膀飞向墙壁,又在半空中纷纷坠落,碎裂为毫不起眼的木头。

“精卫!精卫!精卫!”

宋昂惊慌失措地啸叫着,趴倒在地,伸出双臂,扑向那些笨鸟的残骸。这时,我看清了他的脸:粗硬的褶皱蛛网般攀附在脸,他的惊恐又将这些蛛网绞合在一起,深深陷在肉里。整张脸只有皱纹。眼珠曝白,鼻孔粗张,嘴巴紧闭,仿佛出自粗劣工匠的木偶。

“精卫!精卫!精卫!”

宋老爷用厚重的靴子将地上的木头剁碎。两个壮汉架起宋昂,把他按倒在一把椅子上。宋昂不反抗,也不再啸叫,眼神空空地落在墙壁上。他们拿绳子把宋昂绑在椅子上,默默地站在一旁。宋老爷检视了宋昂的所有物品。躲藏在壁柜里一群丑陋的鸟,几把不称手的刻刀,写满注解的古籍,笔墨,旧衣物。他几乎在检视同样贫瘠的自我——除去鸟和刻刀。

他想起那个暑热的夏夜。那时波斯人还未登上这片荒芜的土地,格姆街也只是过路客聚集的地方,宋昂也还幼小。他带着宋昂去找每年此时都会路过的那个说书人,渴望借以陈旧的南方故事,再一次抵达故园。只是那一次说书人在说那些惯常故事的间隙,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木雕的小鸟,以手托举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舒缓的弧线。

“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于东海。”

那一刹那他看到说书人手中的鸟脱离他的掌心,在天空中盘旋片刻,而后慢慢落回。说书人谨慎地将鸟揣回袖子,抿着嘴,好似把刚说出口的这个故事也揣进嘴巴里。他看到宋昂眼中闪着明亮的波光,顺着那只鸟滑翔过的曲线,飘向远方。

七、白色塔楼

宋老爷爬上了碉楼。黑洞洞的碉楼散发着潮湿的土味和鸟类新鲜的粪味。宋老爷举起一把猎枪,瞄准白色塔楼——扇形玻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一粒弹丸迟钝地射出去,几无杀伤力。他气急败坏,连续扣动扳机,那块扇形玻璃终于不情愿地碎裂。这时他看到从碎裂玻璃的中央探出一颗黑色的脑袋,紧接着探出一把黑色的枪、一颗明亮的小球,他下意识地低头躲避,却感觉到一股电流从前额穿到脑后,天旋地转,他的意识蹿到南方的小庭院里,陷入湿漉漉的梦境。

三日前,宋老爷得到可靠的消息,我的母亲被圈养在白色塔楼里。

白色塔楼的主人很神秘,整座丹玛城只知道白色塔楼的主人是波斯人,姓名、外貌、来历均不得而知。塔楼修建于五年前,格姆街因而繁华起来。宋老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好似一只巨型马蜂窝盘横在门前。城里有人传言,塔楼主人与前省长是患难之交,虎落平原,气势终难挡。

这五年,宋老爷表面平静地当着地方官,内心却焦灼如吞蟒蛇。向外,他走动四方,讨好各色人马;向内,他豢养猎手作为防守,逼迫宋昂读书,好考取功名一起奔赴前程。他太想离开这里了,睡觉想,吃饭想,向过路女子求欢时也想。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丧失了理智。他先是带着四名猎手赶到楼下,摆成五阵图,将白色塔楼围起来。只是可惜,塔楼修得实在精巧,要不是杂货店老板提醒,他们连那道隐秘的门廊都不知道。他带着他们进入先前误以为一扇窗户的门,绕着蜿蜒向前的小径走了五六米左右被一道蓝色玻璃门拦住去路,任他们怎么敲门都得不到回应。当他们准备离去时,却发现身后的那扇门也被悄然锁住了。他们五人就在那个密闭的空间里待了整整五个小时,直到最后一丝氧气被吸干,大颗汗水从额头滚落,外面的门才悠然开启。

被白色塔楼吐出的宋老爷彻底发了疯,他用最后一丝力气跑回家,爬上碉楼,端起猎枪,扣动扳机。如果他稍微迟疑一下,也许他会拿起那把从省城刚买回的狙击枪,也许会和四位猎手做布防。但是他没有。所有动作他都是一气呵成,迅疾得让人怀疑他是被自己射出去的子弹所击中。

八、圣屏山

我和宋昂一起进入白色塔楼。我们被装在那座巨大的铁笼里,入口处我闻到一股焦麦面包味,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翻腾起来。我啸叫一声,一声沙哑的啸叫曲曲折折地从塔楼内部传来。我听出那是母亲的回应。我再一次啸叫起来,久违的喜悦从心里升腾起来。

宋昂沉默着,低垂着头坐在铁笼的角落,像极了几日前的阿布。

我在塔楼待了一个月,并没有见到母亲,只是通过断断续续的啸叫感知对方的存在。他们说,我的母亲将被运到波斯,以标本的形式永存。(可是何为永存?)而我,将会被运到南方,在马戏团里度过余生。

我被运出去的那天,终于看到了塔楼神秘的主人。这才想起来那个风暴乍起的午后,我看到的既不是幻影,也不是出自宋昂之手的木偶,而是眼前的这个人。我连连啸叫,不断遮掩内心的恐惧,却得不到母亲的任何回应。他站在楼上,心满意足地望着我。

“小雪豹一路运到杭州,交给传奇马戏团的王老板。至于这个人,运到西宁就扔掉,生死由命。”

我们被一支马队带着,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圣屏山口。春天已临,山尖积雪没有融化,山腰呈青褐色,山路旁可见星星点点的绿色。宋昂明显精神许多,身体也不似之前那样歪躺,而是时常扶着铁笼望向山那边。

大湖的踪迹在我们转过山脚的时候渐渐显现出来。偶尔一声震颤从大湖伸出传来,那是冰在融化,鸟群从天际飞来,一阵喧嚣后又消失在天际,来去无迹。这时,一只形单影只的鸟孤旋在湖面上,它迷茫又坚定地飞翔着,渐渐飞远。宋昂的眼神一刻不离地跟着那只鸟,直到消失,他也没有收回眼光。

“精卫。”他轻轻唤着已消失的鸟。

“精卫。”他又唤一声,仿佛唤出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