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4年第3期|郑小驴:南方的恶
郑朋,笔名郑小驴,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出版有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小说集《南方巴赫》《骑鹅的凛冬》《消失的女儿》《1921年的童谣》《蚁王》《天花乱坠》,随笔集《你知道的太多了》等。部分作品翻译为英、日、捷克、西班牙语。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少年的生日。他提前两个星期就暗记于心,但从未表露。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早上他看到母亲表现得和往常一样,早饭依旧是豆角炒辣椒,一星肉沫子都没有见着。他一声不吭地将饭扒完,筷子一掷,抓起竹篓去捉泥鳅。父亲哼了一声,这么大了,整天疯玩,该干点什么了。石门像你这般大没读书的,都去南边打工了。母亲在一旁帮腔,天天捉泥鳅,你就捉一辈子泥鳅吧。少年跨过门槛的脚稍微停留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边走边在乡村公路上踢竹篓,狠狠地踢,像踢一只皮球。
他照例去了南瓜家。每次去捉泥鳅前,他都要和南瓜赌两把。赌色子,少年有时会赢上一把,但是输的时候更多些。南瓜比他大三岁,他的脚从小有些瘸,所以没法去南方进厂。南瓜你这狗日的,你肯定出老千了。少年输了钱,气咻咻说。是你手臭还怪我?那我们再来。少年说。你先把欠的五毛还我再来。又不会欠你,待会儿一起给你嘛。少年说。不干,我要现钱。几毛钱屌什么屌,有本事去南边挣大钱嘛。少年说。
中午,日头正盛,少年和南瓜才开始出门。这个夏天,他们差不多把整个石门的水田都翻遍了。石门的阙麻子捉泥鳅没他们厉害,气得一个劲地骂,这两个雷劈的,比一台麻鱼机还厉害!
他们首先从罗家冲开始翻起,两个瘦小的背影很快隐没在一堆堆稻草垛后。秋天的阳光把他们晒得像泥鳅一样黑,头发和脸蛋沾满了褐色的泥球。少年感到背有些酸,直起腰,忍不住朝高高的扯旗寨眺望几眼。
蛇是从稻草垛里游过来的,一共两条。少年认得,都是乌梢蛇。黑黑的像一条鞭子,可比鞭子粗多了。少年和南瓜同时发出尖叫。少年心里有些发怵,他曾经捉过一次乌梢蛇,还被咬了,虽然那蛇无毒,咬了还是火辣辣地痛。他有些怕蛇。乌梢蛇性子倔强,争强好胜,据说个头大的爱跟踪人,追上去一跃而起,要与人比高矮。石门人说,要是人被蛇比过头去,人就会死。谁也没见识过,但石门人都这样说。蛇可以卖钱,蛇肉很贵,十几块钱一斤。
少年大声喊道,蛇是我发现的!
南瓜不甘示弱,我也看到了!
少年说,滚远点,他娘的!
南瓜没有理他,脱下背心朝一条蛇按去。少年有些急了,他也飞快脱掉汗衫,按下一条蛇。蛇缠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缠得紧紧的,像钢筋一样硬。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心开始狂跳,他感到有些害怕。他朝南瓜手中的蛇望去,发现那蛇没有自己这条大,不免得意。
南瓜有些不服气,他娘的你那条比我的大。
少年嘿嘿地笑道,哪里哪里,一般大。
南瓜不说话了。少年想,这蛇可能会卖上二十来块钱。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去镇上买只“爱华”牌随身听了。走哪儿都有美妙的歌声,想想就过瘾。他做梦都想着那个玩意儿。
少年紧紧地拧住蛇的七寸,蛇不停地扭转,将少年的手臂缠得生痛。少年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他结实的手像铁钳一样捏住蛇。蛇紧贴他的皮肤,冰冷,黏稠,少年既兴奋又有点紧张。他问南瓜,你害不害怕?南瓜朝他高声道,狗娘养的才害怕呢!
