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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第3期|刘庆邦:花灯调(选读)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第3期 | 刘庆邦  2024年05月20日08:42

第一章

春三月,山沟里的杏花开了,山顶还是寒凝冰封。那些杏树不是人种,都是鸟种;不是家生,都是野生。春来开花,不是谁让它们开的,它们自己觉得可以开,就自然地开了。它们开花,也不是为了给哪个看,不管有没有人看,它们只管开,白天开了,夜里接着开。淡淡的花香在山间弥漫,苦吟吟的,甜丝丝的。正是这样的杏花,让人一见,就喜得发惊。山顶的竹子在冬天也不落叶,似乎一直在带叶修行。虽说竹子的叶子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可在冬天和春天有所不同。冬天的竹叶是燥色,一点儿都不明亮。到了春天,地气上升,春风一吹,叶片才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竹子的叶子不是新发,不像别的树木那样落去旧叶换新叶,它们发的是内功,内部的血脉流动,就可以让原有的叶子焕然一新。此时,竹笋还在地下鼓动,没有钻出地面,竹梢上还留有一些未化尽的残雪。竹子得到春的消息,仿佛已等不及春风的吹拂,它们自己弹起竹梢,把上面的残雪弹落,任破碎的雪块儿纷纷落在竹林根部的地上。一群麻雀飞进了一片竹林,它们嘴尖舌快,嘁嘁喳喳,在争相发言。它们像是就某一个问题发起了争论,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又像是并没有预设的讨论主题,自说自话而已。不知它们遇到了什么新的情况,大家一哄从树林里飞走了,集体飞向另外的地方。

据历史记载,十万年前,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海里只有波浪和鱼龙。后来由于地壳运动的起伏、颠覆和切割,海水退去了,这里变成了十万大山。海水没有了,但天上下雨地上流,水还是有的,只是水的形态变成了河流和湖泊。别看水是软的,山是硬的,天长了,日久了,水流却可以改变山岩,使有的山变高,有的山变低;在有的山上开了门,有的山上开了窗。河山相连,山水相依。水可以改变山,同时也可以塑造山。这儿的山里有一个溶洞,洞顶有一滴水珠,水珠以亘古不变的均匀速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向下滴落,几万年下来,竟在洞底的地上形成一座拔地而起、体高数尺的石塔。有道是水滴石穿,这里正相反,是水滴石长。因水里含有碳酸钙,久而久之,碳酸钙积累下来,就长成了琉璃宝塔样的钟乳石。看到这样的奇特地貌,在不可思议之余,人们往往会想到鬼,想到神,说是鬼斧神工。其实这跟鬼神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自然的造化、时间的作用,自然就是鬼神,时间就是神鬼。

这天一大早,向家明从市里乘车,往一个叫高远村的山村赶。车是向家明所在单位的一辆公用越野车,车的一侧书有红色的“人民检察院”字样,车顶安有警灯。这是检察院的领导特意给向家明派的一辆专车。向家明的职务只是检察院的一个科长,按说下乡时她还没资格坐专车。领导之所以破例安排一辆送她去高远村,一是对她下一步的工作抱有期望,二是去高远村山高路远,山路崎崎岖岖,去一趟不容易。

一年前的2015年春天,向家明正在检察员和公诉人的位置上干得好好的,被临时抓差补缺,派到一个贫困村当驻村第一书记。她没有辜负领导和大家的期望,一进村就开足马力,干得马不停蹄。她充分利用自己在市里工作的资源优势,很快把上上下下的脱贫攻坚积极性都调动起来。在上级各有关单位的大力支持协助下,经过全村村民的共同奋斗,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全村的人均收入就达到了国家规定的脱贫标准,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当年年底,向家明被评为市里的优秀共产党员和脱贫攻坚先进个人。既然完成了驻村帮助脱贫的使命,按照市里关于驻村轮岗的规定,向家明可以理所当然地回到检察院,穿上板正的检察制服,继续做庄严的检察工作,并可以天天回家,过方便而优越的城市生活。然而就在这时,高远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因事回城去了,急需另派一个人接替第一书记的工作。检察院的领导考虑到向家明在驻村工作中成绩优异,并积累了脱贫工作的经验,就征求她的意见,希望她能去高远村当第一书记。向家明说,既然党组织这么信任她,那她去吧。征求向家明意见的是检察院的党组书记,书记说:你驻村刚回来,院里本不该再派你去驻村。可院党组在全院党员中挑来挑去,还是觉得你去当第一书记最合适。我们这样做有些鞭打快牛,对你来说可能有些不公平。我的意见是,你不必马上答应,先去高远村看一看,回头咱们再商量。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去,院里不会勉强你。书记提醒向家明说:高远村是咱们全省为数不多的深度贫困村之一,我去那个村看过。在去之前,我不太理解什么叫深度贫困,不知道深度是深到什么程度。去高远村看过才知道了,那个村的贫困是谷底的贫困、探底的贫困,是贫困到不能再贫困。高远村脱贫攻坚的艰难程度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向家明同志,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说到这里,书记见向家明面色有些凝重,微笑了一下,问:你不会被我的话吓着吧?

向家明说:不会的。我害怕老鼠,不害怕贫困。

为向家明开车的是一位有着多年在山区驾驶经验的师傅。上车后,向家明问师傅以前去没去过高远村,师傅说去过。向家明问,从市里到高远村有多远,师傅说,直线距离大约六十多公里。向家明乐观地说:不算太远,这个距离估计两个多钟头就跑到了。师傅摇头,说不行,保守估计也得跑四个多钟头。向家明问为什么,师傅说因为去高远村没有路。师傅的回答让向家明觉得有些可笑,她说:鱼在水中游,车在路上跑。没有水,鱼就不能游;没有路,车在哪里跑呢?师傅解释说,他的意思是,高远村与山外不通公路,连简易的硬化路都没有,都是一些原始性的砂石路。在这样的路上,车像老牛爬坡一样,根本跑不起来。

进了山向家明就感受到了,师傅说得不错。砂石路坑坑洼洼,布满滑沙和坚硬的石子,车轮碾在上面,一弹一跳,像猴子玩杂技,一点儿都不踏实。山路弯弯曲曲,弯子多得数不胜数。人说羊肠子的弯弯多,这里的弯弯恐怕比羊肠子的弯弯还多。车子刚转过一个弯,以为该走一段直路了,不料又一个弯道马上出现在眼前。向家明听说过,这里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今日走在山道上,她有了新的体会,觉得应该在前两句评价的后面再加上一句,叫道无三尺直。路上弯道多,车子只能随着弯道拐来拐去,甩来甩去,向家明觉得自己的头都被甩晕了。山里海拔落差很大,低的地方有几百米,高的地方恐怕超过了两千米。车子跟着海拔的落差起起伏伏,山路“下海”,车子也得往“海里”扎;山路入云,车子也得使劲儿往高处拔。有一段路一路下坡,向家明眼看着车窗外有了农舍、炊烟、水塘、竹园和鸭子,以为车子总算开到了人间,离高远村应该不远了。可司机师傅却没有任何停车的意思,一踩油门,又向高处爬去。爬到又一个山顶,向家明偶尔往下一看,见刚才走过的路变成了一道时隐时现的灰线。山道还非常狭窄,对面走过来一头牛和一个拿着树枝放牛的人,车就得停下来,等牛和人走过去,车子才能继续往前开。如此逼仄的小道,还常常一侧是悬崖峭壁,一侧是万丈深渊,真乃处处危险,步步惊心。当一个农妇领着三只山羊并背着一背篓青草走过来时,师傅又不得不把车子停了下来。趁车子停下来时,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向家明解开安全带对师傅说,她到后面的座位上去坐。在师傅开着车时,她见师傅的两只眼瞪得像铃铛一样,开车开得全神贯注,她一句话都不敢跟他说。趁车子停下来的工夫,她才提出到后面坐。坐在前面时,面对道道深渊,她老是心惊肉跳,担心车子会一头栽进深渊里去。坐在后排座,用师傅的驾驶座位挡住她的视线,虽说有掩耳盗铃之嫌,但恐惧总算减轻了一点点。

