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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5期|肖勤:廖崩嗒佩合唱团(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5期 | 肖勤  2024年05月28日08:18

肖勤,作家,贵州遵义人。主要从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守卫者长诗》《水土》《血液科医生》《外婆的月亮田》等,中短篇小说集《丹砂》《尘世间小小的灯》《霜晨月》。小说作品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以及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等多个重要文学奖项。曾获贵州省第十四、十五届“五个一工程”奖,贵州省首届文学奖报告文学一等奖等。代表作有《丹砂》《隐秘的船》《去巴林找一棵树》等,多篇作品被各选刊和年度选本选载,并被译为英、韩、法、蒙古、哈萨克等文。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小等》《碧血丹砂》。

廖崩嗒佩合唱团(节选)

肖 勤

雾很浓,像驼背老七破旧的摇摇车摇出来的棉花糖。驼背老七的棉花糖一年才能吃着一回,月亮山的雾却是天天都有,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木屋都被它罩着,看不分明。

太阳也锁在雾里,没有阳光,整个月亮山冷飕飕,连公鸡的打鸣声都像感了冒,刚哦一个高音,后半段就一直簌簌往下掉。奶起得早,嘴里哈出一团团白气,哆嗦着拿起锄头去白菜地。寨里上学的孩子已经三三两两出了门,白茫茫的雾里偶尔出现一两个背书包的身影,踉踉跄跄像喝了酒,其实是没睡醒。

红糯怕冷,裹在被子里不肯起床。她不担心迟到的问题,月亮山恁高,学校恁远,美达寨到学校要走两个钟头的山路,太累。吴校长对他们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美达寨的学生到了学校上课也老是打瞌睡,遇上冬天雨雪天气鞋袜湿透,打盹儿都哆嗦,啷忍心吼?

六岁的细糯抱着小白猫卡卡跟在奶后面。奶叹息嘟囔,颠倒咯,大的该起不起,小的该睡不睡。细糯不吭声,两年前奶的眼睛长白蒙了,这会儿眼前又是一层雾,她怕吵了奶,给摔着。

摔不着,酸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月亮山的雾再赖皮,也不是风的下饭菜,风要它散它就得散,一眨眼的事。奶像是听到了细糯心里的话,高声说着,从高高的禾晾旁边猫下腰,顺着土坎滑到菜地里。

话音刚落,果然一阵大风扑来,浓雾顿时打着滚跌落到岩底,一瞬间霞光洒满岭岗,水田里育的秧苗、土膜里育的辣椒苗,还有细糯种在屋脚的黄瓜藤,都变得金灿灿一片。

丙两主任家的水牯牛哞哞叫,美达寨醒了,地里全是劳作的人们。细糯无事可做,抱着卡卡扒在木窗前,呆呆看着远远近近一层又一层的山岭。

山外有山,山外还是山,看得见的地方全是山。

看不见的地方呢?

滚红糯,你快点!

有人在三岔路口的木荷树下惊啦啦大喊,边喊边着急地跺脚。

是寨子里的懂花立,过了农历十月,她和滚红糯就都满十四岁了,她俩都在谷品小学念六年级。十四岁才六年级,并不是成绩不好,是因为美达寨的孩子都是七八岁才开始念书,学校太远,年纪小了走不动。

滚红糯和懂花立在美达寨很出名,用寨里的话说,两个姑娘都板眼多,这话的意思是机灵。

细糯听到姐姐滚红糯在楼上用她那没睡醒的声音回答,来了来了。

红糯的声音很特别,犯困和不高兴时会带着很浓的鼻音,瓮声瓮气,像藏在溶洞里说话。

懂花立是个万事通,她说这种声音叫作有磁性,天生是歌唱家的嗓子。细糯不明白瓮声瓮气跟“吃”有什么关系,莫非歌唱家是“吃”出来的?懂花立不休不止的叫声让红糯不得不起床,她有起床气,动静挺大,先是很不开心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大声叫,我的数学作业本呢?卡卡,是不是卡卡啃走了?

每次不做作业都赖卡卡,细糯瘪嘴,你的作业本又不是耗子。

红糯蓬头垢面从木楼上跑下来,去翻地火塘边大木柱上挂着的粉色小书包,那是妈妈过年回家给细糯带回来的。细糯偷笑,红糯便停止了演戏,不自在地扮了个鬼脸,甩甩手自言自语说,没办法,找不到咯,明明昨天作业都做完的。

细糯转身跑出门想要告状,奶,姐又没有……后面的话没说完,嘴给红糯捂住了。

再告,我让你十岁才上学。

春上开学时,奶让红糯去问学校收不收细糯,细糯脚劲好,走得动。吴校长说脚劲够了但身子骨不够劲,一进教室就会打瞌睡,再等一年吧。

校长明明说的是一年,结果红糯回来就替细糯做主了,等两年。

红糯的性格就是这样,作妖作怪,还要做主。

细糯气得直哭,奶却由着她哭。奶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除了挖土除草种菜,还要织布染布绣衣裳。两个孙女出嫁时,层层叠叠的苗家盛装,都得一针一线绣出来,光靠她俩自己绣,来不及。再说了,人要长大就得经风雨,红糯有主意是好事,细糯性子软、胆子又小,不能哄,等她多哭几回没人管,才晓得哭解决不了问题。世上的路千万条,条条都有刺巴笼,道道都有挡路虎,得靠自个儿解决,不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那时候找谁哭?

菜地里长满了鹅烟草,昨天村委会丙两主任特意上山来打招呼,叫大家今天早点割草,镇里有卫生大检查。其实美达寨没啥子好准备的,这里离天空近,人们一向很爱干净,家家的木楼板都擦得像镜子,巴不得能映出蓝天,菜地和石板路旁的篱笆也扎得整整齐齐。可上回检查组看到菜地里有好多鹅烟草,批评丙两主任没有抓好生产,杂草丛生。

寨里人暗中为鹅烟草打抱不平,人家不是杂草,人家为猪儿做了大贡献,鹅烟草是最好的猪草。

奶边割草边叮嘱细糯,让红糯莫搞忘了灶台上热着的糯米粑粑。

两个钟头的山路,走到学校会很饿,人是铁饭是钢,糯米粑粑饱又香。一说到糯米粑粑,红糯不晓得又想起了啥,转头噼里啪啦跑上楼,震得整个木楼梯都在晃,然后又跑下来钻进厨房里头,接着就是翻锅倒勺掉盆叮叮当当的响声,搞得惊天动地。

奶听得心肝发颤,紧喊红糯,房子都要被你拆了,你就不能早点起床?哪怕是插一行秧子的时间,何至于恁个慌!

红糯打着哈欠跑出门,甩下一句,奶,一寸光阴一寸金,睡觉的光阴也是珍贵的。说完,翻上坡就没了人影,风中传来她和懂花立嘻嘻哈哈的笑声。寨子里的狗儿都是人来疯,跟在她俩后头汪汪汪汪黏糊糊地叫着,像是要跟着去上学,一个个讨好卖乖。

狗叫声越来越远,像喧闹的溪流归入无声又阔远的大河,寨子终于又安静下来。

奶站在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海里,年迈的身体在风中摇晃。她摇头叹气,红糯越大嘴越刁。等过了这个夏天,红糯小学毕业,就不兴再读书了,不然学得越多主意越多。

艄公多了打烂船,主意多了日子难。

细糯不知道奶在想什么,她正钻到鸡窝里去捡鸡蛋。老母鸡不肯挪开,细糯拍拍它屁股,老母鸡委屈地咕咕两声,那声音像感冒了的鸽子。细糯想,母鸡和鸽子是不是一个妈生的,胖的成了母鸡,瘦的就成了鸽子?