少年有些后悔问这句话。
他们将竹篓挂在腰间,顶着秋日朝石门走去。石门有一个收蛇的铺子。他们将蛇集中装在一个铁丝箱子里,运往遥远的南边。少年听从南边回来的人说,南边的人专爱吃一些奇怪的动物,果子狸啊,穿山甲啊,连老鼠都吃。少年想,人真他娘的狠啊,蛇再厉害,也被人吃掉了。
他们走到河岸,人们远远地看到两个少年每人手中缠着一条黑幽幽的乌梢蛇。少年一声不吭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头都没抬一下。有人朝他们喊了声,嘿,蛇!少年朝他们瞥了下,眼中装满不屑。你们是拿去石门卖吗?有人又问。是的。少年冷冷地答道。
他们沿着河边一直往石门走,河滩上满是野桑葚树。他们曾经在这片桑葚林和另外一群人干过一架,少年差点被打塌了鼻梁骨,对方眼眶肿成了熊猫眼,谁也没占到便宜。路过这片桑葚地时,少年感觉鼻梁骨隐痛。他加快脚步。
河岸逶迤,忽而朝东探去,似乎没有尽头。河水平缓,阳光下闪着点点金光,缓缓往下游流去,流经水车、枫树、青花滩,最后汇入资江。资江是条大河,他曾听大人说起过,要比这条河宽得多。他心想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见识一番,心里隐约有些激动。
蛇将他的手臂缠得有些麻了,他蹲下来,朝南瓜喊道,歇会儿吧。
他们将蛇放入浅水中,蛇像股打结的绳子,在水中渐渐抖开,尾巴一甩,头往前伸,想溜。少年眼疾手快,一把将蛇的七寸按住了,蛇吃痛,用蛇尾来缠,他便松手。他一次次地将蛇放走又捏住。他的手法越来越娴熟。蛇被他折磨得躺在那里游不动了,于是少年吹了声口哨,将蛇重新捏在手中。少年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蛇捏得那么紧,他听到了蛇的骨骼被挤压的声音。少年的裤裆里感到阵阵酥麻。
他朝走在前面的南瓜喊,你知道吗,蛇好淫。它见到妇人就全身发软。
南瓜说,你听谁说的?
少年说,是真的,不信你找你妈试试去。
南瓜说,去你妈的。
他们中途在河边的玉米地里掰了几个玉米棒子。他们嘴边沾满了浆汁和玉米须。他们一个朝另一个喊道,你狗日的嘴巴上长毛啦。
都长胡子啦,不小了,该干点什么了……爹总是这样说。少年在夜里用镊子一根根地拔掉这些可恶的罪证。胡须像水草,发疯似的,总是毫无察觉地悄悄冒出来,没法斩草除根。
该去南边了……
南瓜朝他喊道,要是现在草地上躺着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你敢不敢上?
少年说,那你敢不敢?
南瓜不屑地说,狗日的不上!
少年动了动嘴唇,没说话,他狡黠地朝南瓜笑着。南瓜说,要把石门最骚的爱梅剥光,捆在树上就好啦!
少年依旧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他将蛇狠狠地摔在沙滩上,蛇颤抖着,扭曲了几下,探头往前面慢慢溜去。少年猛地抓着蛇的尾巴,将它朝石头上抽去。他看到蛇抽搐了一下,流血了。南瓜朝他大声喊道,你干啥,你会把蛇摔死的。
少年回过头冷冷地说,关你屁事。
少年轻轻地抚摸蛇的身子,他看到蛇身上起了一层滑滑的黏液,冰冷透骨。少年感觉有些懊悔。
为什么要去摔这条蛇?少年也不晓得。蛇此刻乖多了,缠得也没以前那么紧了。
他们沿河岸慢慢往石门方向走去。苦楝树上蝉声拨浪鼓似的,叫得聒噪。少年讨厌蝉声。天色在蝉声中渐渐凝重。他看到远处扯旗寨巍峨的轮廓,大块的金色蘑菇云团堆积在群山之巅,凝固一般,半天不动。
今晚能看到月亮了。南瓜说。
去年中秋的时候下大雨,漆黑夜雨,什么都看不清。
少年抬起头来,看到湛蓝的天空,一架飞机正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缓缓地朝西南方飞去。
你猜,这架飞机是飞到哪里去的?
去南边吧。
飞机飞得这么慢,它不会掉下来吗?
电影里只要有人将它的油箱打一下,它马上就会掉下来了。少年说。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了石门。他们走到收蛇人的铺子前,那是一个老人家,顶着一颗红红的酒糟鼻,坐在门槛端着碗吃饭。
你儿子呢?他们问。
他前几天去南边啦。老人家懒洋洋地回答,这几天不收蛇了,要等王魁回来再收。
少年和南瓜彼此望了一眼,很想踢那老头两脚。他们认得这个老头,听说他和儿媳妇关系暧昧,都传他扒灰。少年看到那儿媳妇在墙角择豆角,似笑非笑地朝他俩瞟上一眼,惋惜的眼神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
这个骚货,你看她那对大奶。少年走时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他有些恼怒地望了南瓜一眼,因为南瓜的眼光似乎还没从少妇身上回过神来。
我们再往前面走走看,前面的石桥铺好像也有个收蛇的。南瓜说。少年抬头望了望天空,湛蓝色的苍穹上挂着一轮满月。十六岁了,那么快,少年忍不住又想。
他没有和南瓜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晓得此刻父母是不是记起了,或许他们早就知道,只是故意装作忘了而已。
他闻到了手中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那是蛇身上的。少年觉得有些无聊,他朝南瓜喊道,下辈子你想变成什么?
南瓜想了想,反问,你愿意变成什么?
少年说,我想做只蚂蚁。
那会被人踩死的。南瓜嘲讽道。
那我变成一条鱼,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来游去。
鱼爱咬钩。
少年蛮横地说,那你下辈子想变作什么?