就这样,等越野车开到高远村的村委会门口时,五个多钟头过去了,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还好,这天没有下雨,太阳在薄云中时隐时现。飘动的云彩,使投射在绿色山峦上的影子变得深一块,浅一块。接到镇里通知的老支书和年轻的村委会主任,早已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等候。老支书叫夏方东,村委会主任叫尚应金。他们得知,向家明在另一个村当过驻村第一书记,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帮助那个村实现了脱贫。他们还听说,这个女书记厉害得很,比当年的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厉害。女书记之所以要到高远村看一看,就是下一步有可能来任第一书记。镇领导对他们交代,要他们把态度准备好,对向书记的欢迎和招待要热情一些,争取给向书记留下一个好印象。谁都害怕贫穷,谁都喜欢脱贫,老支书和村主任也不例外。一听见汽车响,二人赶紧从屋里迎了出来。他们看见一个女的从车上下来,料定她就是他们要欢迎的向书记。见向书记的手又白又小,把自己的手搓了搓,只以笑脸表达欢迎,没敢跟她握手。村委会的办公室是一座三开间的两层木楼,木楼显得有些陈旧,廊柱和门板都黑得失去了本色。他们对向书记道了辛苦,请她到办公室里歇息。办公室的东间屋只有一盘煤火,火炉上盖着铁盖,看不见明火。从铁盖那里往周边扩展,扩成了一张铁板圆桌,圆桌一角竖起一根茶杯般粗细的烟筒,煤烟子通过烟筒排到室外,屋里也闻不到煤烟子味儿。整个办公室里暖融融的,表明炉火里的煤火一直在燃烧着。圆桌上放着几杯早就煮好的茶,因连着煤火的铁板圆桌有保温功能,茶就不会凉。人在不会凉,人走了茶也不会凉。

既然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饭是必须吃的。老支书和村主任早有准备,煤火上温着一锅早就蒸好的白米饭,还有一锅白水炖老豆腐。老豆腐是当地的做法,豆腐还是豆花儿时,里面就放进一些切碎的青菜,压成豆腐块时,青菜与豆腐成为一体,看上去白里有绿,绿里有白。他们做豆腐时不过油,连盐都不放,就那么用白水一煮就行了,汁是原汁,味是原味。要招待向书记,没有肉可不行。村主任打电话在附近镇上的饭馆订了一份烧羊肉,托人骑摩托车把羊肉送到村委会。别看镇上离高远村只有十几里,因山间小路难行,等烧羊肉送到村委会,至少需要一个多钟头。向家明说她不爱吃肉,不同意给她订羊肉,说午饭吃不吃都没关系。可老支书和村主任态度坚决,不容推辞。镇领导安排他们要把态度准备好,坚决让向书记吃到肉的态度,也是他们所准备的态度之一种。老支书说:向书记,我们欢迎你到我们高远村当第一书记,第一顿饭光让你吃点素菜可不行,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向家明说:我只是来高远村看看,是不是到这个村当第一书记,还不一定呢!

老支书和村主任互相看了一下,老支书说:到我们这里来一趟不容易,就算你是市里来的上级领导,我们也要招待你一下,给你接风洗尘。我们还准备了一瓶当地烤的苞谷酒,等羊肉送来了,我们陪你喝一点。

向家明对酒精过敏,向来滴酒不沾,别说让她喝酒了,她一听带三点水的那个“酒”字,脸就不由得红了一下。她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从来不喝酒。

司机师傅到屋里转了一下,端了一杯茶,到外头一棵树下抽烟去了。

向家明到门口招呼师傅说:你在屋里坐一会儿嘛。

师傅说:你不用管我,你们只管说你们的事儿吧。外面空气好,我在外面站一会儿。

火炉周围放有几把木椅子,向家明和老支书、村主任在椅子上坐下,老支书开始向她介绍高远村的基本情况。高远村共938户,4829人。建档立卡的贫困户437户,2074人。截至2015年年底,年人均纯收入876元,月人均纯收入还不到80元,离国家所规定的脱贫标准差得很远很远。说到这里,老支书说,高远村偏僻贫穷,当年国民党的军队不敢走的地方,红军正好可以走。红军四渡赤水时,有一部分红军曾在高远村的树林里露宿住过一晚。红军还向一户姓杨的村民家借过五石苞谷,并打了借条。

向家明听得眼睛一亮,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她说借条很有价值,很有意义,问:借条还在吗?

老支书说:杨家搬家时把借条弄丢了。

向家明说:借条是革命文物,可以证明老区人民对中国革命的贡献啊,丢失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跟杨家的人说说,再让他们仔细找找嘛,要是找到了,咱们马上向市里汇报,可以送到市里的博物馆去展览。

他们正说话,忽听得头顶的楼板上呼呼啦啦一阵响。楼板比较薄,有的地方裂开了缝隙,上面的声音显得很清晰,似乎伸手可及。向家明仰脸往楼板上看了一下,顿时有些惊恐,问:楼上是不是有老鼠?

老支书和村主任都听到了老鼠在楼板上奔跑打闹的声音,也注意到了向家明惊恐的表情,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敢承认屋里有老鼠。有头发就有虱子,有屋子就有老鼠,老鼠对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一点儿都不可怕。可是,向家明是城里下来的女干部,他们担心要是嘴不把门,承认了屋里有老鼠,有可能会把她吓走。老支书像是想了一下,说:外面没有老鼠,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吧。

他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下的一个居民组走去。时逢春三月,竹子已经泛绿,桃花正在开放,扑面而来的是春天的气息。向家明看到,坡下不远处有一座破旧的木头房子,问这家是什么情况。

老支书告诉向家明,这家的男孩子姓王,要身高有身高,要长相有长相,原本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他去城里打工期间,谈了一个外地的对象。对象怀孕后,眼看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就把她带了回来。女孩儿一见小伙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埋怨小伙子骗了她,天天吵架。孩子生下后,那女的不等孩子满月,就扔下孩子走了,来了个一去不回头。小伙子哭天抹泪,认为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了,自己太没本事了,才没能把对象留住。他一时没找到改变贫困现状的门路,就铤而走险,干起了盗窃的勾当,半夜里撬开一家盛酒的库房,偷了几箱酒。酒是名酒,价值比较高,小伙子便因犯盗窃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现在还在监狱里关着。被妈妈抛弃的小女孩儿今年已经六岁,家里有卧病在床的奶奶,还有年近九旬的曾祖母,都是靠小女孩儿给她们做饭吃。

听了老支书的讲述,向家明的表情凝重起来,她不由得感叹:一穷百病生,小伙子的遭遇太惨了,小女孩儿太可怜了!她说:咱们去小女孩儿家里看看吧。

他们来到房子四面透风的小女孩儿家,见她正在锅灶边择一把像是刚从地里拔回来的小白菜。小女孩儿的曾祖母在一把竹椅子上坐着,怀里抱着一根拐棍。见有人来了,她的眼珠慢慢转动着,似乎已经有些迟钝。向家明走到小女孩儿跟前问:小姑娘,你今年几岁啦?

小姑娘摇头,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向家明。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回小女孩儿说话了:王安新。

哦,王安新,这名字不错,ān肯定是安家的安,安全的安。xīn是哪个xīn呢?是心灵的心,还是新年的新呢?

小女孩儿再次摇头。

向家明把小女孩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见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头发上有白色的虮子,还有正在活动的虱子。脖子里和耳朵后面结着一层黑色的灰垢,好像用手一揭就能揭下一层。小脸上泥一道,土一道,脏得像花瓜一样,不知多长时间没洗脸了。小女孩儿上身穿一件只有一枚扣子的薄棉袄,腿上穿着吊到小腿那里的单裤子,光脚穿着拖鞋。向家明记住了小女孩儿的名字叫王安新。她问:王安新,你这是准备做午饭吗?

王安新点点头。

我看看你做的什么饭可以吗?