卡卡在门口的木荷树下欢快地扒拉着一只死雀子。寨里如今没有多少大人在家,只有年迈的老人和小娃娃们,比细糯大的娃娃都上学了,卡卡每天除了和细糯耍,只有和蚂蚁蚱蜢、猫儿狗儿耍。细糯握着鸡蛋走过去看,正好一阵微风吹过,小雀子头顶一簇细小的绒毛颤了颤。看着小雀子微张的粉红小嘴,细糯莫名觉得有些惆怅。她把它的头扒拉成抬头看天的样子,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它重新活回来,飞到天上去,可她手一放,那小脑袋便耷拉了下来。

一串黑色的大蚂蚁排着浩大的队伍朝小雀子爬来,无声而庄严。在山里,蚂蚁是最后的收魂匠,它们像墨烟,烟一散,就什么都没有了。细糯心疼小雀子,赶紧扯了根小茅草拦在带头蚂蚁前面。带头蚂蚁停下来,左右张望,头顶两根触角天线一样不停抖动,像歌师在祈祷探究。最后它绕了个方向,又朝死雀子这边爬来。没多久,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抬着小雀子,缓慢离开了。

细糯耸耸鼻子,有点酸。

卡卡没了扒拉的东西,蹿到屋顶上去了,细糯无聊地爬上高高的禾晾,用小脚板钩住横梁,然后小蝙蝠似的把身体倒垂下来。这样的姿势看出去,天上的云海会变成地上白色的大河,两只山岔鸟从她面前缓缓飞过去,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河上无人可渡的孤木船。

大人们都下山到城里去了,当保安、当背篼、推板车、和灰浆、背砖。听说巴啦河撑渡船的张家老三老四也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大还在。

城里有没有晒稻谷的禾晾?有的话爸妈就可以爬上高高的禾晾,天气好时也许看得到高高的月亮山。

也许。

奶开始宰猪草。细糯倒悬的时间太长,脑子发胀,看着看着感觉奶刀下的草屑满天飞,恍惚得很,赶紧从禾晾上滑下来,歪东倒西地帮着奶把鹅烟草倒进猪草锅,惹得奶直笑。

煮猪食的空当是奶绣腰片的时间。奶眼神不好,依然飞针走线,细糯也学着拿起针线绣绑带,结果老扎着手指。

太阳慢慢爬上山顶,远处有狗叫声和谁家的锄头磕在石头上发出的锵锵声,田地里的水汽蒸腾起来,泛起一股泥土的味道和菜叶子们生长的味道,这味道有些让人犯困。细糯的心莫名其妙地跟着翻涌,她把针线扔进竹筐。

她不想绣衣裳,她想上学。红糯说学校操场用水泥筑过了,上面还有滑梯,被她们梭得比玻璃还要亮,蝴蝶在上面都站不住脚。

点灯猫呢?也站不住脚?细糯好奇地问。

不兴说点灯猫,要说蜻蜓。红糯纠正她,说书面语。

好嘛,蜻蜓在上面站得住脚吗?细糯听话地改正。

也站不住。红糯思考了半晌,笃定地摇头。

真有恁滑?细糯也想去梭,想去看一眼比玻璃还要亮到底是多亮。

猪崽饿了,在圈里打扑,嗷嗷叫着拿头拱圈门。

奶提着沉重的猪食桶去喂猪。这是个力气活,一桶猪食有二三十斤重,山下的人家嫌麻烦,早就不给猪喂熟食了。他们都用生饲料,黄色的饲料袋一袋十斤,拌点谷糠进去,一袋可以顶好几桶熟猪食。用完了的黄袋子还可以装东西,村组干部们喜欢用它来装表,因为他们的工作除了入户,还要填很多表,记很多东西。

细糯晓得,她、姐、爸妈和奶,还有家里的猪和牛都在那些表里头。细糯不喜欢那个窸窣作响的黄袋子,也不喜欢他们把自己填在表里,好像那里面的细糯比活生生的细糯更重要。

有人在家吗?门口响起清脆又陌生的声音。

细糯诧异地转过身。

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屋门口,屋里有些暗,木屋外面的光线又太强烈,那人影便笼在明晃晃的光里,模糊不清。

细糯起身就往猪圈跑。

奶,她扑到奶怀里,声音像羽毛一样轻颤,有个……她想说白花花,又觉得不对。她顿了顿,最后用比较准确的表达说出来,有个人!

不消说我家滚红糯,还有懂花立、滚易花、滚飞园,她们统统不会念初中。奶板着脸,用火钳掏出热柴灰里的大蒜,故意用力拍打。烤熟的大蒜皮雪花一样剥落,又像黑色的飞蛾,四处纷飞。

阿奶,现在国家政策好,念初中不交学费,还包住宿,天大的好事,孩子们一星期只需要回月亮山一回就行了,花不了多少钱。白裙子姐姐被飞舞的蒜皮呛得打喷嚏,却不生气,声音像刚起锅的米汤,又糯又甜。

小吉老师,你说得轻巧,一个星期只回来一趟,你晓得一趟要花多少钱?月亮山没得路,只有坐摩托车,来回就是六十块。我在这山上一年满打满算都用不到六十块钱。奶坚决地说,美达寨的姑娘都不读初中,你莫替她们费这个心。

细糯听红糯提起过小吉老师,她是从大城市来谷品小学支教的。红糯是惹事精,跑去给老歌师说支教老师小吉歌唱得比老歌师强,这个说法简直要了老歌师的命。春上开学的时候,他老人家下山去会了一趟小吉老师,回来后一个人坐在地火塘边呼噜噜吸了一满筒水烟杆。

老歌师没说谁赢了,但那一屋子的烟说了。大家劝他莫往心里去,老歌师才是苗家的人,那个小吉老师跟月亮山和美达寨都没关系。

这个跟美达寨没关系的姐姐,现在却坐在细糯家的小板凳上。

细糯感觉在做梦。

窗外是遥远的山岭,层层叠叠的木屋错落有致地从山头向下排列,远处是春天新绿或新黄的田地,沟沟坎坎都沐浴在阳光里,一派生机勃勃。这是属于美达寨的风景,而小吉老师和她的白裙子跟这风景格格不入。

沉默的对峙,屋子沉静如水。一只岩老鹰在天上无声盘旋,卡卡警惕地弓起身子,随时准备战斗,它可能以为自己是只老虎。

奶的背也弓着,戒备森严。

小吉尴尬地笑,看向躲在柱子后的细糯,柔声问,几岁了?

细糯不说话。

想不想去念书?

细糯点点头,紧张地看向奶。

奶板着脸,舀水去洗染布缸。

咳,在这里呢,害我到处找。门口又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细糯一愣,今天怎么了,恁热闹。探头一看,是那个驻村书记——细糯不晓得驻村书记到底是什么,也不晓得他叫什么,只看见丙两主任去迎接他时,他们在枫香树下握手。

握手在苗寨是个很古怪的动作,所以奶叫他周握手。

快来快来,小吉眼睛一亮,援兵来了。

滚细糯,是吗?周握手走进来,一屁股坐到火塘旁的小板凳上,也不嫌上面有卡卡的梅花瓣泥脚印,他歪头望着柱子后面的细糯笑,你奶呢?红糯上学去了?

细糯不搭理他,他一定是看过表格了。

小吉笑,说真厉害,她们家的情况都装在你的本子里了吧?

周握手拍拍胸口。不是装在本子里,是装在这里,我还晓得细糯开春就想去上学。

细糯一怔,不知不觉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她喜欢把她和奶,还有红糯姐姐装在心里的人。

我也晓得。小吉毫不示弱地从包里拿出书和笔,朝细糯招手。我就是给细糯送书来的。

细糯欢喜,怯生生向前走了两步。

小吉晃了晃书,用白色的笔点在上面,屋子里顿时响起一个女声:苹果、苹果,阿泼、阿泼。细糯给吓了一跳,眼看着小吉又翻一页,那支笔便开始唱歌——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细糯细脖子伸老长,小吉趁机上前一把搂住她,说,我可抓到你了。

细糯想逃,小吉却哈她痒痒,细糯扭不过,最后忍不住咯咯咯笑出声。

整个下午细糯都很开心,她学会了《歌声与微笑》,也唱了首苗歌给小吉老师听——谷雨天,起炊烟,鲤鱼戏稻田……

她的声音很小,却很脆,像春天的小雨滴轻落在蓖麻叶上,像一串串银饰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碰响。

院子里,一直和自己尾巴过不去的卡卡停止了疯转,清洗染缸的奶也停下了手里的糯谷帚。

小吉和周握手惊喜不已,都说苗家的女孩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亲耳听到才知道什么是天籁。小吉激动,一把抱起细糯,满寨子找老歌师。

