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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4年第3期|钱幸:二十一日酉时(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江南》2024年第3期 | 钱幸  2024年05月23日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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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因舌尖上一滴醋的吸引,重回水秀村找寻故人。在时间的隙缝里,她恍惚看到一个叫靳红的女子走进赵家院落,跟随赵氏父子学酿醋,从而掀起村庄的巨大恐惧和秘密。小说以出狱女人杨蓉的视角,以寻找和回归的角度切入一个古老村庄的历史和当下,撕开乡村原始、荒蛮、暴力的阴暗面,书写了乡村女性的命运和自我救赎,其真善美假恶丑都编织在缸缸醋的狂澜里。其文笔从容不迫,巧妙地把酿醋与时间及命运勾连起来,通篇散发出奇异的味觉和视觉冲击力。

二十一日酉时

□ 钱 幸

杨蓉走进水秀村时,天已见晚,一坨油汪汪的太阳开始融化。她的高跟鞋给吸进泥地,又吐出来。路边没有狗叫,村庄像是死过去了。她使劲挺起鼻子,才能捕捉到薄凉空气之外的淡淡醋味。杨蓉终于看见村口立着那个独目女人,瘦得薄薄一片。她问,西口做醋那家人还招工吗?独目女人一只眼窝里空落落的,另一只很灵巧活泛,好像随时串门过去。她撇撇嘴,这家家户户都做醋,你说哪家?杨蓉微笑,我说的是赵氏,赵家的。那只活泛眼向上打挺,这村原名叫赵家庄,家家姓赵,你找哪家?

我找原来招工的那家。

独目女人笑了,一口黄牙跳出来,扎了杨蓉一下,家家都想招工呢,年轻人都跑了,都短人手。你说的是哪家?杨蓉张了嘴,想了想,闭紧了。高跟鞋插着泥土往前走。走出去很久,独目女人的眼睛从眼窝里逃出来了,粘在她后背上,阴凉凉、密匝匝的。她不由自主地去摸,摸到脊骨那儿长长的伤疤,浑身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哆嗦。

到时候,该下灶了,一层层红谷米混着高粱加入,糊茬子,也就是蒸煮。去浮沫,浸渍后的红谷米油乎乎的,摸起来疙疙瘩瘩的,整把捞起,放入甑中,直到白雾往外扑簌,顶着锅盖咣当咣当吵,赵宏声掀锅盖,向米层浇入一舀泉水。赵孩目光绵延着,盯着那些饱胀的米粒,松松的,边缘溃散,下甑,一舀清水继续降温。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脸上给米香浓烈的白雾吞进去又吐出来。脸上油光光,接着水淋淋的。

门里进来女人。问招工吗?面皮很黄,眼神耷拉,闹饿的样子。赵宏声放下舀子,问,是长待还是短工?女人两手环着一个白棉布口袋,囡先做一阵,做得顺手就继续做喽。赵宏声不抬头,浇着凉水,家哪的?

官庄的,女人说。官庄离这里不远。隔了一座小麦山。叫小麦山,因为山上长满了像小麦的野草,开穗子,穗头大,一簇一簇,很招摇的样子。金黄炽热的,看上去诱人,但不能吃。吃了胀肚。荒年间,连这胀肚的谷物都给村民薅得干净。小麦山徒留了一个名字。如今薄薄的土层底下,摞着石头和骨头。石头和骨头底下,有一条涌入地下的泉河。都说骨头是官庄人先祖,让黄泥渍洇了。所以小麦山有时候也被叫做黄骨山。水秀村村民吓唬孩子就会说:把你放到黄骨山,让狼拉了你去!

赵宏声扯了两把拉风葫芦,原来做过醋吗?女人说,见过酿酒。酿酒不就是酿醋吗?酒坏了变醋。赵孩吐了吐舌头,小小的脸轻轻摇晃。赵宏声鼻子里嗤一声,声音陡然大了:那怎么能一样!醋是开门七件事,对人只有好处没得坏处。酒是什么东西!祸害!赵孩上去拉扯赵宏声的胳膊,赵宏声的脸才团和下来。关了火,赵宏声把软糯的熟米舀出来,搁在能蜷入一人的白瓷盆里沥水。赵孩用一根竹竿不断翻搅。水汽一霎一霎喷出来。女人还立在门口,脸上殷切着。赵宏声拉了声慢吞吞说道,我们要招长工的。

女人刚走远。八岁的赵孩坐在板凳上,问赵宏声,这个不行吗?行?赵宏声的目光长在手里白嫩嫩的米浆上,半晌才说,性子太急。

赵孩说,不好看!