王安新没有点头,也没摇头。

向家明走到锅灶前,掀开锅盖,见锅里蒸的是苞谷面土豆饭。苞谷面是粗糁子,土豆切成了土豆块,把两样东西放进锅底,添上水一蒸,苞谷面和土豆就结合成一坨,成了苞谷土豆饭。向家明夸王安新做的饭不错,闻着挺香的。她盖上锅盖,问王安新准备炒什么菜。

王安新像是没听懂向家明的话,又像是听懂了,却不知怎样回答。她低下了眉眼,在掰一棵白菜。白菜是地里刚发的春菜,白菜的帮子和叶子都很新鲜。别看王安新的小手又瘦又黑,掰起白菜来却又准又快,嚓嚓嚓只几下,就把带有湿泥的白菜根子掰掉了。

村主任觉得王安新太不懂礼貌,对王安新说:阿姨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怎么能这样呢!

向家明说:没事儿,小孩子看见生人,可能有些害羞、害怕。

村主任替小女孩儿回答:他们家没有油,不炒菜。都是用开水把青菜一烫,烫塌秧,蘸点咸辣椒水当菜吃。

这时,躺在病床上的王安新的奶奶大概听到了屋里有人说话,开始呻吟起来,边呻吟边说:作孽呀,遭罪呀……

村支书小声对向家明说:各家都有难念的经,向书记,咱们走吧。

向家明人从王安新家里走出来,她的脑子似乎还没有走出来,场景还未及转换,一时变得有些沉默。云彩多了起来,把太阳遮住了。向家明也是有女儿的人,看见小小的王安新,难免想到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女儿呵护有加,穿得厚了怕热着,吃得多了怕撑着,舍不得让女儿受一点儿委屈。看见女儿掉一个泪蛋蛋,她的眼泪掉得比女儿还多。女儿目前正在上海读大学,每个星期她都要与女儿通视频电话。她不明白王安新的妈妈为何如此狠心,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女儿扔下不管呢!好歹是自己的亲骨肉,难道就不想得慌吗?难道人一穷,心肠就变狠了吗?女儿都是父母生的,天下女儿的生存环境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沉默也有传染性,老支书注意到了向家明的沉默,知道是小女孩儿家的贫困现状,让向家明的心情变得压抑了、沉重了。他吩咐村主任跟送羊肉的打电话,问问羊肉快送到没有。山里电话信号不好,趁村主任登上附近的一个小山头打电话时,老支书对向家明补充说,像王家这样的情况在高远村不是个别的,据他所知,全村至少有十几个相貌不错的小伙子,都是把怀了孕或生了孩子的对象领回高远村后,那些耐不住贫穷的对象就丢下小伙子和孩子走掉了。他们大都在试婚阶段,没办结婚证,走了也就走了。村里有十几个留守儿童都生活在单亲家庭,孩子只能见到爸爸,见不到妈妈。有的孩子连爸爸都见不到,因为爸爸又外出打工去了,只能把他们交给爷爷奶奶看管。老支书总结说,待嫁的姑娘对贫穷最敏感,衡量一个村子贫困到什么程度,有一个看似不是标准的标准不可忽视,那就是外面的姑娘愿不愿意嫁到这个村,嫁到这个村后能不能留住。要是愿意嫁到这个村,并住了下来,说明这个村穷得还不是太砸锅。要是不愿意嫁到这个村,偶尔来了也留不住,那就说明这个村穷得不能再穷,确实穷得掉底子了。高远村目前的贫穷状况就像是掉底的锅,盛汤漏汤,盛水漏水,什么都盛不住了。现在高远村的人外出,都不敢说自己是高远村的人,说了怕别人看不起。

向家明说:你说的这个标准我以前还真没听说过。对于高远村的贫困,我是听说过一些,但没想到贫困得这样厉害。没事的,总书记讲了,脱贫攻坚,一个地方都不能少,一个民族都不能少,一个人都不能少。高远村这样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村主任与送羊肉的打通了电话,对方说他在山里走迷了路,把羊肉送到另外一个村子去了,要把羊肉送到高远村,恐怕得到下午三四点了。村主任把送羊肉的埋怨了一通,骂他是笨蛋,比羊还笨。送羊肉的一再道歉,说他闻到了羊肉的香味,早就饿得头晕眼花。要是村主任不让送就算了,他把羊肉吃掉,订羊肉的钱他自己付。村主任命令他,就是送到天黑,也一定要送到,要是送不到的话,他就把送羊肉的宰掉。

时间还长,老支书建议向家明去一个水窖那里看看。老支书说:那个水窖还是几年前你们检察院作为扶贫项目帮我们建的呢。

在老支书的带领下,他们三人沿着一条杂草掩映、乱石嶙峋的小路向上攀登,登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了建在山坡上的水窖边。水窖是一座用钢筋水泥建造的正方体容器,水窖的窖口盖有一张半米见方的水泥盖板。老支书指着刻在盖板上的字让向家明看。向家明看清了上面的七个大字,一腔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她满脸通红,眼里渐渐地涌满了泪水。刻的是什么字呢?“吃水不忘共产党”。字像是在水泥盖板刚刚打成时用干树枝刻上去的,字体并不是很好,字迹的凹坑里生出了丝绒状的绿苔,但一笔一画清晰可见。这就是革命老区的人民,党为他们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他们就铭记下来。那一刻,向家明想到自己也是一名入党二十多年的共产党员,想到党章所规定的每一个共产党人的责任,并想到当年她面对党旗的庄严宣誓,暗暗下定决心,要排除私心杂念和有可能出现的一切干扰,在高远村留下来,再苦再难也要留下来,一定要帮助高远村的村民战胜贫困。

第二章

在检察院检察员的岗位上时,向家明曾作为一起案件的公诉人,在法庭上起诉了三个犯罪嫌疑人。三个无业青年结成一伙,在暗夜里持凶器拦路抢劫。他们抢得了钱,就到酒馆里喝酒,到歌厅里唱歌。把钱挥霍完了,再去行劫。朗朗乾坤,法治天下,国家绝不允许这些不法之徒侵害公民的利益,危害公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必须拿起法律的武器把他们绳之以法。向家明身穿“检察蓝”制服,打着红领带,端坐在面前放有公诉人标牌的位置上,把公诉书宣读得义正词严,铿锵有力。她的声音与她的相貌有些不符,在她未开口时,仅看她的长相,人们或许会以为她的声音比较小,比较绵软。及至她开口,人们不禁小小地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的声音竟如此之大,如此刚性十足,具有犀利的穿透力。待向家明把公诉书一页一页读下去,人们听了一会儿,再看向家明,很快就适应了她的声音,觉得她的声音与她的明丽长相十分匹配,似乎只有这样的长相,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只有这样的声音,才能对犯罪嫌疑人起到震慑作用。

向家明宣读公诉书时,三个年轻的犯罪嫌疑人,在公安警察的押解和看管下,一起到庭听诉。他们听出公诉人的声音是一个女声,想抬头看一眼,又不敢看,一个个低头耷脑,战战兢兢。公诉人所列举的他们的犯罪事实,还有女公诉人针针见血、刀刀到骨般的声音,仿佛已经从精神上把他们打垮了,使他们意识到罪恶深重,不可饶恕。其中一个比较瘦弱的犯罪嫌疑人,下巴抵着胸口,头垂得很低,低得不能再低,像秋天里的一只拉秧子葫芦。他这样子像是已经在认罪,已经在忏悔。

进入庭审阶段,只留下一个犯罪嫌疑人受审,其他两个被暂时押了下去。留下受审的犯罪嫌疑人,被公诉书定义为三人犯罪团伙的主犯。国徽高悬,明镜高悬,主审法官先拿他开审,大概是擒贼先擒王的意思。看样子主犯不过二十来岁,个头不高,剃着光头。光头圆圆的,即将冒出的发楂使他的头皮有些发青。他眉清目秀,既不歪瓜,又不裂枣,一点都不像个坏人。他梗着脖子,硬着头皮,皱着眉头,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果然,不管主审法官问他什么,他既不推诿,也不辩驳,不是答“是”,就是答“有”。他的潜台词仿佛在说:我早就不想活了,要杀要剐由你们。

看着受审的青年,向家明不由想起邻居家的一个男孩儿。那个男孩儿家教很好,文文静静,羞羞怯怯,每次见面都喊她阿姨,向她问好。去年夏天,男孩儿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目前正在北京读书。都在一个国家,都在一个市里,都是父母生,父母养,都是男孩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不难判断,眼前的青年走到今天这一步,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他的父母教育失当,管教不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次庭审公开,公民或犯罪嫌疑人的家属,通过申请和安全检查,可以到法庭的旁听席上旁听。向家明往旁听席上看了看,见旁听席的椅子上坐满了人,没有虚席。她不知道这个受审青年的父母来了没有,要是来参加旁听,不知他们此时会作何感想。