老歌师正在屋檐下挥舞着青光色的篾刀,他一直想要破出比纱还薄的篾片,编出一个能透过太阳光的最薄的细竹筛。他怕他老了,日光也老,晒不透竹筛,晒不干他炮制的何首乌。

看到小吉冲进院子,老歌师心头有些傲骄,也有些懊恼。他是寨子里最受尊敬的人,结果却输给了这个年轻的小姑娘。一不留神,篾刀伤了手,他哀怨地看看伤口,起身在院子边的杂草里勒了两把苦蒿和血见愁,放在嘴里嚼了嚼,再把汁水和叶末按压在伤口上。墨绿色的汁水像魔法师调制出来的药水,血顿时止住了。

周握手看得两眼放光,和觅食的大公鸡一起钻进草丛,撅着屁股拿起手机一阵猛拍。月亮山处处是宝,他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网红,天天替月亮山卖货。

谷雨天,春渐远,白云入山浅。谷雨天,起炊烟,鲤鱼戏稻田。樱桃红,香椿鲜,谷生祈丰年。走一场谷雨,摘几串榆钱,风筝和少年,行过千重山。老歌师把细糯唱的苗歌翻译给小吉听,他念汉语时的表情执拗认真,像古老的木荷树努力冒出新叶。

风筝和少年,行过千重山。小吉呢喃,真美,这首歌完全可以上电视。

老歌师把头摇得像风里的芭茅草。那怎么可能?这老师说话吞天盖地的。

怎么不可能?细糯嗓音这么好,以后她念了初高中,说不定还能考个音乐学院什么的。

老歌师听到这里大笑,说我听明白了,夸半天,你还是在说姑娘们念书的事。

小吉尴尬地搓手,说,夸是真心的,想劝她们多念书也是真心的。

老歌师举起竹筛,从筛子眼里看出去,山更多了。他叹息,没有路啊,怎么读?你看这月亮山漫山遍野的猕猴桃、枇杷和药材,还有前些年搞新农村建设栽的几千亩蓝莓,眼看快有收成了,路还是没通。千重山万重山,人和果子都出不去,只有风筝,可惜孩子们不是风筝。

读书就能让他们变成风筝,还能飞得更高更远。小吉死揪着读书不放。

细糯偷笑,她吵着要吃腌鱼时也这样,奶要是不答应,她就早上央求、中午央求,晚上睡觉前还央求。

读书也得有路。老歌师也固执地说,出山没有路,好比山雀没有翅膀。

吴伯,只要修好路,大家就肯让女孩子们继续读书,对吗?周握手很认真地问,手紧握成拳,仿佛路就在他手心里,只需要老歌师一个回答,他就能像变鸽子一样把路放飞出来。

老歌师皱起眉头,心疼地捏捏细糯肉嘟嘟的小脸,说,天下的磨盘都是一对对,问题也是一对对,修路只是解决了大人的经济负担,读不读还要看娃娃愿不愿。

哪有孩子不愿读书的。小吉支棱着脖子,像头小牛崽,倔强地顶着她并不存在的两只角。

老歌师不知该夸小吉聪明还是笨。山高水远,美达寨的女娃拿什么跟城里娃比成绩?次次考试拿倒数,谁愿意读呢?老歌师站起身来,结束谈话。天气恁好,他要去割牛草,这两个年轻人却弄得他一脑子的茅草,乱糟糟的。

周握手赶紧捞了个背篼,跟在老歌师后面继续游说,吴伯,咱们兵分两路,我这头想办法争取项目修路,你劝女娃们继续念书。

老歌师转身看一眼周握手,满是皱纹的脸上扬起了一丝不太明显的苦笑。

稚鹰不知山高。

月亮山修路哪有那么容易,前两年工作组上来过,测量下来要花好几百万,还要在巴啦河上架两座桥;孩子们要靠读书走出大山,更是千难万难。再说了,出山做什么?不出山他们就是山里的主人,出了山他们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几年前老歌师去过一回省城,参加省里举办的音乐座谈会,他兴奋地翻出十三年一次的鼓藏节才穿的盛装。可进了会场他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专家们说的东西他完全听不懂,他不知道莫什么特,也不知道交响乐,他只知道苗家的古歌、唢呐、钹、芦笙和铜鼓。从头到尾他都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头顶布巾上的锦鸡羽毛也尴尬地高高支棱在半空,人们不时朝他望来,白色大机器吹出来的热风把厚实的盛装变成了捂汗的棉被,热得他坐立不安。

主持人点到他名字时,他脑袋嗡嗡响,一脸惶然地在众目睽睽中站起身又坐下。他不会谈,他只会唱啊。那天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会场的,只记得最后会务组好心给他买了高铁票,送他到了高铁站,刚建成的高铁站很漂亮,地砖照出他头顶的锦鸡羽毛,也照出他呆滞的目光。他可怜兮兮地站在大厅正中,不知该往哪里走,直到工作人员过来指点他才顺利进了站台。他站在三号车厢的位置,看着高铁那圆尖圆尖的铁脑袋肥沉沉朝他扑来,却不肯停,车厢上那个“3”也一个劲往前奔,吓得他赶紧追,好不容易才上了车。春寒料峭,他硬是慌得汗水直淌,坐定后人家才告诉他,站台地上的车厢号是分颜色的,他这趟车要看紫色数字,他看到的那个“3”是绿色的……他默默听着,像听懂了又没听懂,只有茫然地紧抱着布包,听着耳边低沉的行驶声,像河水在黑夜里奔流,像风声穿过松林。他困得要命,却不敢打瞌睡,怕坐过站,一有穿制服的人过来他就紧张地拉着人家问,到了吗?

坐个高铁差点没折出去他半条命。直到屁股安坐在灰不拉叽的中巴车上,看着一路熟悉的山山水水,他才重新找回丢掉的半条魂。初春的雨水细如牛毛,透过雨雾望出去,路上到处是工地,山崖下、大河边插满了红红黄黄的小彩旗。这些年县里镇里的建设真不少,什么时候这些小彩旗才能插到月亮山呢?他看到巴啦河中间竖起了一根根巨大的水泥柱子,比寨里那棵枫香树王还要粗。司机阿栋兴致勃勃地介绍说,等这桥墩修好,上面架好桥,高铁和高速公路就会像一条条银色的长河流到月亮山来。

一提到高铁,老歌师的心又咯噔一下,刚吃的糯米粑粑梗在胸口。

回到家老歌师大病了一场,精气神说没就没了,连州里的苗族飞歌大赛邀请他当评委他也不肯去。直到去年家里添了小孙孙,像是给快要熄灭的火塘添了把柴火,他的心这才嗖地又蹿起一簇火苗,说话的声音也跟着高亢起来。吴校长看他好了,欢喜得很,巴巴请他到学校去给孩子们上课,题目是《苗歌里的历史》。讲这个他在行,苗族的历史都藏在苗歌里,他唱的就是历史。

上课那天他再次慎重地穿上久违的盛装。那是自家织的布,用蓝靓反复染色,再用牛皮熬的胶和枫树皮熬的汁一起煮,煮完再抹上珍贵的鸡蛋清,用木槌一槌一槌地捶,这样染晒煮捶后的棉布穿在身上,就像传说中神圣的王。一早一晚,布料的颜色在阴凉处看是比夜色还要幽静的青蓝,正午走到阳光下,它又会隐隐泛出金铜色的光泽,行走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苗家几千年前从中原迁徙到贵州吹过的山风在低语。他站在山顶,眉眼精锐威严如鹰。

春天的月亮山,粉白粉红的刺梨花开满山坡,像彩色的瀑布,成片盛开的毛果杜鹃和溪畔杜鹃有着全世界杜鹃花中最长的花蕊,引得蜜蜂飞舞盘旋。孩子们簇拥着老歌师下山,一路欢呼跳跃。懂花立非要给他抹口红,说是化化妆更好看,被他庄重地制止了。

除了身着盛装,他还带了芦笙、月琴和木叶。他要把装了几千年苗族历史的歌声和琴声都送给娃娃们。

可那天他再次受到了打击,山下的孩子对遥远的东方、古老的故乡和艰辛的迁徙全然不感兴趣,不是打瞌睡就是窃窃私语。看着一张张无精打采的小脸,他难过得木叶都吹颤了音。

离开谷品小学时,残阳如血,老歌师很忧伤,一代代歌师传下来的古歌会不会也像这夕阳,渐渐消失在群山之中?