赵宏声说,就知道好看好看,花儿也好看,叶也好看,好看不中用啊,拿酸作醋的(做作)。还是得稻谷麦穗,这多好,实牢牢地攥在手里,是粮还是醋。

赵孩不吱声了。夜色逐渐从黄骨山脊背处滑上去,赵宏声拧开灯,细细瘦瘦的光旋即氤氲开来,屋里诞下一片扁扁的焦黄。这时,狗叫得最密最欢,一个连一个,像止不住的咳嗽。二十五、二十六……赵孩在数狗叫声,他拿铅笔在那一天的日历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二十七。他正学习,好记数字,赵宏声对外总说家里要出个状元。

靳红是下午到了水秀村。不需界碑,酸涩的味儿扑簌过来,把人整个拎了起来。醋味呛,头晕目眩,像酒,但比酒更钻人。怎么说呢,就像醋变成拳头,把她放在案板上捶打,直捶到每一寸皮肤溃烂处都钻满了醋味才作罢。靳红捂着鼻子,走在水秀村的青石板路上,打望着乡里人家。每到作坊门头,她便站定了,一双眼睛很欢实地睃来睃去。半晌,不是人家嫌她要钱多,就是她嫌雇用时间短。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只细瘦包袱,装了两三张煎饼,已经硬了,咬起来,口感像纸。她吃了半晌,觉出了辛酸,泪好像顶出来,赶忙吞嚼,咽下去。

赵孩爬到房顶晾弄晒干的红谷米,看到靳红在扒翻麦垛。赵孩捡了块石头,擂过去。她扭头,他低头。故技重施。当他扒着梯子从墙后冒出头,一块小石头,一下就正中眉心。赵孩啊——一声,头朝后,落到天井。

靳红第一反应要跑,把布袋系紧,绑腰上。刚溜过那家门边,门开了,一阵浓烈的醋味翻滚过来,接着,她感到了疼,双手被反剪到背后了,九十度。醋味让她呛得睁不开眼睛,眼泪迷蒙,慢慢才看见一双黑得发青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她随着被推进了门内。天井漆黑,醋味喧天。在水秀村她逛的时间够足了,这么凛冽的醋还是头回碰到。怎么说呢?浑身毛孔张开了,灌满了,把她的内部翻过来的架势。等眼睛能睁开了,发现半倚着泥巴封口的醋缸。她转过头,门闩了,挂了锁。心里一阵慌。又听见黄骨山起起落落的乌鸦,忽而都立在近前的槐树上,像一个个逗号,喊出哇哇哇——小孩干哭似的号子。靳红嘴里一阵腥,是咬破了嘴唇,血凉匝匝的。她倒镇定了。屋里陡然放出光,门扇开了。男人叫,作死!你还不进来!她双腿忽然变成了橡皮,软糯,拎不起来。完了完了,她心想,让你再……靳红你也有今天。又听喊道,不赔药费你休想跑!心终究回落,哦,是为着钱。多年来,她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可怕不是有所图,而是无所图。前者,总有取舍——有取舍,就能保命。

村口有一位老太太,双手叠放,摁在桃木棍上。眼神困顿顿的,嘴里没牙了,说话艰难,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她告诉杨蓉,醋作坊还有几个,都费不起功夫了。说完这句话,她仿佛陷入到黏稠的回忆中,嘴里叨念起许多名字。杨蓉一一听了,问,这些人去哪了?

老太太枯枝似的手伸出来,指着前方小山。死了,走了,没了。一阵冷风切肤而入,卷起一股淡淡的醋味。杨蓉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只玻璃瓶,木塞子已经乌黑油亮了。拔开,一阵浓烈醋香。大娘,他家做的醋大概这个口味……话没说完,老大娘目光活了过来,一把夺去。手颤巍巍的,忙凑到鼻子底下,整个人像过电了,不住颤抖。没了牙的嘴像窝窝头,一下就叼住瓶口。仰头,贪婪吮吸,醋顷刻灌进嘴里。然后,老太太伸出舌头,奇怪,老人的舌头红得厉害,却很干燥。舌尖细细落在瓶口、瓶身。