法律重证据,古今中外的法律概莫能外。也就是说,重证据是法律的核心内容之一,有罪还是无罪,都必须有证据加以证明。男青年对他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还不能结束庭审,还要用铁一般的证据,把他的犯罪事实坐实。证据既要有物证,还要有人证。弹簧刀、螺丝刀、三节棍等一系列物证出示过了,接着,作为人证之一的一个受害人也出现在庭审现场。这个受害人是一个中年男人,身高在一米八以上,膀大腰圆,堪称雄壮。拿他与光头男青年作比,二人的体重明显不在一个量级,他是重量级,男青年只能算是轻量级。若是让二人单打独斗,男青年应该不是中年男人的对手。别说一个男青年,就算三个犯罪嫌疑人一哄而上,如三只野狗围攻一头狮子一样,能不能抢走狮子口中的食物恐怕也很难说。可是,公诉书所提供的犯罪事实里描述说,中年男人半夜里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回家,从墙角的暗影里冲出的三个劫匪一命他下来,他就哗啦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若是骑在自行车上不下来,脚下猛蹬,往前猛冲,也许会冲过去,躲过一劫。然而,他从自行车上下来了,劫匪还没命他站住,他就站住了。当低他一头的矮个子劫匪用弹簧刀的刀尖抵到他的腰眼时,他差点举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把钱掏出来!劫匪命令他。他说好好好,没问题。他没有钱包儿,所有的钱都在上衣口袋里放着。他身上一共带有四百多块钱,有百元的票子、十元的票子,还有一元的票子,大概为了表现顺利配合,他乖乖地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劫匪。

这个证人到庭作证前,有发言权的公诉人向家明特别对证人提示了几句,要求证人不要紧张,法官问他什么,他就实话实说。千万不要隐瞒什么,更不要撒谎。隐瞒和撒谎都是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向家明之所以这样提示,是以她特殊的敏锐性察觉到,这个中年男人气质猥琐,眼皮乱眨,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向家明的感觉很快得到证实。

法官问证人:你是否见过这个犯罪嫌疑人?

证人摇头否认:没见过,不认识。

法官又问:是不是这个犯罪嫌疑人拿一把弹簧刀逼着你,让你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证人继续否认:没有没有,他没有抢过我的钱。

只两句话,就出现了矛盾,露出了马脚。向家明立即把证人的“马脚”指了出来,她锐声指出:你既然说没见过、不认识这个犯罪嫌疑人,怎么就敢一口咬定不是他抢了你的钱呢?这说明你是在撒谎,是在作伪证,是在包庇犯罪嫌疑人。向家明是个有脾气的人,她的脾气上来了,热血上涌,满脸通红,手指稍稍有些抖动。她说:你挨了抢,受了害,国家的法律为你伸张正义。你不说站在正义一边,维护法律的尊严,老老实实地配合法官的问讯,还口出谎言,为犯罪嫌疑人开脱,你良心何在,公民的责任何在?!

证人顶不住了,很快暴露出心虚的一面。他额头的汗珠冒了出来,从小米大冒成绿豆大,又从绿豆大冒成黄豆大。满头的“黄豆”摇摇晃晃,终于站立不住,从眉头和鬓角滑落下来。汗水流进眼里,把眼淹得有些睁不开。他使劲挤了挤眼,又用手背把眼擦了一下,还是睁不开。他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地管不住下雨,人管不住流汗。向家明从高个子证人头上冒出的冷汗里,进一步判断出这个证人确实没说实话。向家明的脾气还没发完。她的性格有一些男性化,而一个女性的性格一旦有男性化,发起脾气来就比男性更厉害。她指着中年男人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缺乏起码的法治素质,才导致坏人得不到惩治,好人得不到保护,拖了全市法治建设的后腿。她向法官建议休庭,并建议让公安机关侦查证人作伪证的问题,在对抢劫犯罪团伙的三个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诉之后,她还要对作伪证的嫌疑人提起公诉,让作伪证者同样受到法律制裁。

三个男青年被公安机关抓走后,他们的父母都着急了,心疼了。在计划生育年代,三个男青年都是家里的独子,是家里的宝贝,儿子连着父母的心,父母心疼是必然的。儿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父母们是知道的。但儿子沦落到拦路抢劫这一步,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他们都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儿子被判刑,去坐牢。孩子一被判刑,一辈子就完了。孩子坐了牢,他们精神上跟坐牢也差不多,很难在人前抬起头来。于是,他们串通在一起,紧急商量对策。

他们的家庭都是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都是普通的父母,能有什么像样的对策呢?商量之后达成共识,只能花钱消灾。他们挣的是血汗钱,攒点儿钱很不容易。平日里,儿子要钱,他们总是把钱攥得死死的,骂儿子是败家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只能忍痛掏钱。掏了律师费,请律师帮他们斡旋。律师嫌钱少,不干,说自己要担风险。他们给了加倍的钱,律师才答应带他们逐个登门慰问受害人。慰问受害人,不是空口说白话,按照律师的安排,他们给每个受害人都送了一笔钱。这笔钱,要比被害人被抢走的钱多得多。送钱的目的是明显的,就是拿钱堵受害人的嘴,让受害人出庭作证时不要说实话。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因为收了他们三千块钱,出庭作证时才卷了舌头,说了瞎话。公安机关侦查到这些事实后,提交给检察院。向家明当仁不让地担负提起公诉的责任。经过法庭审理,不但三个抢劫犯得到了罪有应得的刑事判决,作伪证的人也付出了沉重代价。

起诉和制裁作伪证者,这个案例是该市司法史上的一个先例,先例一开,几乎在全市产生了一种轰动效应,市民们口口相传,说以后可不敢在法庭上作伪证,作伪证也要吃官司的。再经过市里的电视台和报纸一宣传,这个案例几乎成了可推广、可复制的模范案例。

开创先例的是谁呢?是市检察院的女检查员向家明。如果说创造模范案例是一个事迹的话,事迹里的主要模范人物是谁呢?当然也是向家明。要是在部队,向家明这样的表现有可能会被记功。向家明虽然没有被记功,职务却得到了提升,从副科级提到正科级,当上了警示教育科的科长。

就在向家明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检察院推荐她到一个贫困村辛平村当驻村第一书记。辛平村原来有驻村第一书记,是位年轻有为的男同志,也是检察院经过选拔派去的。当第一书记的轮岗时间是两年,他才干了一年多,因突然出现了一点状况,不能在辛平村继续干下去,只得提前回到了原单位。脱贫攻坚是大事,村里第一书记的职位不可空缺,检察院经过挑选,决定派向家明接替那个男同志。

对于检察院领导的这个决定,单位内部的同事们颇有些不同看法。有人认为,向家明没在农村生活过,不了解农民,更没有在农村工作的经验,让她到一个贫困村去当第一把手,能行吗?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呢?还有人认为,和男性相比,女性一般被认为是弱者,是照顾对象。让一个弱者到远离城市的乡村去独当一面,恐怕不大合适。表示支持向家明去当第一书记的同事们,有的是怀有私心。谁都知道农村生活艰苦,不如在城里生活舒服。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老小都需要他们照顾。他们要是去了农村,家里就无法照顾了。院里符合当第一书记条件的人选并不是很多,要是不派向家明去,就可能派到他们其中一个人头上。派向家明去了呢,他们就不用去了。至于了解农民嘛,以前不了解没关系,到农村生活一段不就了解了嘛。农村工作经验也是一样的道理,经历过了,验证过了,经验就有了。更让他们说起来不禁莞尔的是关于向家明的性别,且莫说女性是弱者,在有些时候,弱者可以变成强者,女性自有女性的优势所在。那个出状况的第一书记,状况就出在他是男性上。