他的背比来时更驼了。

吴校长安慰说,我想是我们还没有学会用现代人喜欢的方式去讲它。

现代人?就是天天捧着手机,看什么视频的孩子和大人们吗?他们唱的是些啥子歌啊,不是什么“药药切开了”,就是“巴得蹦蹦蹦”……

他不想学,更不想用他们的方式去亲近什么药和蹦蹦蹦,他不喜欢现代,现代让他噎得慌,他吃不消。

农历四月的阳光很暖和,红糯坐在教室里,背被晒得暖洋洋的,她有些犯困。

老师在黑板上笃笃笃写着算式,像啄木鸟在啄树。

“10吨花生可榨3.5吨花生油,花生的出油率是多少?”

为啥子是花生呢?明明月亮山人吃的都是菜油,春天漫山遍野金灿灿的油菜花看不见吗?还有,为啥子动不动就是十吨?十吨到底是多大个也没人知道啊,就说一亩地油菜出多少菜油行不行?美达寨以前的老种子产油不高,这两年专家们上山研究出了改良品种,叫“油研2020”,去年寨里种下来,好家伙,一亩产油足足有一百五十斤,这才叫作正事。

“10人植树,男生每人种了5棵,女生每人种了3棵,一共种了42棵,请问男生有多少人?”

为啥子女生只能种三棵?在月亮山,女生能种六棵。语文课上老师不也说了嘛,妇女能顶半边天。说到语文,也怪怪的,那天老师让背诵《程门立雪》,红糯笑喷了——姓杨那个学生简直就是个呆子,程老师睡觉他就在门外雪地里站着傻等。有那时间红糯可以采一筐辣椒,连苗家的铜鼓敲起来的节奏都是“一寸金、一寸金,一寸光阴一寸金”,杨时一个搞学问的人不知道光阴的重要性吗?他就不能找个地方找张桌子把要问的问题自己再思考一下,再做做学问……

唉,唉唉。红糯打了个哈欠,眼泪都挤出来了,真无聊。

老师又敲打黑板。

“第六题,小明家有13只小鸡和小狗,共有脚36只,求小鸡和小狗各有多少只?”

小鸡和小狗啷个能放在一起呢?小狗没轻没重,一巴掌就把小鸡给拍死了……

喂,懂花立在后面用笔捅了捅她的背,悄声说,听说今天小吉老师去我们寨子家访。

啊?红糯的瞌睡顿时吓醒了,头一下子抬起来,坐得笔直。

是去告状吗?她瞪大眼。

同桌滚飞园嘀咕道,不是,听说是去给家长做工作,让我们念初中。

红糯嗤笑,念初中干吗,又考不过镇上的,让人笑话。

飞园垂下头,手指绞着长发说,我倒是想,但家里不让,太花钱。

我不想。红糯嘴犟,谁稀罕跟镇上的一起念书,一个个骄傲得尾巴翘老高。

滚红糯!老师一个眼刀飞过来,你来答一下。

红糯慌张地站起身,答啥子?

你算算小狗和小鸡各有多少。

和鸡鸭鹅狗有关的题红糯不怕,她眼珠子转转,脱口而出,小狗五只,小鸡八只。

上来写一下算式。老师拿起粉笔。

红糯摇头,不消用算式,总共三十六只脚、十三只小鸡小狗,我让所有小鸡都窝在鸡窝里,小狗都坐下,哐当一下就没了二十六只脚,剩下十只脚全是小狗的俩前腿,那就是五只小狗,总数十三只减去五只狗,小鸡就是八只。

老师拿着粉笔的手停留在半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红糯。

全班的同学简直笑疯了。

上午课一结束,红糯便成了全校闻名的“哐当一下”。

下午小吉老师广播通知全校听讲座。

话音刚落,整个教学楼顿时响起惊天动地的尖叫,都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往操场上跑,教室里教室外乱作一团。

天底下的学生好像都这样,明明到学校是来上课的,但只要课程是不上课那种,他们就特别兴奋,不管是听讲座还是种树扫街,什么都行。

校长吴当久急了,几大步跑到广播室,扯着嗓门大声指挥,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下来!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下来!班主任在哪里?班主任!

小吉站在他身后,有些蒙。

吴当久回头厉声说,一千多学生,班主任都还没进教室你就急着广播,这么多孩子全部挤在楼梯里,万一发生踩踏事件怎么办?要出人命的!以后遇到集体活动要上操场,必须先通知班主任,等班主任进教室守着以后,再分班级分年级到操场集合,明白了?

小吉这才后知后觉,忙不迭点头说,校长,我错了。

吴当久白了她一眼,狠狠将话筒搁在桌子上,余怒未消地离开广播室,顿时整个操场响起刺耳的广播吱吱声,吴当久赶忙又跑回广播室把话筒放好。小吉卖乖地说,我来我来,这个我行……

你行的可多哪。吴当久扭头,简直不想多看她一眼。

这个支教的小吉老师,精力旺盛得像是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整天搞什么课外兴趣小组,也不想想乡下孩子放学回家还要干农活,哪有那么多课余时间,而且学校也没有那么多钱。

吴当久在谷品小学当了十一年校长,每年都有支教老师来,他既欢迎又犯愁。支教老师们一来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巴不得三两天就让学校和孩子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笑话,他们是带着阿拉丁神灯来的吗?还是带着阿里巴巴的宝洞?都没有啊,他们只带了个虚无的理想。他当年也带了理想来,很久以后他才明白,理想不是天上的云彩,而是脚下的路,得实打实一步步走。

前些日子小吉听说美达寨的女孩念完六年级就不上学了,天天揪着他不放,要去镇里找书记汇报。吴当久当了恁多年校长,见到最大的领导是镇教工站的站长,他哪敢去找书记,他是吃了雷吗?再说美达寨历来如此,又不是没动员过,可寨老说了,等哪一天镇里人上山的脚印踩出条大路来,姑娘们自然会去念书。傻子都明白寨老的意思,就是盼修路。

没路,他找书记有啥子用?

他不去,小吉就天天板着个小脸,说他没有担当。吴当久懒得搭理她,小吉从小过的都是甜日子,哪里晓得美达寨孩子的苦。

世上的事万万千,不求同样一般,就像你没法跟黄连说甜,也没法跟蜜蜂说酸。

进行讲座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医生阿姨,苹果脸、短头发,像大头儿子的妈妈,笑起来眼睛弯成豌豆角。

这个孃孃萌萌哒。懂花立又开始怪腔怪调。

红糯羡慕地偷看懂花立,有手机真好,有钱买流量真好。她一直不晓得流量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需要用实打实的钱去买。

懂花立的妈妈是村委会王副主任家的大姑娘,从小跟着家里进进出出的干部学了不少。其他人出去打工都只能到工地上找活儿干,她却找到了一份打印店的工作,不用风吹日晒,挣钱更多。

也许姓懂就会懂得更多吧,可惜她姓滚,她要是姓有多好,可以起个名字叫有车、有手机……

红糯对讲座一向没兴致,大人们讲的不是科学就是道理,太深奥听不懂,还不如上课,上课打瞌睡还有张桌子可以趴着。

不过这回红糯想错了,医生阿姨的讲座居然很有意思。她的声音很温柔,像一团糯糯的热糍粑,跟刚才吴当久校长在广播里声嘶力竭、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吼叫的声音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清风吹过操场拂过话筒,发出细微的声音,像阵阵松涛。

懂科学常识,过美好生活——咱们苗家人喜欢喝酒,尤其是米酒,酒是快乐的源泉,也是我们少数民族诚心待客的表现,但是吃了药不要喝酒,因为有些药物会和酒产生不良反应,引发生命危险。现在你们读了书识了字有文化,一定要管住大人,吃药不喝酒,喝酒不什么?