这个味儿正,是囡年轻啥(时候)的味儿,多好(少)年了,老太太咧开嘴,露出仅存的一颗上门牙,稀松挂着,摇摇欲坠。杨蓉感到胃里一阵翻滚。老太太张开的嘴像黑洞穴,似乎要伸出一只手来,一下就能把她扯进去。杨蓉摇摇头,步入村庄深处。夜黑了,她像走进了一团坚固泥沼。天空中只有一钩月。本应该黑暗的村庄,却到处覆盖着一层白色绒毛状,像生了白霉斑。那寂寞的白色像是能发出声音似的。奇怪了,村庄里没有狗叫,阒静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或者废弃的平房,挤挤挨挨,被爬山虎和其他爬藤植物挂满了,占据了。草木葳蕤,万千垂下黑丝绦。仿佛人走了,植物反过来侵占领地了。空气因此湿漉漉的。古旧的房子加上泛滥的植物,村庄的面孔变得模糊,旧址何其相似。杨蓉漫无目的地找寻着,地面潮湿,土地在半夜呼吸,把深水层的甘冽往上一层层递送。水秀村的醋就是以这地下水出众而出众的。听说这地下埋葬了古时候的一座城。后来变成累累黄骨。地上的河,淌入地底,叫做了幽泉河。

又过了几个世纪,山下的人也都成了地下幽魂,不管是泉河还是幽泉河,都酿成了一汪水。这水又柔又绵又有劲道,在大夏天也冰凉,真是阴质的了。用它做醋,醋味恣肆,横冲直撞,能裹挟其他所有味道。但这向来只是传说,也有人听说这里又是什么“黄骨山”“幽泉河”,觉得不吉利而不饮。很多小作坊里的醋只能卖给大厂,换个商标,兑了品质。

水秀村的人不怕,什么黄骨头,什么幽灵泉,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水秀村的人对醋有瘾,每顿饭菜都要加的,他们还发明了许多吃法,生大蒜、五香叶,用醋和了,添一个熟鸡蛋,石臼捣碎,蘸馍馍或者卷煎饼。煮龙须面叶,加麻汁,倒蒜泥,最后浇上醋,能吃三几碗。还把鲜地瓜切薄片,滚开的水焯了,加盐添醋——醋熘地瓜片。不饮别人醋。他们腰里别着一只葫芦,像别人酗酒似的酗醋。

杨蓉看到一户灯光忽然从黑暗里跳出来,阴森森的。但它是附近唯一的光了,她敲门。半晌,有人开门。天井里竖着一只灯泡。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扎煞着手,脸上油脂麻花,眼白多而瞳孔小,一笑起来眼白忽而不见了,只剩下两弯浓黑。杨蓉问,你家人呢?小女孩便领她进屋。屋里破落,角落床头一堆旧衣服里一个活物蠕动起来,是个老头。杨蓉对水秀村的怪已经习惯了。开门见山道,山里人,还有那些醋店去哪了?

老头看了她半天,说,醋啊,醋是好东西啊。

杨蓉说,我知道呀。但大家都去哪了?

老头说,醋啊,一天不能不吃醋啊。

杨蓉说,那做醋的人去哪了?

老头说,醋啊,囡想吃醋了。妮,给囡一口醋哩。

小女孩声音硬邦邦的,还喝,都低血压了还喝。

杨蓉说,这里不是挨家挨户都做醋的吗?老头说,哼,做了也不让人喝,是要死的了。小女孩冷笑道,不让恁喝还当囡害你呢。要是吃死了,囡还抬不动恁!杨蓉捏了捏小女孩的耳朵,把她搂进怀里,跟你爷爷怎么说话呢。小女孩说,他跟囡怎么说话囡跟他怎么说话。杨蓉站起来,从兜里掏出另一个小瓶,指尖点一点醋来,抹在老人的上嘴唇。干裂了,黑血块凝固着。醋就点在上头,老头迅速把上唇包进来,一鼓一鼓,细细咀嚼似的。

夜里,杨蓉跟小女孩睡。半夜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睁眼见一个干瘦的身影。细瞧,是那老头在偷她醋吃。他学她,瓶口磕在手指上,一次一滴,舔进嘴里,咀嚼好半天。杨蓉睁了睁眼,想说什么,又闭上了。这时,却听见老头说话了,这真是赵家做的味,他们加黄酒糟。味儿厚,妮,恁是旧人?

杨蓉一愣,起了身。院里阴森森的光让一切都长满白霜。杨蓉说,您吃得出来?老头说,好多年了呵,要囡说,好多年了呵。杨蓉说,他们去哪了?老头挥挥手,把最后一滴醋也舔进了嘴里,半晌,嘴里流下涎水来,做醋的作坊很多,但个个有个个的味儿。这个味就是老赵家的味儿,错不了。杨蓉点点头,巴巴看着他,像怕打草惊蛇似的轻声问:以后还能吃到这个味儿吗?老头看着她,他的眼白浑浊了,透出一股青,他低下头,只剩薄薄一张皮的手,往脸上一捋,把嘴角口水又推到嘴里。好像一进必有一出似的,双眼冒出老泪:

吃不着(到)了!