听说向家明要去辛平村当驻村第一书记,在家人当中,第一个提出质疑的是他的三妹向家慧。他们家是姐妹五人,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在姐妹五人中,向家明排行老二,被下面的三个妹妹叫成二姐。不料,大姐患了癌症,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大姐一死,二姐向家明虽然还是二姐,却被推到了大姐的位置,妹妹们有什么事,都愿意跟她说一说,听一听她的主意。向家明呢,也自觉地把自己摆到大姐的位置上,对每一个妹妹都很关心、爱护。她们家不是没有哥哥嘛,向家明就拉开了当哥哥的架势,担起了当长兄的责任,她对妹妹们说:谁要敢欺负你们,你们就对我说,我来给你们出气。她对几个妹夫也是客气中有不客气,哪个妹夫稍有不乖,她就把人家训得盔歪甲斜,鼻青脸肿。向家明虽然有些家长的做派,但她不搞“一言堂”,妹妹们有什么不同意见都可以提出来,甚至可以跟她争论,和她吵架。三妹向家慧在市属县下面的一个镇已当过三年镇长,又当了三年镇党委书记。经验在心,功夫在身,她早已威风八面,叱咤风云,成为乡村基层干部中的一位女强人。她对二姐答应去辛平村当驻村第一书记颇有些不屑,揶揄地问二姐:你去辛平村是准备走读,还是去镀金?何为走读?何为镀金?二姐反问。走读嘛,就是市里乡村来回跑,利用自己的资源优势,为村里拉几个扶贫项目算拉倒。镀金嘛,就是在乡下锻炼一段时间,等候回到原单位提拔。三妹回答。我不是走读,我要在村里住下来。驻村驻村,当第一书记的前提是驻村,不在村里住下来,那就不是名副其实。至于镀金,我根本就没想过,你二姐今年都四十七岁了,已经在向年过半百上奔,年龄在这儿摆着,提拔谁,也轮不到我呀。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去当驻村第一书记呢,你一天农民都没当过,一天村干部都没干过,你以为第一书记的帽子是那么好戴的?戴不好会把人压垮的。三妹这话二姐不爱听,她说:你以前也没当过农民,也没当过村干部,现在怎么就能当镇上的党委书记呢?你能当镇上的书记,难道我连一个村里的书记都不能当吗?你太小瞧你二姐了吧!三妹见二姐有些激动,忙说:好好好,算我什么都没说,祝愿二姐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向家明第一次到辛平村当驻村第一书记,如果说家里人还可以接受的话,她第二次到高远村当驻村第一书记,全家人就不太理解了。不是因为她去辛平村工作取得了成功,赢得了荣誉,家人就可以继续支持她到另外一个村去当第一书记,恰恰是因为她取得了胜绩,家里人才不希望她再去高远村。有句人所共知的说法,叫“见好就收”。这种说法背后隐藏的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提醒人们,如果见好不收,下一步不一定能收到好的效果。

春节期间,在向家明家举行的家宴上,全家人除了共同举杯,祝愿年过八旬的父亲母亲健康长寿,妹妹和妹夫们还纷纷向二姐敬酒,祝贺二姐被评为全市脱贫攻坚的先进个人和优秀共产党员。庆功都在功成后,这样的庆贺,有些给二姐的下农村画句号的意思,也有宣告的意思,宣告二姐的家庭生活从此进入了稳定期,再也不用两头牵挂、两地奔波了。春节过去,春天到来,当向家明告诉家人,她又要到高远村去当驻村第一书记时,全家人都有些吃惊。妹妹们认为,二姐这样做可不是见好就收,而是自讨苦吃。二姐有条件放着平稳舒适的城市生活不过,非要去过那种不确定的、劳累的、艰苦的生活,真是有些不可思议。更让丈夫和三个妹妹担心和于心不忍的是,他们都听说过,高远村是全省有名的深度贫困村之一,贫得不能再贫,困得不能再困。别的不说,你就听听这个村的名字吧:高远高远,高是山高、天高;远是路远,离家远,离城里远。光听名字就得把人吓一跟头,让人听而却步,谁敢去那里找不自在呢!

丈夫郝思清,劝向家明要冷静头脑,慎重考虑。向家明说:听你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去?丈夫说: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你的岁数不算小了,身体素质又不是很好,去那里当第一书记,成天吃不好,睡不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向家明把两个小拳头攥了攥,说:我觉得我的身体还可以。别看郝思清的岁数比向家明大,职位比向家明高,在家里向家明却是一把手,好多事情她都是说一不二。郝思清已经习惯了处处让着向家明,难得一辈子做夫妻,讲恩爱就行了,哪有多少真理可言。郝思清说:你既然铁了心要去,肯定有强大的理由。我尊重你的选择,会全力支持你。向家明说:一忙起来,我可能连双休日都不能回来,你要抽时间去看看我。郝思清说:那是一定的,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我自己开车去。向家明又对郝思清布置任务说:这两天你帮我买点儿杀伤效果好的老鼠药,高远村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有老鼠,我去了要先把老鼠治一治。郝思清说:那没问题。郝思清跟向家明开了一个玩笑:你晚上一个人睡觉,一定要把门窗关好,防止有人骚扰你。向家明说:你老婆都要成一个老太婆了,谁还会拿我当一盘嫩菜呢!郝思清说:那可不是,在我眼里我老婆还是一个西施呢,姓向的西施。

三妹向家慧,帮二姐分析了去辛平村驻村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的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辛平村靠近镇政府所在地的镇子,从村里走出来,走个两三里路,就到了镇上的农贸市场。村民在村里一声喊,镇政府的官员差不多就听得见。辛平村是近商楼台,也是近官楼台,脱贫当然要容易些。二是辛平村有旱田,也有水田,有梯田,也有平地,自然赋予的条件不是很恶劣。三是前任驻村第一书记已经在村里干了一年多,从市里争取到的扶贫项目开始落地,打下了不错的基础。二姐等于接过人家交下来的接力棒,才顺利跑完了全程。那个男书记因出状况功亏一篑,功劳才全部记到二姐头上。而二姐去高远村就不一样了,在辛平村所有的优势,到高远村都成了劣势。一是远离镇政府所在地,几乎成了当权者所遗忘的地方。二是自然条件恶劣,跟一座孤岛差不多。三是以前的驻村书记没什么大的作为,跟走过场差不多。二姐去了,一切都要重打鼓,另开张,那将是非常困难,非常非常困难。向家明听出来了,三妹说了半天,意思还是不想让她去。一娘同胞的亲姐妹,三妹为她着想的苦心她能理解,但她说:我听你强调的都是客观原因,没说到主观因素。在有些时候,人的主观因素和精神力量也是不可忽视的。她告诉三妹,自己已经跟区委书记表态了,同意去高远村任职。区里已经报给市委组织部,组织部很快就会下发她到高远村任驻村第一书记的文件。向家明半哄半捧地说:我知道我们家慧有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以后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问题,我还要向你请教呢。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三妹只有苦笑。

向家明的四妹向家君,是市公安局报警指挥中心的副政委,天天在指挥中心值班,日日如箭在弦上。好不容易参加一次家庭聚会,仍然是一身警服不解甲,警用对讲机不离身,时刻保持着警惕。往往是对讲机一响,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以冲锋的速度马上奔赴指挥岗位。如此紧张的工作状态,使她很少有时间和精力过问家里的事。她在家宴上表过态,谁有什么事情欢迎找她。但她很快补充说,最好不要找她,因为一有事就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五妹向家莹自己办了一家文化旅游公司,剩下的姐妹四人中,只有她一个人在体制外。别看小五妹不拿国家工资,却数她最财大气粗。她办了游乐园,开了酒店,人称美女老板。她把在市里三居室的房子留给父母住,自己另外买了别墅。她几乎每天都到服装店走一道,经常往家里买新衣服。她买的衣服,不少拿回家就放下,连一次都没穿过。但她还是要买,买衣服似乎成了习惯。偶尔回家没带盛新衣服的手提袋,连她的女儿都不习惯了,女儿问:妈妈今天回来怎么没带包包儿呢?