喝酒不吃药——

操场里响起整齐的声音。

想啥子呢,是喝酒不安全。医生阿姨满脸宠溺和嗔怪,把大家弄得挺不好意思。

我们在乡村巡回医疗时发现很多老人吃药喜欢加量,医生说一颗,他们回家就吃两颗,觉得这样会好得快一些,咱们同学要监督好老人,不可以乱吃多吃……

不知不觉一个半小时的讲座时间很快过去,最后医生阿姨站在主席台上,教大家找到自己身体内脏的位置。她把腹部分成九宫格——

胰腺,身体左上腹,九宫格左边最上一格;右上腹第一格肋巴骨下面那个位置藏着我们的胆囊;阑尾,身体右下腹,九宫格右边最下一格……农村常见病中,很多人把胰腺炎、胆囊炎、阑尾炎当成胃病治,容易耽搁病情,严重的会导致死亡。

红糯心里一咯噔,尖着耳朵听。奶经常说她肚子痛,她可得弄清楚。

懂花立怕痒,边找自己的九宫格边轻声笑。

还有,很多农村老人眼睛会患一种病,叫白内障,但大家不懂,都说是长白蒙。这病其实可以治,只要符合手术指征,大多数通过手术能恢复视力。

红糯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奶的眼睛也长白蒙,每年春天红糯都会带着细糯去采花,山里有一种花,叫洗眼睛花。起初奶奶喝了洗眼睛花煮成的水,眼前的白雾还会淡一段时间,慢慢地洗眼睛花水就不管用了。

奶说人老了没办法。

谁说没办法?奶的眼睛明明能治好。

红糯兴奋得打起嗝来。嗝,我也想当医生,不要手机,只要,嗝,当医生。

想精想怪,抓到一根茅草当被子盖。懂花立听了双手一摊,很不客气地打碎红糯的梦想,过了夏天书都不念了,你当啥子医生?

可这想法已经像槐刺一样扎进了红糯心里,每天早上醒来时牵扯一下,放牛回来时牵扯一下,在山岗上远远看着校园时又牵扯一下。

她说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反正有些酸、有些痛、有些惆怅,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红糯上课不再打瞌睡了,早上也不再赖床。

日头一天比一天长,上学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她知道,很快她就要和校园永远分别了。

她舍不得。

想到这个,红糯就想哭。

小吉从月亮山家访回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六年级的所有女孩子都留了下来,说要组建一个合唱团,六一儿童节那天带大家到镇里去演出。

山下的同学都不愿意参加,要考试了,哪有时间折腾。

只有美达寨的十一个女孩全举了手。

见鱼儿都上了钩,小吉乐不可支,傍晚煮了锅面条,边吱溜吱溜吮吸着边打电话给周握手报喜。那天她和周握手在山上建了个助学联盟,他俩兵分两路,小吉负责想办法激发孩子们的自信心和勇气,“引诱”大家继续念书,周握手负责跑项目,争取把公路修到美达寨,减轻孩子们的上学负担。他俩本来还想把老歌师拉入伙,老歌师坚决不干,形象很重要,他才不和俩初出茅庐的孩子瞎起哄,但他还是提供了重要“军情”,美达寨的孩子和山下的孩子相比,最出彩的就是歌舞,不如从唱歌着手——

谷子越夸越饱满,孩子越夸越能干。咱们不能蛮干,要找准着力点。

“着力点”这个词是那年老歌师在省里开会折了半条老命换来的,如今能用上也值了。

你那边怎么样?小吉问。

我?我当了一回拔萝卜的小老鼠。周握手也很开心。乡村振兴五年规划,月亮山的规划早就报到省里了,除了修路,还要把民族风貌保存得最完好的美达寨打造成景区,昨天县里开了调度会,马上动工,我这会儿刚从镇上回来。

可以啊,当个老鼠还是吉利鼠。小吉又高兴又不高兴,悻悻地放下碗,搞项目修路的风头和功劳可比建合唱团大得多。

校园里,吴当久校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小吉折腾,学校一楼有个杂物间,堆满了陈年旧物,眼看着小吉搬进搬出把自己弄得像个野猴儿,非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吴当久蛮解气,也蛮服气。

没几天,焕然一新的杂物间墙壁上挂起了红色大横标,上面写着“廖崩嗒佩合唱团”。

“廖崩嗒佩”是苗语,翻译成汉语是勇敢女孩的意思。

训练第一天,唱哆来咪发嗦啦西哆,越唱音越高,像是在爬坡,大家刚开始还行,唱到最后乱七八糟,懂花立直接扯成了鸭子嗓。小吉听后,摆积木一样把大家的站位重新调了一遍。红糯看着左左右右高高矮矮的伙伴,纳闷了,学校以前排队唱歌都是中间高两边低,怎么现在排得乱糟糟的?

小吉抿嘴笑,因为你们是一个个美妙的音符,要把音符调整到最和谐,就得这么排,跟高矮没关系。

吴当久在窗外偷瞧了半天,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周五自习课,学校安排看了一部电影,叫《放牛班的春天》。讲一个叫马修的老师,带着一群顽皮又孤僻的孩子组建了个合唱团,在马修的坚持下,最后合唱团唱出了最动听的歌,孩子们的命运也一一改变。

美达寨的十一个女孩看得眼泪汪汪。

电影里那群孩子动听的歌声在她们的脑海里萦绕不停,她们一个个都像被使了魔法。红糯的眼睛里闪着火苗一样灼热的光芒,爱捣蛋的懂花立、不吭声的滚易花、和谁说话都呛的滚飞园都变了模样,表情乖巧,目光透亮。

吴当久眼神慈祥如老母,他开始有点喜欢小吉,希望小吉是马修。

合唱团中场休息,小吉特设了一堂小课,叫“歌声里的山河”,每天学一首歌,然后讲歌里的城市和风景——

《谷雨天》,鲤鱼戏稻田,贵州水稻的文化密码,为什么苗家要把鱼养在稻田里?

《走西口》,走西口是走的哪个西哪个口?

《沙漠》,“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哪里的风景?

女孩们听得入迷,人坐在教室里,心已经像雄鹰和大雁,飞过了草原、大海、沙漠和雪山……

她们突然喜欢上了李白和王维,喜欢上了地理和历史。

她们还跑到校长的办公室去看中国地图,叽叽喳喳寻找杀虎口和山海关。

红糯喜欢上小课,因为小吉老师第一课就说贵州的水稻里有文化密码,就好像她和妹妹细糯的名字里也藏着文化和密码似的。

放学了,撑船护送学生过巴啦河的老师都回来了,吴当久还在校园里磨蹭,弄得值班室的老周直犯愁,校长不走他不敢抽烟咯。终于等到合唱团训练结束,红糯几个一边唱着“咪一一麻啊啊”一边嬉闹着走出校门,吴校长这才慢悠悠离开。老周心想,咳,原来是小鸡崽们没走完,老母鸡不放心咯。

春末的大山,野樱桃和李子花已经谢了,空气里增加了各种各样的青草味,女孩们像小野羊一样奔来跑去,在山山坳坳间跳跃不停,丝毫不觉得累。

可怜老校长远远跟在后头,走得气喘吁吁。

翻过五道坳,吴当久远远看到老歌师在山上割构树皮,两人心照不宣地挥挥手,他这才放心下山。春天天黑得早,他怕孩子们出意外,他和老歌师说好了,他负责护送一段,老歌师负责在半山接。他俩都是年过半百的人,和孩子们的距离越隔越远,小吉他们有新的教育理念和理想,想用新的方式改变月亮山和美达寨,这一点吴校长和老歌师做不到也做不了,只能用这样默默的方式送一程、护一程。

就像芦笙祈祷丰年和平安。

像大树护佑生命和成长。

红糯坐在屋门口做数学作业,细糯知道她一做数学就跟炸了毛的猫似的,惹不得,便抱着卡卡到山顶的枫香树下看云海。云海下是隐约的山路,奶经常站在这里等爸妈回来。

卡卡安静地窝在她怀里,暖烘烘的,不知不觉她和卡卡都睡着了。

细糯做了个梦,梦见下雪,一片雪花掉在她手心,变成了一面小镜子,她把脸凑过去,却在水汪汪的小镜子里看到一张苍老的脸。

她变成了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比奶还要老。

细糯吓得尖叫,卡卡惊醒过来,喵喵喵围着细糯转,细糯这才醒来,慌里慌张跑回家,一把抱住红糯。

怎么了?红糯正在写数字“5”,被细糯一扑,作业本上就多了一个大秤钩。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天天在枫香树下等,等成了比奶还老的老太婆。细糯哇哇哭。

红糯咯咯笑起来,将细糯搂在怀里,嘁了一声,大声否定说,我们为啥子要天天守在枫香树下,还等到老,我们出去噻,下山去。

看着红糯坚定的表情,细糯给迷住了。

最近的红糯姐姐和以往不大一样,她的眼睛里有星星,一闪一闪的。每当那些星星开始闪光发亮的时候,红糯就显得特别有主意。

懂花立也一样。

细糯晓得那星星闪烁的是读书,可奶不准,咋个办才好?