五斤粮食只酿出一斤醋。等水分沥干,糊茬子倒出摊铺在青石板上,拌入醋曲。醋曲是用麦子跟莞豆做的,石碾磨得面似的那么细,与麸皮搅拌,结成坯子,攥成一块一块的,放进柴火里头闷着发酵,等出了彩色霉,拌上麸皮,在瓮里堆闷,成型是白色的,样子像粉末。用手来试温,略热即可。赵宏声有诀窍,他做醋曲加一点橘络。加橘皮会变色,液体变黄影响卖相,橘络是白色,微苦发涩,正好中和了水的清凉。双脚踩曲,还活血化瘀,妙得紧。赵宏声还有个说法,他觉得水秀村地下水阴气盛,而这橘子向阳生长,橘络剥离后,尽太阳底下晒着,干干的,阳气足着。两者是阴与阳的平衡。再埋入黄酒渣——这就是秘方了。放好后,入坛。老赵家的醋坛是祖传的,赵宏声也说不出它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家的。总之,他生来,它们就在了。它们比他的老祖还老。也注定了他要跟醋打交道。那老醋坛跟新缸不同,下面边缘有孔,下缸前,有麦细秆堵着。醋成后,捅细秆几下,醋顺流而下,流到外面,滴答滴答,颜色是一种比蜂蜜稀薄的淡金色。草编旮旯(粗草圈),盖上,再盖上草帽和草席滤清。端上醋醅和炒糊的高粱,泡两天,再淋醋,相当于杀菌了,最后装入八陡瓶。

他的手越发泼辣,搅荡起来,整个天井酵满了酸味儿,酸得满满登登,仿佛把院子里站满了,一点儿都下不去脚。赵孩被砸中的额头一块紫斑。靳红用醋涂了伤口,边涂边勤快地自我介绍,说是南边来的,一道打听,知道这儿叫水秀村,其实就是醋坊村,热闹呢。家家户户做醋酿酒,销路好着呢。她是来做长期工的,手脚麻利,只求个好人家,钱多钱少好商量,这件事还得讲个眼缘不是?赵宏声满脸黑乎乎的糙皮,像给醋浸泡过似的。但细看了,糙皮底下是一种蛮横的俊气。他左颊少了一颗牙,是小时候啃面疙瘩啃掉的,再也没长齐,笑起来,他便刻意遮着,嘴角一边高一边低,皮笑肉不笑的。你倒是挺会送上门来。你怎么知道我们招工呢,或许我们不短人手呢。

奇怪,水秀村的口音味重,他普通话倒说得俏丽活泼。靳红抱了抱赵孩,吹了吹他头皮,看上去无碍的样子。她爽利收拾着屋里乱堆的曲块和坛罐,说,你们都是小作坊,能有多大经营呢?我看你家有孩子,我最喜欢小孩子,刚才误会一场就说明了我们有缘。赵宏声颧骨耸了下,说得怪好听,你会做醋吗?靳红说,我咋会呢?但我长眼睛了不是?会看了就会做。赵孩听罢一把搂住靳红腰。

灯呼啦一下跳动了下,这时,靳红看到了墙上薄薄一张脆黄的纸,像风干的皮肤样儿黏着:

“七月七日作。若七日不得作者,必须收藏取七日水,十五日作。出此两日则不成。于屋里进户里边置瓮。三四日,看米消,搅而尝之,味甜美则罢;若苦者,更炊二三升粟米投之,以意斟量。二七日可食,三七日好熟。香美淳严,一盏醋,和水一碗,乃可食之……”

见她眯着眼睛辨认,赵宏声轻声说,《齐民要术》,祖上的。风从窗户里吹来,一股浓烈得要裂开的醋味喧天地挤进来,把靳红的鼻腔甚至胸腔压得扁扁的。一阵咳嗽奔涌出来,又头晕又目眩,灯光幽暗地一闪又一闪,瞳孔里坛子大了起来,又迅速鼓胀。她踉跄几步,跌下了,靠在床脚。赵孩倒安稳了,拾了一条毛巾来,洗涮了,递给她,她急急捂住口鼻。慢慢地,眼前一切归拢起来。