向家莹也不赞成二姐再去农村任职。二姐从辛平村回城后,她为二姐高兴,自己也顿感轻松。听二姐说又要到更远更贫困的高远村去,她又压力陡增。二姐在家的时候,照顾父母的责任主要由二姐承担,父母有什么事都是跟二姐说。二姐一不在家呢,三姐、四姐都指望不上,她的工作是自己管自己,自由度比较高,照顾年迈父母的责任就得由她承担下来。因此,她甚至对二姐有些意见,有些噘嘴,觉得二姐的表现过于大公无私。

她们的父亲白白胖胖,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样子。父亲爱看报纸,爱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今日环球》和《海峡两岸》等。五姑娘给父亲在家里安装了卡拉OK机,父亲高兴了,就拿起麦克风唱上一曲两曲。一曲《昨夜星辰》或《篱笆墙的影子》唱得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说是年过八旬,别人猜他的岁数,至少要给他减去十岁。父亲先是在人民公社的粮站当会计,人民公社取消后,接着在镇上的粮站当会计,一直干到退休。父亲的遗憾,是一辈子没能生一个儿子。有了第一个女儿后,他估计第二个该生儿子了。第二个又是女儿,他就有些失望。从对二女儿的失望开始,他一路失望下去,一直失望到第五个女儿的出生。他在粮站得了好多张奖状,得了也就得了,从来不拿回家炫耀。他得了奖品暖水瓶,也不往家里拿,宁可放在办公室里让大家公用。他对女儿们不冷不热,似乎对每一个女儿都保持着父女间的距离。在具体的事情上,他对女儿们的要求却十分严格,能听到他对某个女儿的批评,极少听到对某个女儿的表扬。就在那次春节期间的家宴上,当妹妹和妹夫们都在为二姐所取得的荣誉祝贺时,父亲却泼冷水似的对向家明说:你不要骄傲,不要把功劳都记在自己头上。都是党把你教育得好,自己没什么可骄傲的。向家明赶紧说:对对,爸爸说得对。我一定要谦虚谨慎,继续努力。

最明确表示支持向家明去高远村的,是她的母亲。母亲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入党的老党员,她的党龄比向家明的年龄都要长。母亲入党后,乡里想让她去乡政府当妇联主任,她知道自己不识字,怕误事,就没去,一直跟着丈夫当家属、带孩子。大概因为二女儿一出生就受到丈夫冷遇,她对二女儿格外疼爱,比如二女儿在喝鸡汤时不愿放盐,爱喝原汁原味的淡汤,那么,在鸡汤熬好后,母亲就先给二女儿盛出一碗,然后才往鸡汤里放盐。再比如,二女儿爱吃炼猪油炼出的油嗞啦,每次把油嗞啦炼得又香又焦,她都会单独给二女儿留一份。星有万颗,只有一颗最明。花有千朵,只有一朵最爱。哪个当父母的不想承认都不行,在多个孩子当中,总是心疼其中的一个孩子多一些。由于疼爱,母亲对二女儿还格外信任,不管她做什么,她都相信二女儿肯定有二女儿的道理。

在向家明上小学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在放学路上拦在她前面,不让她过,向家明就把那个男孩子打了一顿。母亲听说后不但没有批评向家明,还给她撑腰,夸她打得好,做得对。

对于向家明要去高远村当第一书记,母亲对女儿们和女婿们说:我和你们的爸爸都吃得好,睡得好,身体没什么大毛病,自己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你们不用为我们多操心。你们的爸爸比我的身体还好,说不定他比我活的岁数还大呢。你们各自干好各自的工作,管好各自的家庭,就算对我们最大的孝敬。你们二姐要去贫苦的村子帮人家脱贫,这是积功又积德的好事,我支持她,你们都要支持她。电视里天天说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不能光挂在嘴上,还要挂在心上,不能光当话说,还要当事做。啥是为人民服务,不就是在老百姓需要你的时候,你去为老百姓做事情嘛。我是老了,不中用了。要是老天爷给我减掉十岁,我就陪家明一块儿去,家明在外面忙工作,我起码可以在屋里给她做点热乎饭吃。你们都知道,你们姥姥家也在农村,我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农村的事儿我都懂。家明给我讲了高远村一户贫苦人家的情况,边讲边掉泪,我听了也掉了泪。

啥情况呢,一家有一个小女孩儿,今年才六岁。小女孩儿的妈妈嫌家里穷,生下她就跑掉了。小女孩儿的爸爸偷了人家的东西,被判了刑。小女孩儿家里有卧病在床的奶奶,还有九十多岁的太奶奶,全靠小女孩儿给她们做饭吃。你们也都是有孩子的人,你们想想,那个小女孩儿有多可怜!母亲这样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她自己眼圈儿红了,自己看不到,却看着向家明说:你们看,家明的眼圈儿又红了。不说了,不说了。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天底下啥时候都有受苦人,日子好过的人,不能忘了受苦人哪!

第三章

向家明一到高远村上任,就想尽快上马脱贫项目。根据人们共知的脱贫工作经验,要脱贫就得上项目,上了项目,才会有收入,有了收入,才能给村民分钱,提高村民的年人均收入水平。项目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家庭经济项目,另一种是集体经济项目。家庭经济项目不外乎种植和养殖,集体经济项目当然是村办企业。向家明上家所任职的辛平村之所以顺利实现了脱贫,就得益于这两种项目。打个比方,好比要吃鸡蛋就得养鸡,要吃猪肉就得喂猪,上项目是实现脱贫的必由之路。

要想富,得种树。向家明急于上的第一个项目,是让高远村的一些村民种核桃树。她在辛平村时,村里办的企业有一个砂石建筑材料厂,还有一个酿酒厂,家庭经济项目就多了,养殖方面可以养猪牛羊、鸡鸭兔,还可以养鱼;种植方面可以种庄稼、果树、蔬菜等。辛平村的部分村民就曾栽过核桃树,但栽上六年了,一直没有结果儿。村民们认为,当地的土质不适合种核桃,种也是白种。为此,向家明曾专门请核桃专家去辛平村看过,并对土质进行了化验分析,证明土质没问题,不但可以种核桃,还可以种富士苹果。种下的核桃树之所以不结果儿,是村里通过中间商购买的种苗有问题,种苗都是不育株。不育株好比牲畜中的骡子,公骡子肚子里没有精子,母骡子肚子里没有卵子,它们怎么可能会生下小骡子呢!专家向向家明承诺,如果由他们公司提供种苗,栽上的果树两年就可以挂果。向家明在辛平村工作时没来得及试验,到了高远村,她急于尝试一下。如果成功,种核得核,种桃得桃,村民两年后可以见钱,就能为脱贫增加一部分收入。

可是,当向家明对老支书夏方东和村主任尚应金提出动员村民种核桃时,二人都说不急不急,这事儿不急。她提了三次,村里的两位主要领导都说不急不急。他们脸上微笑着,态度却是坚决的,不仅是对种核桃态度不积极的问题,简直就是拒绝。向家明心里明白,上级派她到村里当第一书记,除了把准政治方向,她所起的作用就是上下沟通,全面协调。不管她要开展什么工作,都必须紧紧依靠村里的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如果得不到这方面的支持,她将一事无成。拿种核桃的项目来说,如果连老支书和村主任都不同意,她根本不可能推动,别说种下大片的核桃林了,恐怕连一棵都种不成。

村干部不急,向家明急,村干部越说不急,她越是着急。来高远村上任之前,区委的江书记郑重地跟她谈了一次话。江书记上来就对她表示了感谢,感谢她以一个共产党人的高度责任感和主动承担精神,到一个深度贫困村去工作。江书记的感谢让向家明感动,感动得有些心潮起伏,眼睛发潮,她说:我应该感谢区党委对我的信任,我还没说感谢您呢,您先说感谢我,这让我怎能当得起!