立春过后下完第三场雷雨,家家户户的梯田都蓄满了水。

美达寨要开秧门了。

红糯几个跑去向老师请假,班主任二话不说就批了,反正年年都这样。

小吉却不同意,和班主任吵了一架。插秧是大人们的事,上学是孩子们的事。我发现你们真的是太喜欢过节了,大节三六九,小节天天有,米酒喝不醒,芦笙吹不完。这样子孩子还学什么啊?

吴当久路过教室正好听到这一段,气得脸都垮了,脑子里像地火塘上烧开的砂锅水,直冒烟。这些年县里不断派支教老师和驻村书记下来,实事的确办了不少,但就是有一点特别不招大家伙儿喜欢,那就是他们老是否定这个、批评那个,好像大家干了一辈子,什么都做得不对,搞得村主任丙两和他都“衣眉欧”了——谁还不会几句网络用语呢,抑郁,emo。

去年过苗年,热热闹闹的节日,月亮山的人们过得多开心,结果一开年,三十几个寨老就被刚到镇里挂职的白衬衣领导请去“探讨”了一下午。所谓“探讨”就是算账——大家一年喝掉了多少米酒,用了多少斤糯米,白白浪费了多少钱。

大碗换成小杯,少喝些米酒,或者不喝,苗节也一样过嘛。白衬衣领导斯文地说。

寨老们面面相觑。

喝米酒怎么叫浪费呢?那你每天拿着手机和家里娃娃视频聊天不是更浪费?酒喝到肚子里还算是给五脏庙上了供,聊个天钱就哗哗流没了,不是更划不来?再说,苗家人喝米酒是庆丰年敬祖先土地,大碗喝酒才恭敬通透啊。

反正,白衬衣领导宣布,还是要以生产发展为重,破除陋习,少过节、少喝酒。

寨老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各自踏着白花花的月光回了山寨。

前些日子香椿树冒红芽时,周握手来家里做统计,也说到苗节和喝酒。

地火塘的火光映着奶的满头白发,奶盯着屋角的酒坛沉默不语,像一尊古老的神像。红糯却不怕事,毫不客气?过去说,我们在学校学过了,伟大的祖国幅员辽阔,我们有五十六个民族,每个民族都有多姿多彩的民俗文化。你们有你们的文化,我们也有我们的文化,酒是我们感谢土地的,过节是为了庆祝丰收,不是你们想的纯粹是喝着玩,你们不懂就不要乱说。

周握手给戗得好半天说不出话,他突然有些愧疚,他一直觉得自己多优秀,到乡下驻村是需要勇气的,更何况他一直在谦虚地学习。要不是红糯这一通话,他丝毫没察觉自己的谦虚背后藏着傲慢,这傲慢是浸在骨头里的,以至于他和村里人说话的语气,礼貌中总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不一样”。

日子是我们的,凭什么你们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红糯气鼓鼓地甩掉火钳。

望着凶巴巴的红糯,周握手哑然失笑,没想到在这高高的月亮山,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教了他人生的另一堂课,这堂课叫尊重。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脱离民族文化简单地讲乡村振兴,回头我要把你的话说给大家听。周握手伸出手。向你学习,滚老师。

红糯白了他一眼,说,我们不兴握手,我们喝米酒。

那就喝米酒。周握手豪气地说,我一碗,你一口。红糯啊,你可真是一颗朝天椒。

可不是朝天椒嘛,闹哄哄的教室里,红糯听说小吉老师不准假,第一个嚷嚷开来。

你们别闹行不行?小吉生气了。我特意邀请了省里的大音乐家柴主席明天来听你们唱歌,要是唱得好,他可以推荐咱们合唱团参加很多演出,你们走了听谁唱啊?

可是明天开秧门,我们美达寨家家户户要插秧。红糯愤愤地坚持。

插秧是大人们的事。

我们也有我们的事。红糯反驳,爸爸妈妈们都出去打工了,我们要去采板蓝根叶、采黄染饭花,要帮大人做五色糯米饭,还要帮大人捉鸡、抓鸭、做饭,明天是过节。

对。后面几排传来弱弱的声音,有些胆怯又带着几分委屈。我们还要负责唱歌。

小吉一看,是懂花立、滚易花、滚飞园她们几个,一个个小脸红扑扑的,春天的风时冷时暖,她们的脸都给吹皴了。

小吉顿时没了脾气,可是错过柴主席来调研的机会,好可惜。

错过就错过呗。红糯有些伤心,声音湿漉漉的。反正我们也唱不了几天。

懂花立几个也垂下头,像受伤的小猫。

让她们去吧。吴当久校长突然出现在门口,他刚出完黑板报,下巴还有一道粉红的粉笔灰印,看上去有些好笑,可他的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肃然。念书和插秧节并不冲突,苗家的很多习俗其实和自然万物、和成长都有联系,是我们司空见惯,忘记了总结和融入课堂。这个矛盾我们下来探讨一下,是可以解决的,而且我觉得教育并不止于教室,大自然也是教室。

校长这番话红糯听不太懂,只觉得心头有点莫名开心,像春风吹在脸上。

那……好吧。小吉不敢再犟嘴,支教前教育局局长反复叮嘱过他们要尊重当地风俗,她一急给忘了。自己错在先,这一局得退。

傍晚小吉在水池边洗碗,眼角瞥见吴校长慢腾腾走来,心有不甘的她故意把洗碗水朝校长那边泼过去。

吴当久站住,看着湿答答的裤腿,也不恼,问小吉,你晓得我们为啥子要把种庄稼称为做活路?

不知道。小吉硬邦邦地回答,也不想知道。

因为没有庄稼和谷物人就没有活路,所以种庄稼也称为做活路。我们的每个村寨都有活路头,他负责带领大家四季农作,比如开秧门。插秧是丰收的开始,在美达寨,就连大家最爱的芦笙,从育秧开始都要收起来,怕惊扰了稻谷生长,直到吃新节才重新拿出来欢庆丰收。苗家对自然和万物的信仰如此庄重,难道不值得我们尊重?月亮山穷,是因为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并不是因为懒和贪玩;至于精神方面,我觉得你们的精神世界未必有苗家人富足,最起码苗家人心中有山川万物、有阳光四季。

小吉有些怔忡。

其实你可以请那个主席到美达寨去听歌。吴当久望着晚霞,温和地说,明天早上等活路头开了秧门,红糯她们会穿上五颜六色的盛装站在一条条田埂上放声唱歌,场面壮观十足,绝对震撼,你该去看看。

那明天我也请个假呗。小吉轻声哼哼。

去吧。吴当久手一挥,转身回家吃饭。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想得没胃口。他觉得自己和小吉、寨老们和白衬衣领导之间的问题,并不是过不过节的问题,也不是喝不喝米酒的问题。

今天和昨天、现代和传统之间,得有什么东西融一下、揉一揉,把好的留下,把坏的除掉。

鸡打鸣后,天空泛出鱼肚白,远山轮廓模糊不清。近处,月亮山的枫树、香樟树和菜叶上全打着薄霜,霜盖在田坎上,田坎白花花一片,只有一串浅泥色的脚印。

那是活路头去开秧门时留下的脚印,他得比所有人都早起才行,和大地交换契约,所有的仪式都必须隐秘、庄重而安静。

天亮了,活路头家的大黑狗在山坳上叫,听到这个信号大家才说笑着出门,拿筐的拿筐,挑秧的挑秧。

红糯挽起袖子,将黄染饭花放进烧开的滚水里,不一会儿水就变成了金黄色,再倒进糯米,白色的糯米便成了黄色。

早先奶已经用乌菜叶、板蓝根叶和天仙米叶煮水,泡出紫色、蓝色、粉色的糯米,再和黄色、白色糯米一起装在竹甑中上锅蒸,五色糯米饭就算做上了。

青杠柴在灶膛里噼里啪啦炸响,灶火将红糯的小脸映得红通通的,也映出红糯眼里的两簇火苗。奶在木楼上帮细糯换盛装,细糯太小,要独自穿好盛装还需要等上两三年。那些五颜六色的腰带和绑带、叮当作响的银饰、秀气可爱的围腰,还有脖子后面挂在围腰系带上的银锁……一个环节扣一个环节,乱不得。