父子两个并不理她,一大一小赤着胳膊,翻着席在地上的醋曲。

是晕醋,很正常,慢慢就好了。赵宏声说。

果然,慢慢就好了。视线从曲曲弯弯,变得澄明而笔直。她逐渐能看清,鼻子也渐渐不再堵得难受。她打量他们劳作。汗滴从肩胛处一片片淌下来。曲子翻好了,铲入在青石板上。赵孩搬来一盆水,泼水。赵宏声就像要给他的步骤做注脚似的,说,这个地越潮了越好,潮湿才会长菌包,长了白毛长黄毛,长了黄毛长黑毛,长了黑的去皮。熟了以后,就要晾着,在棚屋里头摞起来,搁在瓮里焖它,余下的活,都是时间替你干哩。时间啊,都是宝。

靳红揉着赵孩出奇大的耳朵,说,掌柜的你说那么多,我一下哪儿记得住?家里就你俩吗?妈妈呢?赵孩的眼睛陡然直了,瞳孔像冻住了,瞬间凸了出来,似乎马上就要从眼眶里像玻璃珠子样儿掉下来。赵宏声用手不断挠头搔脖,目光不住探去天井。靳红顺过去看,天井里还有一侧房,与这片屋子对称。

她转过脸来,看见父子两个的脸上装饰了一种复杂的神情,是有秘密想要隐藏才会表露出来的样子。

赵孩忽然跺了脚,声音细得一根银线样儿:二十三、二十三!

赵宏声倒平静了,把装满了曲子和红谷米的缸,斜立着,滚到门边。还说那个正话,你有家去吗?砸了孩子的头你准备给多少钱?靳红也不慌不忙了,我没有钱,但我很能干,你们要是不嫌,就雇我。

我们雇个女的,不适合……他似乎在犹豫。靳红说,什么合不合适!人正不怕影子斜哩!赵宏声这糙汉子垂下头,脸臊了,眼睛都不敢在她身上睃,好像怕戳到她,他胡乱搔着大腿,道,这个活儿也不轻松,你得拉火得提水得踩实,累人呢。搅醋味儿刺鼻,碰了皮肤会腐蚀。长时间弯腰,腰肌劳损。能受了?靳红凑上脸去。屋里灯光黯淡着,她这一靠,倒把赵宏声吓了一跳似的,他上半身往后撤,眼睛瞪大了,嘴角还一高一低着。靳红说,我没处可去,又把孩子伤着了,你不得扣我在这做活儿吗?赵孩忽然拉着靳红,小声说道,我们还有一间屋。靳红想到了刚才他们脸上的那种讳莫如深,恐惧好像刚生发出来的,空气中还有残影未消。她浑身打个哆嗦。只听见赵孩小声叨念:二十三、二十三……

赵宏声拧开天井里的大灯。光跳动出来,一切窜进了光的汤水中,融化了的样子,光像一条河,哪里是在光底下走,是趟进去呢。赵孩拉着靳红的手,走过一堆堆醋缸,密匝匝的醋味儿浓得像一道道墙。但靳红已“久入鲍鱼之肆”了。月光在墙上闪烁。屋子看上去简陋,像泥巴临时糊了,一个半拉子工程。屋里摞满大醋缸。中间仅让出一条小道。走过去也就是走进去了,尽头,靠墙一张小床。一看是常睡人的,被褥铺开,枕头黄渍。

都干净呢,赵孩说,你睡下吧,我们明儿起得早,得抄瓮。靳红看着他,还疼吗?男孩忽然咧开嘴笑了,眼神中透出一股狡黠。他忽然把食指靠在唇边,比了一个“嘘”,不疼不疼,早不疼了。就是想让你留下来。靳红就笑了,她喜欢这个小男孩的直接。她抱了抱他,问,那你跟你爸睡?小男孩重重点头,可能是疼了,捂住伤处,又忽然攥了她手心。有一种冰凉的硬质触感。靳红低头一看,是钥匙。赵孩羞涩了,你可以反锁,外头打不开。靳红便收了钥匙,察看他伤口,不疼吧?她又问。赵孩说,不打紧,我们命贱,天天摔打呢。一个小孩子说出“命”又如此豁达,倒让靳红有点意外了。她说,你不怕吗?赵孩说,不怕,迟早都得埋在黄骨山,早去早占坑。靳红就笑了,你们家就靠做醋对吧?赵孩轻轻点头。靳红说,我今天走了好多家,发现,你们家醋坛最老,规模最大,可真想不到。赵孩嘟嘟囔囔,靳红没听清。她半蹲下来,问他,可是你在数什么呢?

……

(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三期)

钱幸,山东泰安人,张炜工作室学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专业研究生,法学硕士。在《收获》《清明》《芳草》《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70余万字,并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等多次转载;获“泰山文艺奖”“山东文学奖”等。中短篇小说集《冷静期》入选2022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