江书记说:我说的不是客气话,也不是官话,是真心实意感谢您。您知道的,高远村是咱们区唯一的一个深度贫困村,也是最后一个贫困村。帮助高远村脱贫,是各级党组织的责任,既是村里的责任,镇里的责任,区里的责任,也是市委和省委的责任。如果不尽快把高远村这个贫困点拿下来,我们对哪一级党组织都无法交代。咱们这么说吧,高远村就是咱们全市全区的最后一块硬骨头,无论如何,咱们也要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高远村就像是贫困村里最后一个寨子,我们举全区之力,也要以攻坚克难的精神,把这个寨子拔下来。现在是2016年春天,我们争取用两年多时间,到2018年,完成党交给我们帮助高远村脱贫的任务。我既是代表区党委、区政府向您表示感谢,也是以我江世成自己的名义,向您表示感谢。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高远村也是我的帮扶点,我也是这项工作的责任人之一,我们等于在一辆战车上。让我们同心协力,共同迎接新的挑战。我们再难,也难不过红军当年的湘江之战吧,难不过四渡赤水吧。以后您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要求,可以找区属的职能部门领导,也可以直接找我。只要政策允许,只要不超出我的职权范围,我都会大力支持您。

向家明说:好的,江书记,您这样讲,等于给了我尚方宝剑,身佩尚方宝剑,谁敢调皮捣蛋我就斩谁。说罢笑了起来,露出了细白的牙齿和调皮的一面。

向家明禁不住把江书记对她的要求转达给夏支书和尚主任,说江书记给她的时间是两年,要求她在两年之内帮助高远村把贫困帽子摘掉。两年七百多天,听起来好像很长,但过一天少一天,一转眼就没了。今年是头一年,前面的一百多天已经没有了,咱们还什么事情都没干。当前春暖花开,万木复苏,正是春耕时节,一天都耽误不得。拿种核桃来说,现在正是种核桃的季节,如果错过了,今年就种不成了。她让夏支书和尚主任说一说,村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种核桃。

夏支书说:事情很简单,都在地里明摆着。以前来驻村的第一书记,从上面争取到了扶贫项目,动员一些村民种核桃。核桃是种上了,种的面积还不小,可是六年过去了,树上一个核桃都没结。地里种了核桃,上面的树叶遮住了阳光,下面的树根拔走了地劲,连庄稼也种不成了。农民靠地吃饭,最讲实际,有一分耕,希望能有一分收。他们花了钱,费了力,想的是脱贫。结果不但没有脱贫,反而比以前更贫了。这事儿搁在谁头上,谁都会恼火。

明白了,向家明说:可以理解,谁家愿意养不下蛋的母鸡呢!她问夏支书:你们家种核桃了吗?

当然种了,书记让我带头种,我不种能行吗!我种了一亩多,至今还在地里长着呢!我老婆成天价埋怨我,说一亩地要是种苞谷的话,六年打下的苞谷都够我换一头牛了。

向家明又问尚主任:你家呢?也种了吗?

尚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家地少,种得少一些,只种了十几棵。三年不见结果儿,我就把核桃树都砍掉了,种上了苞谷和土豆。

话说到这里,两位村干部以为,向书记不会再坚持种核桃的项目了,不料她说:我在辛平村也遇到过和高远村相同的情况,看来那一批种苗都是同一个不法商人提供的。向家明把请教专家的经过,以及专家对她的承诺,对两位村干部说了一遍。还说她曾去外县到那位种植专家的种植基地实地考察过,核桃结得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很是喜人。人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核桃该种还是要种。这一次我敢保证,核桃种下后,最快两年,顶多三年就可以挂果儿,可以有收益。

夏方东和尚应金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再吭声。上面派来的这位女书记长得这么漂亮,他们以为是个随和的、好说话的人。一打交道才知道,女书记上来就咬住种核桃不放松,原来是“一根筋”,是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人。话不投合,他们说什么呢,一时都无话可说。

他们是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说话,时至中午,外面下着小雨,不远处谁家的公鸡啼叫了一声。叫声的音节很长,听起来一波三折。向家明说,公鸡的叫声挺好听的,跟男高音的声音差不多。

两位村干部还是不说话。他们听出女书记是无话找话,二人对公鸡的叫声没有任何评价。

空气潮湿,向家明心有不悦。她提出的第一个脱贫项目就遇到阻力,好像第一脚就没有踢开。她喝了一口温开水,说:要不这样吧,咱们晚上开一个支委会,大家一块儿讨论一下,看看高远村的脱贫攻坚到底从哪儿起步。

高远村的党支部委员,包括夏方东和尚应金,一共是七个人。七个人分住在不同的村民小组,有的住在沟底,有的住在山腰,有的住在山顶。离村委会办公室比较近的有三五里,比较远的有十几二十里。七个支委中,只有夏支书和尚主任骑着摩托车,别的支委都是翻山越岭步行来参会的。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向家明第一次召集会议,他们必须出席,不出席是违反纪律。他们都听说了,新来的书记是个女同志,他们要一睹女书记的风采。雨下个不停,他们有的穿雨衣,有的打伞,有的头戴竹编斗笠,每个人的雨具上都水淋淋的。办公室前面有伸出的廊厦,他们把各式雨具放在门口两侧的廊厦下,每件雨具下面的地上都洇出一片湿。等支委们全部到齐,差不多到了晚上九点,天早已黑了下来。这里虽然通了电,但因为只有低压电,没有高压电,电流弱,功率小,电灯泡儿黄黄的,明亮度很低。用村主任尚应金的话说,每一盏灯泡儿都像一朵倭瓜花儿一样。在“倭瓜花”下面,每个人的脸都有些黄黄的,像已经成熟的倭瓜。每进来一个支委,向家明都起身迎上前去,热情地和他握手。支委们见女书记的手有些小,像是一个女孩子的手,手畏缩着,似不敢与她相握。见女书记的手一直伸着,不得不把自己粗糙的大手交出去,被动地与女书记握一下。支委中还有一位女的叫刘丽,看样子有三十来岁,刘丽也不大敢和向书记握手,她说:我手湿呀。向家明说:手湿怕什么!刘丽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和向书记握手。向家明握着刘丽的手说:你的颜值很高啊!

刘丽说:我迟到了,不好意思。

向家明说:我没说你迟到,是说你颜值很高。

刘丽以前没听说过“颜值”这个词儿,不知道颜值是啥意思。她好像有些傻眼,看别的支委,也都是大眼瞪小眼,不能帮她解释。

向家明只得解释说:我说你颜值高,是说你长得漂亮,容颜价值高。

刘丽笑了,笑爆了,笑得直哎呀:哎呀向书记,你不是笑话我吧,我漂亮什么,一点儿都不漂亮。你才是真正的漂亮,还有那个什么来着,对了,颜值高,你才是真正的颜值高。我进屋一看见你,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从哪里来的电影明星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二人的对话如会前先演了一个小品,气氛得到了活跃,也使向家明与村干部们的距离近乎了不少。

向家明一到高远村上任,就想尽快上马脱贫项目。根据人们共知的脱贫工作经验,要脱贫就得上项目,上了项目,才会有收入,有了收入,才能给村民分钱,提高村民的年人均收入水平。项目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家庭经济项目,另一种是集体经济项目。家庭经济项目不外乎种植和养殖,集体经济项目当然是村办企业。向家明上家所任职的辛平村之所以顺利实现了脱贫,就得益于这两种项目。打个比方,好比要吃鸡蛋就得养鸡,要吃猪肉就得喂猪,上项目是实现脱贫的必由之路。

要想富,得种树。向家明急于上的第一个项目,是让高远村的一些村民种核桃树。她在辛平村时,村里办的企业有一个砂石建筑材料厂,还有一个酿酒厂,家庭经济项目就多了,养殖方面可以养猪牛羊、鸡鸭兔,还可以养鱼;种植方面可以种庄稼、果树、蔬菜等。辛平村的部分村民就曾栽过核桃树,但栽上六年了,一直没有结果儿。村民们认为,当地的土质不适合种核桃,种也是白种。为此,向家明曾专门请核桃专家去辛平村看过,并对土质进行了化验分析,证明土质没问题,不但可以种核桃,还可以种富士苹果。种下的核桃树之所以不结果儿,是村里通过中间商购买的种苗有问题,种苗都是不育株。不育株好比牲畜中的骡子,公骡子肚子里没有精子,母骡子肚子里没有卵子,它们怎么可能会生下小骡子呢!专家向向家明承诺,如果由他们公司提供种苗,栽上的果树两年就可以挂果。向家明在辛平村工作时没来得及试验,到了高远村,她急于尝试一下。如果成功,种核得核,种桃得桃,村民两年后可以见钱,就能为脱贫增加一部分收入。

可是,当向家明对老支书夏方东和村主任尚应金提出动员村民种核桃时,二人都说不急不急,这事儿不急。她提了三次,村里的两位主要领导都说不急不急。他们脸上微笑着,态度却是坚决的,不仅是对种核桃态度不积极的问题,简直就是拒绝。向家明心里明白,上级派她到村里当第一书记,除了把准政治方向,她所起的作用就是上下沟通,全面协调。不管她要开展什么工作,都必须紧紧依靠村里的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如果得不到这方面的支持,她将一事无成。拿种核桃的项目来说,如果连老支书和村主任都不同意,她根本不可能推动,别说种下大片的核桃林了,恐怕连一棵都种不成。

村干部不急,向家明急,村干部越说不急,她越是着急。来高远村上任之前,区委的江书记郑重地跟她谈了一次话。江书记上来就对她表示了感谢,感谢她以一个共产党人的高度责任感和主动承担精神,到一个深度贫困村去工作。江书记的感谢让向家明感动,感动得有些心潮起伏,眼睛发潮,她说:我应该感谢区党委对我的信任,我还没说感谢您呢,您先说感谢我,这让我怎能当得起!