阳光斜照进灶房,甑子盖上开始冒热气,无色的水蒸气从浅到深,最后变成了浓稠的白色飘到楼上。奶闻了闻说,红糯,抽柴火,熟了。

红糯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快手快脚退去柴火便咚咚咚跑上木楼,照例是把楼板踏得震天响,然后翻出她的盛装,裙子、绑带、围腰、帽子、银项圈……

不一会儿,镜子里展现出一对活泼可爱又漂亮的苗家小姑娘,她们一转圈,百褶裙就像蝴蝶翅膀一样飞舞开来,全身的银饰都在哗啦作响。装扮停当,红糯牵着细糯走出木楼,白花花的阳光洒在她们脸上,也洒在一整岭蓄满雨水的梯田上,远远望去像成百上千个镜子,每一面镜子都闪着光。

大山美如仙境。

周握手带着小吉和柴主席远远站在枫香树下,眼前是阔远如画的大山和漂亮壮观的梯田,弯曲的田埂像五线谱,在大地和山岗上流淌,奏响悠扬的旋律。活路头家的那块田里已经插上了用芭茅草扎成的草标,草标是一把打了结的芭茅草,边上插着九蔸青幽幽的秧苗。

开秧门了。

红糯和寨子里的姐妹姨娘们从四面八方走上田埂,节日的盛装把灰绿的田坎装点得五彩缤纷。围坐在木荷树下的老歌师和十几位老人手持月琴,手指齐齐一拨,叮咚……

清脆的月琴声像是指挥家的指挥棒——

春来花儿开,木荷树绿了。下雨了,下大颗。出太阳,太阳晒山坡。春来耕田,田土好宽广。天晴了,晃晃亮。来比赛,插秧成一行……

清澈的歌声在蓝天白云间荡漾。

柴主席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盛大的场景,他没想到在远离省城的偏僻的月亮山,竟然藏着如此美妙又动听的音乐,天地做背景,梯田做舞台。

小吉也惊呆了,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吴校长说的话。

月亮山的四季,没有什么比一年之初的劳作和耕种更重要。这是一群值得小吉和许许多多城里人尊敬的苗家人,因为他们还保留着对自然和万物的敬畏,他们最懂得感恩土地。

小吉惭愧地低下头,她想起学校一个个女孩的名字,红糯、细糯、扁糯、黑糯、圆糯……月亮山的每个寨子都珍藏着各自不同的谷种,像珍藏宝贝一样,它们也成了孩子们的名字。

月琴声停了,六岁的细糯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三道田埂交错的地方,回头看一眼红糯,有些胆怯。廖崩嗒佩合唱团站在她两旁,朝她竖起大拇指,细糯点点头,终于奶声奶气地唱起来——

家家耕稻田,棉满筐,粮满仓,生活如蜜糖……

春风扑面,木荷树下的老歌师远远看着小吉几人,一脸老谋深算的笑容。这一回他的盛装没白费,他赢了。

今年让细糯领唱是老歌师的主意。细糯声音脆,在山顶的梯田和空旷的地方会显得更通透。他还让大家唱汉语,活路头一开始并不同意,苗家祈祷丰收,用汉语,苗家的牛、梯田、秧苗和雷电风雨听不懂怎么办?

老歌师却说,有些东西既要守,也要放,更要人懂。

活路头听不太明白,但老歌师眼底的笑意他看懂了,那是带着古老气息的新生,是老枫香树下细嫩的萌芽。

小吉。柴主席转过头,压制着内心的激越。台盘村的“村BA”知道吗?

谁不知道“村BA”啊。小吉说,都火到国外去了,听说国际大球星去台盘村,车子都从县城一直堵到村口。

柴主席微笑着指指梯田,意味深长地抬抬下巴。

你的意思是?小吉张大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她们可以唱到“村BA”赛场上去。柴主席说。

阳光太强烈,晃得小吉有些站不稳。

月亮山东面山脚下的台盘村,每年六月六稻谷成熟,村里都要过吃新节,吃新节期间除了斗牛、苗族飞歌,还要打篮球比赛,据说台盘村第一个苗族女高中生就是因为球打得好,所以上了初中又念了高中。这些年山寨村庄通了路,台盘村的球赛也越打越火,四邻八乡的村寨都来凑热闹,观众多得球场坐不下,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站在板凳上,有的站在梯子上,连球场边用来飞歌的坝子也给挤没了。前不久,摄影师们把台盘村的比赛视频发到了网上,视频中,苗家孃孃们抱着篮球满场跑,裁判笑得连哨子都吹不动,完了奖品一出场更是新奇,没有奖杯,只有这个村子牵来的牛、那个村子送来的羊,还有油光光的火腿和嘎嘎叫的鸭子……

天南地北的网民一下子就迷上了台盘村的篮球赛,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村BA”,全国成百上千的篮球队都跑来打比赛。“村BA”一火,中场演出也火了,央视的主持人和香港的明星们都来参加。

超过十亿人次观看的“村BA”演出,怎么可能轮得到美达寨的娃娃们?

柴主席耸耸肩说,为什么不能?“村BA”火就火在接地气,六月六是苗家自己的节日、自己的比赛、自己的舞台。我们苗家的孩子当然能上。

小吉半梦半醒地点点头,脚发软,老是站不稳。

下山路上,小吉一遍遍反复问柴主席,真的可以推荐合唱团去“村BA”?

柴主席被她问得抓狂,小吉苦着脸说,我也抓狂啊,我怕明天一醒来,你告诉我说昨天是跟你开玩笑。

校门口值班室,吴当久假装找报纸已经找了一上午,又把老周愁的,不是烟的问题,是他实在搞不明白校长到底要找哪一张。

看到小吉垂头丧气地回来,吴当久丢开报纸就跑过去,还没开问,小吉一屁股坐在水泥凳上,两眼发直着啃手指甲。

吴当久苦笑,报纸也不拿了,驼着背往办公室走。

唉——小吉在他后头有气无力地说,校长,柴主席说,他把合唱团推荐到“村BA”去。

啥子?吴当久差点给操场跑道的水泥牙子绊倒。他回头瞪大眼问,你说啥子?

“村BA”。小吉苦着脸说。

吴当久强压着一颗可怜的老心脏——那老伙伴正狂跳不止呢,几大步倒回去问,恁好的消息你苦着张脸做啥子?骗我玩?

没骗你。小吉感叹,校长,来得太陡了,一下子就是“村BA”啊。

吴当久耳朵里像是飞过一万只大黄蜂,嗡嗡嗡响个不停。是啊,难怪小吉苦兮兮的,这的确来得太陡了。

超十亿人次观看的“村BA”,这事万一黄了,一来一去他心脏受不了。就算这事黄不了,让合唱团到“村BA”上去演唱,万一娃娃们撑不住,腿发抖搞砸了怎么办?他心脏同样受不了哇。

真是要命。吴当久跟着感叹起来。

小吉坐了老半天,深吸一口气说,校长,咱们没有退路,只能胜利,从明天开始我们练歌,让“村BA”和全世界都听到勇敢女孩合唱团的歌。

吴当久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说,OK,全交给你,你说了算,你是团长,你训练,你搞定。

说完,捂着胸口一脸纠结地走了。

十一

山下,小吉和校长在为“村BA”的事犯愁。

山上,美达寨的秧苗插完了。

丙两主任插完细糯家最后一棵秧,叫周握手把“都听”插到田里。周握手看着手里这三根绑在一起的长木棍,有点蒙。

叫啥来着?