南瓜说,我下辈子就变成一棵树。树立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干,活得多清闲。
少年冷笑道,你没见过斧头吗?砍死你这狗日的!
南瓜有些气恼地说,那你说变什么好?
我看还是变作人的好。人可以踩死蚂蚁,吃掉鱼、砍倒树。人想干吗就干吗。
我看到她的奶子了,她弯腰的时候就露出来了。南瓜朝少年有些得意地说道。
看到又怎么样,你又不敢去摸。少年没好气地说道,他感到有些嫉妒。
月光下,他们转上了另外一条略宽的耕路。这是一条少年未走过的道路,少年只知道,前方是个小车站,那里有每天一班发往南方的卧铺车。少年暗地里有些激动,虽然疲倦、饥饿伴随着凌乱的脚步让他看上去表情有些呆滞。路边的人们好奇地望着这两个少年。少年将手中的蛇扬了扬,月色下人们都呀了一声,他们不知道这两个捉蛇的少年究竟来自何方。此刻手中的蛇已经软塌塌没有起先的活力了,少年心里顿生怜悯,他有些内疚。紧紧捏着的蛇在他手心渐渐松了开来,他感到蛇又在手掌里试图缓慢地游离出去。
你吃过蛇肉吗?听说蛇肉比鸡肉好吃。南瓜说。南边人才吃这个。少年有些厌恶地说。少年想象着这条蛇被剥皮剔骨斩断成一节一节会是怎样的情景,他拎了拎蛇,感觉自己手中正提着一把刀。
我饿了,南瓜说。我就不饿?!少年嘀咕了一句。卖了蛇,我们去买个月饼吃吧。南瓜说。
他们走到石桥铺收购蛇的地方时有些人家已经拉亮电灯了。扯旗寨山高大的轮廓近在眼前,他们仰头望时感受到了一种威严的压迫感。大块大块暗青的云团在溃散。远方的山脊线越来越淡,渐渐消融于苍凉的暮色中。少年心里在担忧回去的路,天马上要黑了,回去还有十几里的山路。他害怕赶夜路。石门老人说,晚上走路,千万不能吹口哨,会引来鬼,几下就蹦到面前,伸出长舌来索命。少年说,你怕不怕鬼?南瓜说,不怕。你妈的不要说这个!
一个丰满的妇人走到他们跟前,你们要卖蛇吗?
是的。他们说。
我来看看。妇人蹲在路边,熟练地拨弄着南瓜手中的蛇,小了点,十二块一斤卖不卖?
少年有些恍惚,他真的看到了奶子。大大的奶子从妇人汗衫低低的领口滚入了少年的视野。少年像是被蛇咬了一下,小腿不停地打着战。妇人抬起头朝他望了眼,眼神掠过一丝暧昧不清的笑意,少年像被她洞悉了秘密,脸唰地红了起来。
卖……卖你……少年有些情难自禁地说。
妇人先将南瓜的蛇放入蛇皮袋里。把蛇给我吧,妇人说道。她掂量了一下,你的蛇死了。
怎么会?
你看,它不动了,你把它弄死了。
少年弯下腰,蛇果然死了。
妇人朝他惋惜了一声,这蛇我不能要的,死了的蛇没人买,扔掉吧。
少年拨弄了下,说,好像还在动!
妇人弯下腰去,少年马上立了起来。他的心跳得厉害。他看到南瓜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他直扑扑地盯着妇人的圆领汗衫口子。妇人又立了起来,死了,难道你眼睛花了?
少年没有作声。他愤怒地将蛇提起来,闪电般朝马路边的坟堆扔去。妇人有些诧异。他和南瓜跟随妇人一起进了她的小店。店里阴暗潮湿,他们看到数不清的蛇正被关在铁笼子里,相互纠缠撕咬,花花绿绿,很瘆人。
就你一人吗?少年问。
是的。
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妇人说。
妇人称好蛇,将它放入铁笼子里。她开始给南瓜数钱,少年看到她从裤腰里掏出一大沓零钞。少年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钱。她给了南瓜十八块,将余下的大把钞票又塞入裤腰,少年和南瓜痴痴地望着她半截白花花的腰肢发呆。
你去过南边吗?少年突然问她。
没去过。妇人望了他一眼说。
为什么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那鬼地方,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妇人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有几分迷人。
你至少应该去一次。我们这儿这么穷。少年嘀咕着说。妇人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有病才去那鬼地方呢。少年于是不说话了,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蛇见到你会不会软掉?妇人愣了下说,软什么?少年说,他们说蛇见到妇人就会软掉。妇人像是明白了,咯咯笑了起来。少年和南瓜在妇人的笑声中红着脸慌忙走出小店。天已经彻底黑了,四周陷入了一片可怕的荒寂之中。马路对面的荒坟上隐约闪烁着几束幽蓝的磷火。他们转过身来,发现妇人还没关门,正靠着门槛,在月下目送他们远去。
(根据作者小说《少年与蛇》改写。2022年修订于岳麓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