江书记说:我说的不是客气话,也不是官话,是真心实意感谢您。您知道的,高远村是咱们区唯一的一个深度贫困村,也是最后一个贫困村。帮助高远村脱贫,是各级党组织的责任,既是村里的责任,镇里的责任,区里的责任,也是市委和省委的责任。如果不尽快把高远村这个贫困点拿下来,我们对哪一级党组织都无法交代。咱们这么说吧,高远村就是咱们全市全区的最后一块硬骨头,无论如何,咱们也要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高远村就像是贫困村里最后一个寨子,我们举全区之力,也要以攻坚克难的精神,把这个寨子拔下来。现在是2016年春天,我们争取用两年多时间,到2018年,完成党交给我们帮助高远村脱贫的任务。我既是代表区党委、区政府向您表示感谢,也是以我江世成自己的名义,向您表示感谢。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高远村也是我的帮扶点,我也是这项工作的责任人之一,我们等于在一辆战车上。让我们同心协力,共同迎接新的挑战。我们再难,也难不过红军当年的湘江之战吧,难不过四渡赤水吧。以后您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要求,可以找区属的职能部门领导,也可以直接找我。只要政策允许,只要不超出我的职权范围,我都会大力支持您。

向家明说:好的,江书记,您这样讲,等于给了我尚方宝剑,身佩尚方宝剑,谁敢调皮捣蛋我就斩谁。说罢笑了起来,露出了细白的牙齿和调皮的一面。

向家明禁不住把江书记对她的要求转达给夏支书和尚主任,说江书记给她的时间是两年,要求她在两年之内帮助高远村把贫困帽子摘掉。两年七百多天,听起来好像很长,但过一天少一天,一转眼就没了。今年是头一年,前面的一百多天已经没有了,咱们还什么事情都没干。当前春暖花开,万木复苏,正是春耕时节,一天都耽误不得。拿种核桃来说,现在正是种核桃的季节,如果错过了,今年就种不成了。她让夏支书和尚主任说一说,村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种核桃。

夏支书说:事情很简单,都在地里明摆着。以前来驻村的第一书记,从上面争取到了扶贫项目,动员一些村民种核桃。核桃是种上了,种的面积还不小,可是六年过去了,树上一个核桃都没结。地里种了核桃,上面的树叶遮住了阳光,下面的树根拔走了地劲,连庄稼也种不成了。农民靠地吃饭,最讲实际,有一分耕,希望能有一分收。他们花了钱,费了力,想的是脱贫。结果不但没有脱贫,反而比以前更贫了。这事儿搁在谁头上,谁都会恼火。

明白了,向家明说:可以理解,谁家愿意养不下蛋的母鸡呢!她问夏支书:你们家种核桃了吗?

当然种了,书记让我带头种,我不种能行吗!我种了一亩多,至今还在地里长着呢!我老婆成天价埋怨我,说一亩地要是种苞谷的话,六年打下的苞谷都够我换一头牛了。

向家明又问尚主任:你家呢?也种了吗?

尚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家地少,种得少一些,只种了十几棵。三年不见结果儿,我就把核桃树都砍掉了,种上了苞谷和土豆。

话说到这里,两位村干部以为,向书记不会再坚持种核桃的项目了,不料她说:我在辛平村也遇到过和高远村相同的情况,看来那一批种苗都是同一个不法商人提供的。向家明把请教专家的经过,以及专家对她的承诺,对两位村干部说了一遍。还说她曾去外县到那位种植专家的种植基地实地考察过,核桃结得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很是喜人。人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核桃该种还是要种。这一次我敢保证,核桃种下后,最快两年,顶多三年就可以挂果儿,可以有收益。

夏方东和尚应金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再吭声。上面派来的这位女书记长得这么漂亮,他们以为是个随和的、好说话的人。一打交道才知道,女书记上来就咬住种核桃不放松,原来是“一根筋”,是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人。话不投合,他们说什么呢,一时都无话可说。

他们是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说话,时至中午,外面下着小雨,不远处谁家的公鸡啼叫了一声。叫声的音节很长,听起来一波三折。向家明说,公鸡的叫声挺好听的,跟男高音的声音差不多。

两位村干部还是不说话。他们听出女书记是无话找话,二人对公鸡的叫声没有任何评价。

空气潮湿,向家明心有不悦。她提出的第一个脱贫项目就遇到阻力,好像第一脚就没有踢开。她喝了一口温开水,说:要不这样吧,咱们晚上开一个支委会,大家一块儿讨论一下,看看高远村的脱贫攻坚到底从哪儿起步。

高远村的党支部委员,包括夏方东和尚应金,一共是七个人。七个人分住在不同的村民小组,有的住在沟底,有的住在山腰,有的住在山顶。离村委会办公室比较近的有三五里,比较远的有十几二十里。七个支委中,只有夏支书和尚主任骑着摩托车,别的支委都是翻山越岭步行来参会的。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向家明第一次召集会议,他们必须出席,不出席是违反纪律。他们都听说了,新来的书记是个女同志,他们要一睹女书记的风采。雨下个不停,他们有的穿雨衣,有的打伞,有的头戴竹编斗笠,每个人的雨具上都水淋淋的。办公室前面有伸出的廊厦,他们把各式雨具放在门口两侧的廊厦下,每件雨具下面的地上都洇出一片湿。等支委们全部到齐,差不多到了晚上九点,天早已黑了下来。这里虽然通了电,但因为只有低压电,没有高压电,电流弱,功率小,电灯泡儿黄黄的,明亮度很低。用村主任尚应金的话说,每一盏灯泡儿都像一朵倭瓜花儿一样。在“倭瓜花”下面,每个人的脸都有些黄黄的,像已经成熟的倭瓜。每进来一个支委,向家明都起身迎上前去,热情地和他握手。支委们见女书记的手有些小,像是一个女孩子的手,手畏缩着,似不敢与她相握。见女书记的手一直伸着,不得不把自己粗糙的大手交出去,被动地与女书记握一下。支委中还有一位女的叫刘丽,看样子有三十来岁,刘丽也不大敢和向书记握手,她说:我手湿呀。向家明说:手湿怕什么!刘丽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和向书记握手。向家明握着刘丽的手说:你的颜值很高啊!

刘丽说:我迟到了,不好意思。

向家明说:我没说你迟到,是说你颜值很高。

刘丽以前没听说过“颜值”这个词儿,不知道颜值是啥意思。她好像有些傻眼,看别的支委,也都是大眼瞪小眼,不能帮她解释。

向家明只得解释说:我说你颜值高,是说你长得漂亮,容颜价值高。

刘丽笑了,笑爆了,笑得直哎呀:哎呀向书记,你不是笑话我吧,我漂亮什么,一点儿都不漂亮。你才是真正的漂亮,还有那个什么来着,对了,颜值高,你才是真正的颜值高。我进屋一看见你,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从哪里来的电影明星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二人的对话如会前先演了一个小品,气氛得到了活跃,也使向家明与村干部们的距离近乎了不少。

……

全文见《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第3期,责任编辑宋嵩;作家出版社2024年1月出版,责任编辑向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