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母亲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去年10月份在ICU病房。
因母亲病情稳定刚返京不久的我,接到报危电话,连夜又赶回了老家。已近午夜时分,在病床前,大夫指着监护仪上跳动极强的曲线说:“傍晚的时候本来很微弱了……老人这是一直在等啊!”
母亲是在子女陪伴下,走完她人生最后一程的。
年逾九十的母亲,挨过了十余年的“阿尔茨海默症”,抗过了几次新冠疫情,最终还是没能抵御岁月的无情。此时距父亲离世仅仅5个月……叠加的悲恸,让我痛不欲生。
母亲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我眼前!
从读书离开家乡到参加工作,几十年间,我离父母越来越远,总是聚少离多。到北京工作后,陪伴父母的时间就更少了,每次来去匆匆的探望,只感觉到母亲白发一次比一次多、背一次比一次驼、脚步一次比一次蹒跚,心里颇有些怅然。之后,母亲已不能自主走动,只能依靠轮椅,再往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了,全靠哥嫂毫无怨言地悉心照料。
每次拉起母亲枯瘦的手喊一声“妈妈”,回答我的总是茫然的眼神——母亲最后的十余年,已然不认识她的儿子了。
母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我总是自欺欺人地用这个拗口的英文译名。因为可以避开汉语中“脑萎缩”“老年痴呆”这些刺目、惊心的字眼儿。我实在缺乏面对的勇气。
上年纪30年代初,母亲出生在潍河东岸一个普通的村庄,那里地处革命老区。后来,因为峻青在这里住过,并以当地素材写作出小说《黎明的河边》《老水牛爷爷》等,村子才有了些名气。
母亲从小不服输,志向也大,十几岁时就参加了村里的儿童团。一次站岗后,母亲和堂姐等几个小伙伴相约离家去投奔驻在邻村的八路军。不想隔墙有耳,被家里大人听到。姥爷把母亲拽回家反锁屋子里,母亲竟踩着几个摞起的凳子从后窗翻了出去,可惜最终还是被半路拦了回来。
参军梦没能实现,是母亲永远的遗憾。记得多年后,已是部队离休干部的姨妈回乡探亲,年逾古稀的姐妹俩凑在一起又哭又笑地聊了半天。母亲还忘不了当年的事儿,懊恼地说:“那时候,还是你腿脚快啊!”
性格倔强的母亲没能成为军人,但认识了身为军人的父亲并结成伴侣。按母亲的话说,“总算有幸成了军属”。婚后不久,母亲随了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随即跟随父亲过上了流动四方的军属生活。
母亲曾一度在部队的子弟学校教书,后来到了延安保育院的后身——西北保育院和西安第一保小。她对这段岁月尤其难忘,总跟我们谈起——当时的校长叫杨芝芳,要求很严,学校里气氛很融洽,孩子们很可爱,老师们很团结……
那可能是母亲一生中最经常记忆的时光。以至于母亲得病后,记忆基本丧失,但这段经历反而变得清晰,张嘴闭嘴都是学校的往事,随口唱出的也是“团结就是力量”等歌曲——那时期的主旋律。听父亲说,母亲在学校工作期间很勤奋,底子薄,就虚心向别人请教,很快胜任了教师的角色。我记得小的时候在家里还见到过母亲当年批改的学生作业本,而且我“近水楼台”,很早就从母亲那里学到了不少知识。
后来母亲先于父亲回了原籍安置。两地分居,母亲必须独自扛起照顾双方老人和三个孩子的重担。母亲用羸弱的身躯,咬紧牙关,撑起了一个家。
那时条件差,除了过年,改善生活是奢望。但每年,母亲总会想方设法节约着做几回白面馒头、包几顿水饺。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把馒头或水饺小心地用铝饭盒装好,天冷时外面还要包上厚厚的棉布保温,然后步行几十里,送给远在乡下的爷爷和奶奶。母亲不会骑自行车,记忆中她十几年如一日都是步行走着的。照例,这样的待遇,我们几个孩子是得不到的。只有那么几次,母亲很大度又很吝啬地分给我们每人一个水饺。
姥爷去世后,姥姥便随我们一起住。细粮和水饺自然有姥姥一份。姥姥常常趁母亲去送饭的当口儿,给我们几个孩子“改善”一下生活。一次,母亲不知怎地知晓了,狠狠地训了我们一顿,还流了泪……那以后,姥姥再要分给我们馒头或水饺,我们都坚决不要了。
听父亲讲,奶奶去世时他没能赶回来。奶奶喊着母亲的小名儿,在土炕上挨了几天合不上眼。一直看着母亲来到身边,才长舒一口气,安慈地离去。
母亲的孝,成为我的立身、做人之本和宝贵财富。
还有一件让我难以释怀的事。
母亲单位有人突然发难说母亲保管的仓库物资短款400多元,威逼母亲表态,是限期主动补上还是向军管会报案?
400多元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对于月工资只有几十元、上有老下有小的母亲而言,那简直是天文数字。为了老人和我们几个没成年的孩子,倔强的母亲忍辱屈从,默默地承受着指责和压力,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凑齐了“短款”。
多年后我才明白,母亲那时连续几年省吃俭用,过年都不舍得做件新衣服,并且天一擦亮就挎着篮子赶早,冒着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险去售卖自家鸡下的蛋,正是为了尽早还清向亲友、邻里所借的钱款——大家不避嫌并伸出援助之手,让心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念的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力争尽快报恩。这件事,直到母亲生病后父亲才说出来——当时他在部队,收入相对高一些,有人眼红,便在账目上做手脚,嫁祸于母亲……虽然后来真相大白,但母亲所交的几百元钱却没了下文,她承受的精神压力也没人提起。父亲说,母亲不仅瞒了我们几个孩子这么多年,连他也是很多年后才知晓的。宽厚的父亲没有怨恨,只评论了一句,“都是让穷给闹的……”
母亲一生历尽沧桑,她的勤劳、她的忠孝、她的坚强、她的隐忍,永远是我敬仰和学习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