它叫“都听”,丙两主任解释,有它在田里,有人对秧苗说不吉利的话,就让“都听”收走,秧苗们听不见,只管快快乐乐地生长,长出饱满的稻谷,这样才能丰收。

周握手听了,简直稀罕得不行。美达寨的诗意是天生的,苗家人的浪漫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丙两主任,我觉得咱们寨子今后一定能成为最火爆的旅游景区。周握手兴冲冲地说。

先不说景区,猪的事怎么样?丙两主任扯了把杂草擦手上的泥。

我把咱们割鹅烟草、宰红苕、煮猪食喂猪的视频全部都发到了网上,不到一天寨里三百多头生态猪就全认购完了,还不够呢,明年怕是得再买点猪崽。周握手一边答,一边仔细把“都听”插好,又转头问丙两,那明年咱们猪圈里要不要插个“都听”?气得丙两主任朝他甩了两团稀泥,说,莫乱说,“都听”爱干净。

周握手赶紧捂嘴,呵呵呵偷笑。

这个驻村书记有点疯。丙两主任烦愁,前两天村里说蓝莓开始挂果了,路再不通的话后年就得全烂地里,周握手听了猛拍胸膛打包票,还说明年要是大卡车不能开到寨子来,就把丙两主任的职务给下了。丙两在旁边,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你打包票拿我下注?周握手嘻嘻笑说,拿谁下注不是一样,反正路都会通。

丙两伯伯,吃晚饭了!细糯在白菜地里喊。

周握手几大步跨上去,大声说,细糯啊,明年春天路修到美达寨,山上的蓝莓就可以运到城里变成钱,到那时候,有了路,有了产业,月亮山就会变成金山银山。你的爸妈不用到城里打工,在家里就可以当老板,你开不开心?

细糯听不懂,说,月亮山就是月亮山,只有月亮和山。

周握手是不是今天帮她家插秧累糊涂了?这个驻村书记一天疯扯扯的,说些话简直是地包天,什么建农产公司、合作社,做蓝莓酒。唉,可得看好寨里的牛,谨防被他吹死。

月亮山到处是宝,你们以后都是宝老板。周握手还在说疯话。

真是可惜了。细糯老气横秋地摇摇头,转身回屋。这个大哥哥长得恁好看,人又恁年轻,说话却像脑子颠东的老人,牛头不是牛头,马尾不是马尾。

晚上,送走帮忙插秧的丙两主任他们,奶早早撵两姐妹去睡觉,自己一个人在火塘边搓花椒子壳。细糯睡不着,坐在奶身边,好奇地看着奶在昏黄的灯光下分拣花椒子壳和黑籽。

地火塘里的青杠柴已经烧成炭,闪着猩红的光。光线不好,奶的双眼明明看不清东西,但动作却像小猫捉鱼一样敏捷。

细糯夸奖,奶真厉害,奶的脚上有眼睛,走出门,脚会告诉奶左边几步是田,右边几步是杉树林;奶的手上有眼睛,要找灶台就是灶台,要找盐巴就是盐巴;奶的鼻子上也有眼睛,天亮时打开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是晴天还是阴天。

奶笑说,小牛哞哞叫是找草吃,细糯说这么好听的话,是想要搞哪样?

我想上学。细糯想起红糯的合唱团就艳羡得很,心里像有一只小铜鼓在敲。姐说她想当医生,我也想,奶,你让姐念初中不?

奶奶的笑容凝固了,她晓得念书的好处,但是牛儿怎么能跟马儿比跑,鱼儿怎么能跟鸟儿比飞?

星空又蓝又高,带着一丝遥远又空旷的失望和忧伤。奶也不由伤感起来,伤感得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

红糯在奶低沉的呻吟声中醒过来。

奶。红糯光着脚摸黑走到奶床边。你哪里痛?

肚子痛,怕是累着了。奶强忍着痛,捂着肚子说,没事。

红糯想起了医生说的九宫格,紧张起来。肚子分好多地方,奶是哪个位置痛?

奶颤抖着手,指着右下腹。

红糯心头一紧,开始拼命回忆医生阿姨的讲座——

手指慢慢按下去,如果收手时有明显的反跳痛,就很有可能是阑尾炎。当然这只是一些简单的辅助检查,到底是什么病,必须以到医院诊断为准。

红糯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坐到奶床边,掀开被子,回忆着医生阿姨手指按的地方,有样学样地缓缓压下。

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忍一下。红糯低声说,在心里数了三秒,迅速收回手指。

哎哟!奶顿时痛得叫出声来。

阑尾炎!红糯慌了,脑袋嗡嗡直响。

细糯也猫过来,焦心地提醒,姐,奶额头好烫。

红糯脑子一片混乱。医生阿姨说过,阑尾炎一旦发炎穿孔,很有可能要人命。红糯不知道穿孔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发炎她明白,村里刚培训回来的全科医生讲过,化脓、发烧、红肿都是发炎的症状。

来不及想别的,红糯抓起手电筒冲出门,跑过田埂和竹林,跑过牛圈和谷仓,终于跑到老歌师家。她扑在门上,小拳头把老歌师的木门捶得山响。

救命!她大声哭喊,全身颤抖,声音也跟着抖成一团,手里的手电筒光线在黑夜里混乱地挥舞,像四处炸开的闪电。

细糯跌跌撞撞跟在红糯后面。她太小,跟得气喘吁吁,看到红糯紧张又慌乱的样子,细糯吓得直哭,奶要死了吗?

她害怕奶死,害怕蚂蚁带走奶。要是奶死了,她和姐姐怎么办?

火塘里的火是奶点燃的。

清晨的阳光是奶叫醒的。

黑夜里的不害怕是奶给的。

红糯的叫声把整个美达寨的人都惊醒了,老歌师和寨老对红糯的“诊断”将信未信,但看到奶一张脸灰白如纸,大家都觉得不太妙。

快,下山。老歌师拆下门板,招呼了十来个精壮的小伙子轮流抬着奶下山。

黑黝黝的山路,十几束手电筒光杂乱无章地划破无边的黑暗,大山一片寂静,只有奶的呻吟声和窸窸窣窣惊慌不安的脚步声。大家都不说话,心悬在嗓子眼,生怕多说一句就会引来不吉利。几十里山路,往常要走四个小时,但一群人轮换抬着奶飞奔,竟然很快就到了大河湾,河对面就是木嘎镇。这时候,奶的呻吟声已经一声比一声微弱了,河水扑起细小的声浪,船老大拼命撑着船,撑竿都快压弯成了弓,哗啦一下,船像一支离弦的箭,转眼就到了对岸。

大家松了口气,回头看,天边浮起细微的玫红色,云朵像彩绸一样铺满天空。

天亮了。

卫生院里,县医疗小分队还没走,红糯扑到医生面前,长发被汗水湿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医生……红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阑尾炎,我奶……可能是阑尾炎。红糯说完,眼前一黑,累得晕了过去。

奶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再晚一些,奶就有生命危险了,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医生没讲,但大家都心有余悸地互相对望,然后开始回忆寨里的一些事。以前也有人在家里肚子痛着痛着就吐,然后发烧,最后就死了。但没人听说过阑尾炎,对于寨里人来说,肚子痛是一个统称,懂点文化的,顶多分成胃痛和肠炎。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苏醒过来的红糯。

你这个小姑娘可以啊,居然能判断出是阑尾炎。院长饶有兴致地走进病房,他给红糯细糯带来了奥利奥饼干和山花牛奶。细糯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可她只喝了牛奶,不肯吃那个黑乎乎的饼干,她总觉得这饼干的颜色像牛粪。

红糯躺在病床上,不好意思地笑,说,是学校讲座医生阿姨教的,反跳痛,还有麦氏点。

院长哈哈大笑,说,医疗科普进校园好,小姑娘你救了你奶奶一命,你有当医生的潜质。

红糯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暗淡下来。

小学念完她就回山上了。

细糯却鼓足勇气在一旁接话,她的声音很小,像刚生下来的小猫咪。让细糯在陌生人面前开口说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不过经过了昨天的歌唱,细糯好像不那么害怕说话了。

我也要当医生。细糯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山上的雀和谷子有时候也会生病,还有树也会生病,我要给它们治病。

有志气,院长夸奖,一个要治病救人,一个要治鸟儿和庄稼,哎呀,这么大一个月亮山,就让你们姐俩给包完了,这么一想我有点紧张啊,你们让我没活儿干了,我怎么办呢?我得赶紧抢病人去。院长说完,假装着急,大步流星地走了。

护士阿姨憋着笑给奶量完血压,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说,奶奶,你可以活到一百岁。奶笑了,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她满头的白发,像神仙一样好看。她看向红糯,轻声说,咱们红糯啊,这回出名了。奶声音沙哑,目光里流淌着比巴啦河水还深的爱和疼惜。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5期)